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麥爾和雅安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兩個彎,拐進查特斯街和皇家街的小巷弄,走過三個街口,來到聖路易飯店門前。這條短街是著名的劍擊街,沿路都是劍術館。他們一路走過來,刀劍交鋒的響聲不絕於耳。這個下午天氣如此好,劍術館都敞開大門,裏面習劍的人手揮劍斜,非常的熱鬧。
雅安一聽到這些聲音,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它們讓她想起若維,想起他的絕技,想起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劍術,她今天才會站在這兒。真是奇怪,那麼多刀光劍影,那麼多汗水淋漓,難道就為了傷害彼此嗎?
然而自從比槍成為時尚之後,劍擊的吸引力變少了。手腕的用勁,動作的優雅,不再是至高無上的目標。城裏的年輕人除了在劍術館交鋒之外,現在更喜歡在河堤下的靶場較勁。問題是,決鬥的熱潮仍然有增無減,即使法令禁止,還是一樣的風行。而警察通常會假裝沒有看到,特別是手裏塞了紅包之後。不過有些人給那些血腥殺氣煩得過頭了,還是會挺身出來逼警察單位執法。
短短一陣沉默過後,雅安對麥爾說道:“你當然不會想殺若維,這個念頭太荒謬了。”
“有些人會說我有理由。”麥爾又摸摸唇上的鬍子。
“過了這麼多年以後,我並沒有暗示任何事,我只是在求你幫忙。”
他搖一搖頭,溫柔的棕眼中仍滿是困擾。“我樂意盡我所能幫助你,雅安。可是我離家太久,恐怕幫不上什麼忙了。”
他的口氣有點不情不願,雅安並不意外。男人隨時願意設計自己的謀略,卻不喜歡被拖進女人的計劃裏頭。也許她應該去找嘉培。不!這一來羅姨勢必也會知情,她不想讓繼母替她擔心。
一群鴿子從人家的屋檐上振翅飛起,落在雅安和麥爾面前,紅腿綠羽,非常的可愛俏皮。這些小鳥是幾年前從法國移民來的鴿子的後裔,克羅依人最喜歡鴿子的優雅,不過這個時候它們的同類在別處大約是別人的腹中食,因為是準備晚餐的時分了。家家炊煙縷縷飄向空中,滿是麵包、肉味、甜點的香氣繚繞。
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拉着一輛敞篷車經過,車上的乘客是個穿深綠色衣服的女郎,金髮閃閃發亮,五官姣好,身段很美,衣衫在領口和腰身緊束,手上拿着一把花邊小洋傘。事實上,她的外表看來再端莊不過,可是她仍舊不是名門淑媛。怎麼看出來的呢?雅安也說不上來。也許那個女人靠在座位上的姿勢太過矯情,也許是她臉上掛着的那個無意義的微笑,好象她太急於取悅他人。更也許是她的車夫穿着太鄉氣。無論是什麼理由,反正雅安看得出來,而且她讓雅安想起米賽兒。
雅安注視馬車遠去,慢慢說道:“沒關係,我想我知道誰能回答這些問題。你願意陪我去找他們嗎?”
