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次刺殺(上)

東門達觀第二次行刺蒲壽庚，發生在兩人下第十二盤棋的時候。那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就是在十二年前這天，東門達觀被口交會義士們抱進了少林寺。據義士們說，他們之所以選擇這一天，是因為這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是東門達觀那位烈士父親英勇犧牲的一周年紀念日。也就是說，十三年前的這一天，東門達觀的父親被蒲壽庚親手擊斃。

每次一想到蒲壽庚親手殺死自己父親的情形，東門達觀就不再像個禪宗大師，而像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之所以說“像”，是因為他並不真有一位烈士父親。東門達觀本是被他媽以一兩銀子賣給口交會的，為了埋葬他那癆病身亡的父親，與蒲壽庚一點關係都沒有，但那時候東門達觀才六歲，而且因為總餓着肚子，大腦供血不足，記憶細胞營養不良，所以就不太記得事。進了少林寺后，每天有饅頭吃有稀飯喝，還有很多功課要做，讀書習武學棋以及跟師父西山鐵擔修撣學道，就更加想不起六歲以前的事了。要不是義士們在他十二歲生日那天專門給他上了一堂復仇主義思想教育課，恐怕東門達觀一輩子都不會與葡壽庚結下殺父大仇。

那天，口交會派出了十位老成持重的義士，來到少林寺西院牛棚地窖，懷着沉重的心情，莊重嚴肅地給東門達觀上了一堂課，內容是一名口交會烈士壯烈犧牲的英雄事迹。故事的具體情節與當年跟西山鐵擔講的一模一樣，但細節要詳細許多，篇幅也加長了許多，具有很強的可看性，故事曲折拖沓，情節跌宕起伏，可以煽情的地方一定煽到極致，跟20世紀的電視連續劇一樣的編法。當然，這樣的劇本誰都沒耐心讀它，因此這裏只羅列其中比較重要的鏡頭和重場戲：

口交會熱火朝天的會議喧鬧場面；官兵包圍口交會會場的緊張場面；壯士發出豪言壯語，挺身而出掩護義士們撤退的戲；義士們捨不得拋下壯士，但為了偉大事業不得不逃跑的戲；壯士左手執槍右手仗劍雙腿綁了四根狼牙棒孤身撲人官兵敵陣，親手擊斃一十八名敵人的戲；壯士身中九十一刀二十三槍又七十二劍的全過程；蒲壽庚出場的戲；壯士奮不顧身撲向蒲壽庚的戲；蒲壽庚使出天風海雲掌，把壯士打得手足俱斷的慢鏡頭分解動作；蒲壽庚使出天風海雲掌，把壯士震得心脈俱碎的慢鏡頭分解動作；蒲壽庚運起棋盤園主義神功，使出一隻看不見的手，把壯士腦袋打成一塊碗糕的慢鏡頭分解動作；碗糕的特寫；烈士犧牲前發表臨終演說時的具體語言、動作、表情、呼吸、心跳以及天地為之動容的全過程——由於是半塊磁糕，拍攝有難度，須用特技：官兵搜捕烈士大厝的場面；義士們從官兵手中英勇搶奪烈士遺孤的戲；義士們帶着烈士遺孤在烈士墓前向天發誓的戲；骨格清奇的烈士遺孤特寫；義士們懷抱烈士遺孤走進少林寺的情景……

劇情演繹到最高潮，十位老成持重的義士用最悲憤、最痛苦、最憤慨的語氣告訴東門達觀，這位從壯士變成烈士的義士，就是東門達觀的父親。這時，東門達觀已是萬箭穿心，熱血沸騰，淚如泉湧，痛不欲生。

