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希科在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清算債務的時候,在巴士底獄
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安茹公爵自從白天感到身體不適,就回到聖雅克街他的辦公室里,如今正在很不耐煩地等待吉茲公爵的使者向他報告國王遜位的消息。
他不停地在辦公室的窗口和大門之間踱來踱去,又從辦公室的大門到候見廳的窗口走過來走過去,眼睛則不斷地注視那只有金色外殼的大時鐘,時鐘發出凄涼的滴答聲,時間一秒鐘一秒鐘地逝去。
猛然間他聽見一匹馬在院子裏用前蹄踢地的聲音,他以為一定是使者騎的馬,立刻奔到窗前觀看。可是這匹馬有馬夫拉着韁繩,正在等待主人。
主人從內室走出來了,原來是比西,比西以衛隊長的身份,在赴戴安娜的約會以前,先來佈置一下今晚的口令。
公爵一向對比西的工作毫無怨言,如今又看見這位勇士既年輕又英俊的樣子,霎時間不禁有點後悔。可是,等到比西逐步走近一個手持火把的僕人,他的臉越來越清楚,公爵看見這張臉上洋溢着快活和幸福,充滿着希望,他的妒火又燃燒起來。
比西並不知道公爵在偷看他和注意他臉上的各種神情,在傳達了口令以後,就將斗篷往肩上一搭,騎上馬,兩腿一夾,那馬飛似的向前衝去,馬蹄踏地的響聲在拱門裏產生很大的反響。
公爵為使者的沒有到來而擔心,在一剎那間他曾經想過要派人去追回比西,因為他料想到比西在到巴士底獄赴約之前,一定要回公館稍作停留。可是他的腦海里一旦出現比西同戴安娜一起嘲笑他的情境,他們竟敢蔑視他的愛情,把他這樣一個親王放到被人看不起的丈夫的同樣地位,他的邪惡本性立刻發作,戰勝了他的善良本性。
比西離開時露出幸福的微笑,這對親王是一個侮辱,他會讓他去赴約;比西離開時如果眼神憂鬱而且滿臉陰霾,也許親王會阻止他不要赴約。
比西剛離開安茹公館,就放慢了馬行的速度,彷彿他害怕自己的馬蹄聲似的。果如安茹公爵所料,他回到自己的公館,公館門口他的一個馬夫正在恭恭敬敬地聽雷米講述醫馬術,比西把韁繩交給馬夫,對雷米說道:
“啊!原來是你,雷米!”
“是的,大人,是我。”
“還沒有睡覺嗎?”
“再過十分鐘就睡了,爵爺。我才到家,不,我剛回到您的公館。老實說,自從我那位病人傷勢痊癒以後,我總覺得一天彷彿有四十八小時那樣長似的。”
比西問道:“你大概有點煩悶了吧?”
“我怕是的。”
“愛情呢?”
“我不是經常對您說過嗎?我對愛情不很相信,一般而論,我只從愛情身上作些有用的研究而已。”
“那麼你同熱爾特律德已經吹了。”
“徹底吹了。”
“是你厭倦了她?”
“是我被打得厭倦了。我的這位巾幗英雄經常用打來表達她的愛情,把我打怕了。雖然她不失為一個好姑娘。”
“今晚你的愛情要不要你去見她?”
“為什麼就在今晚,爵爺?”
“因為我很想你陪我走一趟。”
“到巴士底獄那邊嗎?”
“是的。”
“您現在就去嗎?”
“一點不錯。”
“蒙梭羅怎麼辦?”
“他到貢比涅去了,親愛的,他要為陛下在那裏準備一場狩獵。”
“您有把握嗎,爵爺?”
“這是今天早上公開發佈給他的命令。”
“啊!”
雷米沉思了片刻,問道:
“您準備怎麼辦?”
“我今天用一整天來感謝天主賜給我今晚的幸福,而晚上我就準備去享受這個幸福。”
雷米說道:“很好。儒爾丹,去把我的劍拿來。”
馬夫應聲走到屋子裏面去了。
比西問道:“你難道改變了主意?”
