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慶祝新屋落成的宴會
接連許多天都在相似的情況下過去了。所不同的是:他們在這段時間裏曾接待了很多來訪的客人,也出外訪問了很多人;斯丘頓夫人在她自己的房間裏舉行小小的接見,白格斯托克少校是經常的參加者;弗洛倫斯雖然每天都看到父親,但卻沒有再遇見他投來的眼光。她跟她的新媽媽也沒有交談得很多,新媽媽除了對她一人之外,對屋子裏所有其他的人都威嚴、傲慢(弗洛倫斯不能不注意到這一點);雖然她從外面訪問回來以後經常派人來請弗洛倫斯或到弗洛倫斯那裏去;在她睡覺之前,不論時間多麼晚,她總經常跑到弗洛倫斯房間裏去,不放過跟她在一起的任何機會;可是當她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經常是長時間地坐在那裏,默默無言,在沉思着。
對這次結婚曾經抱有很多希望的弗洛倫斯有時情不自禁地把這座富麗堂皇的公館跟它的前身——過去那座暗淡、凄涼的老房屋加以比較。心中納悶:不論房屋的形式如何,究竟到什麼時候它才開始可以稱為一個家呢?因為她經常暗自憂慮:雖然一切都安排得奢華、舒適,進行得井井有條,可是沒有一個人感到這是一個家。弗洛倫斯日日夜夜悲傷地思考了許多小時,並由於希望破滅而流出了許多眼淚;她時常研究着她的新媽媽對她所做出的有力的斷言: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比她更沒有能力教她怎樣去贏得父親的歡心。不久,弗洛倫斯開始想——更正確地說,是打定主意去想——,她的新媽媽比任何人都清楚,要使她父親減輕或改變對她的冷淡是多麼沒有希望,所以才出於憐憫向她提出了那個警告:禁止談到這個問題。弗洛倫斯就像她每個行動和思想中所表現的那樣,不是一個自私的人,她這時寧肯忍受這個新創傷的痛苦,也不願意把關於她父親的真情的微弱的預感更深一層地想下去;甚至在她浮思漫想中想到他的時候,她對他也還是懷着親切的感情。至於他的家,她希望當一切安排就緒,新生活走上軌道以後,它將會變得好起來;至於她自己,她想得很少,悲傷得更少。
如果說新家庭的成員中沒有一個人私下裏感到真正是在自己家裏一樣的話,那麼有一點已經作出了決定:董貝夫人至少應當毫不遲延地在家裏舉行招待會,在眾人面前表現為真正在自己家裏一樣①。為了慶賀新婚和加強社會聯繫,主要由董貝先生和斯丘頓夫人安排了一系列款待項目;決定慶賀活動首先由董貝夫人在一個晚上在家裏舉行招待會,接見客人,並由董貝先生和夫人在同一天晚上舉行宴會,邀請許多各種各樣的人們參加——
①英文athome這個短語有幾個意義。一個意義是:像在自己家裏一樣毫無拘束;另一個意義是在家裏舉行招待會。狄更斯在這裏一語雙關地使用了這個短語。
因此,董貝先生開列了一份坐在宴席東邊的豪富們的名單,並以他的名義邀請他們光臨這次宴會;由於伊迪絲傲慢地對這事毫不關心,所以由斯丘頓夫人代表她的最親愛的女兒補充了一份坐在宴席西邊的賓客的名單,其中包括菲尼克斯表哥(他還沒有回到巴登-巴登,但動產已遭到了很大的損失);還有其他各種等級和年齡的人們,他們曾經像飛蛾一樣在不同的時間中在她漂亮的女兒或她本人的亮光周圍振翼飛舞,而沒有嚴重損壞翅膀。根據伊迪絲的囑咐,弗洛倫斯被列為參加這次宴會的一位成員,斯丘頓夫人對此曾疑惑或猶豫了片刻;弗洛倫斯對刺激她父親的任何事情有着本能的敏感,所以懷着奇妙的心情,默默無言地參加了這天的慶宴。