口交會保存下來的資料里，對這次劇情演繹有詳細完整的記錄，後來有人根據這個牛棚劇情，批評義士們偽造歷史，挑撥離間，教唆未成年人犯罪。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見，說東門達觀是口交會花銀子買下的，其所有權和使用權都屬於口交會，口交會所有義士都是東門達觀的再生父母，而口交會又確確實實有許多義士做了烈士，腦袋被官兵打成碗糕，因此劇情基本符合歷史，不屬於戲說一類；至於在細節方面有些出入，則屬於表述誤差，畢竟誰也無法把歷史直接搬到當前，看電影一樣看個清楚，因此只能用語言再現歷史，再現過程中出一些誤差是正常的，屬於很必要的失誤。況且義士們都是有識之士，既有高深學問又有豐富的想像力，適當添點油加些醋，也是藝術加工，絕非偽造。

不管是偽造歷史還是藝術加工，牛棚劇情確實給東門達觀造成了很大影響。讀過武俠小說的人都知道，一個人只要心中充滿仇恨，練起武功肯定比誰都拚命刻苦，其武功進展也肯定比誰都神速。這就如同一個從小被村長欺壓的小孩，他一定比誰都刻苦讀書考大學發憤做官，以便回來做村長的領導（如鎮長縣長），再欺壓出一批刻苦讀書刻苦做官的人出來。這就是社會進步的動力。棋盤園主義有個原理對此有深刻說明，叫做“怕累拖原理”，說的是：沒有一個人的利益可以在不損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得到提高。反過來說就是，一個人如果怕拖累了別人，怕侵犯了別人的利益，他就不可能得到更多的利益。這個“怕累拖原理”與佛家無欲寬容的境界完全對立，身為佛門弟子的東門達觀，本不應這樣急不可耐地做了武林高手、棋壇聖手、傑出青年、偶像明星，霸佔了別人成功的機會，拖累了許多人成為武林低手、棋壇臭手、不傑出青年、追星傻族。每次想到這些，東門達觀都會有些愧疚，跑到佛祖前懺悔。但自牛棚劇情演繹過後，東門達觀就再不為那些武林低手或者不傑出青年而負疚自責了，而是整日躲在禪房裏，苦大仇深地擺棋譜，悲憤滿腔地刮腦袋，並且也學會了使心眼，比如請紅帥替自己下棋，好讓自己專心行刺。這種投機取巧的手段完全不應該是學佛練禪的修道之輩所願為之。

讓紅帥代替下棋，只是東門達觀的想法，紅帥是否同意與其配合，還需要商量，這件事在棋盤宴會的當天解決了。那天，蒲壽庚替東門達觀解釋了吃飯禪機后，心情特別愉快，便邀請大家到刺桐港郊遊，讓愉快的心情更加愉快，這就為東門達觀創造了機會。

刺桐港距離泉州城頗有一段路程，所以蒲壽庚決定駕車前去，並邀請東門達觀同乘七十二豬驅動豪華轎車。其他社會名流都擁有自己的三十六豬驅動或四十九豬驅動高級轎車，所以就都駕駛着各自的坐駕，組成一支三十多輛高級轎車的車隊，浩浩蕩蕩地從塗門街開向刺桐港。

不要以為豬們驅動的轎車走得慢，那只是剛發明時的情況，如今已大大改觀。蒲壽庚在一二三零工程安民佈告里說過，我城的交通量持續增長，交通效率提高緩慢，交通管理水平落後。這說明蒲壽庚知道行車緩慢對經濟發展有制約作用，因此在工程開工之前，他就命令許多專家組成課題攻關小組，研究提高若干豬驅動車行車速度的方案。這些專家包括淫技院的資深院士、交通管理司的高級官員、城建部門的工程家，以及一些社會科學方面的研究家，他們前後一共研究出上百個提速方案。這些方案都非常科學和先進，就是實施起來有些麻煩。比如說，有位工程家建議先搞一個“豬類潛能開發”工程，規定所有養豬專業戶每天清晨率領豬們做健身體操，做完之後再帶着豬們練習長跑，跑步時每隻豬蹄必須捆上二十斤重的沙包，跑完后再練三個時辰的舉重、啞鈴、仰卧起坐等等，用這種高強度魔鬼式訓練方式全面提高豬們的身體素質和奔走速度，並規定豬們都必須參加體能測試，測試及格才發給驅動資格證書，才能升格成為驅動豬，被安裝到轎車底盤。