“何以見得?”
“就從你帶劍這一點上看出來。”
“是的,我準備伴送你一直到大門口,這是為了兩點理由。”
“哪兩點?”
“第一點,怕您在路上碰到壞人。”
比西微微一笑。
“哎!我的天,您笑吧,爵爺。我知道您不怕遇見壞人,而像雷米大夫這樣的人也不能算什麼伴侶;可是打兩人總比打一個人難些吧。第二點,一路上我有許多忠告要奉勸您。”
“來吧,親愛的雷米,來吧。我們一路上可以談談她,能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是一種樂趣,事後談論她就是更大的樂趣了。”
雷米反駁道:“有些人要先享受談論她的樂趣,然後再享受見她的樂趣呢。”
比西說道:“我覺得這個天靠不住,可能要變天了。”
“那就更應該先談才對。天空一忽兒陰暗,一忽兒晴朗,我是喜歡有變化的。”他又轉過身去向替他把劍送來的馬夫說道:“謝謝,懦爾丹。”
他又轉過來對伯爵說道:
“我準備好了,一切聽您吩咐,爵爺;我們動身吧。”
比西挽住年輕醫生的臂膀,兩人一齊向巴士底獄的方向走去。
雷米對伯爵說過,他有許多忠告要奉勸比西,果然,剛上路不久,醫生就開始引用許多動聽的拉丁格言,來向比西證明,他今晚去同戴安娜幽會是不對的,他應該乖乖地躺在床上,因為一個人如果睡不好覺,決鬥起來就差勁了;接着他又從格言警句談到神話故事,很巧妙地說,慣常解除戰神的武裝的,總是愛神。
比西莞爾一笑,雷米堅持不已。
伯爵說道:“雷米,你知道嗎?我的手一拿起劍,手上的纖維和肌肉就變成鋼鐵一樣堅硬和柔韌,而那柄劍就變成血肉之軀那樣有生命和活力。從這時候起,我的劍同我的臂膀就合而為一,劍即臂膀,臂膀即劍了。你明白嗎?到那時候再也牽涉不到精力和情緒的問題了。一個好劍手是不知道什麼是疲乏的。”
“可是一把好劍多用了也會變鈍的呀。”
“請放心好了。”
雷米繼續說道:“啊!親愛的爵爺,您不知道嗎?明天的決頭非同小可,簡直同赫丘利對安泰[注]、忒修斯對彌諾陶洛斯[注]的決鬥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同三十人對壘[注]以及貝亞爾的死戰相同,都是史詩般的、驚天地而泣鬼神的、世間罕見的決鬥。將來人家要把這場比西的戰鬥視為一場最精彩的決鬥。您懂嗎?在這場決鬥中,我不願意人家損害您一根毫毛。”
“放心吧,老實的雷米。你會看到奇迹的。我今天早上同四個能征慣戰的劍擊者手比劍,在八分鐘內,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碰我一下,我卻把他們的衣服扯成破片。我當時簡直像頭猛虎般跳來跳去。”
“我並不否定您的說法,主人;可是明天您的兩條腿像不像今天那麼有勁呀?”
接下去比西同醫生又用拉丁文談起話來,而且不時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他們就這樣走到了聖安托萬街的盡頭。
比西說道:“再見,我們到了。”
雷米說道:“我在外面等您,好嗎?”
“等我幹什麼?”
“為的是明確地知道一下,您能否在兩小時以後回家;如果能夠的話,您起碼在決鬥前可以好好地睡五六個小時。”
“如果我答應你一定做到,你還等我嗎?”