董貝先生佩了一條非常長、漿得非常硬的領帶,在慶祝活動開始的時候,在客廳里不停地走來走去,直到舉行宴會的預定時間到來為止。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準時來到,董貝先生只一個人迎接了他;他是一位大富豪,他的背心表面上看去好像是由普通木匠用耐用的松木板做成的,但實際上是由縫紉師用一種叫做南京本色棉布的材料縫製成的。慶祝活動的下一步是董貝先生派人去向董貝夫人致意,準確地指明現在的時間;在這之後,從談話的角度來說,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可說已生命垂危、奄奄一息了,一直注視着爐火的董貝先生不能使他起死回生,直到斯丘頓夫人前來搭救,他的生命才有了轉機;這位董事把她誤會為董貝夫人,熱情地向她問候,這是他在這天晚上復活過來的愉快的起點。
第二位到達的是銀行董事;他以具有全部收買任何東西的能力而聞名——如果他認為能影響金融市場的話,那麼他通常就收買人性——,但是他是言語非常謙遜的人,謙遜得幾乎到了誇張的程度;他談到他在泰晤士河①旁金斯敦那裏的“寒舍”,如果董貝先生肯去訪問的話,那麼它可以勉強地為他提供一張床和一盤排骨。至於夫人們,他說,像他這樣一個過着平靜生活的人向她們發出邀請是不合適的,但是如果斯丘頓夫人和她的女兒董貝夫人將來什麼時候順便去到那一帶地方,肯賞光去看一看那裏一點點灌木叢、一個可憐的小花壇、一個濫竽充數的菠蘿溫室和兩、三種諸如此類、沒有什麼值得誇讚的嘗試的話,那麼他將感到不勝榮幸之至。這位先生衣着十分簡樸,充分體現出他謙遜的性格:他用一段纖細的麻紗白葛充當領飾,他的鞋子很大,外套太肥大,褲子又太窄小;當斯丘頓夫人談到歌劇的時候,他說他很少上劇院去,因為他出不起買票的錢。這個回答似乎使他感到極大的高興和興奮,後來他把手放在衣袋裏,笑逐顏開地看着他的聽眾,眼睛閃着亮光,流露出極大滿足的神氣——
①泰晤士河:英國南部最重要的河流,全長336公里,經牛津、倫敦等重要城市,東流注入北海。
這時董貝夫人來到了,姿容美麗,神態高傲;她目空一切,蔑視他們所有的人,彷彿她頭上新娘的花冠是鋼針穿成的圓環,戴在她頭上的目的是為了要逼迫她讓步,而她卻寧肯死去也不肯屈服。和她在一起的是弗洛倫斯。當她們一道走進來的時候,董貝先生臉上又籠罩上一層跟他回家來那天晚上同樣的陰影,但是沒有被人察覺,因為弗洛倫斯不敢抬起眼睛去看他,伊迪絲則冷淡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根本就不會去注意他。
來到的客人很快地增加了好多。又有一些公司的董事、總經理,還有穿着盛裝、頭上戴着沉甸甸的節慶飾物的老夫人們,菲尼克斯表哥,白格斯托克少校,以及斯丘頓夫人的朋友們。斯丘頓夫人的朋友們跟她一樣,臉上塗得鮮紅、十分枯瘦的脖子上戴着貴重的項鏈。在這當中,有一位六十五歲,但打扮得十分年輕的夫人,衣服穿得驚人的單薄,背和肩膀大部分裸露在外面;她說話的時候,吐字不清,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她的眼皮需要她費很大的勁才能支撐起來;她的舉止中具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那是在輕浮的年輕人身上才時常可以看到的。