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變化
“蘇珊,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弗洛倫斯對極好的尼珀說道,“我們又要回到我們安靜的家裏去了!”
蘇珊露出難以描述的豐富表情,吸進一口氣,然後又有力地咳嗽了一聲,來緩和她的感情,回答道,“確實很安靜,弗洛伊小姐,這是沒有疑問的。非常安靜。”
“當我是個孩子的時候,”弗洛倫斯沉思了一會兒以後,若有所思地問道,“您有沒有看見過那位不怕麻煩,到現在已有三次騎馬到這裏來跟我談話的先生?我想有三次了吧,蘇珊?”
“三次了,小姐,”尼珀回答道,“有一次他們邀您出去散步,這些斯克特——”
弗洛倫斯溫和地看了她一下,尼珀小姐就剋制住自己。
“小姐,我是想說,巴尼特爵士和他夫人以及那位年輕的先生。從那次以後,他又在晚上來了兩次。”
“當我是個小孩子,客人們前來拜訪爸爸的時候,您在家裏看到過那位先生嗎,蘇珊?”弗洛倫斯問道。
“唔,小姐,”她的侍女考慮之後回答道,“我確實不好說我是不是看到過他。您知道,您可憐的媽媽死的時候,弗洛伊小姐,我剛剛上您家來,我的活動範圍,”尼珀仰起頭來,好像是抱怨董貝先生經常故意看不起她的勞績似的,“就在頂樓下面。”
“是的,”弗洛倫斯依舊深思地說道,“您大概不會知道誰到我們家裏來過。我是完全忘記了。”
“當然,小姐,我們也談論主人和客人,”蘇珊說道,“我當然還聽到不少談話,雖然當我跟她們在一起的時候,理查茲大嫂以前的保姆曾經講過一些令人不愉快的話,暗示說,有長耳朵的小水罐①什麼的,可是這隻能怪她本人愛把自己灌醉,這可憐的人,”蘇珊帶着鎮靜的、寬容的神情,說道,“她就因為這個緣故被解僱了,她也就走了。”——
①長耳朵的小水罐:英國諺語,意指小孩子耳朵尖。
弗洛倫斯坐在卧室的窗口,手支托着臉,向外看着,似乎沒有聽見蘇珊說了些什麼;她深深地陷在沉思中了。
“不管怎麼樣,小姐,”蘇珊說,“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這位卡克先生在您爸爸的心目中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即使不說跟現在一樣,也跟現在差不多。那時候,小姐,我在屋子裏經常聽說,他在您爸爸城裏的公司里是個頭,一切事情都歸他管,您爸爸器重他超過任何人,這一點,弗洛伊小姐,請您原諒,他很容易這樣做,因為他從來不重視其他人。我知道這,因為我也許是個長耳朵的水罐,聽到別人這麼說。”
蘇珊-尼珀委屈地回想起理查茲大嫂以前的保姆,說到“長耳朵的水罐”時有力地加重了語氣。
“他們還談到卡克先生沒有失寵,小姐,”她繼續說道,“而是牢牢地保持住自己的地位,繼續受到您爸爸的信任。這些我是從那位珀奇那裏聽到的。他每到這裏來的時候,總要到我們這些人中間聊天,雖然他是世界上最沒骨氣的人,弗洛伊小姐,誰也沒有耐性跟他相處一分鐘,可是他對城裏發生的事情倒知道得很多。他說,您爸爸不論做什麼事,都離不開卡克先生,一切事情都交給卡克先生去辦理,一切都按照卡克先生的意見去做,並讓卡克先生老跟隨在他的身邊。照我看,在珀奇心目中,除了您爸爸之外,印度皇帝跟卡克先生相比還是個沒出生的孩子呢。”
這些話弗洛倫斯沒有聽漏一個字;她對蘇珊的談話產生了興趣,不再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景物,而是看着她,並注意地聽着她。
“是的,蘇珊,”當那位姑娘講完時,她說道,“我相信,他得到爸爸的信任,而且是他的朋友。”