他答應得太快了些。他們走回劍擊街,抄快捷方式在雅安要走的方向去。腳底的石板路有點崎嶇不平,所以雅安得小心她的腳步。麥爾伸去扶她,她也就搭着他的胳臂,不是因為需要,而是她不願拒絕他的殷勤,免得他真以為她懷疑他。
在他們頭上,人家的陽台植滿鮮花。刀劍撞擊和人聲叱喝穿牆越壁而來,有時像是音樂,有時又令人提心弔膽。陽光不再照進這條窄街,漸漸有了寒意,薄暮逐漸轉深。
從街道的另一端走進一個人,後面跟着一群小孩。他大約中等身材,體格削瘦,紅唇上蓄着一彎黑髭他的眼光出奇地亮,顴骨通紅,很明顯地是病了,然而動作卻仍有天生的劍術家那種輕靈的狠勁。一個跟在後面的孩子幫他拿拐杖,就像捧着什麼聖劍似的,其它人則推推擠擠,爭着要靠近他。一個小不點兒抓住他的外套下擺,給喝住了。
“那是誰?”麥爾低聲問道。
“沙路易,至少他說自己是那個名字。幾個星期前他才到紐奧良來,現在已經號稱是本城最偉大的劍術家之一。不過據說他的肺舊傷未愈,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他的劍法像閃電一般,聖路易公墓還有一個角落專門收容他的犧牲者。不久他也要替自己買塊墓地了。”
沙路易走向一間劍術館,在門口階梯前停住,收回他的拐杖,隨手撒了幾個銀幣給那些小護衛,立刻一陣你爭我奪,孩子們在他後面吵個不休。創擊高手走上階梯,消失在門內,裏面緊跟着傳出熱絡的招呼聲。
雅安和麥爾正打那家劍擊館經過。一個聲音飄了出來。要是他不說話,雅安也不會注意到默雷就在裏面。她跟着轉過頭去,看見他就站在圍繞沙路易的人群中。他跟同伴不知說了句什麼,往後一仰頭,哈哈大笑起來。他拿着一把圓頭劍站着,自在得好象他生下來就在玩那把劍似的。
默雷習劍多久了?是由來已久的興趣呢?還是為了跟若維決鬥才臨陣磨槍的?看見他在那兒,跟一群持劍的人混在一起,而且都是些老劍手,實在覺得很刺眼。他到底想怎樣?
凱馨如果知道他在習刀劍,一定也會非常不痛快的。不過,雅安不希望他以為她是在跟蹤他。她移開視線,快步趕上麥爾,向前走去。
他們一路往聖菲利浦街的方向去。當他們接近雜貨店樓上女演員的居處時,麥爾開始變得浮躁不安。他從雅安身上望到面前的鐵門,顯然在疑心就要介入女人之間的衝突。雅安看他一臉不豫的神氣,幾乎忍俊不住。
“雅安,這不是鬧着玩的事。”他看她停在鐵門前等他開門,無奈地說道。
“我別無選擇。你自己也說我應該找那些認識他的人談,那麼還有誰比她?”
“我知道,”他急促地說道。“可是你不該認識這個女人,更不該來看她。”
“我還以為你在法國待這些年,早就破除這種偏見了呢!”她挑戰地看着他。
“我向你保證,那裏好人家女兒的閨訓一樣的嚴謹。在巴黎,女人只有兩種,淑女和非淑女。她們在社交地位上絕對不會混淆。”
“這不是社交拜訪。不過,如果你不想陪我過去,可以請便。”
“你知道我不能這麼做。”
那種溫怒的口氣讓他顯得非常年輕。她微一側頭。“你在擔心自己的名譽嗎?”
“當然不是!”他嗤之以鼻。
“那麼,”她柔聲道。“讓我擔心我自己的。”
她伸手握住門把。麥爾輕嘆一聲,阻止她的手勢,逕自推開鐵門,站在一分,讓她先進去。她感覺得到他十分不以為然,不過他還是一語不發,跟在她後面,走進庭院。院子裏花團錦簇,然而落葉堆在角落裏,仍沒掃去。另一端有道拱門,隱着幾級階梯,引向一曲迴廊。雅安提起裙子,小心涉過腐葉,領先走過去。
一個女佣人出來應門。是個黑白混血兒,有那種女孩特有的自持,衣帽都相當考究。她接過麥爾的帽子和手杖,以及雅安的名片,先把他們領進起居室,然後才去通報女主人。