由於董貝先生名單上的大部分客人沉默寡言,董貝夫人名單上的大部分客人則喜愛說話,他們相互之間不存在相同的地方,所以董貝夫人名單上的客人由於磁性一致的作用,就結成同盟,反對董貝先生名單上的客人。董貝先生名單上的客人們孤孤單單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或者為了躲藏在角落裏,就跟新進來的人相互碰撞,或者隱蔽在沙發後面,成了行路的障礙,當門猛地一下從外面向里推開的時候,他們的頭就被門碰上,並遭受種種不快。
當僕人前來通報宴席已經擺好了的時候,董貝先生攙扶着一位老夫人下餐廳去,這位老夫人很像是一個塞滿了鈔票的、深紅色的絲絨的針插,她可能真的就是針線街的老太太①,因為她是那麼有錢,看上去又那麼不肯通融;菲尼克斯表哥攙扶着董貝夫人;白格斯托克少校攙扶着斯丘頓夫人;袒露着肩膀、打扮得十分年輕的夫人,作為使其他女士們相形見絀的佼佼者,賞給了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其餘的夫人們留在客廳里被其餘的先生們觀賞,直到一些敢於冒險的勇士們自告奮勇,把她們護送下去為止;這些勇士們和他們的俘虜們把餐廳的門口堵塞得水泄不通,有位懦怯的男子就被阻留在冷酷無情的門廳中。當所有的人都已進去就座的時候,這些懦怯的客人當中還有一位發窘地露着笑容,依舊束手無策,沒有得到安排,直到後來,在男管家的陪同下,繞着桌子整整轉了兩圈,才找到了他的座位;最後發現,他的座位是在董貝夫人的左手;這位懦怯的客人入座之後,就再也沒有抬起頭來過——
①針線街的老太太:英格蘭銀行的謔稱。英格蘭銀行位於倫敦針線街;17世紀時有一家縫紉商行建在這條街上,因此這條街就得到了這個名稱。
客人們圍坐在閃閃發光的餐桌四周,忙碌不停地使用着閃閃發光的匙子、刀叉、盤子。這時候,這寬闊的餐廳可以看作是孩子們撿拾金銀的湯姆-蒂德勒地段①的放大的場景。董貝先生美滿地扮演了蒂德勒的角色。把他跟董貝夫人隔開的貴金屬雕花托盤,上面畫著有着霜狀表面的丘比德向他們兩人遞送去沒有香氣的花朵,使人看了覺得含有諷喻的意味——
①湯姆-蒂德勒地段:指不屬於任何人的地段,特別指兩個國家之間的中立地區;在這一地帶找到的一切,歸找得者私有。據此,有一種同名的兒童遊戲,內容是到湯姆-蒂德勒地段的寶山去撿金銀,撿到的金銀就歸自己所有。
菲尼克斯表哥精神飽滿,情緒活躍,看上去驚人的年輕。可是他在興高采烈的時候,有時說話缺乏考慮——他的腦子跟他的腿一樣,有時不聽指揮,偏離了正道——,這天晚上他竟使得參加宴會的人們打了個冷戰。情況是這樣發生的:那位後背袒露、打扮得很年輕的夫人對菲尼克斯表哥脈脈含情,於是耍了個圈套,讓東印度公司的董事陪送她到挨近菲尼克斯表哥的座位上;她一入座之後,立即把董事撇在一旁,作為對他忠誠效勞的報答。董事的另一旁是一位皮包骨頭、默默無言、拿着一把扇子的女士,她戴的一頂陰沉的黑絲絨的帽子擋着他的蔭,他就只好垂頭喪氣,孤零零地坐在那裏。菲尼克斯表哥和打扮得很年輕的夫人興緻勃勃,談笑風生;打扮得很年輕的夫人聽了菲尼克斯表哥跟她講的一個什麼故事,揚聲大笑,白格斯托克少校就代表斯丘頓夫人(他們在挨近桌子的另一端,對面坐着)請求允許他問一下,是不是可以把這故事講出來,讓大家都來欣賞欣賞。
