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不!”回答的不是羅莎,而是雅安。她本身沒有開口的意思,可是那個單字滿載憤怒和衝動脫口而出,彷彿空氣都起了三分震動。她轉頭望向若維,咬緊了牙。

“為什麼?”他的聲音有種危險的溫柔,密密的睫毛藏住了眼睛的表情。

她張嘴就想說,她絕不會這麼容易就承受他的報仇。可是站在那個精緻的小起居室里,他臉上有種東西阻止了她的話。要從冰冷的嘴唇冒出一個正式的答覆實在不容易,但是她仍舊擠出一句話。“我們不合適!”

“雅安,”羅莎開口道,擔憂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別急。坐下來,讓我們好好討論這件事。”

“沒什麼好討論的。杜先生盡他的義務求了婚,我拒絕,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若維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義務跟這回事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知道得很清楚。”

“沒錯,我知道。”雅安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有的時候,若維想道,一個紳士必須壓抑脾氣實在很不方便。他真想扯住雅安亮閃閃的長發,不然揪住她的衣領也行,把她拖到什麼隱蔽的地方去,讓他可以恣情地吻她、愛撫她,直到那雙冰冷的眸子化作溫暖的慾望,直到她的心為他打開,就像他在飄夢樓的囚室曾經膽敢夢想的那樣。一整天他的心都繞着同一件事打轉,老天爺!他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會纏得越那麼深?她擁有美貌、尊貴和勇氣,可是其它千百個女人也有呀!他真是瘋了,竟來這兒自取其辱,說不定會破壞一切精心的計劃,甚至是死亡,而都是為了她的緣故。

他轉向羅莎夫人。“令媛因為我而處境很危險,我希望有權保護她,同時彌補我破壞她的名節的罪過。”

羅莎向雅安說:“我覺得他說的話頗有道理。”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他。”雅安嚷道。

“你就了解嗎?僅僅才幾天的時間。”

“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雅安轉身扯掉手套和帽子。禮貌,她一定要禮貌,她抿着唇告訴自己。朝他破口大罵是不禮貌,而且如果她那麼做一定會跟着哭出來,那才是真的糟糕。如果他求婚的理由是愛意深情,而不是冷酷的理由,她又會是什麼答案呢?她拒絕去想。在她的個性之中,有一塊特別柔軟的部分是跟他有關的;她很可能會掉進自己的陷阱。

“雅安。”他喚道,是堅定的語氣,而又夾着一絲幾乎要撕掉她脆弱的粗魯。

“不!”霍然轉身面對他,把手套狠狠地摔在旁邊的桌子上。“不!我不會嫁給你,永遠不會!你聽清楚了嗎?”

反正她已經瞧不起他,那就讓她輕視得更徹底好了。“永遠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如果我告訴你,嫁給我,不然你妹妹的未婚夫就死定了呢?”

她瞪着他,霎時面色如紙,僵硬的嘴唇擠出一句話來。“你不會!”

“我不會嗎?”

“那是不人道的。你不能為了這麼個理由殺人,我知道你不能。”

“就算是誤解,你的信任還是令人感動。”

信任。她跟面前這個人的關係裏,獨獨缺了這項要素。他身上有些事她不了解,她疑心是他故意隱藏。可是即使就她知道的範圍內,她肯定他絕不會僅僅為了她,就蓄意要殺默雷。他或許會在盛怒之中向默雷挑戰,必要的時候拔劍相向,可是絕不至於挾帶這種私怨,借故生隙。真奇怪,她對他幾乎還是一無所知,可是她卻百分之百肯定這點。

她抬起下巴。“無所謂。我們之間的交易已經結束了,至少我這麼認為。如果我記得沒錯,你發誓你不會找默雷的碴。如果你以前說過的話不可信,我又如何能信任你現在說的話呢?”

他不能不佩服她堅定的立場,清楚的推理,還有說話的方式。他已經打出最後一張牌,現在只能離開賭局了。他早該知道結局一定是這個樣子,可是,難道他們曾經共享的肌膚之親,她溫存的柔順,果真沒有任何意義嗎?他的視線徘徊在她唇上堅定的線條,她的氣息便在他淌血的心頭浮起。

“我也不指望你相信,”他安靜地,然而剛硬地說。“我對你沒有任何指望。不過你最好相信一件事,我們之間的事還沒有了結。”

門在他身後關攏。雅安直直站着,瞪着空中。羅莎的目光深思地落在繼女身上,緩緩道:“孩子,這是明智的做法嗎?”

