第21節
幸虧有警車開路,否則沙奇的小麵包根本無法接近椎客飯店。飯店周圍都被封鎖了,車輛無法進入現場。警方全力出動,而且在飯店所在的街道上設立了路障並圍了人牆。十幾輛警車——還有救護車——停在大樓前面。為了聯絡,現場架起了臨時電話,還有一些高級警官用擴音器在發號施令。消防隊已派出他們最高的雲梯(上面附有高樓救生欄)參與行動,幾分鐘之內就會到達。兩輛設備齊全、配有高科技外科儀器和醫療小組的救護車已在現場待命。
現場有三組電視新聞工作人員——第4頻道、第8頻道、第13頻道全部在現場作轉播。第4頻道由康克帝主持轉播。除了電視和麥克風之外,還有一群記者和攝影師圍擠在附近。所有的照相機都對準要跳樓的巴強恩所站的15樓牆緣。
上千的民眾擠在路障後面,有些女人手上還抱着孩子。好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在路障前來回巡視,維持秩序,防止暴動。這些群眾不像一般聚集在災難現場的好奇旁觀者。他們不只是旁觀者,而且是巴強恩的愛慕者。他們要巴強恩好好活着。他們不是一群對着上面的人叫“跳!跳!”、幸災樂禍的群眾。這些人哭喊着:“別跳!別跳!別跳!”
在這些人群之緣,距離地面十幾層樓高的閣樓套房外的牆上,一個瘦小、寂寞的英雄正朝下看,然而下面的人卻看不到他的眼眶裏含着淚水。巴強恩覺得他的生命已沒有任何繼續下去的理由。他無意造成任何傷害,但卻讓許多相信他的人傷心,比如吉兒。
吉兒、沙奇和不情願的柏尼一到飯店立刻衝上強恩的閣樓套房。那裏已經變成指揮中心,有警方、消防隊、電視放映機、攝影機、麥克風,甚至救援設備。巴強恩站在窗外的牆緣上,無視套房內的混亂,準備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強恩,不要跳!”吉兒沖向窗檯,探出身子說道,“一切都沒問題的。”
強恩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回過頭來。他由口袋裏抽出一個信封,朝吉兒走了一兩步,彎腰將信封擺在牆緣上。
“吉兒,這是給你的。我要你知道我不想傷害你。它會解釋一切的。”
吉兒含淚微笑道:“強恩,我全部都知道了。”
她知道了?“真的!”強恩驚駭地站直身子,但失去了平衡,開始在牆的最外緣上左搖右晃起來。
吉兒倒抽一口氣。下面的群眾也因為他的失足而痛心地哭喊着:“不!”
“沒關係,強恩!”吉兒急忙哭叫道,“那沒什麼!只是一點小錯。大家會了解的。”
“一點小錯?”強恩困惑地重複道。“不,它——”
“不,強恩,你太苛求你自己了。我已經把那個傢伙逮到這裏來了,那個——”
柏尼突然衝過來,探頭到窗外。“等等!等一下!看在老天的分上,讓我跟他談談!”在別人還沒來得及阻止之前,柏尼已經爬到窗外的牆上去了。兩個消防人員探出身去,伸手抓住他的腳踝,但是被柏尼踢開了。消防人員發現自己要救他可能反而會將他推下樓去、因而作罷。
“嘿,強恩,到這裏來!我有話跟你說,老兄。”柏尼手腳並用地爬向強恩。
“柏尼!”巴強恩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是他最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裏的人。
“拜託,強恩,別當混蛋。我怕高的地方。”
巴強恩謹慎地看着柏尼,朝牆緣退去。“聽着,老潘,我真的很抱歉。我全寫在給吉——呃,葛小姐的信上了,都是我的錯。”
沙奇擠到吉兒前面將攝影機對準他們兩人。柏尼吼道:“把那東西關掉!你要他跳樓嗎?”吉兒和沙奇立刻退回屋內。在那年輕姑娘美麗的臉上,恐懼中又升起了一線希望和……好奇。潘柏尼真的爬上那道牆了,或許他不如她所想的那麼糟?