別的姑且不論，這個“豬類潛能開發”提速方案起碼具有優秀的體育精神，因此被愛好體育的蒲壽庚讚賞不已，批示知府研究落實。知府進行了一番可行性研究后，給蒲壽庚彙報說，該方案在理論上完全可行，就是技術上有一點難度，要把豬們的奔跑能力提高到獵豹一樣的水平，不但需要長時間高強度的魔鬼式訓練，還需要給豬們注射“頑固醇”、“王人精”之類的興奮劑，這些藥劑都非常昂貴，一般百姓都享用不起，投資顯然過大，效果也不能絕對保證。還有一個大問題是，要讓豬們完全進化為符合城市現代交通需要的驅動豬，必須根本改變豬們懶惰蠢笨的天性，這就要求“雜種傳交淫技”（即遺傳與基因工程）給予全面配合。考慮到泉州目前的機巧淫技水平尚未達到如此高度，須先請行省宣慰司衙門撥出機巧淫技專款一百六十七萬兩銀子，設立雜種傳交機巧局，優先發展雜種傳交淫技工程，同時還要加大對飼養業、醫藥業等相關行業的投資力度和政策傾斜度，以便在機巧完善的同時，這些相關行業能作出全方位的配合，一起為提高驅動豬的奔走速度，改善泉州交通狀況，促進經濟全面騰飛，作出應有的貢獻。

除了知府衙門有不同意見，課題攻關小組的社會問題專家也有不同看法，他們認為這個“豬類潛能開發”方案雖能提速，卻會造成許多社會問題，比如每天早晨都讓養豬專業戶們領着一大群豬滿街健步，景觀甚為不雅，有失泉州國際大都市形象；比如給豬們注射頑固醇和王八精，雖能幫助豬們健身強體，事先卻沒有徵詢過豬們的意見，強制實行太過專制，不講豬權，有違豬道主義精神。更令人擔憂的是，讓豬們通過長期健身強體鍛煉，不但在體能上將會超過人類，其整體素質和思想水平也可能達到一個質的飛躍，超越人類的整體素質和思想水平，這個後果將非常嚴重，覺悟后的豬類將有可能採取絕食、靜坐、抗議、遊行、起義、造反等等措施，推翻人類的統治，到了那一天，人類和豬類將面臨一場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從這個角度考慮，“豬類潛能開發”方案絕不可行。

蒲壽庚沒有採納“豬類潛能開發”方案，倒不是害怕豬們起義造反，而是覺得該計劃實施起來太過麻煩，既要健身又要吃工八精，還要經過幾十代的雜種傳交，周期未免太長，自己有生之年可能都坐不上這種好豬驅動的車。但蒲壽庚也沒有完全否定這個極富創意的方案，他下達了另一項指示，責令泉州機巧淫技院把雜種傳交淫技工程列為機巧淫技事業的長遠規劃項目，組織專業人員研究開發雜種傳交淫技，並特批三十六萬兩銀子設立雜種傳交局，協助指導淫技院的雜種傳交淫技研究，爭取早日成為泉州經濟發展新的增長點。至於轎車提速問題，蒲壽庚選擇了另一個方案，一位社會問題專家提出的“性能錯開式”全面提速方案，並即刻頒佈了《關於泉州交通全面提速的措施與具體辦法及實施細則》。