弗洛倫斯的思想集中在這個問題上,好幾天也離不開它。卡克先生在接着第一次拜訪之後而來的兩次拜訪中,裝出他和她相互信任似的,並裝出他有權神秘地和悄悄地告訴她,那條船還是下落不明,而且他對她有一種稍稍加以克制的權力和影響,這使她感到奇怪,並使她心中產生極大的不安。她無法拒絕它,使她自己從他逐漸纏繞在她身上的蜘蛛網中解脫出來;因為那需要掌握這世界的某種策略和知識,才能對抗他的這種詭計,而弗洛倫斯卻沒有掌握。不錯,他除了對她說那條船杳無音訊,並說,他擔心會發生最壞的結果之外,並沒有再說別的,但是他怎麼知道她關心這條船,為什麼他有權利那麼陰險地、惡毒地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訴給她呢,弗洛倫斯對這感到苦惱不安。
卡克先生的這種行為以及她經常懷疑和不安地思考它的習慣,開始使他在弗洛倫斯的思想中具有一種很令人不愉快的魔力。有時,為了使他成為一個真實的人,不能比其他人對她施加更大的魔力,她就想方設法,更清楚地回憶起他的面貌、聲音和神態,可是這樣做,並不能消除她心中那模糊的印象。然而他卻從不皺眉蹙額,也從不露出厭惡或敵意的神態來看她,而總是笑容滿臉,安詳自若。
另一方面,弗洛倫斯由於強烈地懷抱着要達到重新贏得她父親喜愛的目的,並堅決相信她自己非出本意地應對他們父女之間如此冷淡與疏遠的關係負責,因此她會想到,這位先生是她父親知心的朋友;她還會憂慮地想到,她對他產生厭惡和恐懼的思想會不會是她促使她父親不愛她並造成她如此孤獨的不幸原因之一呢?她擔心可能是這樣;有時她相信就正是這樣。於是她就決心克服這種錯誤的感情,使她自己相信,她父親的朋友的關注對她來說是光榮和鼓勵;並希望對他進行耐心的觀察和信任將會引導她的流血的雙腳走過那坎坷不平的道路,通向她父親的心。
就這樣,沒有人給她出主意——因為她要跟人商量,似乎就像是抱怨父親似的——,溫柔的弗洛倫斯在懷疑與希望的不平靜的海洋上顛簸着;卡克先生則像是深海中有鱗的妖怪一樣在下面游着,閃閃發光的眼睛一直在注視着她。
弗洛倫斯在這一切之中,又有了一個希望重新回家的新理由。孤獨的生活更適合於她懷有膽怯的希望與懷疑的過程;她有時擔心,當她不在家的時候,她也許會錯過向她父親表明她的愛心的好機會。天知道,她可以在這最後的一點上讓她的心安靜下來,可憐的孩子!可是她那受到冷落的愛正在她的心中跳動,它甚至在她睡眠時飛了出去,像一隻在外遊盪的鳥兒飛回家一樣,安息在她父親的脖子上。
她時常思念沃爾特。啊!當夜色朦朧,風在屋外吹刮的時候,她曾經多少次想到了他啊!但是她心中懷着強烈的希望。對於年輕和感情熱烈的人——甚至像她那樣經驗不多的人——來說,很難想像青春與熱忱會像微弱的火焰一樣熄滅,生命的白天會在中午就被黑夜吞沒,因此,希望在她心中仍然是強烈的。她時常為沃爾特所遭受的苦難而流淚,但卻很少為他假定的死亡而流淚,時間也從來不長久。
她曾經寫信給年老的儀器製造商,但卻沒有得到迴音,但她在信中並沒有要求回復。那天早上弗洛倫斯高高興興地準備回家去過她以往的隱居生活的時候,她的情況就是這樣。
布林伯博士和夫人,在他們尊貴的弟子巴尼特少爺的陪同(這是十分違反他心愿的)下,早已回到布賴頓;這位小先生和跟他同去帕納薩斯朝聖的伴侶們無疑早已在那裏繼續他們的攻讀。假期早已過去了;別墅中大部分年輕的客人們都已離開;弗洛倫斯這長時間的拜訪也將要結束了。
不過,有一位客人雖然沒有居住在巴尼特爵士的家裏,但卻始終如一地對這家人表示關切,並仍和過去一樣對他們忠心耿耿。這就是圖茨先生。他在掙脫布林伯枷鎖,並戴着戒指高飛進自由王國的那一天晚上,有幸認識了小斯克特爾斯;他在幾個星期以前重敘了這一交情之後,每隔一天就準時前來看望一次,並在門廳的門口留下一大堆名片;名片的數量實在多極了,因此這個表示禮儀的方式使人想起了惠斯特牌①,圖茨先生像是在配牌,僕人則像是個玩牌的對手。