“啊,以我的生命發誓,”菲尼克斯表哥說道,“這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它確實不值得再說一遍,事實上這隻不過是傑克-亞當斯的一段軼事。我想,我的朋友董貝(因為這時在座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菲尼克斯表哥身上)可能記得傑克-亞當斯,是傑克-亞當斯,不是喬——喬是他的哥哥。傑克——小傑克——眼睛有點斜視,說話有點結巴——,他是代表一個有議員選舉權的城市的。我當下院議員的時候,我們都管他叫暖床器亞當斯,因為他曾經當過一個年輕人未成年前的就職代理人①,也許我的朋友董貝知道這個人吧。”——
①英文warmingpan有兩個意義,一為暖床器,一為年輕人未成年前的就職代理人。這裏是詼諧地使用了雙關語。
董貝先生只可能知道蓋伊-福克斯①,所以作了否定的答覆。可是出人意料之外,那七個懦怯的客人當中的一位引人注目地說道,他認識他,還補充說,“他經常穿黑森士兵的長靴!②”——
①蓋伊-福克斯(GuyFawkes):英國歷史中1605年11月5日火藥陰謀案中的主犯,企圖炸死議員及英王詹姆士一世。
②黑森士兵的長靴:黑森是德國西南部的一個州。黑森士兵穿的長靴,膝前有精緻、優美的飾穗。
“一點不錯,”菲尼克斯表哥說道,一邊向前探出身子去看看這位懦怯的人,對坐在桌子最下端的他笑嘻嘻地表示鼓勵,“這是傑克。喬穿的是——”
“長筒靴!”那位懦怯的人喊道;他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每一秒鐘都在提高。
“當然,”菲尼克斯表哥說道,“您跟他們很熟吧?”
“我認識他們兩人,”那位懦怯的人說道。董貝先生立刻和他碰了杯。
“這傑克真是個非常好的人”,菲尼克斯表哥又笑嘻嘻地向前探出身子,說道。
“好極了,”那位懦怯的人回答道,他由於取得成功,因而膽子大起來了,“他是我所認識的最好的人當中的一個。”
“毫無疑問,您已經聽到這個故事了?”菲尼克斯表哥問道。
“現在還不敢說,”這位膽子大起來的懦怯的人回答道,“聽您閣下說了才知道。”他一邊說,一邊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微笑着,好像他熟記這個故事,早已被逗樂了。
“事實上,這件事本身根本算不了什麼故事,”菲尼克斯表哥笑嘻嘻地對着全桌的客人,快活地搖搖頭,說道,“用不着一句開場白。但是這說明了傑克靈巧的機智。事情是這樣的:傑克有一次被邀請去參加一個婚禮——這個婚禮我想是在巴克郡舉行的吧?”
“什羅郡,”那位膽子大起來的懦怯的人看到大家都在等待着他,就這樣回答道。
“是那裏嗎?事實上也可能在任何一個郡舉行,”菲尼克斯表哥說道,“我的朋友就這樣被邀請到任何郡去參加這次婚禮,”他對這笑話立刻會引起鬨堂大笑感到很高興,“他去了。正像我們當中有些人榮幸地被邀請來參加我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跟我的朋友董貝的婚禮一樣,不需要別人邀請兩次,去出席這麼有趣的場面真是了不得的高興。所以,他——傑克就去了。可是這個婚姻事實上是一個異常漂亮的女孩子跟一個她連一丁點兒愛情也沒有的男人的婚姻,她是因為貪圖他的財產才同意嫁給他的。當傑克參加婚禮之後回到城裏的時候,一位跟他認識的人在下院的休息室里碰見他,問他‘唔,傑克,這錯配了的兩口子怎麼樣?’‘錯配!’傑克回答道,‘根本不是什麼錯配。這完全是公平交易。她是正正規規地被買下來,而他,您也可以發誓說,是正正規規地被賣出去的!’”