“性能錯開式”全面提速方案規定全城車坊在生產轎車的時候，須先把驅動豬按性別區分開來，每輛轎車只能裝配同性豬，這樣就把全城轎車分成兩大車型，一類為公豬型，即車裏的驅動豬全部是雄性；一類為母豬型，即驅動豬全是雌性，此即所謂“‘性’能錯開”。提出該方案的專家除了是社會問題專家之外，還是文學愛好者，所以使用一性能錯開”和雄性、雌性、母豬型這樣文雅的措辭，實際上大家都管這兩大類轎車叫做豬公車和豬母車——泉州人一向管公豬叫豬公，母豬叫豬母。提速方案的第二步是制定相應的交通規則，叫做“梅花間竹互追法則”，凡行駛在泉州街道上的轎車，必須遵守梅花間竹駕駛規則，豬公車後面須是豬母車，豬母車後面必須走豬公車，即豬公——豬母——豬公——豬母……，這樣梅花間竹地錯開，使異性們互相追逐，從而提高行駛速度。就像中國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愛情電影，孤男寡女各自走在街上啥事都沒有，一旦碰了頭，馬上就一個在前面跑一個在後面追，跑得越快就追得越快，跑的人很開心，追的人也很快樂。既然人類可以異性相吸和異性相追，豬類也一定可以異性相吸和異性相追，何況人類還有同性戀現象，豬類卻是一定沒有的，可見該法則更適用於豬類。

按梅花間竹法則，每輛車前面有一群異性驅動豬，吸引異性驅動豬追趕，身後還有一群異性驅動豬在追趕，於是奔跑的速度就雙倍地提高了，形成一個雙套連環系統，只要有車跑，肯定就有車追，或者只要有車追，肯定就有車跑，一輛接一輛地你追我跑你跑我追，自然就會越跑越快越追越快，搞不清誰是跑誰是追。

可以說，“性能錯開式”方案是個符合科學又很有藝術品味的城市交通模式，比較起“豬類潛能開發”方案，既不影響城市面貌，又不違反豬道主義，更無須等待雜種傳交淫技成果，幫助豬類進化，威脅人類的生存。該方案直接開發和利用豬的自身潛能，讓豬們身心愉快地自覺提高奔走速度，不但符合豬性，也符合棋盤園主義原理，以最低的成本投入創造最大的經濟效益。

棋盤園主義的以最低投入創造最大效益原理，東門達觀曾專門研究過，並從中發現了棋盤園主義神功的一個精妙心法，即以自身最低的消耗去化解敵人最大能量的進招，是以虛化實，以靜制動的無上內功心法。自從得知蒲壽庚的武功秘密隱藏於棋盤園主義之後，東門達觀便對棋盤園主義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從許多原理中悟出了許多內功心法，比如從怕累拖原理（沒有誰的利益可以在不損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得到提高）悟出蒲壽庚的內力絕非自身修鍊而成，而是建立在其他武林高手的內力損耗上，就是說，蒲壽庚的內功有吸融他人內力的功能。這些領悟對東門達觀意義相當重大，知道了怕累拖原理，將來與蒲壽庚交手過招時就能避免被吸融內力；掌握了以最低投入創造最大效益的原理，行刺時就能避實就虛以靜御動，在蒲壽庚內力投入之初就先發制人，不讓其招式產生最大效益。

事實上，棋盤園主義的諸多原理都是公開的，泉州城裏許多人都懂，特別是知府官員和商人們，但這些人都只會用這些原理來賺錢，不知道裏面藏有棋盤園主義神功。比如那位提出“性能錯開式”全面提速方案的專家，對棋盤園主義也領會頗深，否則不可能提出如此節省投入而又能收到巨大效益的提速方案。話說回來，這個方案也有缺陷，比如梅花間竹互追法則不能被破壞，一旦轎車的性別沒有錯開，問題就比較嚴重了。舉例來說，假如有某輛豬母車跑昏了頭，一下子超過了前面的豬公車，跟到了一輛豬母車後面，而這兩輛車的驅動豬們又偏偏都不是同性戀，原本跑得快樂無比的豬母車就會突然拼了老命倒車後退，而後面的豬公車卻會為逃避後面的豬公車而拚老命加速，兩輛車就會猛烈地撞在一起，搞出交通事故，造成嚴重的交通堵塞，擾亂了全城的交通秩序。