圖茨先生為了使這家人不會忘記他,還採用了一個大膽的、巧妙的主意(不過,有理由設想,這個辦法是從鬥雞足智多謀的腦袋中產生的):他購置了一條六個槳的單桅帆船;鬥雞的水上運動的朋友們充任船員,那位傑出的英雄親自把舵;他為了這個目的穿了一件鮮紅的消防隊員的短外衣,並用綠色的遮陽掩蓋眼睛周圍永久性的青紫斑;在給這條船裝備用品之前,圖茨先生曾試探鬥雞對這樣一個假想的情況的意見:假定鬥雞迷戀上一位名叫瑪麗的姑娘,心裏正打算自己弄一條船,那麼他將把那條船取個什麼名字呢?鬥雞斬釘截鐵、發誓賭咒地回答說,他將把它命名為“波爾”②或“鬥雞的喜悅”。圖茨先生把這個想法加以改進,在深深思索並充分發揮創造才能之後,決定把他的單桅帆船稱為“圖茨的歡樂”——這是對弗洛倫斯的巧妙頌辭,凡是知道他們的人沒有一個不對它表示讚許的——
①惠斯持(whist)牌:由4人成局的一種紙牌戲,共有52張牌,以2人為1組,兩組相對。橋脾就是由惠斯特牌發展出來的。
②波爾(Poll)是瑪麗(Mary)的小稱。
圖茨先生躺在他的華麗的帆船中的一個深紅色的靠墊上,腳蹺在空中,在執行他的計劃的過程中,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向上游划來,在巴尼特爵士花園附近來來去去;他命令他的船員們一次又一次沿着銳角方向穿過河流,以便從巴尼特爵士窗口往外看的人們可以更好地看到他;他還讓“圖茨的歡樂”進行各種演習,使河岸附近的居民看得目瞪口呆。可是每當他看到巴尼特爵士花園裏的什麼人待在河邊的時候,圖茨先生總是假裝成由於一些情況的巧合而劃過那裏,這種巧合是非常離奇古怪和不大可能發生的。
“您好嗎,圖茨?”巴尼特爵士會從草坪上向他揮着手,說道。這時機靈的鬥雞就直向岸邊劃去。
“您好,巴尼特爵士!”圖茨先生回答道,“多麼令人驚奇的事呀,我會在這裏遇見您!”
圖茨先生以他特有的聰明,經常這樣說,彷彿這裏不是巴尼特爵士的住宅,而是尼羅河或恆河上的一座什麼荒廢的大廈似的。
“我從沒感到這麼驚奇的!”圖茨先生會驚叫道,“董貝小姐在這裏嗎?”
也許弗洛倫斯隨後就會到這裏來。
“啊,戴奧吉尼斯很健康,董貝小姐,”圖茨先生會喊道,“今天早上我去打聽過。”
“非常感謝您!”弗洛倫斯會用愉快的聲音回答道。
“您不上岸來嗎,圖茨!”巴尼特爵士這時會這樣說,“上來吧!您又不急着上什麼地方去。來看看我們吧。”
“哦,這無關緊要,謝謝您!”圖茨先生會紅着臉回答道,“我想董貝小姐也許會高興知道這個情況;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再見吧!”可憐的圖茨先生真盼望能接受這個邀請,但卻又沒有這樣的勇氣,所以就懷着痛苦的心情,向鬥雞打了個手勢,於是“歡樂”就離開了,像箭一般地破浪前進。
弗洛倫斯要離開這裏的這天早晨,“歡樂”裝飾得十分豪華,停泊在花園的台階旁邊。當弗洛倫斯跟蘇珊談話以後下樓去告別時,她發現圖茨先生正在客廳里等待她。
“您好,董貝小姐!”感動的圖茨說道;當他心中的願望得到滿足的時候,他經常可怕地倉皇失措;這時他對她說道,“謝謝您,我確實很健康,我希望您也一樣,戴奧吉尼斯昨天也是這樣。”
“謝謝您的好意,”弗洛倫斯說。
“謝謝您,這無關緊要,”圖茨先生回答道,“今天天氣很好,我想您也許不會反對從水路回家吧,董貝小姐。船里寬敞得很,您的侍女也可以跟您同船走。”
“我十分感謝您,”弗洛倫斯遲疑地說道,“我確實感謝,不過——我不想那樣走。”
“哦,這無關緊要,”圖茨先生回答道,“早上好。”
“您不等一下,看看斯克特爾斯夫人嗎?”弗洛倫斯親切地問道。
“哦不,謝謝您,”圖茨先生說道,“這根本無關緊要。”
圖茨先生在這種場合下是這麼害羞,這麼慌張啊!可是斯克特爾斯夫人就在這時候進來了,圖茨先生突然想要問問她好嗎,並祝她健康;圖茨先生跟她握手的時候怎麼也下不了決心把手放下,直到巴尼特爵士來到為止;一看到巴尼特爵士,圖茨先生就立刻緊緊地把他抓住。
“圖茨,”巴尼特爵士朝着弗洛倫斯說道,“我肯定地對您說,我們今天將失去屋子裏的明燈了。”
“哦,這無關緊要——我是想說,您說得完全不錯,”局促不安的圖茨結結巴巴地說道,“再見吧!”
