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關李平原的好消息是突然進入袁楓辦公室的。十五分鐘之前,董禮賓興沖沖地跑來告訴袁楓,李平原的書稿有希望了。老董為此事專門向張力行做了彙報,並一再強調不採取應急措施,學術著作的出版量無法達到申報碩士點期待的數字。出乎意料的是,一貫把錢把得特死的老張,這回竟然主動提出,是不是可以設立學術出版專項資金?老董高興得像個小孩兒一樣,三步並做兩步跑到袁楓辦公室,手舞足蹈地說:
“行了,行了,李平原的書肯定能出了!”
袁楓也跟着高興,伸手就抓電話。沒想到另一隻手伸過來,把他按住了。
是身着灰麻布對襟大褂、一臉絡腮鬍子,手裏玩着兩枚山核桃的圖書館長邱儀方。
“小夥子,不要急。你的老同學可禁不起折騰了,還是等定下來再說吧。誰知道什麼時候又出一個妖蛾子呢?”
說完,哈哈大笑。
在河州學院,老邱絕對是個人物。雖然至今只是中級職稱,可滿院裏大大小小,哪個也不敢輕看他。勢利者因為他是張力行的中學同學,當著張力行的面,沒有什麼話他不敢說,萬一要是什麼場合惹得他不高興,喝着小酒給你參上一本,也是保不住的。至於正人君子們,則是仰慕他的學識和洒脫。邱儀方是“文革”以前的老高中生,在老家幹了整整十年農活后,1977年考進河州學院,學了中文。1982年畢業留校,論資格,早就應當是教授、處長了。可邱儀方偏偏是個例外。他外語不好,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當了十年地球修理工,把外語就着當鹹菜吃了。然而現在職稱評定一定要考外語,哪怕是老邱這樣研究古典文獻的,也不能例外。本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許多人都是上了考場現抄,照葫蘆畫瓢,畫一個及格了事,更有怕麻煩的乾脆找個學生代考——他們評職稱那會兒外語考試還沒現在這麼嚴,太多太多的人都是矇混過關的。袁楓知道河州學院曾經有一個真實的笑話:某一年職稱外語考試,某考場前面坐了幾位研究生,外語自是了得。其中一位成績最好的做完之後,卷子就被悄悄地傳到後面,一幫中老年教師(其中不乏現在的院處級領導)立刻開抄。截至交卷前夕,才發現老“難友”——歷史系主任梁懷朴竟然連英語字母都寫不好,抄也抄不來,於是一名年輕教師挺身而出,急急忙忙幫他抄寫若干。不過實在是來不及了,只能草草交卷。可是大家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因為抄得太一致,這個考場絕大部分卷子作廢,只有那位抄也不會抄的梁老先生,考試順利過關,當年就評上正高。
老邱決不肯丟這個人。為了保持“氣節”,保有“清高”,他付出了當代知識分子的最高代價:放棄高級職稱評定機會。有意思的是,老邱連副教授都不是,可河州學院的許多文科正副教授,一有機會就往老邱家裏跑,請教各式各樣的問題。終於弄得老邱妻子提出嚴正抗議,不許老邱隨便開家門。可問題總要解決,有人就向院裏建議,給老邱一間辦公室。這意見實在有點兒不倫不類,沒有職務,甚至沒有高級職稱的老邱,憑什麼要給他辦公室?去年秋天,機會終於來了。原任圖書館館長鬧情緒,一生氣調走了。堂堂河州學院圖書館,怎能沒有館長?那些日子不少中層幹部心裏都揣着一個小兔子,生怕一不小心自己被派到那個苦寒的地方去,學校里消息靈通的人士曾經預言,院裏要加強對圖書館的領導,可能要派一個得力的人物當館長,比如中文系的喬大海,或者是年輕的博士后封鐵林。結果,喬大海第二天就在公眾場合宣佈,誰要是讓他到圖書館去跟那些老娘兒們打交道,他立馬辭職走人!另一位民間組織部看中的人選封鐵林的語氣比較委婉:
“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崗位,正好安安靜靜讀書。只是我老婆比較保守,不放心我和那麼多漂亮女性在一起工作,所以還要請領導考慮考慮家庭安定團結的大問題。”
結果,領導獨具慧眼地選中了邱儀方。據說在院務會上,張力行是這樣解釋這次任命的:
“老邱學問好,人品好,全院人所共知。這樣的同志,應當破格任用。別看我和老邱是同學,我多少年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照顧他一點點。我們這個安排完全是從工作考慮,是從發現人才、使用人才的角度考慮。”
大家一致鼓掌通過。
老邱竟真的走馬上任了。一開始還有人說:“看看,再清高的人也有功名利祿之心,給個處長,這不也高高興興地接着了?”