雅安饒有興緻地打量四周,這間起居室到處都是腥紅色的絲絨,從窗帘到椅墊到地毯,擠得滿滿的,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除了紅絲絨,餘下的就是厚重的哥德式傢具。桌上鋪着繡花桌巾,櫥櫃裏琳琅滿目的紀念品,水晶瓶、銀盤、獎盃,應有盡有。房間倒是相當整潔,只是有種不愉快的氣氛,一眼就看得出是旅客的寄寓。一味用過去寒酸的勝利來強調個人的印記,看着不是光彩,反而是傷感。
雅安端坐在椅子上,麥爾緊張得無法仿效她的榜樣,索性站在她身旁。他們等着。好不容易,房裏另一邊的門終於有了動靜。出來的不是女演員,是女佣人。女孩手上拿着一方摺疊的紙,沒有說話,只緊張地笑了一下,便穿過房去。她的腳步聲清晰地傳下樓梯,終於消失。雅安和麥爾面面相覷,卻都沒有作聲。時間緩慢地淌過去,那扇門總算又開了。
米賽兒慢慢地步入房裏,身上一襲紫色織錦長袍,黑髮隨意披在肩上,好象才從床上起來的模樣。長袍下的身段玲瓏有致;臂膀倒是渾圓的。她的臉沒有舞台妝之後柔和得多,相對地也顯得較有個性。豐滿性感的嘴唇抿成一個保守的笑容,大眼睛水盈盈地瞪着他們。
“讓你久候了,韓小姐。”她說。“因為我正整裝要到戲院去。要不要來一杯雪莉酒?恐怕我無法招待別的了,我沒想到會有訪客。”
她的話很客氣,卻如綿里針咄咄逼人而來。雅安本來就想開門見山,把話說明白,聽到她那麼說,卻又不願乖乖就範,顯得怕她似的。
她愉快地說:“米小姐,我們沒有見過面,不過這個冬天我已經看過你許多精彩的演出了,你的演技的確非常精湛。”
“謝謝。”那聲回答里有一絲訝異,以及相當的警戒。
“我想你大概還不認識羅麥爾先生吧!他是我的朋友,最近才從巴黎回來。”她指着麥爾道。
這個年輕的法國人沒有讓她失望,他趨前幾步,執起女演員的手,彎了一個完美的腰,鞠躬致意。“很榮幸見到你,米小姐。”
雅安不給她回答的時間。“你不必費心替我們張羅飲料了,米小姐,蒙你接見我們這樣的不速之客,已經感激不盡。我們本來是在散步,今天下午天氣真好,不是嗎?我突然心血來潮,想來拜訪你。”
“我懂了。”女演員說道,雖然那分明是一點也不懂的口氣。她坐進一張椅子裏攤平裙子。
雅安遲疑了一會兒,看向另一個女人。她自己採取的高姿態似乎錯了,她來這兒的目的並不是想要樹立敵人,而是尋求幫助。她們大可以坐在那兒談上好幾個小時言不及義的話,卻點不到正題。誠實才是上策。
“不!”雅安放棄高姿態,苦笑着搖一搖頭。“你怎麼會懂呢?事實上,我有一個問題,而我想你能幫我的忙。因為事情有關一個我們都認識的人,杜若維。”
“若維?”女演員仍然保持警覺,好象怕中圈套似的。
“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有人想要殺他。”
米賽兒瞪大眼睛,一隻手放在脖子上。“誰要殺他?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以為你可能知道一點端倪。”
“我?”女演員凝視雅安,臉色慢慢恢復正常。她傾身向前,兩手抓住扶手,突然問道:“那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你為什麼要問?”
問得好,雅安一直避而不談這一點,現在躲不開了。她抓住第一個浮起來的念頭。“事情是在我的農場上發生的。身為主人,我自然有責任過問他的安危。”
“他為什麼到你的農場去呢?”
“為了公事,去看那兒的牲畜。”雅安答道,暗暗感激羅莎的編造。還真是管用。
米賽兒挑了挑眉。“你不曉得,他去你的農場時,錯過了一場決鬥吧?”
“男人不談這些事,”雅安避重就輕地回答。“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的敵人可能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殺他呢?”
女演員沉默了一分鐘。“我和杜先生也才認識不久。”
“你還是可能知道一些事情嗎?”