圖茨先生儘管這樣有聲有色地作了告別,但卻沒有走開,而是原地站着不動,並斜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弗洛倫斯為了使他擺脫困境,就開始向斯克特爾斯夫人告別,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同時把胳膊向巴尼特爵士伸去。
“我親愛的董貝小姐,”她的主人把她送上四輪馬車的時候,說道,“我請您向您親愛的爸爸轉達我最親切的問候,可以嗎?”
弗洛倫斯接受這項任務是痛苦的,因為她覺得她如果要使他相信,他對她所表示的好意就是對她爸爸所表示的好意,那麼這就欺騙了巴尼特爵士。不過因為她不能解釋,所以她就低下頭去向他表示感謝,這時她又重新想起那沉悶無趣的家可以使她從這些使她感到尷尬、引起她悲傷的事情中解脫出來,因此它是她自然的和最好的藏身場所。
她新近交上的朋友們和伴侶們,有些依舊住在別墅里,他們都從房屋裏和花園中跑來向她告別。他們全都和她依依不捨,十分誠摯地跟她分手。甚至連僕人們也對她的離去感到惋惜;他們聚集在馬車門口向她點頭和行屈膝禮。當弗洛倫斯看着四周親切的臉孔,在這些臉孔中間看到了巴尼特爵士和夫人的臉孔,看到了站在遠處正在吃吃笑着和注視着她的圖茨先生的臉孔時,她想起了那天夜裏保羅和她離開布林伯博士的學校回家時的情景;當馬車離開他們向前奔跑的時候,她的臉孔都被淚水沾濕了。
這是悲傷的眼淚,但這也是帶來安慰的眼淚,因為當與她現在正要回去的那座沉悶無趣的老房屋有關的所有美好的回憶湧上心頭的時候,它們使她感到這座老房屋十分親切。自從她在那些寂靜無聲的房間中漫步穿行以來,自從她最後一次輕輕地、害怕地偷偷走進她父親的那些房間以來,自從她在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之間都感覺到死去的親愛的弟弟的莊嚴而又撫慰的影響以來,似乎已經過去了多麼長久的時間了啊!這次新的告別還使她想起了她跟可憐的沃爾特的離別,想起了他那天夜間的神情和話語,想起了她曾注意到他既對留在後面的人們懷着親切的感情,但同時卻又表露出勇氣和高興;他的短短的歷史也是和這座古老的房屋聯繫着的,這使這座房屋具有一種新的權利來要求獲得和支配她的心。
當她們行進在回家的路途中時,甚至連蘇珊-尼珀對這居住了許多年的家的態度也溫和起來了。雖然它是陰鬱的,她對它的陰鬱曾進行過嚴厲而中肯的指責,可是她大大地原諒它了。“我不否認,小姐,我將高興再看到它,”尼珀說,“雖然它沒有什麼可誇耀的,可是我卻不願意它被火燒了,也不願意它被拆毀了!”
“你將高興穿過那些老房間,是不是,蘇珊?”弗洛倫斯笑嘻嘻地問道。
“唔,小姐,”蘇珊回答道;當她們愈來愈接近這座房屋的時候,她對它的態度也愈來愈溫和了,“我不想否認,我將高興穿過它們,不過很可能,明天我又會恨它們了。”
弗洛倫斯覺得,她住在家裏比住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感到安寧。在家裏,在這些高高的、黑暗的牆壁中間,把她心中的秘密深深地隱藏起來,比把它帶到外面明亮的光線中,試圖避開許多幸福的眼睛的注意,要好得多和容易得多。懷着愛的心在這裏孤獨地進行探索,不會因為看到周圍懷着愛的心而感到新的氣餒,這要好得多;在充滿這些回憶的平靜的聖堂內去希望,去祈禱,去熱愛,比在一個不論有多少歡樂的新環境中要容易得多,雖然在她的四周,聖堂的牆壁已經朽壞了,腐蝕了,枯爛了;雖然她還會像過去一樣得不到關懷,但她可以懷着恆心和耐性。她歡迎回到她那具有魅力的往昔生活的夢幻中,盼望過去那黑黑的大門再一次把她關進裏面去。
滿懷着這些思想,她們轉進了那條長長的和幽暗的街道。弗洛倫斯不是坐在馬車中最靠近她的家的那一邊,當她們離家的距離愈來愈近的時候,她從窗口向外望出去,想看看住在對面的那些孩子們。
她正在這樣注意看着的時候,蘇珊高聲喊叫了一聲,促使她迅速地回過頭來。
“噯呀,天哪!”蘇珊氣喘吁吁地喊道,“我們的家在哪裏呀!”
