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愛情是什麼?南妮不但越來越說不清楚了,而且也越來越寫不清楚了。她時常坐在電腦前,衝著那部剛剛開個頭的書稿《享受愛情》發獃,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甚至連個完整的句子都想不出來,恨得她真想把電腦砸了。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江郎才盡”了。
很多作家畢其生也只留下了一部文學作品,而她光是長篇小說便出版了六部,也算是高產作家了。她若是光從這方面想,心情還會好些,可一想到愛情的失敗所造成的揮之不去的陰影,她的創作激情便蕩然無存了。愛情可以激發作家的創作靈感,也可以導致作家的自我毀滅。像毛姆、海涅終身被愛情折磨,普希金為愛情決鬥而亡都曾讓她在婉惜之餘感到不可思議。
現在,她開始明白了,失去愛情會讓一個人發瘋的。否則就不會有顧誠用斧頭砍死了妻子謝燁,又自殺的慘劇了。當然了,她是不會發瘋的。對於失戀,她切膚地痛苦過,但她不會走到不可自拔的地步。歲月悠悠,她不會永不移位於相思的孤島上,僅僅為了尋覓一個虛無飄渺的愛情,讓搖曳的情感徘徊。為此,她寧願選擇孤獨。
記得她曾自嘲不是所有的人都擁有孤獨,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面對孤獨。孤獨在某些時候也是一筆精神財富,可以使人在失落之中活得酣暢。出生是生命的起始,死亡是生命的終結。人的一生就這般簡單,還有什麼承受不了的呢?大不了就拒絕愛情,奉行獨身主義,將無數的追求者拒之門外罷了。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近些日子,文化圈的一些熱心朋友不斷有人找上門,或打來電話,為她介紹男朋友。她都置之一笑,婉言謝絕了。她甚至對一個朋友開玩笑說:“我現在已經是單身貴族了,可你卻把我往平民堆里拉,你是不是有點眼紅了。”
朋友落個沒趣,便說她朽木不可雕。她也不生氣,反倒勸她將愛情進行到底。
朋友說:“我可以將愛情進行到底。可你呢?你能把單身進行到底嗎?”
“我看沒問題,”她大言不慚地說。
“好,我就把話撂到這兒,不出半年,你就會自食其言的。”
“你就那麼自信?”
“咱們等着瞧!”
朋友走後,南妮陷入了沉思。對於是否終身不嫁,說實在的,她還沒認真想過。她剛才的話是否說得太絕對了。兩次失戀給她精神上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也讓他失去了自信。罩在她身上的“知名作家”的光環,竟也無法讓韓強同她共涉愛河,先前的戀情也不過是一堆愛情的泡沫。還有那個北方晚報的首席記者劉莎莎居然也會利用了她的依賴,和他攪在了一塊,而她卻傻得像憨態可掬的大熊貓痛痛快快地讓人耍了一回。
她曾很不自信地問過柳鈺:“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這個純樸得像個中學生似的電腦工程師,坦率地說:“南妮姐,我看不是你傻,而是人家太精明。”
柳鈺是南妮新近結識的朋友。她上大學時就拜讀過南妮的小說。她今年剛剛畢業,在一家電腦公司工作,喜歡寫詩和上網聊天。南妮是她公司的客戶,前不久,她的電腦出了故障,經常“死機”。她一個電話,柳鈺就來上門服務。當柳鈺得知她就是慕名以久的女作家時,異常興奮,不但修好了她的電腦,還主動要為她設計網頁。
南妮覺得這個女孩子挺可愛的,單純嬌憨得像一隻剛孵出蛋殼的小鳥毛茸茸的,除了可愛還是可愛。她為南妮設計的網頁,從頁面的美術設計裝幀到專欄的框架劃分無不從細微之處體現出細膩、流暢、雋永、華麗的獨特藝術風韻。網頁的背景採用了淡雅的玫瑰色,並在各個欄目上選用了精美的圖片。
“南妮網頁”就是她在網絡上的小小精神家園。主頁上的照片是她從個人影集中精選的。展示出她不同凡響的作家氣質和風貌。她還分門別類地設置了:創作人生,散文天地,小說星空,書苑漫步幾個欄目,全面反映了她的創作實力。柳鈺還獨具匠心地配上了精美的圖案和輕鬆的背景音樂,讓人置身其中,有種美的享受。
“南妮網頁”登陸網站后,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參觀者絡繹不絕。日點擊的最高次數高達千次,遠遠打破了本市個人網頁的最高紀錄。南妮十分感謝柳鈺的真誠相助,也把她當成知心朋友。所以,今天上午,她叫柳鈺過來把許多埋在內心深處的悄悄話講給她聽。柳鈺沒有想到一個貌似風光,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其內心世界裏還有這麼多的苦悶和倜倀。