“只要您答應就行。比西一諾值千金!如果我加以懷疑,那就怪了。”
“好吧,我答應你。雷米,再過兩小時,我一定回到公館。”
“好。再見,爵爺。”
“再見,雷米。”
兩個青年分手了,可是雷米仍然留在原地不動。
他眼看着伯爵向那所房子走去,熱爾特律德給他開了大門,他沒有從窗口進去,因為蒙梭羅既然不在,安全有了保證,可以從大門進去了。
然後雷米達觀地越過荒涼的街道,向比西公館走去。
他剛走出博杜瓦耶廣場,便看見迎面走過來五條大漢,都裹着斗篷,斗篷底下顯然藏着武器。
深更半夜出現了這五條漢子,這可不是尋常事。他立刻躲進一家凹進去的房子的牆角里觀察。
他們走到離他十步左右,就停了下來,大家熱情地互道晚安以後,其中四個人分兩路走了,剩下第五個人留在原地動也不動,似乎在思索。
這時候,月亮破雲而出,月光照亮了那個夜行者的面孔。雷米不由得驚叫起來:
“聖呂克先生!”
聖呂克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抬起頭,看見一個人向他走過來。他也驚叫起來:
“雷米!”
“是我,我很高興我不必說為您服務,因為我看見您的身體很好,不必要醫生服務了。能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這兒離盧佛宮這麼遠,爵爺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到這兒來?”
“老實對你說吧,朋友,我是奉國王御旨來觀察全城的動靜的。陛下對我說:‘聖呂克,到巴黎的各處街道上溜達溜達,如果你聽見有人說我遜位了,你就大膽地回答他:這不是事實。’”
“您聽見有人說過嗎?”
“沒有誰對我說過話。時間已近午夜,街上很平靜,我除了遇到蒙梭羅先生以外沒有遇見任何人,因此我把朋友打發走,自己正準備回家,就被你看見了。”
“怎麼!蒙梭羅先生?”
“是的。”
“您遇見了蒙梭羅先生?”
“他帶着一班手持武器的人,至少有十到十二個。”
“真是蒙梭羅先生?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他應該在貢比涅。”
“他應該到那兒,可是他現在沒有去。”
“他不遵守國王的命令嗎?”
“呸!誰還遵守國王的命令?”
“您遇見蒙梭羅先生帶着十來個人嗎?”
“當然。”
“他認出您了嗎?”
“我認為他是認出來了。”
“你們只有五個人嗎?”
“我的四個朋友再加上我,沒有別的人了。”
“在這種情形下他沒有向您衝過來嗎?”
“恰恰相反,他反而避開我,我真感覺驚異。我認出是他以後,本來準備要有一場惡戰的。”
“他向哪個方向走了?”
“他向織布業路這邊來了。”
雷米驚呼:“喲!我的天主?”
這口氣使聖呂克吃了一驚,他忙問道:“怎麼回事?”
“聖呂克先生,大難臨頭了。”
“大難臨頭?臨到誰的頭上?”
“比西先生頭上。”
“比西!見鬼!快說,雷米,我是他的朋友,您是知道的。”
“多麼不幸!比西先生以為他在貢比涅呢!”
“為什麼不幸?”
“比西先生想利用他不在家的機會……”
“所以比西就到……”
“戴安娜家去了。”
聖呂克說道:“啊!這樣事情就複雜了。”
雷米說道:“可不是嗎?您知道,他大概有點疑心,或者有人對他說了惹起他疑心的話,所以他只要假裝出走,又出其不意地回來,就行了。”
聖呂克一拍前額說道:“一定是了。”
雷米忙問道:“您有什麼想法嗎?”
“這裏面有安茹公爵在搞鬼。”
“可是今天早上是安茹公爵惹起蒙梭羅先生到貢比涅去的。”
“那就更明確了。我的好雷米,您的肺好嗎?”
“好極了,像鐵匠的風箱那麼好。”
“既然這樣,我們就奔跑吧,一分鐘也不能耽擱。您認得那所房子嗎?”
“認得。”
“那麼您先跑。”
兩個年輕人於是穿街越巷,飛奔而去,速度簡直比得上被追逐的黃鹿。
雷米邊跑邊問:“他比我們快了多少?”
“誰呀?蒙梭羅嗎?”
“是的。”
聖呂克一邊越過一堆一米六左右的石塊一邊說:“大約早一刻鐘。”
雷米把劍拔出來,以備萬一,然後說道:“但願我們能及時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