“我們的家!”弗洛倫斯說道。
當馬車停住的時候,蘇珊剛把頭從窗外縮進來,這時又重新探出去,然後又把頭縮回來,吃驚地獃獃地看着她的女主人。
房屋四周,從底層到屋頂,豎立着縱橫交錯的腳手架。屋旁寬闊的街道有一半寬和一半長的地方都被一堆堆磚石、一堆堆灰漿和一堆堆木材堵塞住了;一些梯子豎靠在牆上,工人們爬上、爬下;另一些工人正在腳手架的踏板上工作;油漆工和室內裝飾工則在屋子裏忙碌着。一大卷一大卷的裝飾用紙正從門口的一輛大車中卸下;傢具商的一輛貨車也擋住了道路;從裂着口的破窗子往裏看,房間中沒有任何傢具;所能看到的只是工人們和他們的工具擠滿了從廚房到頂樓的各個地方。屋裏屋外都一樣:砌磚工、油漆工、木匠、石匠;鎚子、灰沙斗、刷子、鎬、鋸、鐵瓦刀——全都一齊工作着。
弗洛倫斯下了馬車,心中半信半疑,這究竟是不是她的家,直到後來她認出了臉被曬得黑黑的托林森正在門口迎接她。
“沒出什麼事吧?”弗洛倫斯問道。
“哦,沒有,小姐。”
“這裏正發生着很大的變化啊。”
“是的,小姐,很大的變化,”托林森說道。
弗洛倫斯彷彿在夢中似地走過他身旁,急急忙忙跑上樓去。耀眼的光線充滿了過去長期黑暗的客廳,在高處可以看到梯子、踏板和戴着紙帽子的工人。她母親的畫像已經和其他傢具一道搬走了,在原先掛像的地方潦草地塗寫着幾個粉筆字:“這間房間要鑲上護牆板,綠色和金黃色的。”樓梯間像屋外一樣,一片縱橫交錯的柱子和木板;一群白鐵工和玻璃工像奧林匹斯山上的群神①一樣,在天窗上彎下身子,以各種不同的姿勢操作着。她自己的房間裏面暫時還沒有觸動,但是房子外面支立着梁桿和木板,阻擋陽光從窗戶射進去。她迅速走上另一間擺着小床的房間去,一位皮膚黝黑的大漢,嘴巴里銜着一支煙管,頭上包紮着一塊手絹,正在窗口張大眼睛往裏看——
①奧斯匹斯山(Olympus):希臘北部泰撒來和馬其頓交界處山脈東頭的高山,據傳說,太古時代希臘的十二個大神就住在這個山上。
一直在尋找弗洛倫斯的蘇珊-尼珀,就在這裏找到了她,並建議她下樓到她爸爸那裏去;他希望跟她說話。
“他在家!還希望跟我說話!”弗洛倫斯顫抖地喊道。
蘇珊比弗洛倫斯更加心神錯亂,又把她的使命重說了一遍;弗洛倫斯臉色蒼白,心情激動,沒有片刻遲疑,就急急忙忙跑下樓去。在下樓的路途中想:她敢不敢吻他呢?心中難以抑制的願望使她下定了決心,她想她敢。
當她走到她父親面前的時候,他也許會聽到她的心在跳動。再過一瞬間,它就要貼在他的胸前跳動了。
可是他不是一個人。那裏還有兩位夫人;弗洛倫斯站住了。她心情鬥爭得十分激烈,如果這時她那粗野的朋友戴沒有衝進房間,親熱地撫摸着她的全身,表示歡迎她回家的話,那麼她真會暈倒在地板上的。其中有一位夫人看到這個情景,輕輕地尖叫了一聲,這轉移了弗洛倫斯對自己的注意力。
“弗洛倫斯,”她的父親向她伸出手,說道;那冷冰冰的神態,使她不禁在原地站住,不敢再走向前去,“你好嗎?”