可是當菲尼克斯表哥正滿腔歡樂地到達他的故事的最高潮的時候,全桌人都像接觸到電火花似地打了個冷戰,這使他猛吃一驚,就停止了說話。這個成為這一天大家普遍參加的談話的唯一話題在任何人的臉上也沒有引起微笑。接着是一片鴉雀無聲的沉默;那位不幸的懦怯的人事前對這故事就像對一個還沒出世的孩子一樣,一無所知,現在他從每隻眼睛中都可以看到,他被大家看成是這次禍害的元兇,心中感到劇烈的痛苦。
董貝先生的臉孔並不是容易變化的臉孔,這天他還是和平日一樣,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態度;他在靜默中只是鄭重地說了一聲“很好”,此外,對這個故事就沒有任何其他表示理解的反應。伊迪絲朝弗洛倫斯迅速地看了一眼,可是除此之外她在表面上還繼續保持着冷冷淡淡、漠不關心的態度。
宴會通過了各個不同的階段:豐富的肉,芳醇的酒,連接不斷的金銀器皿,代表泥土、空氣、火、水的各種美味佳肴,成堆的水果,還有董貝先生的宴會上完全不需要的東西——冰,這頓晚餐漸漸地接近結束;在後幾個階段中,不斷聽到兩下敲門的響亮,通報客人來到;這些晚到的客人們只能聞聞宴會的香味而已。當董貝夫人站起來的時候,她的丈夫脖子堅挺,腦袋直豎,手按着打開的門,讓夫人們一一走出去,這一情景是很值得看一看的;董貝夫人胳膊挽着他的女兒,從他身旁匆匆走過的情景也是值得看一看的。
董貝先生威風凜凜地坐在細頸圓酒瓶後面時,是一幅莊嚴的景象;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孤孤單單地坐在桌子空蕩蕩的另一頭的近旁時,是一幅凄涼的景象;少校向七位懦怯的人當中的六位(愛虛榮的那一位已經完全陷於絕境了)講約克郡公爵的軼事時,是一幅英武的景象;銀行董事用吃點心的小刀向一群崇拜者描畫他有小菠蘿溫室的平面圖時,是一幅謙遜的景象;菲尼克斯表哥撫平長袖口,偷偷地整整假髮時,是一幅沉思的景象。可是所有這些景象持續的時間都很短,因為很快就喝咖啡,而且大家不久都離開了餐廳。
樓上大廳里的人群每分鐘都在增加;可是跟先前一樣,董貝先生名單上的客人們跟董貝夫人名單上的客人們混雜在一起的可能性是天然不存在的,任何人也不會分辨不清,誰是屬於哪一份名單上的。這一規則唯一例外的情形也許可以算是卡克先生吧。他向所有的人都露出微笑,站在聚集在董貝夫人周圍的人群中,注視着她,注視着他們。注視着他的老闆、克利奧佩特拉、少校、弗洛倫斯以及四周的一切;他跟這兩幫客人相處得都無拘無束,看不出是屬於哪一幫的。
弗洛倫斯害怕他,他在房間裏對她來說是個夢魘。她不能忘記有他在場,由於她不能抗拒對他的厭惡與不信任,因此她的眼睛不時朝他那邊望一下。可是她的思想卻在翻騰着別的事情,因為當她坐在一旁的時候——並不是由於沒有人愛慕她或尋找她,而是由於她安靜、文雅的性格才坐在一旁的——,她覺得她的父親在流行着的活動中是多麼不起作用;她痛苦地看到,他似乎是多麼不自在;當他停留在門旁,迎接着那些他希望特別厚待的客人,並把他們領去介紹給他的妻子的時候,他又是多麼不受尊重;他的妻子高傲地、冷漠地接見了這些客人,但絲毫也沒有興趣或願望去討他們的喜歡;在煞風景的接見儀式之後,她也沒有考慮他的願望或對他的朋友表示歡迎,一直不開口說一句話。使弗洛倫斯同樣困惑不解或痛苦的是,這樣行事的伊迪絲卻這麼親切,這麼慈愛、體貼地對待她;就她來說,甚至連注意到在她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情形,幾乎都好像是忘恩負義似的。