“若維話不多,他是個以行動代替說話的人。”
一抹回想的笑容飄上那張姣好的臉,雅安看着不覺把指甲格進掌心中。然而她沒有插嘴,靜靜等着她再說下去。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來來去去、行蹤不定,跟一些奇怪的朋友在一起。如果說他有敵人,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想想他過的生活,決鬥輸了的人或其親朋好友會找他報仇,賭桌上輸了的人也不見得會放過他,甚至那些在政治上反對他支持瘋子華威廉的人也叮能跟他過不去。因為可能性太多了,我也不知道真的是哪些人。”
雅安點點頭,盡量保持客觀的口氣說:“依你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米賽兒靠回椅子上。“慷慨、積極、強壯、有創意。”
雅安覺得自己像是吃了誘餌一般。真有效,那個女人輕柔的語氣輕易就在她腦里織出一幅幅火辣辣的影像,散播她全身一陣灼熱的疼痛。在她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一定是那個女佣人回來了。她不理會,突地開口:“你會說他是一個有榮譽感的人嗎?”
“就他的方式,是的。”
“他慣於謀殺嗎?”
“謀殺!”女演員立即挺直腰桿。
“如何?”
輕微的腳步聲走到門口。“你為什麼不直接問我?”若維說。
找他來的女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他身旁,一溜煙地穿過房間,隱進另一扇門後面。雅安站起身來,察覺到麥爾也正一步跨到她面前,擋着她。
若維從雅安看到吉恩的弟弟身上,那雙黑眼珠深沉冷硬得像隔日的咖啡。即使在他們共處過那一段時光后,她還是認為他是一個謀殺者!這個念頭像是一把刀,筆直刺過他的心頭。他又聽見那個棱鉸刺人的口氣,又看見她驕傲地抬起來的下巴,他真想當場緊緊地抱住她,搖得她骨頭散掉,強迫她察覺他的感情,強迫她非認真不可。他也知道這個念頭太無聊,可是他就是忍不住要這樣狂想。
雅安無話可說,喉頭像被人掐緊了,也擠不出話來。怎麼會脫口問出那句話呢?她也不確定。她只是想要嚇着米賽兒,要一個措手不及的答案,也許是她想證實自己的判斷,相信若維容或會為了自衛而殺人,卻絕不會蓄意去謀殺一條人命。
“怎麼了?”若維問道,眼睛惡狠狠地看住雅安。“你沒有興趣聽答案嗎?或者只是被人在這裏撞見,不好意思?你怕我會卑鄙得到處宣揚我在哪裏看到你,或者利用它要脅你?你想我還有什麼壞事做不出來的?”
在她能夠回答之前,麥爾開口道:“我們最好走吧,雅安。”
“哼,你總算想到她不應該在這裏了?”若維轉向那個年輕人,咄咄逼人地說。“你不覺得發現得太晚嗎?”
“你不必把氣出在麥爾頭上,”雅安說。“他本來就不願意陪我來。不過如果他不陪我,我也會自己來。”
“想像得到。”
“若維,”賽兒喚了一聲,走過去挽住他的手臂。“何必火氣那麼大呢?我們不過是開開心心地閑聊了一會兒而已。”
女演員着急地看了雅安一眼,意思是米賽兒需要她的幫忙,一起來阻止一場可能發生的衝突。否則照這個情勢下去,恐怕鬧到最後,兩個男人真的會兵戎相向。雅安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快挽住麥爾的手臂。
“我想你是對的,麥爾。”她說。“我們還是走吧!米小姐,很高興見到你。”
“那是我的榮幸,也許有機會我們能再見面。”
雅安嫣然微笑,手上略一用勁,麥爾只好跟着她往門口走去。“但願如此。”她答道。
若維讓他們走了。留住他們幹什麼呢?他再也不想聽見雅安對他的意見,更不願和麥爾交手。天!他真是累了,頭疼得緊,太短的時間內做太多事的代價,背部還隱隱作疼。他勉強振作起來,來到臨院子的窗口去。
“你真是見義勇為,來得這麼快,”賽兒說。“特別是你有好一段時間沒來了!”
“你的女僕好象覺得事態嚴重。”他順手拉開窗帘看出去,雅安和麥爾正走進院子裏。
“真的是為了這個緣故?還是因為我送過去的是她的名片,所以你才趕過來?”
若維轉過頭。“你真的想知道嗎?”