南妮說:“我懷疑我的創作之路是否快走到頭了,總有一種文思枯竭的危機感,構思的愛情故事,總也逃脫不了失戀的陰影。”
“那你就寫部悲情小說嘛,狠狠賺一把讀書人的眼淚。”她想當然地說。
“可我跟人家簽了出版合同的呀。《享受愛情》,你就聽聽這個名字吧,讓我可怎麼下筆!”她坐在電腦前愁眉不展地說,“這本書的責編是我的一個朋友,過去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總不能看他的笑話吧。”
“那你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吧。”她開着玩笑。
“我想硬着頭皮寫,也努力試過,可我真的就寫不出來,國立又三天兩頭來電話,打探小說的進展情況,急死我了。”
“看來當作家也不是一件輕鬆好玩的事。認識你前,我還以為作家是像小孩子搭積木一樣來擺弄文字的,反正就那麼3000多個常用字,翻過來,掉過去的擺放就是了。”
“開玩笑,那中國13億人,還不得有12億作家。”南妮憋不住笑了,“世界上哪有這般容易的事。當作家可是一件熬心血的苦差事,沒有下地獄的精神就千萬別夢想當作家。”
柳鈺說:“我小時候就很羨慕作家,也夢想着當一個作家。上中學時,也寫點小詩之類的小玩意,可總是羞於拿出來見人的,看來我的文學夢是做不成了,可我還是挺喜歡文學的,就連上網也忘不了瀏覽推介中文原創文學作品的那幾個網站。說心裏話,我挺佩服你的,那麼會編故事。”
南妮笑着說:“此一時,彼一時。我有過文思泉湧的時候,可現在卻好像腦袋灌了鉛似的,什麼也寫不出來了。”
“南妮姐,我看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恕我直言,你現在的心態還沒從失戀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這個時候再讓你寫愛情題材,無異於糖尿病患者吃甜食,根本就不對路。”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南妮犯了尋思,“我總不能不履行合同吧。”
“哎,我倒是有個辦法,不知能不能實現。”
“有什麼好辦法,快說。”她頓時來了興趣,一把握住了柳鈺的手。
“我看你的當務之急就是趕快尋找愛情。沒有尋找到愛情,你怎麼‘享受愛情’啊。”
“好啊,你嘲笑我。”南妮沖她揮起了拳頭。
柳鈺連忙抓住她的胳膊,說:“我說得可是實話啊。”
“你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痛。”她說,“你以為你是在拉郎配呀。”
柳鈺走後,南妮重又坐到電腦前,想瞧瞧自己的電子郵箱。誰知一打開信箱,赫然躍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封陌生名字的情書,將她嚇了一跳。她連看也沒看便將它刪除了。可是又冒出了一封,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她好生奇怪,便耐着性子往下看。剛看了兩行,她便大驚失色。信上居然說,他是看了《女人時尚》最新一期的徵婚廣告后,才發這封電子郵件的。
起初,她還以為是開玩笑。這怎麼可能呢?可見到第三封、第四封此類電子郵件后,她開始有所省悟了。她匆忙跑到離家最近的報刊亭買了一本最新的的《女人時尚》,翻開一看,果然有那則徵婚廣告。她的腦子嗡的一下,簡直像炸開了一樣。
“這個該死的紫湘,可把我害苦了。”她氣急敗壞地想。
“老大爺,您這兒還有多少本這期雜誌,我全包了。”她焦急地說。
老人喜滋滋地拿出來二十幾本說:“就剩下這些了,我給你打上包。”
她道了聲“謝謝”,便又去了下一個報刊亭……她一連跑了五六個地方,直到把身上帶的2000元錢花光為止。
傍晚,她用自行車馱着成捆的雜誌,疲憊地回到世紀花園小區的公寓,又打開樓門旁的信箱,取出了一疊信。一看大都是陌生的地址,她便知這些信的來由了。
在電梯間,她方發現人們都莫明其妙地將目光投向了她。她十分尷尬,生怕人家問起徵婚的事。當她連拖帶拽地將刊物帶進房間時,她已經感到有點心力憔悴了。她怒不可遏地撥通了紫湘的手機,大喝道:“你馬上給我滾過來!”