但很快大家就發現事情有些蹊蹺:老邱很少參加處級幹部會議,也從來不以圖書館館長的身份安排任何餐飲活動,惟一的特權似乎就是獲得了隨意查閱所有館藏圖書的方便。每天一大早他就上班,整天整天地泡在各個書庫里,如魚得水。
袁楓既佩服老邱的氣節,也對他懷揣着敬畏,所以在邱館長面前,特別加着小心。趁着邱儀方朗聲大笑的工夫,他先遞過一支煙,取出抽屜里的打火機,恭恭敬敬地給邱儀方點上。邱儀方轉身對董禮賓說:
“有人敬煙的滋味果然不錯!就不知道是什麼煙,得認真看看。聽說過嗎?‘茶,上茶,上好茶’!現在是‘煙,敬煙,敬好煙’!我得看看袁楓給我敬的什麼煙!”
袁楓笑了:“沒有好煙,您瞅瞅,只有院辦招待客人的硬黃河。”
“老邱,你不要難為人,袁楓自己不抽煙,我比你先來,都沒享受這個待遇,你憑什麼挑三揀四!”
“你看,你看,急眼了不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是現任院長的同年,這要放到光緒年間,厲害!”
“你已經夠厲害了,欺負人家年輕人!”
“哎,這又得考證考證了,我和袁楓誰厲害?袁楓手裏握着堂堂河州學院的大印,結交往來,都是院裏院外的官宦士族。我呢?最大的權力不過是掌管幾本破書。如今的河州學院,連院長先生都不辦借書證,遑論其餘?袁楓,我說得不假吧?”
邱儀方轉過身來問袁楓,袁楓的臉騰地一下熱了。他真的沒有借書證。算一算,起碼有四五年沒進過圖書館了。
老董嘆了一口氣,把話題扯回出版基金上來。
“老邱,不管怎樣,設一個出版基金總是好事。”
“好事不好事,難說。”
邱儀方兩隻眼睛眨巴眨巴,吐出一個美麗的煙圈,看着它裊裊上升,然後慢慢消散。
“你什麼意思?”正在興頭上的老董有些惱火。
“這不明擺着?飢不擇食,忙着上碩士點嘛,只要碼起來的是字兒,管他說的是什麼,統統出版,先湊個數再說。可惜呀可惜,又不知道有多少棵大樹要毀於一旦!”
“不過,書稿還是要嚴格審查的。”老董不以為然。
“老兄,就怕到時候由不得你嘍!”
“邱老師,您這次有沒有著作?”袁楓恭恭敬敬地問。
“我嗎?廢話!”邱儀方又一陣哈哈大笑,“我是個環保主義者,絕對的環保主義!”
說著,他站起身來,衝著董禮賓一拱拳:
“老董,我代表全世界環保主義者拜託你了,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時候,就靠你把關了,千萬,千萬!”
“你呀,你呀!”老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上樓去了。
邱儀方笑着轉過臉來,問袁楓:
“我那老同學哪裏去了?”