弗洛倫斯如果敢哪怕用眼光陪伴一下父親的話,那麼她該會多麼幸福啊!但弗洛倫斯沒有去猜疑他不自在的主要原因,就這一點來說她倒是幸福的。不過,她害怕表露出她似乎知道他處於不利的境地,唯恐他會對她憤怒不滿;加上她一方面情不自禁地想親近他,一方面又對伊迪絲懷着感激的感情,處在這樣矛盾衝突的心情中,她就不敢抬起眼睛去看他們兩人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她為他們兩人感到焦急不安,鬱鬱不樂,所以在擁擠的人群中,她心中暗暗地產生了這樣一些想法:如果這裏從來就聽不到這些嘈雜熱鬧的談話聲和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如果往日沉悶無趣、凄涼冷落的景象從來就沒有被現在新穎別緻和富麗堂皇的景象所代替,如果這個受到冷落的孩子從來沒有從伊迪絲那裏找到友誼,而是一直過着她那被人遺忘、沒人可憐的孤獨的生活的話,那麼對他們來說,這也許反倒比現在更好。
奇克夫人也有一些這樣的想法,但是這些想法並不是平平靜靜地在她的心中展開。這位善良的家庭主婦一開頭就因為沒有被邀請參加晚宴而受到了侮辱。她從這個打擊中部分恢復過來之後,不惜破費大筆金錢,決心把自己打扮成一位穿着豪華的人物,在招待會上出現在董貝夫人的面前,使她見了眼花繚亂,並在斯丘頓夫人頭上堆上高山般重重的屈辱。
“可是我卻被看得連弗洛倫斯也不如了!”奇克夫人對奇克先生說道,“有誰絲毫注意過我?誰也沒有!”
“誰也沒有,我親愛的,”奇克先生同意地說道。他背靠着牆,坐在奇克夫人的身旁,甚至在這裏,他也只能輕輕地吹吹口哨,聊以自慰。
“這有一點點像需要我在這裏的樣子嗎?”奇克夫人眼睛閃發出亮光,高聲喊叫道。
“不錯,我親愛的,我看不像,”奇克先生說道。
“保羅瘋了!”奇克夫人說道。
奇克先生吹吹口哨。
“除非你是個怪物(有時我覺得你真的就是個怪物),”奇克夫人坦率地說道,“那就別坐在這裏吹你的小調了。一個人哪怕稍稍有點男子漢的感情,怎麼能看得住保羅的岳母打扮成那副模樣,在跟白格斯托克少校賣弄風情?別的使人愉快的事情就別提了,就是這個白格斯托克少校今天能在這裏,我們也還得感謝你的盧克麗霞-托克斯——”
“我的盧克麗霞-托克斯!”奇克先生吃驚地說道。
“是的,”奇克夫人很嚴厲地回答道,“你的盧克麗霞-托克斯!我要問,不論是什麼人,看到保羅這位岳母,保羅這位傲慢的老婆,這些光裸着後背和肩膀的不成體統的老醜八怪們,總之一句話,看到今天這樣的招待會,怎麼還能有心情哼小調呢?”奇克夫人在最後幾個字上冷嘲熱諷地加重了語氣,使奇克先生嚇了一跳。“這對我來說,謝謝上天,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奇克先生把嘴巴扭歪成根本無法哼小調或吹口哨的形狀,並似乎很用心地在沉思着。
“雖然保羅已經忘記我該享受的權利了,“奇克夫人火冒三丈,說道,“但我希望,我知道我本人應該享受什麼權利。我是這個家庭的一名成員;我不打算在這裏坐着,讓人不理不睬。我不是董貝夫人腳下的爛泥,現在還不是,”奇克夫人說道,彷彿她預料後天就會變成這爛泥似的,“我要走!我不說(不管我怎麼想)這一切安排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貶低我,侮辱我。我將直截了當,一走了之。我不在,他們也不會發覺!”