“哎呀,我的親表姐,你發大財了,氣這麼粗。”她電話里還嬉皮笑臉的樣子。
“別廢話!”她狠狠地撂下電話,隨手將那十幾封存信扔了一地。她怎麼也沒想到紫湘會幹出這等事情來。可不是她又能是誰呢?她恍然想起紫湘那次臨走前的話:“天機不可泄露。”原來“天機”就是這個鬼名堂。這簡直是拿我往火上烤哇。
電話鈴又一次急促地響了起來。她不耐煩地操起電話說:“哪位?”
“表姐,是我呀。”紫湘說,“我知道我給你惹了禍,可我是一片好心呢。”
“讓你過來,你就過來,還啰嗦什麼!”
“可我現在回不來呀。”她解釋說,“我正在北影廠試鏡呢,是女二號,這可是關係到我演藝生涯的大事,你不會讓我半途而廢吧。”
南妮此時真是有點哭笑不得了。這個丫頭什麼時候又跑到北京了。她氣乎乎地說:“你是不是沒長心啊,怎麼想出這樣一個鬼把戲!還有那個發稿的編輯,憑什麼當事者不在場就簽發徵婚廣告?我非把她推上法庭不可。”
“表姐,何必發這麼大火,這又不是什麼壞事。國外徵婚是很普通的事,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呢。”紫湘不以為然地說。
“你呀,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她真的拿紫湘沒有辦法了,“你記住,試完鏡,馬上給我回來,看我怎麼跟你算帳。”
南妮撂下電話,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一頭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她先前的那種從容都被突如其來的憂鬱所淹沒。她原以為孤獨會給她一片柔和寧靜的芳草地,她可以兀自怡然陶醉在個性的空間裏。而今,她方發現這個想法幼稚得多麼可笑。一個女作家,一個單身女人,又是個公眾人物,是沒什麼私隱可言的。她此刻就像被人剝光了衣服一般難堪。她情知過不了幾天,也許全省城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消息的,她費了那麼大勁買回來的刊物,根本無濟於事,是徒勞的。
她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到深夜,怎麼也睡不着,索性走了出去。
微風習習,星光明朗,也無法改變她那濕漉漉的心情。她順着小區的甬道茫然地走着,看到花園的樹影下一對男女正在相擁接吻。她像觸了電似的躲開了。她轉了一個彎,在一片草坪前停下腳步。這裏沒有任何人,抬頭望去,樓群中只有少數窗口還亮着燈。
她躺在酥軟的草地上,用雙手枕着頭,對着夜空愣神。
“當紅女作家,難耐寂寞,妙筆徵婚。想起來也挺有戲劇性的。”她鬼使神差地想,“這倒是個小說的材料,可惜又不能寫。不過沒準會成了小報記者的花邊新聞呢?”
她突然發覺自己此時所處的環境和心境同徵婚廣告上的描繪如出一轍。好一個“用筆勾勒情感世界的女人”居然“在沒有愛情的荒野上流浪”,如今又在“望着荒蕪加冷寂的夜空,企盼着一彎月亮釣出溫馨的綠色的情感”。這簡直是一幅絕妙的諷刺畫。她不知道這妙筆生花的徵婚詞是出自紫湘還是編輯之手。如果是紫湘寫的,那先前可就真的小瞧她了。這些語言就連她這個挑剔的作家都覺得不同凡響。
紫湘居然會搞了這樣一場惡作劇,是她做夢都沒想到的事。她不知道韓強和劉莎莎見到這則徵婚廣告會作何感想。一定會笑她愚蠢之極的。她想着想着,不覺睡著了,是巡夜的保安喚醒了她,告誡她不要着涼。她不好意思地站起來,逃也似的走開了。
第二天一上班,南妮便怒氣沖衝去了《女人時尚》雜誌社。雜誌社的方主編聞之大驚失色,忙將丁璇召到辦公室,當著南妮的面將她訓斥一通。丁璇就有一肚子委屈也不好說出來,只得連連賠禮道歉。南妮依舊不依不饒的樣子,並聲言要將她告上法庭。
丁璇當初對上這條廣告就犯過尋思,可她絕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般地步。她解釋說:“我真的不知道您沒有授權您的表妹登這條廣告。我只是以為您是礙於身份不願親自來的。”
“我不管你是怎麼認為的,我也不管你的動機是什麼,我只關心這件事所造成的嚴重後果。”南妮強硬地說。
“我很理解你此時的心情,”主編用溫和的口氣說,“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可以共同想想補救的辦法,至於丁璇工作的失職,我們也會嚴肅處理的。”
“你們雜誌社自身也應負有一定的責任,包括您主編同志。”她冷冷地說,“不過,我並不關心你處理誰,我只要求你們儘快消除對我名譽造成的損害。”
“我會儘力的。”他頗頗點頭,並殷勤地為她接了一杯純凈水。
“謝謝。”南妮接過杯子,又放到一邊,接著說:“你們的當務之急是不是馬上將發出的雜誌追回來,以免造成更壞的影響。”
“對,我這就讓發行部去辦這件事。”他說著便操起了電話,吩咐發行部主任要不惜任何代價將還沒售出的雜誌封存起來。但他心裏明白,從郵局走的雜誌早就到了訂戶的手中,流入市面的雜誌不過兩萬冊。估計也售出了大半了。
南妮又提出雜誌社公開道歉的問題。主編有些犯難了,提出願意出資補償她名譽上所受的損害,至於公開致歉,他認為這樣做並不能消除影響,反而會起負作用,所以還是不搞為好。
南妮一聽這話便火了,說:“你這是什麼話,難道說讓不實之詞繼續傳播就能消除影響嗎?”