“不!”賽兒的聲音出奇地沙啞,抬頭凝視他、“不!我不想。”她一轉身拉起裙子,快步走過房間,砰的一聲帶上通往卧室的房門。
夕陽西斜,向晚的西方,在殘冬紫藍的天色上,滿鋪紅霞。餘暉映在建築物側旁的水泥壁上,映在街頭的櫥窗上,更映在街心穿梭來往的馬車廂壁上。雅安注視這一片金光燦爛,寒着一張勝,舒展不開來。
不管杜若維是不是一個謀殺者,他可是不折不扣的惡棍。他跟她做愛,興之所至就把她關在他母親家。等她好不容易逃脫,再去找他的情婦時,他又馬不停蹄地趕過來解救他的愛人,好象她是什麼大煞星,會把他的寶貝女演員生吞下去似的。他以為她會怎樣?破口大罵,拿着馬鞭打人?她才不會這麼貶低自己的身分,真恨不得當面就告訴他!該死的臭男人,跟他們該死的臭脾氣!而別人為了救他們,還得這麼忍氣吞聲!天殺的杜若維!
其實,她並不真的以為若維會對麥爾採取什麼行動。她看見若維乍看到麥爾時的眼神,他分明記起了吉恩。無論如何,他也無權那麼說她,她愛見誰,愛做什麼,愛找誰護送,與他何干?
麥爾把手放在她緊緊扣住的另一隻手臂上。“慢一點,雅安。你會累着,而且別人都在看你呢!”
她愕然地轉頭去看他,然後才省悟到,原來她正低頭疾走。她頓了一下,重新調整步伐。“對不起!”她囁嚅道。
“我了解你心情不好,可是我覺得剛剛發生的事不太尋常。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沒告訴我?萬一我因此被殺,你想我是不是有權知道真相?”
“我想是的。”她悶悶不樂地說。但她沒再說下去,注意力被前面的事情吸引住了。他們現在所處的並不是高級地段。沿街充斥着酒館和賭場。她看見的是一條晃過去的人影,那人原先站在一間酒樓門前,倚着廊柱閑眺,突然抽身退進去。他是個粗壯的漢子,穿得皺巴巴的,跟門前其它遊手好閒的人混在一起,一點也不醒目。如果他不動,她很可能不會留心到他。可是那一動,她從眼角瞥見帽子底下露出的銹紅色發尾,立刻就認出他了。
“那個人,”她端了口氣道,猛然停下來,差點踩到麥爾的腳。“那個人就是想殺若維的歹徒!”
“什麼?”他叫道。“在哪裏?”
“那裏!”她大嚷。
雅安二話不說,拎起裙子就跑向那個人消失的地方。她推開門口聚集的人群,不理他們的竊竊私語,也不管麥爾是否有跟上來。她筆直走進低矮陰暗的房間,刺鼻的酒酸、汗臭、廉價的脂粉味立即撲面而來。牆邊排着一列列啤酒桶子,斑駁的桌面四邊擺着長條凳。房間另一端是個吧枱,旁邊有扇破破爛爛的門,剛好關上。雅安環視室內,沒有一個人是她要找的,她開始往後門走去。
“雅安,等等!”麥爾喊道。
她不理。拉開那扇門,她側身擠過狹窄的兩道,裙子刮到粗糙的門板,扯破了一點,可是她沒時間注意到那麼多。她現在在一個骯髒的小天井裏,角落因為充作廁所,而發出惡臭味。不過她可以聽得到奔跑的腳步聲,便拉高裙子,一路追過去。在天井另一端,牆上有個出口通到另一條街上,雅安毫不猶豫地跟上去。
麥爾還在喊她。她先轉進街邊,提聲喊道:“往這邊來!”