為避免梅花間竹互追法則被破壞，導致交通癱瘓，蒲壽庚下令泉州交通管理司擴大編製，從新附軍中抽調出一千多名軍士，充實到交通管理司擔任交通行役，原任新附軍奧魯（官名，即司令）改任泉州交通管理司都總統，以軍事化手段管理交通，頒佈了泉州交通管理制度，在泉州各條街道的出入口安設交通行役十二時辰全天候值勤，指揮控制車輛性別。舉例來說，假如有一輛豬母車從聚寶街駛進鎮南門入寮仔街，負責鎮南門交通的交通衙役就會把一個“母”字燈籠掛到路口交通燈籠桿上，表示街內正在行駛的是豬母車，同時也表示現在只准許豬公車駛進寮仔街。假如這時鎮南門外不幸駛來了一輛豬母車，看到交通燈籠打的“母”字，就不能入街，必須自覺地停在聚寶街邊等着，一直等到有豬公車駛進鎮南門，交通燈籠改掛成“公”字，這輛豬母車才獲准駛進鎮南門，跟在豬公車屁股後頭駛入寮仔街。假如鎮南門外連續駛來的很不幸都是豬母車，那麼大家只好一輛跟一輛地停在鎮南門外，在聚寶街邊排起長龍，等待豬公車的出現，再一輛接一輛梅花間竹地交叉駛入。至於城裏的車，比如那輛進了寮仔街的豬公車，當他行駛到塗門街十字路口時，就需要觀察十字路口的交通燈籠，如果他想直行進南街，須等南街口的交通燈籠掛“母”字，假如他想左轉進塗山街，就要等塗山街掛“母”字燈籠。在這個十字路口，由於每條街都要接納從三條街方向駛來的車，需要堅三根交通燈籠桿，掛三個燈籠，四個路口就要堅十二根交通燈籠桿，掛十二個交通指揮燈籠，配備十二名交通行役，以及一名交通衙役官。可以計算，假如泉州有一百個這樣的十字路口，就需要一千三百名交通行役和交通行役官，這還只是一個班次，按每天三班計算，就需三千九百名交通行役和交通衙役官。這還只是計算了十字路口，尚未計算丁字路口和城門路口，也沒計算交通管理司的機關工作人員，全部算進去就多了。在執行“性能錯開式”提速方案及相應交通管理制度后，泉州一下子就增加了六千多個就業機會，除了從新附軍轉業來的一千多軍士，其餘五千多個職位全照顧了泉州百姓，泉州的失業率即刻下降了好多個百分點。

可以說，這個周密完美的城市交通管理模式解決了“性能錯開式”方案的小缺陷，使得泉州的交通秩序非常良好，雖然偶爾也有若干轎車失控肇事，比如某輛車裏的驅動豬比較年輕，缺少愛情經驗，追趕異性太過性急，超車爬頭；或者某些驅動豬集體不相信愛情，被異性追得太過惱火，掉轉頭來吵架或者打架；才會失控肇事，造成嚴重的交通堵塞，擾亂全城的交通秩序。但從總體上來說，比起對世紀世界任何一個現代化城市，13世紀泉州的城市交通狀況要好得多得多。

“性能錯開式”全面提速方案還考慮到了車型的比例問題，梅花間竹法則要求性別比例平衡，假如泉州的豬母車與豬公車的比例是六比四或者七比三，或者相反，多出來的豬母車或豬公車就無法梅花間竹插進車流，上路行駛，因此需要嚴格保持車型的雌雄比例平衡，也就是要保證豬公車與豬母車的比例達到一半對一半。《關於泉州交通全面提速的措施與具體辦法及實施細則》對這方面也做了相應規定，所有轎車出廠前都須向交通管理司申請性別，由交通管理司官員根據城內車型性別比例，發給豬母車牌或者豬公車牌。所謂車牌，是掛在車頭與車尾的木牌子，上面刻着諸如“泉一九九九公”或“泉二零零一母”等字樣，假如是“泉一九九九公”，車牌就做成一隻其丑無比的大豬公，泉字刻在豬頭，公字刻在豬屁股；假如是“泉二零零一母”車牌，就做成一隻貌若天仙的小豬母，泉字刻在豬頭，母字刻在豬胸。這樣就能明確地區分性別，便於交通衙役識別車型，指揮交通。

