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經過實驗農場上的一場激戰,德軍在七月十七日午後二時佔領了伏羅希洛夫格勒。那邊原來有南方方面軍的一個集團軍作掩護,但是在這次同敵人的優勢兵力的戰鬥中被擊潰了。殘餘的部隊沿着鐵路線且戰且退,幾乎退到了上杜望納雅車站,直到最後一個兵士戰死在頓涅茨草原上為止。

在這以前,凡是能夠或是想要從克拉斯諾頓和附近各區疏散的人們,都已經離開這兒或是往東方去了。但是在遠遠的別洛沃德斯克區,卻有一批克拉斯諾頓高爾基學校八、九年級的學生在那裏從事田間勞動;他們由於不知道實際情況和缺乏交通工具,在那裏不能出來。

人民教育處委派這個學校的女教師,俄羅斯文學教員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去把這批學生撤出來。她是頓巴斯人,精力充沛,非常熟悉當地的情形。她自己也一心要把這件事辦好,因為這批學生裏面還有她的女兒華麗雅。

撤出這批學生所需要的只是一輛卡車,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已經什麼交通工具都弄不到了。她由於種種機遇才到達國營農場,路上足足花了一天多的時間。那邊農場的場長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覺,沒有刮鬍子,嗓子嚷得嘶啞,正拚命設法使用一切交通工具來疏散農場的財產,但是他毅然把最後一輛卡車交給了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一路辛苦,再加上為她那共青團員的女兒和全體學生的命運擔憂,已經弄得筋疲力盡;場長一答應給車,她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由於感激之情而放聲大哭。

前線吃緊的消息在別洛沃德斯克雖然是盡人皆知,但是在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到來之前,學生們懷着青年人特有的無憂無慮的心情,同時相信大人會及時給他們安排,因此大家的情緒還是興奮快樂的。當許多年輕人聚集在美妙自由的大自然的環境裏,再加上年輕人中間自然會發生的浪漫蒂克的友誼,這種情緒總是會形成的。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不想過早破壞年輕人的情緒,向他們隱瞞了實際情況。但是根據她那種緊張焦急和叫他們趕緊準備回家的情形,他們都明白,一定有什麼嚴重的、不順遂的事情發生了。情緒馬上低落下來,每個人都想到了家,想到他們今後的遭遇。

華麗雅·鮑爾茨是個早熟的姑娘,可是她的覆著金色柔毛的、曬得黑黑的手和腿還顯得有些像孩子,深色睫毛下面的深灰色眼睛裏,露出獨立不羈的、傲慢的神色。她梳着兩條金光粲然的辮子,豐滿嬌艷的嘴唇顯出自尊心很強的樣子。她在國營農場勞動期間跟他們學校里的男同學斯巧巴·薩方諾夫很要好。斯巧巴生得個子矮小,白頭髮,翹鼻子,滿臉雀斑,一雙眼睛活潑而機靈。

華麗雅是九年級的學生,斯巧巴卻在八年級。如果華麗雅有什麼要好的女同學,這可能成為他們友誼的障礙,但是華麗雅並沒有要好的女同學;如果在男同學裏面有她喜歡的人,這也可能成為他們友誼的障礙,但是她誰都不喜歡。她讀書讀得很多,鋼琴彈得很好,她的修養使她在女同學裏面顯得很突出,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因此對於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對她的崇拜感到很習慣。斯巧巴合她的心意並不是因為他喜歡她,而是因為他能夠給她解悶;他的確是一個機靈而又真誠的小夥子(不過這是掩蓋在他的孩子氣的頑皮下面),一個忠實的同伴和喜歡信口開河的人。正因為華麗雅本人不愛隨便亂講,除了自己的日記簿之外,從不把心裏的秘密告訴別人,她夢想做出一番英雄的事迹(她也像大夥一樣,想做女飛行員),她心目中的英雄也是一個建立豐功偉績的人,而斯巧巴卻愛信口開河,腦子裏有着無窮無盡的幻想,所以她覺得他挺有意思。

華麗雅第一次鼓起勇氣跟他作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她直截了當地問他,如果德軍進了克拉斯諾頓,他打算怎麼辦。

她的深灰色的、不容人接近的眼睛冷冷地、非常嚴肅地、探究地望着他。斯巧巴平時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熱愛動物學和植物學,一直想成為一個著名的科學家,從來沒有想過德國人來了他要怎麼辦,可是這時他連想都沒有想,就也是那樣嚴肅地說,他要跟德國人進行毫不妥協的地下鬥爭。