袁楓一下子陷入窘境。張力行早就有過吩咐,如果邱儀方找他,就說他出去了。
袁楓正琢磨應當編個什麼謊話,可是,他這邊兒還沒想好,邱儀方那邊兒一串笑聲又已經響起:
“算了,算了。袁楓,別編了,太費勁。你要是一天編十個瞎話,就不要想着當副院長了,還不如寫小說去!寫偵探小說!哈哈哈!”
袁楓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被別人扒下了褲子,急着要解釋。邱儀方擺擺手:
“袁楓啊,其實,學校里的事情,大家都很明白,什麼碩士點,副院長等等,等等。這年頭誰是傻瓜?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你以為你比誰都高明的時候,你在大家心裏,已經是個笨蛋,大大的笨蛋了!當然,我不是說你,別疑心,千萬別疑心。”
說到這兒,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過臉來問袁楓:
“對了,你喜歡下棋嗎?喜歡下什麼棋?”
袁楓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只會下幾步象棋。”
“圍棋呢?”
“不會。”
“你要學學圍棋。你知道圍棋和象棋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圍棋要的是全局形勢,象棋可就悲多了,折馬損炮丟愛車,就是為了保證那位無能的老帥,將一人之存亡凌駕於群體安危之上,典型的封建主義!是不是?”
說完,邱儀方把一對山核桃轉得嘎嘎響,笑眯眯揚長而去。
袁楓竟然沒有送邱儀方出門。邱儀方的話不好聽,句句像石頭一樣傷人,可句句也像石頭一樣實在。袁楓不能不承認,自從當了學院辦公室主任,袁楓很少再與普通教師打交道,每天迎來送往的,主要是學院領導、機關幹部,最多,也就是加上各系主任。留校十幾年,他所關心的,他努力去辦的事情,有幾件是為了教師和學生?當然,今天他還在想着李平原的著作,但幫助李平原的初衷又是什麼?他想擠進學院領導班子,他以為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可邱老師分明已經告訴他,此事路人皆知。
當天下午,學院領導班子又一次會議以後,科研處正式文件很快下發:學院設立學術著作出版專項基金,立即投入運作。現在的關鍵問題是,究竟有多少已經寫成的書稿?
這樣,李平原的問題應當是迎刃而解。老董激動得拉着袁楓的手:“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沒有書,可我還是高興!我在科研處待這麼多年,這是我經手辦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大學啊,不抓科研,不抓教學,辦什麼大學!快告訴李平原,這回可是鐵板釘釘了!”
李平原大概上課去了,家裏沒人。袁楓又把電話打到圖書館古籍庫,王採薇接到電話竟然哭起來了。袁楓沒有勸她,輕輕地放下話筒。他知道,這件事對王採薇來說,實在是意義重大。
然而,袁楓怎麼也沒想到,晚上回到家裏,當他把李平原出書的事表功似的說給任琳琳聽的時候,任琳琳半晌沒吭聲。
“怎麼了,琳琳?”
袁楓立刻敏感地覺察到自己肯定什麼地方又考慮不周,他仔細地想想,並不明白中間會有什麼問題。
“你呀!”琳琳回身瞪了他一眼,“總是不動腦筋。你是不是已經告訴李平原,或者王採薇了?”
“當然。”
“你難道一點兒都沒想到這是個機會嗎?”
“……”
“老張沒有書呀!他肯定希望第一批推出的書稿里有他的著作。你想想看,他是院長,應當在學術上做出榜樣,這是其一;其二,有了著作,當碩導也有資本。為什麼不能跟李平原商量商量,把老張的名字署上?就告訴他們,這樣比較容易出版。李平原急於出書,還能讓老張欠他一個人情,今後他評正高、分房子,有什麼事也好辦。你急急忙忙就向他們報了喜,改口的話可不那麼好說了。”
“你怎麼想出這麼一個辦法?太損。”
“損?損誰?是損了你,還是損了張力行?損了李平原?”