對交通衙役來說，泉州城裏最不需要識別的轎車是蒲壽庚的七十二豬驅動豪華轎車，最不需要指揮的交通就是這輛車上街時的交通，這時候只須把街上所有轎車全部趕走，禁止所有豬和人上街就行了。因此在葡壽庚親自開出七十二豬驅動豪華轎車，邀請東門達觀上車的時候，塗門街上空空蕩蕩，一輛車也看不見。

以往，東門達觀雖也有機會乘坐其他社會名流的四十九豬驅動車或者三十六豬驅動車，但他都謝絕了。佛門弟子是不能奴役他人或者牲畜的。就像西山鐵擔，雖然少林寺養有耕牛，但他下田耕作就從不馭牛犁地，情願施展他的無上少林鐵肩功，或者無上少林神腿，以腳為犁，以肩做牛，開田耕地，灌溉收割。以師父為榜樣，東門達觀耕田種地也一樣不使喚牲口，不用機巧淫技。出山後雖有過很多機會乘坐高級轎車，享受一般百姓享受不到的尊貴榮華，東門達觀卻仍保持佛門弟子作風，絕不乘坐。但這一次卻無法推辭了，當眾不給蒲壽庚的面子將會有何後果姑且不論，此次一同出遊的還有三十多位社會名流，三十多輛高級轎車一起上路，假如東門達觀仍擺禪宗大師的架子，獨自施展少林無上輕功在車隊撒腿狂奔，也嫌太過做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東門達觀為完成誅賊偉業本就做了許多有違佛道的事情，比如喝了許多酒，比如殺掉一窩燕子，再多做一兩件也沒什麼大不了，所以他便彎下腰，伸出腿，把那顆紅光滑亮的大腦袋遞進了七十二豬驅動豪華轎車裏。

除了蒲壽庚與東門達觀，車上還有兩名乘客，九奶和紅帥。紅帥是蒲壽庚叫來全程陪同東門達觀的，九奶則是蒲壽庚每次出門娛樂都必定帶上的。泉州百姓人所皆知，九奶是蒲壽庚最愛的女人。蒲壽庚多次不知廉恥地公開宣稱他對九奶的愛情，更破天荒地用他並不擅長的中文為九奶寫過幾首情詩，諸如“慢慢地陪着你跑”、“讓我歡喜讓我惱”之類的肉麻句子，不小心流傳了出來，成為一些新潮文化人的笑柄。他們倒不是恥笑蒲壽庚的文風粗鄙通俗，低級趣味，而是恥笑蒲壽庚站着說話不腰疼，以蒲壽庚的財富和權勢，泉州沒有什麼女人弄不上床，何必裝模做樣地扮演情聖；換做他們，上床都上不過來，哪兒還有時間瞎扯什麼愛情。這些新潮文化人在佈告欄上發表了許多文章，解構愛情，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目的就是交媾，就是滿足生理需要，所謂愛情不過是個幌子，用來掩蓋人類的暴力天性，是虛偽的東西，以此來影射和譏諷蒲壽庚，顯示他們精神上對蒲壽庚的蔑視。當然，這種理論是文化人玩的遊戲，百姓們都不愛玩，大家還是一邊交媾一邊愛來愛去。蒲壽庚也一樣，雖擁有九個以上的老婆，經常交媾，卻也承認愛情，並把愛情專註於九奶，每次出門遊樂都帶着九奶，顯得愛情非常專一。

蒲壽庚親自駕駛着七十二豬驅動豪華轎車，帶領這支由四十九豬驅動車和三十六豬驅動車組成的龐大車隊，浩浩蕩蕩地行駛在泉州塗門街上。駛過街邊第一家貨棧時，貨棧里衝出了一群安徽人，手舉掃笊、簸箕、風箱、氣袋和大塊的彩色絨布，圍着轎車一路向前走，一路幹着掃豬屎、裝豬屎、洗豬屎、吸豬音、吸豬臭等門前治污三包工作，開到下一家貨棧門前，一群河南人奔出來接過工作，把轎車護送到再前一家作坊的四川人，然後是印度人、湖南人、江西人、花刺子模人、廣東人等世界各地三包工，當中還有一群蒲壽庚的老鄉阿拉伯人，也是生意失敗打工籌路費的。蒲壽庚老鄉見老鄉也沒有兩眼淚汪汪，還是興高采烈地駕駛着他的座駕，高速駛出泉州東門，駛向刺桐港。