“這不是空話?這是真的嗎?”華麗雅冷冷地問。

“唔,怎麼是空話?當然是真的!”斯巧巴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你發誓……”

“好,我發誓……當然可以發誓……要不然我們怎麼辦呢?我們不是共青團員嗎?”白髮的斯巧巴驚訝地抬起眉毛問道。他終於考慮起別人向他提出的問題來了。“那麼你呢?”他好奇地問。

她把嘴巴湊近他的耳朵,狠狠地耳語說:

“我發誓—誓—誓……”

然後,她把嘴巴緊貼着他的耳朵,突然像馬駒那樣打了一聲響鼻,幾乎把他的鼓膜震破。

“你到底是一個傻瓜,斯巧巴!傻頭傻腦,空話連篇!”她說完就跑了。

他們當夜就離開了。卡車的前燈遮着黑布,斑駁的光點在車子前面的草原上跳躍。在他們頭上展開了遼闊黑暗的星空;草原上散發著十分清新的氣息——乾草、成熟的莊稼、蜂蜜和苦艾的氣味;溫暖強勁的空氣迎面撲來,真叫人難以相信家裏可能有德國人在等着他們。

卡車上擠滿了年輕人。換了別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唱個通宵,朝着草原大叫大喊,高聲歡笑,在隱蔽的角落裏偷偷地接吻。可是現在大家都縮做一團,不想開口,只是偶爾低聲隨便交談幾句。不多一會,大多數坐在行李上的年輕人,都已經互相緊靠着打起盹來。卡車開過坑坑窪窪的地方,他們的腦袋就不住地晃動。

被派做值班的華麗雅和斯巧巴坐在車子最後面。斯巧巴也開始打盹了,華麗雅坐在自己的旅行袋上,一直望着前面草原上的一片黑暗裏。她的豐滿的嘴唇上原來是帶着自尊的表情,此刻沒有人看見她的時候,卻露出稚氣的憂鬱和委屈的神情。

這一次航空學校又不收她。她不知試了多少次,可是,這批傻子,每次都不收她。生活真是不順利。現在等待着她的是什麼呢?斯巧巴——專會說空話。當然,她可以做地下工作,但是這件工作怎麼做,有誰來領導?父親——華麗雅的父親是猶太人——會出什麼事?他們的學校會發生什麼事?像她這樣感情豐富的人,連一個人都沒有來得及愛上,而生活卻已經要有這樣一個結局。生活的確是不順利啊。華麗雅沒有能夠在人們面前發揮自己的才能,沒有能夠出人頭地,沒有能夠成名和得到人們的崇拜。她的眼睛裏湧出了自尊心受到傷害的眼淚。不過這眼淚總是好的,因為她才十七歲;這是一個個性很強的少女的無私的夢想,這種夢想並不是冷漠的、自私的。

她突然覺得背後有一種異樣的聲音,彷彿有一隻貓兒縱身一跳,用爪子抓住了卡車的后槽板。

她連忙轉過身去一看,不禁微微顫抖了一下。

也許是一個孩子,也許是一個瘦小的青年,頭上戴着便帽,雙手像鉤子那樣攀住卡車的邊緣,上半身已經上來了。他抬起一隻腳,打算全身爬進車廂,一面還迅速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他是要偷東西嗎?他到底要幹什麼?華麗雅的手本能地動了一下,想把他推下去;接着她又改變了主意,為了避免引起驚慌,她決定叫醒斯巧巴。

但是這個孩子或是小夥子的動作非常麻利;他已經進了車子。他已經坐到華麗雅旁邊,把含着笑意的眼睛湊近她的臉,還把一個指頭放在嘴上。這小夥子顯然不知道他碰到的是什麼人。再過一會兒,他就該倒霉了,但是就在這一剎那,華麗雅已經把他仔細打量了一下。這是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夥子,便帽戴在後腦上,臉很久沒有洗過,但是卻充滿一股男孩子的高尚勇敢之氣,含笑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光。華麗雅仔細打量着他的這一剎那,決定了形勢對他有利。

華麗雅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她帶着超然的冷淡的神氣望着他;只要她不是單獨的時候,她臉上總帶着這種神氣。