任琳琳顯然生氣了,白皙的臉上升起一朵紅雲。
“當然是李平原!你不會不知道,那本書是平原整整十年的心血!”“哼!”
任琳琳冷笑了一聲,讓袁楓的心一緊:
“不信你去問問王採薇,問問李平原,說不定他們還巴不得呢!沒想到你現在還這麼幼稚!”
任琳琳轉身去書房了,扔下袁楓一個人在客廳里。
袁楓想了很久,還是不能接受任琳琳的看法。這種事他無論如何做不出來,就是當不成副院長他也不能在李平原和王採薇身上做如此手腳。他下定決心,不管任琳琳今天晚上怎樣做他的工作,他都不能鬆口。他知道自己在任琳琳面前一貫“定力”不足,這一次,千萬千萬!他一再鼓勵自己。
終於到了上床的時間。以往,這也是袁楓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任琳琳投降的時刻。任琳琳的溫柔嫵媚、任琳琳的性感誘惑,是袁楓抵擋不了的。果然,袁楓洗過澡,走進卧室的時候,一盞淡粉色的夜燈配合著琳琳嫩紅透明的睡衣,已經明確地告訴袁楓,妻子要使用“原子武器”了。
任琳琳半靠在床上,烏黑的頭髮披散開來,瀑布一樣地垂在肩上,明亮的眼睛痴痴地望着袁楓,好像剛才什麼爭執都沒有發生。她已經脫去胸罩,透明的睡衣裏面,高高地聳起兩座誘人的乳峰,連峰之上那動人心魄的一點,都清晰可見。袁楓只看了一眼,頓時覺得所有的決心、所有的意志馬上就要崩潰了。他努力把持着自己,不要撲到任琳琳身上。當他小心翼翼地坐到任琳琳身邊的時候,任琳琳“撲哧”一聲笑了:
“我又不會吃你,你那麼小心幹什麼?”
“我怕你提條件呀!”
袁楓一半是玩笑,一半也是試探。
任琳琳把柔軟的身子靠在袁楓胸前:
“我又為了誰?倒好像副院長是我想當!”
“琳琳,”袁楓撫摸着妻子的長發,“我還是不能傷害平原。咱們畢竟是同學。”
“你把人家當同學,就怕人家早不把你當同學了!”
說著,任琳琳抬起身來,直直地盯着袁楓的眼睛:“是不願意傷害王採薇吧?”
“你……”
袁楓急了,身體向下一滑,躺在床上,措不及防的任琳琳被閃了一下。
其實袁楓一躺下就後悔了。任琳琳觸動了他內心深處自己都不願觸及的隱秘,若不然,他何必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想到這兒,他覺得應當彌補一下,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可以不露痕迹。
任琳琳話一出口,也自知失言。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十五年的歲月其實並沒有完全沖淡袁楓對王採薇的情感。每當看到袁楓為李平原家的事忙前忙后,她都有點兒不是滋味。她太清楚袁楓的忙碌究竟是為什麼,只是她不想說,不願說。她怕一切說出來以後,就會成為事實,那麼,她失去的豈不是更多?
她必須挽回這個局面。
任琳琳也躺下了,白嫩的手,自自然然地搭在袁楓身上,她想知道袁楓的態度。袁楓沒說話,同樣自然地握住琳琳的手。一旦握住,他就想起那天晚上琳琳的哭訴,頓時愧疚不已,手上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加大了。
任琳琳心裏有數了。她輕聲細語地對袁楓說:
“我也想過了,這樣對李平原確實不好,是我錯了。”
袁楓一個翻身,把琳琳摟在懷裏。
“不過還有一個主意,你看怎樣?”
袁楓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他真不知道任琳琳的主意怎麼這麼多。
任琳琳笑了:
“你看你,神經過敏!我是想啊,你平時給老張寫過那麼多文章,雖然大多數是講話稿,可也有一些分量。為什麼不能把這些稿子整理一下,作為高等教育的專著出版?你不動聲色地給他做好,署上他的大名,他只要寫個序言什麼的,不就行了,要不然,連序言你也替他完成?”