街上空空如也。這是一條後街,路面沒有鋪,殘破的房子靜靜地站在路旁,偶爾有個房間透出一絲燈光。沒有一點風吹草動。然後右手邊響起一聲受驚的貓叫,小傢伙從一條巷子竄出來,怒眼圓睜,頸毛直豎,尾巴伸得有平常兩倍長。接着是一聲咕吹的詛咒,又是沉重的腳步聲。雅安飛奔過去。
一條街,兩條,轉過左邊街角。雅安的帽子被風吹到後面去,鬆鬆地綰在頸后。她聽得到後面的腳步聲,麥爾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着趕上來。
在她面前是刺耳的提琴和手風琴聲,夾雜在朗朗大笑之中響起。夕陽已經完全沈落,餘暉盡逝,燈光亮多了。橫過十字路口,她的目標正往前奔跑。雅安停下來喘口氣,咬着牙又追上去。
她猛然撞進光圈裏,不覺放慢了步伐,環顧四周,心裏陡然提高警覺。這兒似乎不太對勁。她沒留心自己經過哪些街道,而且它們也大都沒有標上街名。無論如何,她不喜歡這個地方。
她的注意力又被那個叫做紅仔的歹徒身影引開了。他正擠過一扇門前的人群,回頭望她一眼,一溜煙就混進屋裏去了。雅安渾身是膽,當下就要跟過去。
“天,你不可以!”
聲音就在她背後,她的手腕被一隻鐵爪箍住,扭過身來,跟若維打了個照面。她警詫地看了他一眼,很快用空着的那隻手推他的胸,想要掙開掌握。“放開我!”
“你需要一個保護者!”他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你是在幹什麼?”
“他跑進那邊那間屋子裏去,飄夢樓的那個歹徒頭子。放開我,不然我會跟丟了!”
“就算你抓住他,你又拿他怎麼辦?”他扣住她的另一隻手腕,狠命搖了她一下。
“他可以告訴我們誰是那個幕後的主使人!”
“你打算用什麼方法讓他說出來呢?低聲下氣地求他?”
“你以為我是那一種白痴?我打算找出他的藏身處,再去找警察把他揪出來。”她的手腕給他抓得發麻,她氣得差點放聲尖叫。她幾乎就要伸腿跟他,不然把他的眼珠子剜出來也好。
“警察?”他辛辣地說。“他們若不是在大白天成群結隊,才不敢上這裏來。看看彎周圍。這裏是拉丁街,你曉得嗎?”
她停止掙扎,暗藍色的眸子懷疑地看着他,然後才慢慢轉過頭。
在她身旁左右是一間連着一間的酒館,進進出出的都是些水手、獵人或農夫。他們都穿得骯髒污穢,披頭散髮,醉醺醺的。在那些人中間,她瞧見一個削瘦而面目猙獰的人,腰上繫着一條皮帶,一看就知道,誰要是不識相膽敢貿然闖上去,不死也只落得半條命。在行人路上的女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個個濃妝艷抹,穿着粗俗而露骨的衣服,誰也看得出她們是幹什麼的。那個歹徒走進去的屋子樓上陽台也站着一個女人,正對着樓下的人群搔首弄姿,不是撩高那條已經太短的裙子,露出黑色的襪帶,就是靠着欄杆彎下身,低胸的衣衫下兩隻乳頭分明可見。她樓下的門走進去一定是家妓院。
雅安潤一潤唇,盡量鎮定地說:“你可以進去把他拉出來。”
“留你一個人在這兒?只怕我後腳還沒踏進去,你就平躺在地上,裙子被撤到頭頂上,後面大排長龍了。”
她怒目相視。“你不必說得那麼快樂!麥爾可以留下來陪我。他在哪裏?”
“我要他去找我的馬車過來。”
“你的馬車?如果我要回家,我會走路!”一天下來她其實已經筋疲力竭了,只是她還沒意識到,或者就算感覺到了,她也不願承認。
“我不會。”他斬釘截鐵地說。
“你是說,”她慢慢道。“你也要走?你要讓那個壞人逍遙法外?那麼你又何必來呢?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跟着你來的,不然還能怎樣?我們有些事必須好好討論一下。”
她氣憤過了頭,竟只是冷冷地說:“我看不出有任何需要。”
“你就會看出來的。”
他鬆開她的手腕,轉身去招呼麥爾,他正從一輛駛近的馬車車窗里探出頭來。雅安可以趁機跑掉,可是那又有什麼意義?她站在那裏,聽着他堅定的聲音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回蕩。他找她幹什麼?這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卻還沒有其它問題來的緊急。若維對她的安全顧慮未免太誇張了。若真有危險,他為什麼不追那個歹徒頭子呢?為什麼要讓他逃跑?