“這是什麼車?”小夥子湊近她的臉,低聲問道。

現在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的頭髮有點鬈曲,大概很硬,有點向前翹的薄嘴唇顯得很有力,又有點粗野——嘴唇裏面似乎有些腫。

“怎麼?給你預備的車子不中你的意嗎?”華麗雅也冷冷地低聲回答。

他笑了笑。

“我的車子在大修,可是我累得要命,所以……”他擺了擺手,好像是說:“我根本無所謂。”

“對不起,卧鋪都客滿了。”華麗雅說。

“我有六天六夜沒有合眼,再熬個把鐘點沒有關係,”他並沒有生她的氣,親切而坦率地說。

就在這個時候,他迅速地環視着他的視野所能看到的一切,打算看清楚黑暗中的人臉。

車身一路顛簸着,華麗雅和這個小夥子有時不得不抓住車沿。華麗雅的手有一次落到他的手上,她馬上把手縮了回來。小夥子抬起頭來,仔細望了望她。

“是誰睡在這兒?”他把臉湊近斯巧巴的兩面擺動的白頭。

“斯巧巴·薩方諾夫!”突然他不是用耳語,而是大聲說道,“我現在知道這是什麼車子了。是高爾基學校的嗎?你們是從別洛沃德斯克區開出來的吧?”

“你怎麼認識斯巧巴·薩方諾夫的?”

“我們是在峽谷的小溪旁邊認識的。”

華麗雅還等着下文,可是小夥子卻不往下說了。

“你們在峽谷的小溪旁邊幹什麼?”她問。

“捉蛤蟆。”

“捉蛤蟆?”

“正是。”

“幹什麼用?”

“起初我以為他捉蛤蟆是為了釣鯰魚,哪知道他是捉來解剖的!”小夥子大笑起來,對斯巧巴的怪誕行動抱着公然的嘲笑。

“後來呢?”她問。

“我勸他去釣鯰魚,我們就在夜裏去釣。我釣到兩條,一條小的,斤把重,另外一條還不錯;斯巧巴什麼也沒有釣着。”

“後來呢?”

“我勸他一清早跟我去洗澡,他聽了我的話,可是從水裏爬出來的時候渾身發青,他說:‘可把我凍壞了,就像一隻去了毛的公雞,耳朵里都灌滿了冷水!’”小夥子的鼻子裏嗤了一聲,“我就教他怎樣立刻使身體暖和,怎樣把耳朵里的水倒出來。”

“這是怎麼個弄法?”

“你只要按住一隻耳朵一隻腳跳,嘴裏喊着:‘卡傑林娜好寶貝,把我耳朵里的水弄出來!’然後按住另外一隻耳朵,再這麼叫。”

“現在我明白你們是怎麼交起朋友來的了。”華麗雅微微動了一下眉毛,說道。

但是他不懂得她的話裏帶刺。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朝前面的黑暗中望了一下。

“你們遲了一步。”他說。

“為什麼?”

“我想,不是今天夜裏,就是明天早上,德國人就要開進克拉斯諾頓。”

“德國人來了又怎麼樣呢?”華麗雅問。

不知她是要試探試探這個小夥子呢,還是要表示她不怕德國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這樣說有什麼用意。他抬起坦率大膽的淺色眼睛望了望她,又垂下眼皮,什麼也沒有說。

華麗雅心裏突然感到對他有一種敵意。說也奇怪,他好像也感到了,就和解地說:

“那就沒有地方好逃了!”

“可是為什麼要逃呢?”她故意要氣氣他。

但是他堅決不願意跟她把關係弄僵,所以又和解地說:

“那倒是真的。”

其實他只要爽爽快快地說出自己的姓名來滿足她的好奇,他們的關係也許馬上就可以搞好。但是,他也許是沒有想到這一點,也許是不願意說出自己的姓名。

華麗雅自尊地沉默着,他卻開始打起盹來,但是只要車子一跳,或是華麗雅有意無意地一動,他總抬起頭來。

克拉斯諾頓近郊的建築物在黑暗中出現了。還沒到公園,在第一過道口附近,卡車就放慢速度。過道口沒有人守護,攔路竿都豎立着,路燈也沒有開。車子在橋板上開過,隆隆地響起來,鐵軌發出鏗鏘的聲音。