袁楓大喜過望。
這一晚,他們一直緊緊相擁,彷彿又回到新婚之夜。
喬大海心事重重地上路了。赴京列車車廂剛剛經過改造,條件比以往好多了,軟卧車廂里,天藍色的窗帘輕柔飄逸,淡黃色的燈光柔和地送上親切與舒適,處處潔凈溫馨。喬大海本是一個十分注重生活情調的人,要在以往,他肯定會上上下下、前後左右地欣賞一番,選上最具有描述性的語言,回家向周圍的人顯擺。然而今天不一樣。上車以後,他把隨身的行李隨便一丟,立即歪靠在坐位上,對着窗外黑糊糊的夜色想心事。出發之前,他已經得知院領導確定的師德標兵名單。老朱在這一點上十分仗義。多年的鄰居,彼此往來不斷,加上老朱夫人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全靠吳丹精心照料,所以,只要見面,老朱總是把喬大海希望了解的高層秘密,以閑聊的方式予以通報,這讓喬大海十分滿意。
由於這一次會議內容涉及喬大海本人,因此老朱的介紹十分詳細,詳細到各人的表情動作,包括他怎樣極力為朋友爭取,又如何被石廷飛攪亂,最後張力行如何畫出神來之筆等等。對於自己能不能當上本年度全省師德標兵,老喬並不很在意,他還不至於目光如此短淺。何況現在入圍的,兩位是院級領導,剩下一個明擺着是給點兒草料,攆着他好好拉套的。真正讓他感到威脅的還是袁楓。這小子居然能夠一次次擺平學院與市裏的關係,太厲害了。看來,自己的老婆雖然有心,雖然能幹,可還不能與任琳琳相比。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只能說袁楓有福。看來,要想戰勝袁楓,必須儘快在碩士點的工作上拿出成績。喬大海又一次掏出碩士點申報表格,仔仔細細地再看一遍。這東西實在煩人,你越是着急想把它填好,它就越顯得複雜。前幾天老喬似乎還頗有信心,今天再看一遍,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簡直沒法見人!首先,拋開別人的材料不說,自己的文章級別、數量就不能叫人滿意。著作目前只有一部,怎麼能說得過去!他真是恨自己,前些年評上教授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現在急了吧?急也沒辦法,還來得及寫書嗎?就是寫了,誰給你這麼快出版?著作不行,只有想辦法多發文章,但是,即便此行能夠順利地拿下《中國文學月報》,也不過是一篇呀!唉,要是自己的材料不過關,說不定學院會逼他讓出帶頭人的位置,那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再說,目前中文系能夠取代他的人還沒有產生。不過,這也恰恰是另一個難點。中文系可以拉出來填在表格上的人,博士太少,勉勉強強只有兩個在讀的,連檯面都撐不起來。怪誰呢?還得怪自己。當初不是不能引進博士,只因為喬大海不積極。別的系主任拚命四處勸說博士生來就業的時候,喬大海還在心裏暗暗嘲笑他們,他可不願意費勁巴拉地招來幾個年輕的博士取代自己。因此,見到人事處介紹的博士生,他總是像說梯己話似的,把河州學院的種種劣行陳述一遍。嚇跑一個,他就在心裏樂一回,慶幸自己的江山又一次抵禦了外來力量的入侵。然而,現在他可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也沒法說了!
還有科研立項。一想起來就恨得喬大海牙痒痒。每個學術帶頭人都預留了三個項目,喬大海卻只能湊上一個,還是學院立項。這不明擺着讓他出醜嗎?平時在院裏,出來進去,我老喬都是挺着胸脯走路的,誰不說我是文科系的大腕兒?這可好了,這張表要是送上去,真要壞了一世英名啊!