弗洛倫斯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雙手中,膽怯地把它拉近嘴唇,當它抽回去的時候,她不敢違抗地順從了。他走去關門,這手剛才接觸到她時就跟現在接觸到門時一樣冷淡。
“這條狗是怎麼回事?”董貝先生不高興地問道。
“這條狗,爸爸,是從布賴頓來的。”
“唔!”董貝先生說道,這時一朵陰雲掠過他的臉孔,因為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脾氣很好,”弗洛倫斯以她生性具有的優雅和親切的態度,向這兩位夫人致意道,“他只是看到我覺得高興。請原諒他。”
她在跟她們交換眼光的時候,看到那位剛才發出尖叫聲並坐着的夫人已經老了,另一位站在她爸爸身旁的夫人長得很美麗,而且身材優雅。
“斯丘頓夫人,”她爸爸轉向第一位夫人,指着弗洛倫斯,說道,“這是我的女兒弗洛倫斯。”
“真的,她非常可愛,”那位夫人舉起長柄眼鏡看着她,說道,“多麼自然!我親愛的弗洛倫斯,你一定得親我一下,好嗎?”
弗洛倫斯這樣做了,然後轉向另一位夫人,她爸爸站在她身邊等待着。
“伊迪絲,”董貝先生說道,“這是我的女兒弗洛倫斯。弗洛倫斯,這位夫人不久就是你的媽媽了。”
弗洛倫斯吃了一驚,抬起眼睛,望着那張美麗的臉孔,心中充滿了各種矛盾的情緒;在這當中,媽媽這個名詞所喚出的眼淚在一剎那間跟驚異、好奇、羨慕和說不出的恐懼鬥爭着。然後,她喊道,“啊,爸爸,祝你幸福!祝你一輩子非常、非常幸福!”接着,她哭着撲向這位夫人的懷裏。
隨後是短時間的沉默。那位美麗的夫人最初似乎有些猶豫,是不是要向前朝弗洛倫斯走去,這時她把她抱在懷裏,緊緊地握着她緊抱住她腰身的手,彷彿讓她放心和在安慰她。這位夫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向弗洛倫斯低下頭,吻着她的臉頰,但卻沒有說話。
“我們是不是到這些房間去走走,”董貝先生說道,“看看我們這些工人活幹得怎麼樣了?請允許我,我親愛的夫人。”
他一邊說,一邊向斯丘頓夫人伸出胳膊;斯丘頓夫人這時正用長柄眼鏡看着弗洛倫斯,好像正在心中琢磨着,如果在弗洛倫斯身上注入稍多一些心靈與自然——當然是從她自己的倉庫中取來的——的話,那麼她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弗洛倫斯依舊伏在那位夫人的胸前哭泣,並緊抱着她,這時聽到董貝先生從暖房中說道:
“讓我問問伊迪絲。哎呀,她在哪裏呀?”
“伊迪絲,我親愛的!”斯丘頓夫人喊道,“你在哪裏?她一定正在找董貝先生,我知道。我們在這裏哪,我親愛的。”
美麗的夫人放鬆了她對弗洛倫斯的擁抱,又一次把嘴唇緊貼在她的臉上,然後急忙走出房間,參加到他們當中。弗洛倫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來的地方:幸福、悲傷、高興、流淚。當她的新媽媽回來又把她抱在懷中的時候,她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只知道這一切都是同時發生的。
“弗洛倫斯,”這位夫人極為懇切地注視着她的臉孔,急忙說道,“你不會一開始就恨我吧?”
“恨你,媽媽?”弗洛倫斯用胳膊摟着她的脖子,注視着她,喊道。
“輕一些!一開始往好里想我吧,”美麗的夫人說道,“開始相信我將設法使你幸福,相信我是準備愛你的,弗洛倫斯。再見,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再見吧!現在別待在這裏。”
她又把她抱在胸前,剛才的這些話她是急促地說出的,但語氣卻是堅決的。弗洛倫斯看到她在另一間房間裏參加到他們當中。
現在弗洛倫斯開始希望,她將向她美麗的新媽媽學習怎樣博得她父親的喜愛;當她在這個跟原來很不一樣的家中睡覺的時候,她的新媽媽滿面春風地向著她的這個希望微笑着,並為它祝福。充滿了夢想的弗洛倫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