東門達觀坐在高速奔馳的七十二豬驅動車前排，看着窗外的樹木和建築飛快地向後移動，看着泉州東門城樓上一條鮮紅的大字橫幅標語向他撲面而來：

偉大的棋盤園主義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啊，就是好！

關於七十二豬驅動車的速度，需要詳細說明一下。如前所說，蒲壽庚的七十二豬驅動座駕上路時，交通行役會把街上的轎車全部趕走，禁止所有豬和人上街，除了三包工。就是說，蒲壽庚的車前並沒有七十二隻異性驅動豬在奔跑，這顯然不符合異性相追原理，違反了梅花間竹互追法則，也違反了泉州交通管理制度。雖然違反交通規則是高官和高高官們常乾的事情，但違反了梅花間竹法則，車子未免會行駛得很慢甚至開不動，所以泉州的高官和高高官一般都只敢違反別的交通規則，不敢違反梅花間竹法則，只有蒲壽庚例外。蒲壽庚的坐駕不但不需要遵守梅花間竹法則，而且其行駛速度還能達到超越一般若干豬驅動車的速度，這除了它具有七十二豬力（棋盤園主義時代泉州的物理功率單位，與20世紀的馬力相類似）的強大功率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在於它獨特的行駛方式。

與別的轎車不同，這輛由七十二隻豬公驅動的豪華轎車行駛在路上時，車前無須安排一輛七十二豬母驅動車，否則必須在七十二隻豬母前面再安排七十二隻豬公，在豬公前面又再安排豬母，這樣一路梅花間竹地安排過去，未免太過耗費人力物力。它採取的是一種簡便的辦法，由一名輕功極佳的武林高手抱着一隻小豬母，施展高明的輕功，在車前一路疾風暴走，跑出比奧運百米冠軍還要快許多倍的速度，招引七十二隻豬公發力追趕。準確地說，武林高手懷抱的不是小豬母，而是一隻小豬少女，是從全省養豬場裏精挑細選出來的，最漂亮最可愛的，一隻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明艷不可方物的小豬少女。可以理解的是，七十二隻雄壯健美的大豬公的潛能將完全被這隻全省最漂亮可愛的小豬少女所激發，跑出豬類所能跑出的超高速度，即超豬速。而該車身後的龐大車隊，則繼續遵循梅花間竹法則，被七十二豬驅動車帶動，同樣跑出匪夷所思的超豬速，風馳電掣，不一會兒就開到了目的地，刺桐港海邊的天風海雲樓。