小夥子突然精神抖擻,他在腰裏,在那件隨隨便便套在鈕扣脫落的臟軍便服上的短外衣底下摸了摸什麼東西,一邊說道:

“我可以從這裏走回去……謝謝你們的好意。”

他欠起身來,華麗雅覺得他的短外衣的口袋和褲袋都是鼓鼓的,裏面好像放着什麼沉重的東西。

“我不願意叫醒斯巧巴,”他又把含笑的大膽的眼睛湊近華麗雅,說,“等他醒了,請告訴他,就說謝爾蓋·邱列寧請他去玩。”

“我不是郵局,也不是傳呼電話。”華麗雅說。

謝爾蓋·邱列寧的臉上露出了真正痛心的表情。他痛心得找不出話來回答。他的嘴唇似乎腫得更厲害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跳下車,在黑暗中消失了。

華麗雅因為自己這樣刺痛了他,突然感到難受起來。最遺憾的是,她對他這樣說了之後,她的確已經不能再把這一切告訴斯巧巴,並且無法糾正自己對待這個來也突然、去也突然的勇敢青年的不通情理的態度了。因此,他的模樣和那雙大膽的、含笑的、在她出口傷人之後變得悲哀的眼睛,還有那兩片彷彿腫起來的薄嘴唇,就牢牢地銘刻在她心上。

全城都沉浸在黑暗中。任何地方——無論在窗上,在礦井的放行亭里,在過道口——都看不見一線燈光。空氣涼爽起來,可以明顯地聞到從還在冒煙的礦井裏飄出來的微燃的煤塊的氣味。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影,特別感到異樣的是:聽不到來自礦區和鐵路支線上的慣常的勞動的噪音。只有狗在吠叫。

謝遼薩①·邱列寧用貓兒那樣毫無聲息的腳步迅速地順着鐵路支線走近平時做市場的大片空地。他繞過空地,溜過李方查的像蜂巢似的粘在一塊的、周圍是櫻桃園的黑魆魆的房子,悄悄地走到自家的房子前面。在周圍那些沒有刷白的、草頂土牆的小棚子的襯托下,這所房子顯得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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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謝遼薩是謝爾蓋的小名。

他隨手輕輕地掩上門,四下張望了一下,就溜進了小貯藏室;幾秒鐘后又拿着鏟子出來。雖然是一片漆黑,可是他在自己家裏是熟門熟路,所以不多一會兒已經到了菜園裏,到了沿着籬笆生長的一排黑魆魆的槐樹叢旁邊。

他在兩棵槐樹中間挖了一個相當深的坑——土很松——從褲袋和上衣口袋裏掏出幾個小型手榴彈和兩支裝着子彈的勃朗寧手槍,放在坑底。這些東西每一件都分別用布包着,他也仍舊原封不動地把它們放下去。後來他用土把坑填滿,又用手把土弄平,等早上太陽出來,就可以把土晒乾,消滅他工作的痕迹。他掀起衣服的下擺仔細地把鏟子揩乾凈,回到院子裏把鏟子放好,然後再去輕輕地敲門。

通過道的上房的門閂響了一下,母親——根據沉重的腳步聲他聽出來是她——在泥地上曳着光腳,走近門口。

“誰?”她的還帶睡意的聲音驚惶地問道。

“開門。”他輕聲說。

“我的天哪!”母親激動地輕聲說。可以聽到她激動得手直哆嗦,摸不到門鉤。最後門總算打開了。

謝遼薩跨進門檻,在黑暗中聞到母親的剛剛醒來的身上發出的熟悉的暖氣,就抱住這個親愛的胖大的身子,把頭貼在她的肩上。他們就這樣默默地摟抱着在過道里站了一會。

“你跑到哪兒去啦?我們以為你不是撤退就是被打死了。大家都回來了,可就是沒有你。至少也該讓人捎個口信,說你怎麼樣了。”母親低聲埋怨說。

幾個星期以前,像本州其他各區一樣,謝遼薩跟許多婦女和少年也從克拉斯諾頓被派到通往伏羅希洛夫格勒的要衝去挖壕溝和建築防禦工事。

“我在伏羅希洛夫格勒耽擱了一陣。”他用平常的聲音說。

“別嚷……你要把爺爺吵醒了。”母親生氣地說。她管自己的丈夫,謝遼薩的父親,叫爺爺。他們有十一個孩子,已經有了幾個像謝遼薩那麼大的孫子。“他會揍你一頓!……”