雅安費力地擠出一個疲倦的笑容。“也許不是,可是非如此不可。”

“但是也太急躁了一點吧?”

“誰曉得呢?”雅安搖搖頭,想要甩掉這些不愉快的思想,然而她又忽然記起一件事,便繼續道:“他剛剛說‘最近的約定,是什麼意思?”

羅莎茫然地望了她一眼。“他那麼說嗎?”

“他好象是在提醒你,要保證你不會反對,甚至幫他的忙。對不對?”

“你在胡說些什麼?”羅姨的口氣有點不滿。“你知道我一向只會為你的好處着想。”

雅安嘆了一口氣,一隻按摩着太陽穴。“是的,我知道。對不起。”

她們不再多說,雅安慢慢走回自己房裏去。落地窗外,有點微風刮過的聲響,她忍不住又推開窗,走到臨着庭院的陽台上。

最後一絲天光已全沒去,黑暗籠罩四周。樓下對面的廚房透出燈光,空氣中飄着濃郁的菜香,是晚飯時分了,雅安卻沒有絲毫胃口。她決定去洗個澡,然後睡他個一天一夜。

“雅安,是你嗎?”落地窗被推開,凱馨探出頭來。她已經裝扮好要去吃晚餐,看起來年輕可愛,臉上卻有着困擾的表情。

“是我。”

凱馨張開嘴巴,然而看見雅安的臉色,又改口道:“噢,又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她疲倦地說。“你要什麼嗎?”

“只是想跟你談幾分鐘。”

雅安看見妹妹別過頭去瞥了女僕一眼,猜想大約是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多年來她一直是凱馨最忠實的聽眾,這時她也不能拒絕。“當然,到我房裏來談好了。”

“算了!”凱馨說,搜索着雅安的臉龐。“不是很重要的事。”

“你確定嗎?”

“明早再說也不遲。”

“明天是狂歡日。”雅安提醒她。

凱馨嫣然一笑。“對。我們還是要去逛街吧?”

這一刻,雅安實在沒興緻到街頭去跟人湊熱鬧,可是她不想掃凱馨的興。“當然。”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會改變心意。”

“不!什麼也沒變。”雅安道。

“那麼,明兒一早見。”另一個女孩快活地說。

雅安微笑看着妹妹回房,她也回到自己的寢室。她剛剛說的不是實話。每件事都改變了,每件事。

三個小時以後,雅安還躺在床上,望進黑暗中。她累得睡不着。洗過澡之後,的確振作不少,可是她還是神經綳得緊緊的,兩腿的肌肉直打顫,心裏掠過一幕又一幕畫面,都是飄夢樓里抓住她的那些手,那些嘴臉。她竟然那麼脆弱,沒有辦法保護自己,她不喜歡那種感覺。她一直以為自己夠堅強,能夠自給自足,沒想到事到臨頭,她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越想越是可惡,她真想砸東西。而若維也是這股憤怒的一部分。他讓她顯得那麼老弱無助,一樣有生理上的需要。僅只為了這點,她就不能原諒他。

在他走進她的生活之前,日子一直平靜無波。沒有危險,沒有暴力,沒有撼動心弦的情感。沒有對與錯的質疑,罪惡或無辜的分際,生與死的抉擇。更沒有人會逼迫她的良心,或是挑起那些最好別去翻動的慾望。

腦海里一直盤旋不去的是若維剛剛的一番話,還有她自己的回答。這人之自高自傲實在無與倫比。他哄騙她獻出貞操,造成她的事業損毀,企圖軟禁她,更在一條大街上辱罵她,然後還敢跑來求婚,滿心以為她會感激涕零地接受。雖然她害他受過傷,綁架過他,讓他的敵人乘機攻擊他,可是她到底十分自持,沒有真正地侮辱他。比較之下,他對她的傷害太多了。

整座屋子靜悄悄的,連下人都做完雜務歇息去了。遠處傳來一聲狗吠,不時間有輛馬車輾過樓下的大街。她聽見羅姨和凱馨飯後不久就卸妝休息。如果羅姨把今晚的事告訴凱馨,那她們母女就有得好談的了。