奇克夫人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筆直地站了起來,挽着奇克先生的胳膊,離開了這個他們在偏僻的角落裏逗留了半個小時的房間。她真能洞察一切:她不在,確實完全沒有被人發覺。
不過她並不是唯一的憤怒的客人;因為董貝先生名單上客人們(他們依舊不斷地處於困難的境地中)一致對董貝夫人名單上的客人們感到憤怒,因為她們通過單眼鏡看他們,並大聲說不知道這些人是誰。在這同時,董貝夫人名單上的客人們抱怨疲乏;那位袒露着肩膀、打扮得很年輕的夫人,失掉那位快活的年輕人菲尼克斯表哥(他在宴會結束之後就走了)的照顧之後,對三、四十個朋友秘密地宣稱,她厭煩得要死。頭上戴滿了沉甸甸的飾物的老夫人們都有或大或小的理由抱怨董貝夫人。那些公司的董事和總經理們心裏都一致認為,如果董貝一定要結婚,他最好娶一位跟他年紀比較接近的人,別這麼漂亮,但家境要寬裕一些才好;這一類身份的先生們普遍的看法是,這是董貝的失着,他以後會後悔的。除了那些懦怯的人之外,留在那裏或走開的人,幾乎沒有一位不認為自己從董貝先生或董貝夫人那裏受到冷落或委屈的。後來才知道,那位戴黑絲絨帽子、默默無言的夫人就是因為那位穿深紅絲絨衣服的夫人比她先被攙扶到餐廳里去才氣得一言不發的。甚至連那些懦怯的男子的脾氣也變壞了,這或者是由於他們喝了過多的檸檬汁,性格發生了變化,或者是由於他們受到整個房間的氣氛的感染的緣故;他們在樓梯上和偏僻的角落裏相互諷刺嘲笑,並低聲說些誹謗的話。普遍的不滿與不快廣泛地擴散開來,聚集在門廳里的僕人們也跟樓上的客人們一樣感覺到這一點。甚至連等候在屋外、拿着火炬給大家照路的僕人也了解到這一點,他們把這個慶祝宴會跟那種在死者遺囑里沒有提到任何人、因而聽不到哀哭的葬禮相比。
最後,所有的客人都走了,拿着火炬給大家照路的僕人也走了。長時間被馬車堵塞的街道已暢通了。房間裏將要燃盡的燭光只照着在一旁交談的董貝先生和卡克先生,以及董貝夫人和他的母親,沒有別的人了。董貝夫人坐在絨墊睡椅上,她的母親仿照克利奧佩特拉的姿態躺着等待侍女前來。董貝先生和卡克談話結束之後,卡克諂媚討好地走上前來告別。
“我希望,”他說道,“董貝夫人經過這愉快的晚上所感到的勞累不會使她明天覺得不舒服。”
“董貝夫人已經充分地節省了她的勞累,”董貝先生走上前來,說道,“因此您絲毫不用在這方面替她擔心。董貝夫人,我很遺憾地想說,我實在希望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您能比往常稍許勞累一些才好。”
她傲慢地向他看了一眼,似乎不值得再看他,就一言不發地轉開了視線。
“我感到遺憾,夫人,”董貝先生說道,“您竟沒有想到這是您的責任——”
她又看了看他。
“夫人,”董貝先生繼續說道,“您應當對我的朋友表示更敬重一些,這是您的責任。這些人當中有幾位,您今天晚上很明顯地怠慢了他們,而我要告訴您,他們前來拜訪,是給了您極大的體面。”
“您知道這裏還有別人嗎?”她這時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回答道。
“別走!卡克!我請您別走。我堅決要求您別走。”董貝先生攔住那位默不作聲往外走的先生,喊道,“夫人,您知道,卡克先生是深得我信任的人。我所說的問題,他跟我一樣清楚。請允許我告訴您,讓您了解,董貝夫人,我認為這些富有的、重要的人物給了我極大的體面。”董貝先生挺了挺身子,彷彿現在已向他們表示了極大的敬意似的。
“我問您,”她重複地說道,一邊用輕蔑的眼光注視着他,“您知道這裏還有別人嗎,先生?”