謝遼薩把這種責備只當耳邊風:他知道父親已經再也不會揍他。父親是一個老採煤工,有一次,在阿爾馬茲車站的安年礦山,被一輛脫鏈的煤車險些撞死。當時老頭的身體特彆強壯,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後來還幹了不少地面工作,但是近幾年來他的身子完全彎了,幾乎不能行動,甚至坐着的時候都要在胳肢窩下撐一根特製的、釘着軟皮墊的拐杖,因為腰桿已經完全支持不住他的身體了。

“你想吃東西嗎?”母親問。

“想是想,可是沒有勁兒,只想睡覺。”

謝遼薩踮起腳尖穿過父親在打鼾的房間,走進上房,他的兩個姐姐——帶着一歲半的孩子、丈夫在前線的達莎和他心愛的小姐姐娜佳——睡在裏面。

除了這兩個姐姐,在克拉斯諾頓還有一個姐姐菲尼亞。她帶着孩子們單獨住,她的丈夫也在前線。至於迦夫利拉·彼得羅維奇和亞力山德拉·瓦里耶芙娜其餘的孩子們,都已經分散到全國各地,獨立生活了。

謝遼薩走進兩個姐姐睡的這間悶熱的上房,摸到床前,脫下衣服隨便一扔,身上只剩一條褲衩,也不管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有洗澡,就躺在被子上面。

母親在泥地上曳着光腳走進上房,一隻手摸到他的粗硬的鬈髮,另一隻手就把一大塊麵包頭塞到他嘴邊。麵包是家裏烘的,新鮮、噴香。他抓住麵包,很快地吻了吻母親的手,也顧不得疲倦,就大口大口地嚼着這塊好吃的小麥麵包,銳利的眼睛興奮地朝黑暗中望着。

卡車上的這個姑娘是多麼不平凡啊!那樣的性格!還有那樣的眼睛!……但是她不喜歡他,這是事實。要是她能知道他這幾天的經歷和體驗就好啦!要是可以把這件事哪怕跟世界上的一個人談一談也好!但是到了家裏是多麼好啊,躺在自己的床上,在舒適的上房裏,跟親人在一起,嚼着母親親手烘的這塊噴香的小麥麵包,又是多麼美啊!似乎,他一倒在床上,就會睡得像死人一樣,至少睡它兩天兩夜,但是如果不讓一個人知道他的經歷,他是睡不着的。要是那個梳兩條辮子的姑娘知道就好啦!不,他什麼都沒有告訴她是對的。天曉得這是誰家的姑娘,是什麼樣的人!或許,他明天可以把這一切都告訴斯巧巴,順便向他打聽那個姑娘是誰。但是斯巧巴是個快嘴。不,他只能把這一切告訴維佳·魯基揚慶柯,要是他沒有走的話。但是幹嗎要等到明天,現在不就可以把一切都講給娜佳姐姐聽嗎!

謝遼薩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手裏拿着麵包到了姐姐床邊。

“娜佳……娜佳……”他坐在姐姐床邊,用手指推推她的肩膀,輕輕地喊道。

“啊?……什麼事?……”她半睡半醒,吃驚地問。

“噓……”他把自己的沒有洗過的手指放在她的嘴上。

但是她已經認出了他,急忙爬起來,用溫暖的光膀子摟住他,在他的耳朵上吻了一下。

“謝遼薩……你還活着……親愛的小弟弟……你還活着……”她幸福地喃喃說著。看不出她的臉,但是謝遼薩想像她的臉上一定帶着幸福的微笑,小小的顴骨睡得紅撲撲的。

“娜佳!我從十三號起就沒有睡過覺,從十三號早上到今天傍晚一直都在作戰。”他激動地說,一邊在黑暗中嚼着麵包。

“啊,你……”娜佳輕聲叫起來,她摸摸他的手,穿着睡衣就盤腿坐在床上。

“我們的人全部犧牲了,可是我跑出來了……我走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全部犧牲,還有十五個人,可是上校說:‘你走吧,你何必把一條命送掉。’他自己已經渾身是傷,臉上、手上、腿上、脊樑上,全都包紮着,全都是血。他說:‘我們反正是要犧牲的,可是你何必呢?’所以我就走了……我想,現在他們已經全部犧牲了。”