婚姻。如果她接受若維當丈夫,就會有錦簇的花團、白紗禮服、結婚戒指、滿籃的結婚禮物,和牧師的祝福。然後也許是蜜月旅行,回若維的家。再來呢?夜晚的激情,白天的冷戰,她終要跟一個陌生人一起生活,而他很快就會憎恨這種合法的枷鎖,就像他痛恨飄夢樓的拘囚一樣。

可是在這一切之後,還有一條更令人煩擾的推理過程。如果她敢肯定若維絕不會刻意去找默雷當作報復她的手段,那麼七年前他殺死吉恩的事又該如何說?萬一吉恩的死純粹是一個意外的悲劇,那麼她之所以變成目前的樣子,是她咎由自取。

她轉過身,把頭埋進枕頭裏。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頭會裂掉。羅姨有種催眠的橘花茶,也許她最好拉鈴喚人送一杯過來。無論如何,她總得睡覺。

通陽台的落地窗傳來一點輕微的刮聲,雅安猛然坐直起來。窗戶都關上了,可是並沒有鎖。窗外的月亮灑了滿地銀光,描出一個人影。雅安看見時,他正把手放在門把上,準備壓下去。

玻璃門推開了。那個人探進頭,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一步一步走近床邊。雅安掙出驚駭的麻痹,張嘴就要放聲尖叫。

“小姐?”

她吐了一口氣。“馬休,你快把我嚇死了。”

“對不起!小姐。可是你吩咐過我,如果有消息,就要趕快來告訴你。我不曉得應不應該叫醒你。”

“沒關係。”她很快地說。“你有消息了?”

“我想是的,小姐。我照你吩咐的,到杜先生的馬房去。起初他的人什麼也不說,後來我就想到請車夫喝幾杯酒。結果我聽說了一件事,過去兩個月以來,每個星期一晚上十點鐘,杜先生都會吩咐馬車載他到藍霸街的一個地址去。”

“混血兒?”雅安問道,眉心鎖在一起。藍霸街是城裏男人專門金屬藏嬌的地方,他們的情婦大多是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的美貌女子。

“不是的,小姐。那是間集會的屋子,車夫兩個小時后再去接杜先生時,都會看到十幾個人在那兒。”

“我曉得了。”她沉吟道。

“今天是星期一。”

她霍然抬起頭來。“幾點了?”

“剛過十點半。”

“你為什麼不跟蹤他去?”她叫起來。

馬休不以為然地答道:“沒有必要,我知道地方。而且,我以為小姐也許想去看看。”

她掀開被子。“你說得對。去外面等着,順便雇一輛馬車,不要驚動屋裏的人。”

“已經有一輛在外面等着了。”馬休不動聲色地說。

雅安笑了,既高興有件事可以做,而且總算找出若維的底細,同時也是欣賞馬休的效率。“很好,我立刻就出去。”

他們在離那間屋子不遠處下車,走出租馬車。顯然與與聚會的人也都是一樣的作法,因為沿路都沒有馬車等着。馬休指的那幢房子門窗緊掩,燈光透出窗隙,可是聽不到人聲,四周也沒有什麼動靜。街心暗沉沉的,只有遠處角落的人家門廊上掛了一盞燈籠。來這兒的人都不會喜歡光線太亮,照出他們的身形。

這個時候街上悄無人影,安靜得教人心底發毛。雅安和馬休盡量走在暗影處,她身上衣輕衫簡,所以走起路來很伶俐。他們溜過兩處鄰居,繞到後門去。一隻貓幾乎是從他們腳底喵叫一聲,跳起來縱進黑暗裏。雅安嚇了一跳,碰到身邊一棵樹,絆着一張蛛網,她停下來,拂去臉上的蛛絲。馬休顯然踩到了一隻小孩丟掉的鐵環,直向雅安身邊偏過來。出於反射動作,她伸出手要去扶住,卻正好碰到他右腕的斷處,疼得馬休抽一口氣。他模糊道了一聲歉,聽在這麼寂靜的夜裏,卻像擲地有聲。他們總算又往前走,繞過轉角,有燈光的房子就在正前面。