“我必須請求,”卡克先生向前走了一步,說道,“我必須懇求,我必須要求讓我離開,不管這爭執是多麼微不足道、無關緊要——”
斯丘頓夫人一直在注視着女兒的臉孔,這時把他的話接了過去。
“我最親愛的伊迪絲,”她說道,“還有我最親愛的董貝;我們的卓越的朋友卡克先生,因為我確實應當這樣稱呼他才是——”
卡克先生輕輕地說道,“您過份誇獎了。真是不勝榮幸之至”。
“他使用了我心裏想要說的語言,在這一段時間裏我一直渴望着有一個機會把它表示出來。微不足道、無關緊要!我最寶貝的伊迪絲,還有我親愛的董貝,難道我們不知道,你們兩人之間的任何爭執——不,弗勞爾斯,現在不。”
弗勞爾斯就是那位侍女,她看到有先生們在場,就急忙退出去了。
“你們兩人心心相印,”斯丘頓夫人繼續說下去,“一條美妙的感情紐帶把你們聯結在一起;難道我們不知道,你們倆之間的任何爭執,必然是微不足道,無關緊要的嗎?還有什麼語言能更好地表述這一事實?沒有!因此,我高興地利用這個小小的機會,這個微不足道的機會——人類的天性,你們個人的性格以及引起母親流淚的一切都在這時候充分顯露出來了——說一下,我絲毫也不認為這有什麼重要的意義,我認為這隻不過是人類心靈中那些毫不足取的因素在發生作用罷了;我不像大多數的丈母娘(多麼討厭的詞兒喲,親愛的董貝!在這個我擔心太虛偽的世界上,我聽說她們確實是存在的),我今後決不打算在這種時候介入到你們當中來干預你們的事情,也決不會因為——他叫什麼——不是丘比德,而是另外一個可愛的人兒①的火炬中有一點小小爆燃的閃光而感到十分難過。”——
①斯丘頓夫人是想說許墨奈俄斯(Hymenaeus,英譯為Hymen),希臘與羅馬神話中的司婚姻之神;在造型藝術中,他是個戴着鮮花項圈,手執火炬的少年。
這位好母親說話的時候,向她的兩個孩子投去了銳利的眼光,它可能已把隱匿在這些層次雜亂的話語中的一個直截了當、經過深思熟慮的意圖表達出來了。這個意圖就是,她打一開頭就精明地退縮到一旁,不去聽他們的鏈條將來叮噹撞擊的,並且躲藏在她天真地相信他們情投意合和相互體貼這一虛構的幻影之中。
“我已向董貝夫人指出了,”董貝先生以他最莊嚴的態度說道,“我們婚後生活初期中她的行為中我所不滿意、我要求改正的地方。卡克,”他向他點點頭,讓他出去,“祝您晚安!”
卡克先生向傲慢的新婚夫人鞠了個躬,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的丈夫;他向門口走去的時候,在克利奧佩特拉的長沙發旁邊停住,以十分卑躬屈節、喜不自勝的敬意吻了吻她和藹親切地向他伸過來的手。
當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因為克利奧佩特拉已急急忙忙地離開了),如果他的漂亮的妻子責備了他,或者改變了臉色,或者說一句話來打破現在的沉默的話,那麼董貝先生是能夠挺身維護他的權利的。可是她看過他之後,以強烈的、難以形容的、令人畏縮的輕蔑的神色,低下了眼睛,彷彿對她來說,他是太沒有價值,太無關緊要,根本不值得她開口去反駁他似的;她目空一切,無比傲慢地坐在他的前面;她彷彿要用她那冷酷的、毫不改變的決心把他壓倒和踢開似的;——對於她的這種輕蔑和傲慢,他卻束手無策。他離開了她,留下她那傲氣十足的美貌,心中極度地蔑視他。
是不是他很膽怯,所以在一個鐘頭以後,他要在他過去有一次看到弗洛倫斯在月光下抱着小保羅費勁地走上去的那個樓梯間裏,有意在暗中監視她呢?還是他在黑暗中偶爾出現在那裏呢?當他抬起眼睛的時候,他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支蠟燭從弗洛倫斯睡覺的房間中走出來,並且再一次注意到那張他不能征服的臉孔改變成另一種神態。
可是它決不會像他的臉孔那樣改變。它在極度的傲慢與憤怒中,從來也不知道他們回到家來的那天夜間,在那個黑暗的角落裏籠罩在他臉上的陰影;從那以後,他臉上時常出現這個陰影,現在當他往上看的時候,他臉上的這個陰影變得更為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