特快列車飛速地掠過平原山川,喬大海只覺得心亂如麻。胸口也莫名其妙地陣陣發緊,
像有一隻小手在裏面捏着。
對面床上的年輕人輕輕地給他倒了一杯水,同時,用關切的目光詢問着。
喬大海搖搖頭,閉上眼睛。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肯定非常難看,他也明白自己需要幫助,可他已經難受得說不出話了。
蒙目龍之中,他聽到包廂的門響了一下。這時候,他的臉上已經佈滿黃豆大的汗珠。捏着他心臟的小手越來越使勁,喬大海竟然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他不甘心地想,難道老天就讓我這麼完蛋了嗎?
門又一次開了,有人小心翼翼地將喬大海的身體放好,然後迅速地往他嘴裏塞了一片葯,囑咐他含在舌下。
“看樣子是比較嚴重的心絞痛。如果能夠緩解,暫時沒有大問題。”“要不要把病人搬到醫務室呢?”一個年輕女人問。
“不能搬動。病人需要安靜。我應當留在這兒,但是我護送的那個病人實在離不開人……小夥子,你和病人是什麼關係?”
“我們不認識。哦,沒關係,我可以在這兒照看他。我父親也有冠心病,我還是很有經驗的。如果十分鐘以後不能緩解,我再去找你們,我知道這病很危險。”
“好,好。我就在三號包廂。千萬記住,有問題立刻來找!”
包廂里安靜下來。大約過了兩三分鐘,喬大海感到心裏舒服多了,慢慢地睜開眼睛。
一個身材瘦削,面孔清俊的小夥子,靜靜地坐在對面床上看着他。發現喬大海醒了,小夥子露出溫和的微笑,細細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倒像一個羞澀的大姑娘。
“好些了?不要緊,再休息休息就過去了。您大概是第一次發病吧?不然的話,肯定會帶葯的。”
喬大海感激地說:
“謝謝,謝謝,多虧你,要不然……”
年輕人又一次笑了,笑得更加靦腆:
“看您說的,要是在一個學校里,我可能就是您的學生。學生照顧老師,那是應當應份的。”
“你知道我是老師?”
小夥子點了點老喬攤在小桌上的材料。
喬大海不好意思地將粗粗填過的表格收起來,開始了與年輕人的攀談。
十幾分鐘以後,他們竟熟絡得像一家人了。當喬大海得知這位幫助自己脫險的年輕人竟然與自己是一個專業,而且是京華大學剛剛畢業的博士生,至今還沒有最後決定到哪裏就業的時候,他立刻興奮起來,先是以從未有過的熱情宣傳當大學教師的優越性,然後掰着指頭,一一曆數河州學院現在的好處與將來的輝煌前景,透徹分析博士生到名牌大學和到地方院校的利弊所在。小夥子一開始靜靜地聽着,後來幾次關切地要老喬注意休息,可老喬正在興頭上,早把剛才的危機拋到腦後,哪兒還停得住嘴巴?滔滔不絕地講了將近一個鐘頭以後,老喬自己都被自己的描述感動了。這時,他也覺得確實累了,看看對面的小夥子,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喬大海心下十分得意,他就不信,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說不動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傢伙!
果然,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小夥子開始小心謹慎地打聽河州情況,喬大海知道有希望了。
然而,列車恰恰也就在這個時候駛入北京站。臨下車的時候,老喬提出與小夥子互換名片。小夥子猶豫了一下,在老喬的筆記本上寫下名字:林一南。
林一南走遠了。依依不捨地目送着林一南瘦削的背影,老喬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把這個年輕人弄到手。他認定,將來的林一南,必定是中文系的台柱子。他已經用自己好使的腦袋瓜精確地算出,年方二十九周歲的林一南,按部就班地評上正高職稱起碼在五年之後,喬大海今年五十三歲,五年以後也該退居二線了,到那時林一南接班正好合適:他不擋林一南的路,林一南也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
這才叫“天作之合”!喬大海拍着大腿離開車站,完全忘記曾經發生的心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