雅安站住腳,看着前頭的屋子,心裏卻有一股冰涼的感覺。刺探若維的私隱好象是沒有惡意的舉動,而且恐怕也有危險,然而真正令她害怕的是事實真相。畢竟若維做什麼事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她願意,她可以一輩子不要再看見他。以往這幾年來,她都不曾跟他正面相逢,不也過來了。現在如果她發現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是讓他繼續下去呢,還是挺身阻止?她不想做這個決定。

然而既已如此接近,臨陣退縮未免太軟弱了吧?假設她待會兒會發現他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呢?萬一日後她曉得了,良心怎麼過得去?而她又怎麼能夠存着這個疑惑,泰然處之的活下去?

最後,她還是移向屋子的窗下。馬休不必吩咐,自動走到後門邊。如果房裏面真的在從事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應該會有警衛在守門才對。然而雅安環顧四周,一點動靜都沒有,她這才偷偷蹲到窗下。窗下看不見,她便又站起來,從百葉窗的隙縫瞄進去。

她差點喊出聲音來。坐在她正對面的,竟是嘉培,羅姨最忠實的護花使者。他傾身向前,凝神專註,兩手握住夾在他雙膝之間的杖頭上。他的出現如此意外,如此奇怪,以至於好一會兒雅安沒法注意到別的。

好不容易,她才挪開目光,注意到這是一間小巧的起居室,就她視線所及,共有九個人,不過從聲音來判斷,一定不只。有的人站着,有的坐着,若維站在一張桌子後頭。雅安看向他時,他正持着議事相閑閑地打轉,聽他左手邊一個人在說話。

然後在這群男子之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有個女孩子從後面房間出來,端着一隻銀盤,開始收回那些人的空酒杯:不過看那個樣子,她並不是女僕。她的衣着時髦,長發斜放,臉上胭脂淡抹,益發襯托出她天然的美貌。她在眾人之間穿梭,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從容。當然,那就是她的家。女孩膚色是淡淡的褐色,標準混血兒膚色。

美貌女子走向若維,拾起他桌上的杯子。她向他說了幾句話,也許是抱歉擋到他。他回了一句話、露出一個好象特別甜蜜的笑容。

痛楚直竄上雅安心頭。該死的傢伙!一個情婦難道還不夠吧?他的胃口可真大,除了攔住每一個過路的女戲子,還要金屬藏住一個美麗的混血女郎。他變態,他墮落,他無恥。不曉得米賽兒知不知道這個混血兒,如果知道,又做何感想?

雅安氣得昏了頭,連屋子裏的人在講什麼話都沒有留心。漸漸的,她總算摸清一點頭緒,裏面的人一個接一個發言,若維只是串連而已。

“加百多銜後面的軍械庫。那裏防備很弱,入夜後更少,那裏的武器裝備對我們大有益處,現在我們手頭上的還不夠多。”

武器裝備。那就是到飄夢樓的歹徒要的東西。她不暇細想那個回憶的意義,另一個人又開口了。

“大炮,炮彈最管用。”

“那末免太激烈了。”

“正是要激烈才好,如此才有說服力。”

“不成,那會造成太多傷亡。”

“只怕到頭來情勢就是這樣。”

雅安眼角瞥見一絲動作,她轉過頭去。馬休正從屋后繞過來了,輕聲喚道:“這邊走,小姐,快一點!”

她聽到的事情實在太重大,讓她躊躇了一下,又向窗隙看進一眼。

就在那時候,大門口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敲門聲,跟着是一聲大叫:“警察!開門!”

裏面的人驚慌失措,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逃向各個方向。燭火捻熄了,一霎時四周一片漆黑。最後一絲余光中,雅安看見一個人朝她站着的這扇窗戶奔過來。她倉惶地轉身要跑,百葉窗已經拉開,一個人縱身跳出來。他的腳後跟踢到雅安的膝蓋,踢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忍不住哼了一聲。那個人訝異地看一眼,卻足下不停,直跑進黑暗中。

其它人的黑影一個接着一個翻過窗檯,雅安手忙腳亂地爬遠一些,才敢直起身子。前門傳來一聲勝利的叫喊,雅安轉過頭去,看見兩個人正繞過屋角。遠處的燈光照出他們的彩帽,以及手上揮舞的警棍。她沒有理由害怕警察,可他們也沒有理由不懷疑她跟這裏的集會有牽連,她又怎麼解釋?