“啊呀,你……”娜佳驚駭地輕聲說。

“在離開之前,我拿了一把工兵用的鏟子,把死人身上的武器收集攏來,送到上杜望納雅後面的小壕溝里,那地方有兩個土墩,左面有一座小樹林,很容易認。我收集了步槍、手榴彈、手槍、子彈,把這些都埋好了才離開。上校吻了我,對我說:‘你記住我的名字——索莫夫。索莫夫,尼古拉·巴夫洛維奇。等德國人走了,或是你見着我們的人的時候,你寫封信給高爾基城的軍事委員部,讓他們通知我的家屬或是有關的人,就說我已經光榮犧牲……’我說……”

謝遼薩不作聲了,好一會工夫他抑制住呼吸,吃着被淚水沾濕弄鹹的麵包。

“啊,你……”娜佳啜泣着。

是的,她的小弟弟一定忍受了很大的痛苦。她已經不記得,他在七歲以後什麼時候曾哭過——他是個硬骨頭。

“你怎麼會跟他們在一塊的?”她問。

“就是這麼碰上的,”他又興奮起來,連腳一齊上了姐姐的床。“我們的防禦工事剛要築好,我們的部隊就已經撤退過來,在那兒防守。全部克拉斯諾頓人都回家了,我就請求一個上尉連長把我編進連里。他說:‘沒有團長批准我做不了主。’我說:‘幫幫忙吧。’我就拚命地請求,還有一個司務長支持我。戰士們都在笑,可是他說什麼也不答應。我們在爭論的時候,德國人開始炮轟了。我跑進了戰士們的掩蔽部,他們愛惜我,一定要等天黑才放我走。等到夜裏他們叫我離開,可是我只爬出了掩蔽部,仍舊趴在壕溝後面。早上德國人來進攻,我又回到壕溝里,從一個被打死的戰士身上取下步槍,跟大夥一起射擊起來。有好幾個晝夜,我們不斷擊退進攻,已經沒有人趕我走了。後來上校也認出了我,他說:‘我們是必死無疑,否則的話,我們一定把你編進隊伍,可是,我捨不得你,你還應該活下去。’後來他笑着說:‘你就把自己算做個游擊隊員吧。’這樣,我就跟他們一起,差不多撤退到上杜望納雅。我看見弗里茨①,就像現在看見你這麼近,”他壓低聲音,噝噝地說。“我親手打死了兩個……也許還不止,不過這兩個——我親眼看見是我打死的。”他撇了撇薄薄的嘴唇說,“現在,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被我看見,我就要殺死他們,我就要殺了這批壞蛋。你記住我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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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里茨是德國人的普通名字,常用來代表德國人。

娜佳知道,謝遼薩說的是真話:他殺死了兩個弗里茨,而且還要殺死他們。

“你會送命的。”她害怕地說。

“情願死,也比舔他們的靴子或是苟且偷生強。”

“唉,我們真不知道會碰到什麼事!”娜佳絕望地說。她更清晰地想像着,明天,也許就在今夜,會有什麼災禍等着他們。“我們醫院裏有一百多個不能行動的傷員。還有一位醫生,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陪他們留下來。我們每次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心裏老是擔心,生怕德國人會弄死他們!”

她憂愁地說。

“應該讓居民分別把他們接到自己家裏。你們做事怎麼這樣?”謝遼薩激動起來。

“居民!現在誰知道誰在打什麼主意?聽說,在我們‘上海’,有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躲在伊格納特·福明家裏,誰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也許是德國人派來,先來摸底的。福明藏的人反正好不了。”

福明是一個礦工,因為工作出色曾經多次得獎,並且在報上受過表揚。他是在三十年代初在這兒村裡出現的,那時像在全頓巴斯一樣,在克拉斯諾頓也有許多陌生人出現,並且在“上海”安家落戶。關於福明有着各種不同的傳說。娜佳現在說的就是這一點。

謝遼薩打了個呵欠。現在,他把話都講了出來,麵包也吃完了,他覺得自己是完全到家了,他想睡了。

“你躺下吧,娜佳……”

“現在我睡不着了。”

“我可睡得着。”謝遼薩說著就爬回自己的床上。

他的頭剛靠到枕頭,他眼前就浮現出卡車上那個姑娘的眼睛。“說什麼我也要找到你。”謝遼薩喃喃地說,他臉上露出了微笑,接着,他眼前的一切和他心裏的一切都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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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近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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