方主編的臉漲得通紅,說:“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讀者往往有種逆反的心理,事情如果一聲張,原本不引人注目的事情也會擴散開來的。這樣做,效果並不好。另外,從維護雜誌社的聲譽上講,我們也要謹慎從事。”
南妮冷冷一笑,說:“主編先生,我覺得你說的前半句是搪塞,後半句才是心裏話。作為受害者,我堅持維護自身的名譽權。”
丁璇站在一邊,心裏很不是滋味。參加工作這些年,她還從來沒出過這樣的疏漏,自覺很對不起雜誌社和主編。她輕聲對南妮說:“我可以單獨和你談談嗎?我叫南妮,和你表妹是很要好的朋友。”
南妮這時方仔細打量這個帶有幾分憂鬱,幾分倦容的女人。
“丁璇?”她恍然記起紫湘提起過這個女人,好像離過婚,又後悔了,一直鬱鬱寡歡。
“可以。”她說,又瞅瞅局促不安的主編。
“噢,你們談,你們談,我先出去一下。”他巴不得藉機離開這個難纏的女人,便匆忙走開了。
屋裏陷入了短暫的寧靜。兩個女人對視着,都在等待着對方先開口。南妮印象中的離婚女人都有一種疲憊的面容和焦灼的心態。而面前的女人似乎又多了幾分苦惱。她看起來已經三十齣頭的,一副職業婦女的裝束,頭髮梳得光光的,並在腦後挽成一個髻。
“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很歉疚。”丁璇打破了沉寂,誠懇地說。
“丁編輯,我知道我們誰也不願見到這種事情發生。可既然發生了,我們就都不要迴避,總得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來。剛才你們主編的表現讓我很失望,他把我看成了不懂事的娃娃。”
“其實,我們方主編是個挺好的人,他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官僚。”她說,“他的擔憂是有道理的。”
“可你能想到這會給我造成多麼大的傷害嗎?”她情緒激動地說,“我昨天就我就收到五六個電子郵件和十幾封信。我的生活被徹底打亂了,連鄰居都用異樣的眼神來打量我。”
“這完全是我的責任,是我沒把好關,連累了雜誌社,如果這件事情搞大,我只有辭職了。”
“你的言重了,我並沒有砸你飯碗的意思。”
“可是我已經感受到這種壓力了。”丁璇認真地說,“我剛才已經給紫湘掛了電話,她感到很震驚,說要儘快趕回來處理這件事。唉,這個紫湘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把我置於不仁不義的境地了。”
南妮原本是要和丁璇大發雷霆的,可讓她的一席話說得有點硬氣不起來了。她覺得丁璇很講究說話的藝術,顯得很有教養,而那個主編就相形見拙了。丁璇又將紫湘寫的字據拿給她過目。字據上明明白白地寫着,一旦發生糾紛,由她紫湘承擔全部責任。南妮這會兒是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她還能說什麼呢?總不能扯着表妹的耳朵到法庭上講理去吧。
她從雜誌社出來時,天上下起了毛毛小雨。她走在細雨中,頭髮濕濕的。她走過一大片紅磚尖頂,具有古典風情和歐式風格的建築群時,眼中已沒有了昔日的美感。她的心情和此時的天氣一樣的陰鬱,望着給雨絲淋過城市,她心裏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