“小姐!”馬休叫道,趕到她身邊,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扶着她的手腕就跑。

靠近屋后的黑暗中飄出一聲輕微的詛咒,雅安聽在耳里,卻像五雷轟頂。突然間,若維就在她身邊冒出來。“那一邊。”

他告訴馬休,一手指向他來的方向,然後轉身面對靠近他的兩個警察,一拳揮出去,前頭那個警察應聲倒地。他奪過那人手中的警棍,對準後面的警察腹部揮過去,等他彎下身子,又補了他預背一根。然後不再等他是不是昏過去,抓住雅安的手,拖着她就沒命地跑出去。

在他們身後踉來沉重雜遲的腳步聲,接着是槍彈悶轟。若維沒有回頭看,雅安撩高裙子,撒開大步,也只好跟着他跑,他們衝進兩幢房子之間的小巷弄,一隻狗跟在他們腳后狂吠不休。最後若維只好轉頭大吼一聲,才讓它夾着尾巴嗚嗚地跑掉。頂着睡帽的男男女女紛紛從卧室探出頭來,燈火一盞盞地點亮了。他們還在跑,跳過花叢、矮籬、刺人的灌木叢,最後繞過巷道盡頭。

雅安氣喘吁吁,可是血管里奔騰着恐懼,興奮和憤怒揉和而成的精力,讓她覺得好象可以永遠就這麼跑下去。任何阻礙都不會太高太寬,任何街道巷弄都不嫌太長。她已經甩掉若維的手,自己跟在他身邊,一點也不落後。她要跑向何處,為什麼在跑,都無所謂了。要緊的是她和她身邊的人一定要贏,一定要把那些追逐者拋在後頭。

他們正沿着二堵牆在跑,然後轉過一個角落,前面是牆的開口。“進來!”若維說,她毫不遲疑地跟上去。隱密,寂靜。雅安好不容易煞住,若維握住她的手,帶着她往裏深入。直到他們看見一株墳頭的楊樹倚牆飄搖。她從來沒有在晚上到過這兒,奇怪的是這裏雖然不至於空蕩蕩的,卻顯得異常平靜。雅安背靠着後面的牆壁,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慢慢打量自己的所在地。這處公墓和紐奧良的其它墳地建築相似,卻是最早被稱作死亡之城的地方。

墳墓像小房子似的突出地上,墓碑用大理石做成,雕着哭泣的小天使和十字架,周圍以鐵欄杆環住。清冷寒涼的月色之下,它們緊緊依傍在一起。

雅安很久沒來過這裏了。小的時候,她偶爾會捧着菊花,陪繼母到這裏來探看她亡故的親友。小雅安就在墳墓間玩捉迷藏,手指頭貼在冰涼的大理石上,摸出一個又一個死者的名字。羅姨從來不說神奇鬼怪的故事,所以在雅安心裏,她一直相信躺在這裏的靈魂必定都是平靜祥和,含笑九泉。在她旁邊的人可是一點也不平靜祥和。

“你呀,”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實在是專會搞局的天才。剛剛馬休叫你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因為這種事就只有你做得出來。我可以想像你是怎麼查出我的去處,可是你既然要來,幹麼還帶着一大群警察跟過來?”

雅安別過頭去,訝異地瞪着他。“警察不是我帶去的。”

“別撒謊了!”

她面對他,兩手插在腰上。“我沒有撒謊!”

“還有誰會招他們來呢?”

“招他們?一定要有誰通風報信嗎?這麼多次定期的集會下來,一定有幾百人知道時間和地點,要發現一點也不難。”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有理由去找警察呢?”

“我怎麼知道?也許是你那個美麗的混血情婦,也許是你的女戲子。也許兩個人都是,如果她們發現了彼此的存在!”