“我只想和你說幾句話,”柏尼說道,“然後你就可以跳了。你就是跳兩次我也不在乎。”
“站在那裏說,”強恩指着套房裏面,“你可以站在那裏說。”
柏尼搖搖頭。“私下說。”他堅持道,“他們那裏有攝影機和其他的鬼東西,還有麥克風。”
套房裏面的吉兒和其他人雖然離強恩和柏尼只有幾步遠,但卻被迫由電視屏幕來觀看事情的發展。在15層樓底下,康克帝正在為第4頻道報導事情的進展。吉兒的目光未曾離開過屏幕。她臉色蒼白而憂慮,持續的焦慮使她的眼睛有如燃燒的煤炭。
“看來已經有人和強恩一起站在牆邊上了。”克帝旁白道,“我們只能假設他是警方或消防隊的救援專家。”記者的聲音中帶着興奮。“他……他正朝強恩爬近。他看起來身上並沒有綁安全繩,而且如我們先前所解釋的,消防隊無法在下面架設安全網。”
鏡頭朝牆上的柏尼拉近,但在黑暗中幾乎無法看出那陌生人是誰。那個“救援專家”逐漸朝強恩靠近,現在已經到達了強恩放信的位置。
“那是給吉——呃,葛小姐的。”強恩指着那封信說道。
柏尼譏諷道:“你以為我是什麼,郵差嗎?”他質問道:“我現在身處高處,嚇得要死,而你竟然想要我替你送信?貼張郵票吧,老天!”他又朝強恩靠近一些。
“夠近了。”強恩說道。柏尼停住不動了。“它是封自白信,真相。上帝,我很抱歉,潘柏尼,我佔據了你的位置,但你說過為了你的法律問題你不想暴光的。”
“我可不記得曾說過不要100萬美元呢。”柏尼酸溜溜地答道。
強恩一臉痛苦,不安地聳聳肩。“我沒料到他們會真的這麼做,而且當時……你一直沒出現。他們調查我的戰時記錄……我一直期望你能出來揭發我。”
“我在籠子裏啊,我的天!”柏尼吼道。
“浴室里?雨天?”
“監牢!”柏尼咆哮道,“聽着,強恩——”柏尼突然停住,第一次往下看了看,了解到他們正身處離地15層樓高的地方。高度讓柏尼反胃,他開始冒冷汗。“這真是瘋狂!我們會從這裏摔下去的。”
“你應該進去,”巴強恩催促道,“你又在冒生命危險了。”
強恩說得沒錯,柏尼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危險。他正處於離地面這麼高的地方,而且下面還沒有安全網。汗水由他臉上流下來,他瘦小的身體開始顫抖。“我……我開始……注意到這點了,強恩。聽着,我不打算在這裏逞什麼英雄,你絕對可以相信我,兄弟。你說我們坐下來休息一下如何?我不會耍什麼花樣,我沒那麼聰明。你大可以暫時休息一下不要跳。”
巴強恩聽出了柏尼聲音中的驚慌,也相信了他。潘柏尼已經沒有辦法變花樣了。強恩讓自己鬆懈下來,在柏尼身旁坐下,同時也幫助對方屈膝坐下。他們肩並肩地坐在牆緣上,四條腿晃蕩在牆外,小聲地交談着。
套房裏的葛吉兒眼睛緊盯着屏幕。如果能讓她聽到那兩個男人之間的談話,她願意付出大筆的賞金。她的心頭升起了希望。或許她真的錯看了潘柏尼?或許他並不真如她所想像的那麼壞。也許他真能有點幫助……
巴強恩搖搖頭,嘆口氣。“我到底造了什麼孽?”他沮喪地問道。“我窮困潦倒又一無是處……但是至少我很誠實。”
柏尼吼道:“打起精神來,強恩。你以為只有你有問題嗎?老天!”坐下來讓他覺得舒服多了;會沒事的……也許……如果他不往下看。他已經不再發抖,不過依舊在冒冷汗。柏尼用手擦去眉間和臉上的汗珠,沒注意到自己把牆上的灰塵經由手掌全抹到臉上去了。他的臉變得又黑又臟。
消防隊的雲梯車已經到達現場,一個第4頻道的攝影師搭着它上升,將鏡頭對準強恩和柏尼。
“到目前為止,我們對英雄巴強恩在一小時前站到15層樓高的牆邊上的原因尚一無所知,”康克帝緊急地對着麥克風宣佈道,“但是我們已經知道那個冒着生命危險和強恩待在上面談話至少15分鐘之久的人是誰。他被確認為潘柏尼,前甘氏地毯清潔中心的僱員……”
這個時候潘喬伊應該上床睡覺了,但是他的英雄正處於生死關頭之際,他怎能睡得着呢?喬伊戴着耳機以防他媽媽聽見電視的聲音。他已穿好了睡衣準備上床,但仍留在電視機前,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據推測潘柏尼可能是強恩的老朋友,或許是老戰友。”新聞上的記者說道。
喬伊興奮地大叫,跳下他的床直衝芙琳的房問。“媽!媽!是我爸爸!媽!”