若維的車廂裏頭還是簇新的裝備,飄着上等皮革的味道,夾着一絲煙草味。馬車開始蹄蹄踏踏地輾過粗糙的路面,速度輕捷迅速,好象他無意在城裏最是惡名昭彰的險地多逗留。過了一會兒,他們駛進一條鋪好的大道,速度便平穩許多。
若維瞥向雅安,她坐得僵直,帽子已經卸下來放在膝頭。那張細緻的臉龐上五官端凝如石,令他胸口一陣絞疼。他真想知道那顆美麗的腦袋裹在想什麼,卻又怕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一定氣得發瘋,髮絲縷縷掉下來,兩顆紅潮未褪,緊抵着衣衫的胸口一起一伏,那一片柔和的曲線便稜稜地描了出來。她看起來很狼狽,卻又美得出奇,要不是麥爾就坐在對面,他真的會賭賭她的火氣,就把她按倒在皮椅上,深深切切地吻她,直吻得她透不過氣來。
經過今天的事情之後,他要想擁有她,大概只有一條路。除非他的運氣已經用盡。可是他卻知道,運氣那種東西是不按牌理出牌。對於那些唾棄它的人,它窮追不捨,卻棄那些渴求的人於不顧。
馬車在雅安家門前停住。麥爾坐向前,伸手把握住門把,轉頭對雅安說:“我送你進去。”
“留在原位上,”若維權威十足地開口道。“我的車夫會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我陪雅安進去,因為我有事要與韓夫人商量。”
雅安好奇地飛快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出語很不尋常。
“這就不對了,”麥爾抗議道。“我有責任護送雅安直至她安然無恙地回到家。我必須照顧她。”
“照顧?憑你?”
若維的聲音帶着強烈的諷刺,雅安看見麥爾臉色一變,她趕緊伸手輕輕碰觸他的手背。“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沒有關係了,我沒事。”
“如果你確定。”他說,口氣明顯地不快。
“我很確定。”
若維不等他回答,逕自推開門走下去,再把雅安扶出來。
一聲令下,馬車又跳跳地駛開去。他想要扶着雅安,不過她不像是會接受的樣子。她已經自己走上階梯,若維從容地跟上去。
“你真的有事要找羅姨?”雅安銳利地問道。
“是的。”
什麼事呢?她猜不出來,也沒力氣管那許多了。她疲倦了,非常非常疲倦,而在休息之前,還有一些事得做。起居室里燈火通明,她真想把若維丟給僕人算了,自己回房去休息,可是卻又覺得有責任去看看她的繼母要不要見他。
羅莎夫人正在看一本小說,老花眼鏡不時滑到鼻尖,一柄翻頁的紙刀擱在旁邊。他們進來時,她抬起頭,然後放下疊在腳墊上的腳,坐直身子。
“我正在擔心呢,”她剛開口,一眼望見雅安狼狽的模樣,馬上住口,臉色也沈了下來。她把書本連同紙刀小心地擱到旁邊,取下眼鏡,慢慢站起來。“麥爾到哪裏去了?”
若維槍上幾步。“是我說服他先走,讓我陪雅安進來的。希望你能夠原諒我的冒昧,韓夫人。”
“哪裏,杜先生,你太客氣了。”羅莎回答道。
老婦人的態度相當冷淡,不過仍維持着最起碼的禮貌,眼裏閃着疑問。若維深吸一口氣,把自尊摘下來放在手裏。“我想我要說的話可能會顯得突兀了些,不過也許不能算是真的突兀。無論如何,我相信你都會仔細考慮,同時也不會忘了最近的約定。在此,我謹以至誠正式請求你,夫人,希望你能讓令媛雅安跟我結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