他半晌沒有作答,再度開口時,聲音卻怪怪的。“我沒有混血情婦。”

“別撒謊了!”她精確地重複他方才的口氣。

他卻一字一字地說:“我沒有混血情婦。”

“我都看見了。我看見她穿得漂漂亮亮的,笑眯眯地看着你,好象等不及其它人都趕快離開似的。”本來無意說這麼多,可是她實在管不住自己。

“你在吃醋。”他的口氣帶着一絲惡意的滿足。

“吃醋?”她嚷了起來。“我覺得噁心。你這個敗類、劊子手、勒索專家,哄得我上了你的床,然後又要利用我抬高你自己的身價。”

“也許如此。”他說道,向她逼近一步。“可是當你在我床上時,你很快樂。”

“我才不!”她顫聲道,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噢,你是的。而且就算你寧死也不肯嫁給我,甚至寧可看着我坐牢,你還是嫉妒其它可能上我的床的女人。”

她意識到他的貼近,警覺地後退一步。“少荒謬了!我又不愛你。”

在她後面是牆壁的轉角,她從眼角的餘光瞥見,可是若維卻先一步擋住她的去路。兩人之間的空氣那麼緊張,她強烈地感覺到他身上蓄滿的男性張力,襲面而來的熱氣。她的肌膚表面綳得緊緊的,感覺清晰得就像痛楚一樣,肌肉拉緊,彷彿在等待迎面一擊。她張眼望着他,朱唇微張,銀色的月光照進那對藍眸。

“不!”她低語道,聲音輕得像一聲鬼魂的嘆息。

他號笑一聲。“你是魔鬼的女兒,韓雅安,把我逼進地獄裏,再揪回來。你要怎麼對付我都可以,可是我一定要你。而如果我想要,還有哪裏比這個地方更好?”

他襲向她,那雙軍人的手攫住她的上臂。她不曉得驅使他的是憤怒、是情慾,或是絕望,然而當他把她拉進懷裏時,她體內有種相對的壓力也炸開來。她在他懷裏只掙扎了一瞬間,然後彷彿心裏有雙看不見的手伸出來,狠狠地將她推向他,捉住她的雙手繞過他的脖子。她抬起頭,迎向他堅定的唇,一聲喜悅的歡呼自她喉頭朝出,一股熱流迅速地竄上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襯衫扣子刺着她的胸骨,堅實的腿隔着裙子貼住她。

一種原始的需索攫住她,蒙蔽時間地點的意識,急切地要求那一分最奇怪、瘋狂的歡樂。就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驟然發現一杯晶瑩剔透、甘美芬芳的好酒,若維掬飲她熱切的反應,專註而絕望地飲盡它,暖流沿着喉頭滑落,直到腰間,反而激起一股灼熱的疼痛向上逆流。

她飽滿的胸峰抵着他,纖巧的腰肢握在手裏,引起一種折磨的喜悅。以前不曾有過,以後也不會再有另一個女人能夠如此輕易就瓦解他的防衛,直指他的生命核心,如果她能發現自己的威力,簡直可以操縱他的生死。她是仙人的奇迹,她的形容、她的氣息、她的姿態、她的一切都是他盲目追求的魔力,既避不開,也不想避開。

深深嘆了一口氣之後,他掙脫掉外套,把衣服丟在地上拉着她一起跪下來,拉開她的髮帶,一頭如絲如緞的長發便披散下來,瀉成一片亮閃閃的發瀑。他把兩手插進她的頭髮中,捧住她的臉,再一次深切地吻她。柔挺的雙峰掙開束縛,迎接他溫暖愛撫的雙手,渴欲的黑潮一波一波湧上來。她的肌膚燃燒着熱烈激情,血液浩浩蕩蕩地流過全身上下。

雅安突然撞進一片狂風暴雨的歡樂中,不自主地翻騰報轉。她攫住他的肩膀,手指深深地掐進肉里,把他拉向她,索求他的精力和熱氣。在最古老的情慾的洗禮中,他們一起馳騁在月光下,在午夜的懷抱里。死神清寧淡漠地站在一旁,看着這一對人間男女翻滾着生命的動蕩離合。除了安息,就是騰跳;除了榮耀,就是痛苦;除了生命,就是一坯黃土,無止無境的虛空,他們別無選擇。

若維好象觸動了某種深處的機關,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她緊張,她喘息,她喃喃喚着他的名字,迷失在心中的五光十色、繽紛浪漫的綻放里。他把頭理入那一片發瀑間,仍舊溫柔地起伏着,皮膚沾滿了露珠和汗水。

“哦,愛人,”他輕語道。“哦,我的愛。”然後又再度深深、深深地擁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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