“讓我過來,吉兒。”沙奇將吉兒由窗口的位置擠開。“我想我可以拍得很清楚。”吉兒讓開。但是窗口擠滿了消防人員、警察,她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只好回到電視屏幕前。沙奇所拍的鏡頭出現在屏幕上,有點不穩,但很清楚。畫面上是近距離的潘柏尼,臉上沾滿了黑煤灰,五官模糊不清。吉兒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氣,那張臉有點似曾相識……那張臉……如果她能夠記得……
突然間,一盞探照燈從底下照上來,把牆緣照得通明。沙奇的鏡頭還停留在柏尼的臉上。吉兒看到那張沐浴在光線中神秘而無法辨清的臉,愣住了。它是她印象中104號班機英雄的臉,那個救了她性命的英雄的臉。她的夢想頓時變成了夢魘。
潘柏尼?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葛吉兒所相信、肯定的一切全部化為了塵土,煙消雲散。她一直自負是個立場堅定、實事求是的記者。然而現在,就在她發現潘柏尼漆黑的臉和她先前所見相同的那一刻起,她對她自己、她的能力和專業判斷失去了信心,只剩下她的情感告訴她:不管是不是英雄,無論他變成什麼樣的人,巴強恩就是她所愛的人。
沙奇拍拍吉兒的肩膀。“我要找個高一點的位置,由上往下拍一個絕佳的角度。”然後他出去了。吉兒坐了一會兒,讓自己混亂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眼淚不自覺地順着她的臉頰滑下。然後她做了決定,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柏尼和強恩在明亮的燈光中肩並肩坐着,平靜地交換着彼此的近況,完全無視地面上群集的民眾、攝影機和新聞人員,更別提那15層樓的高度了。
“你偷了她的皮包!在你救她的時候?”強恩目瞪口呆地說道。
柏尼聳聳肩。“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決定要假裝我也是一念之差,對不對?我也是這麼拿了她的皮包。我也是人,兄弟。”
強恩搖搖頭,依舊覺得不可思議。“而她以為你要勒索我?”
“對。”柏尼不覺得幽默,但強恩呵呵笑了起來。“這聽起來倒是個好主意,強恩。”柏尼緩緩說道。
“嗯?你是什麼意思?”
“嗯,這件事我們必須從長計議,強恩。”柏尼神采奕奕地說道,“這簡直是一團糟,而我又快要被關起來了。你的那些善事到底花掉了多少錢?你沒全部用掉吧?”
強恩想了一下說道:“嗯,我捐了許多給不同的機構……呃……我想應該還剩一半吧,老潘。”
那小個子露齒而笑。“叫我柏尼。”
這是10年來最熱門的新聞——不,不是10年,應該是本世紀以來最熱門的新聞。然而第4頻道的新聞部導播卻拿不到任何資料。他不能責怪在地面上的康克帝,但是吉兒應該有巴強恩的獨家報導。她人就在上面,距現場只有幾英尺遠。為什麼他的人就沒辦法在外面的牆緣上放置一個麥克風,好讓他們聽見巴強恩和這個姓潘的傢伙在說什麼呢?這簡直像在看啞劇一樣。狄傑姆怒氣沖沖地打電話給吉兒。他討厭被蒙在鼓裏的感覺。
“你是什麼意思,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他對着話筒大叫。吉兒一陣畏縮。“那個神經病潘柏尼是誰?那兩個笨蛋在上面說些什麼?如果你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就讀唇語!你是個記者……應該隨機應變!什麼?你告訴我什麼?”
“這不是新聞,”吉兒熱淚盈眶地告訴她的上司,喉頭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這是……這是……這是……一個真實生活的情節。”
“真實生活!”狄傑姆大吼,“天啊,吉兒,現在別崩潰!別……”
“喔,崩潰,崩潰,”吉兒泣不成聲地諷刺道,“我為什麼會崩潰?我是一個……專家……不是嗎?一個可笑的專業笨蛋。”
老天,他的王牌記者精神崩潰了!狄傑姆心中響起警報。他調整自己的聲調,而身後的衛查理則不安地一直在發出噪音。
“現在,聽着,吉兒……我從未說過……”
“我是一個頑固、專業、可笑的……呃……婊子或是什麼東西?冷酷又充滿野心,大家不都是這麼說我嗎?”她聲淚俱下。
“怎麼回事?”衛查理嘮叨道,“怎麼?告訴我怎麼——”
但是狄傑姆沒理會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電話那一端快要崩潰的吉兒身上。“不,吉兒,你並不頑固可笑,你也不冷酷和野心勃勃,你更不是……你說什麼?……一個專業笨蛋。你是一個該死的‘牛奶泡芙’!你是‘果凍’!那就是為什麼我……為什麼大家……愛你的原因。吉兒,現在,試着做一個‘專業的’果凍來報道這該死的‘真實生活’和——”
“我辭職了。”葛吉兒說道。
“你不可以辭職!”狄傑姆怒吼道,“這太不敬業了!”他摔下話筒。
“辭職?”衛查理結結巴巴說道,“她要辭職?”
狄傑姆憤慨而鄙視地說道:“她不會辭職,她不能辭職,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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