必須補充說明的是，七十二豬驅動車行駛速度非常快，停車的速度也很快，這是該車的剎車制動裝置的一大特點。具體來說，每次以超豬速奔馳到目的地，要停車的時候，蒲壽庚就會拉動方向盤下的停車桿，車頂隨即彈出一桿紅色的小令旗，旗上綉着一個金色的“停”字，車底下也同時伸出四根剎車木棍，齊齊插在地上。由於轎車功率太大，四根剎車棍根本抵擋不住七十二豬力的強大衝力，真正起到剎車作用的是另外一項特殊裝置，這個裝置是一根狗牙棒，在蒲壽庚拉停車桿的時候，這根狗牙棒也同時被牽動，連續揮舞三次，每次都結結實實在打在車下那隻喇叭豬的屁股上，讓喇叭豬接連發出三聲殺豬般慘叫。懷抱小豬少女的武林高手聽到三聲殺豬慘叫，知道蒲壽庚要停車了，就會急速收步，釘子一般釘在地上，向後轉身，使出發射暗器的手法，把手裏的小豬少女向車后發射出去。之所以要用暗器手法發射小豬少女，而不是向後奔跑，是因為不能讓小豬少女經過車邊，那會招引七十二隻豬公全部拐向小豬少女，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高速轉彎，高速行駛的轎車就會側翻出去，打許多個滾才停得下來。小豬少女發射出去后，車後會有人把她接住，這個人也是武林高手，他一直抱着另一隻豬母，施展輕功緊緊跟在車后，在接收小豬少女之前，他使出同樣的暗器發射手法，把他懷裏的豬母發射到車前，由車前的武林高手接住，等於兩人交換了各自所抱的豬母。這個動作的意義在於，引導七十二隻豬公們狂奔的小豬少女，換成了一隻生過不下十窩小豬的豬母中的豬母，屬於很老很老的老豬母，或者叫老豬奶奶，也是從全省養豬場裏精選出來的，最老最丑的老豬奶奶。這個交換造成的效果就是，七十二隻年輕健美的大豬公以最迅猛的動作停步，齊齊向後逃跑——逃跑是來不及的，插在地上的四根剎車棍雖擋不住豬們高速奔馳，卻能使豬們發動不起來，把車身固定住。這樣的一來，車子就會急速地停住，牢牢地釘在地上。這套由停車桿、小令旗、狗牙棒、剎車棍和老豬奶奶所組成的先進制動系統，既避免了轎車側翻打滾和急速後退，又解決了駕駛者與驅動豬在溝通上的困難，使得人和豬步調一致，車子停得四平八穩。惟一的缺陷就是有些突然，乘客須提前做一些準備，先往腰裏綁上安全帶，再伸直雙腳抵住座位前的木板，否則就會出現意外，被強大的慣性作用力拋出車外。

由於是第一次乘坐七十二豬驅動車，沒有經驗，東門達觀在剎車之前既沒綁安全帶，雙腳也役踩木板，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還被車外橫空掠過的小豬少女和老豬奶奶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欣賞這幕空中換豬的奇景，然後自己就騰空而起，向前飛出，撞破了車前的純糖玻璃，飛向天風海雲樓。

坐在後排的紅帥，一臉驚訝地目送東門達觀穿窗而出飛翔在天，以為大師又在玩什麼好玩的把戲，像飯吃一半跳上桌子那樣。那些陸續停車的名流們，也都愕然望着從空中掠過的東門達觀，目瞪口呆，滿臉疑惑。

一般人如果這樣被甩出車外，不摔個終身殘廢或者半身不遂，估計也要斷條胳膊折條腿，落個頭破血流鼻青臉腫算是運氣，但這次甩出去的卻是南少林高手東門達觀，所以上述結果一個都沒出現。他莫名其妙地撞破玻璃飛出車外，翱翔到空中的時候，腦子雖稀里糊塗，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但武林高手的本色卻充分體現了出來，處驚不亂，見機應變，先看清楚周邊的環境，找到參照物后，運氣提身，在空中來了個五百四十度空翻加一百八十度轉體，躲過了樓前一頭巨型石獅子的血盆大嘴，像一隻大鳥一樣飛過獅子頭頂，接着再來個三百六十度空翻，身子騰空而起，飄到天風海雲樓前三丈多高的牌匾正前方，才屈體盤腿，雙手合十，以和尚打坐的姿勢，完成最後一組自由落體動作，直直地，輕飄飄地，降落在台階上。

就這樣，一個大洋相被東門達觀活生生演繹成一組高難度體操表演，整套動作做得完美無缺，特別是最後那組自由落體動作，在宏偉雄壯的天風海雲樓，以及樓門那塊刻着蒼勁有力的“極高明”三個大字的牌匾前，身着茶褐色僧袍的東門達觀以標準的禪坐姿勢，合十閉目，大袖飄飄地從天而降，落地既穩且直，紋絲不動，從表情到形體都儼然佛祖下凡，菩薩降世，空中還留下他那顆紅光滑亮大腦袋畫出的一道紅色光弧，蔚為壯觀。所有在場的人均膛目結舌，啞然失神，領受着達觀大師那奧妙無窮的形體語言所表現出的高深禪機，靜默許久之後才如夢初醒，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