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渴愛

四、渴愛

對風野所從事的工作性質來說,即無寒假,亦無暑假。

現在,正分別為一家周刊和一家月刊雜誌寫連載,每星期一的前一天是周刊雜誌的截稿日,最緊張。另外還有些像人物評介什麼的零散活兒,隨來隨干。

手上的活兒積壓起來時,星期六、星期日也沒有了。與此相反,沒活兒時,平日也成了假日。上班族按星期、月的節律行動,而風野則不然,他是按截稿日行動。

從一月份開始在周刊雜誌上寫的連載,至七月底結束。因此,八月里多了些空閑的日子。

但是,並非閑着就一定讓人高興。因為閑着就意味着收入實實在在地減少。

自由職業不同於受薪階層,沒有獎金,更沒有各種補貼,就連住房、交通補貼、退休金也沒有。每月的收入也不穩定,如果因病卧床,第二天就沒有進項,生活上缺少安定感。

周刊上連載的結束,使風野的收入也銳減了三分之一。幸好從十月份開始,已約定在一家新出版的周刊雜誌上負責一個專欄。另外,十一月以後,以前寫的人物評介將結集出版,這會帶來一些版稅收入。要是沒這些收入,真會坐立不安的。

八、九月不太好過,但因此卻可以從容地看看書,補充新知識。

風野寫作的範圍涉及社會、經濟、時事等方方面面,所以,必須不停地了解各種事情,閱讀各方面的書籍來收集素材。比如說要描寫一家企業的內幕,就需要了解上至董事長下至普通職員所思所想,否則寫出的文章就不會有讀者。

“跑太快了會摔倒,該經常停下腳步思考。”

這是風野放棄了固定工作后,一位前輩作家送他的忠告。現在這兩個月正好停下來進行思考。

今年八月的盂蘭盆節正好是風野亡父的十三周年祭日。風野老家在水戶,每年夏季妻子、孩子都回去。風野這次想一起回去一趟,悠閑地多住些天。

老家有親戚,還有很多高中時代的朋友等着自己,跟這些與自己工作沒有關係的人交談非常輕鬆愉快。

風野每年盂蘭盆節和新年回老家。年逾七十的老母和弟弟一家人住在那裏。每年只有這兩次會面,每次風野都留下些零花錢算是儘儘孝道。

風野原以為袊子不會反對他回老家的計劃,沒想到袊子一聽就拉下了臉。

“怎麼又不高興了?”

“我還想回老家看看呢!”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也回去不是挺好嘛。”

“你讓我這副樣子怎麼回去?”

“什麼樣子?”

“回到鄉下去,那麼多親戚朋友要是問我為什麼還是獨身,你讓我怎麼回答?”

“新年時你不是已經回去過一趟嗎?”

“是回去了,可是只在家呆了一天。我媽苦笑着央求我快點出嫁。給我看了不知多少張求親的男人照片,真煩死人了。這次我回去不完婚的話,大概不會放我回東京的。”

袊子的老家在金澤,那一帶人們的觀念比較守舊。如果看到從東京回來的快三十歲還未嫁的姑娘少不了說三道四。

“這副樣子,恐怕連我媽都不認我這個女兒了。”

“那是因為你說過討厭鄉下,不想回去。”

“只要人家歡迎,我怎麼不想回去?跟大家聊聊天多好。”

袊子很少對風野提起老家和母親。風野問起,她也不願細說。風野覺得袊子對老家很淡漠,所以也就不去過問。原來拎子卻是憋着話一直沒說。到了聽風野說起要回老家就一下子爆發了。

“我並不是想回去。但今年是父親的十三周年祭,我媽歲數又大……”

“我媽也上了歲數啊。”

風野一時語塞。

袊子不結婚,成了老姑娘,這的確是風野造成的。如果沒有風野出現,像袊子這樣的女人該有多少男人追求啊。即使現在回到老家,也還有上門求親的。就是在公司,好像也有男人向她求婚。

有時,袊子也說點這些事,言外之意似乎是告訴風野自己不是找不着主的。同時也是暗示對目前的暖昧關係已經厭煩了。

每當聽到袊子講這些事,風野也反省到由於為了滿足自己的淫慾而耽誤了袊子的一生大事。或許不該纏住她不放。

但是,實際上風野對袊子情有獨鍾,根本不準備放棄拎子,甚至想現在要,將來也要抓住袊子不放。最近,風野在冥冥之中似乎感到,與袊子的戀情將是此生的最終的戀情。因此,心裏儘管十分清楚自己的作法自私、狡詐,可是一想到這是自己最後的戀情,又實在割捨不得。

年過四十的男人應當明辨是非,祈願對方幸福,適時地還對方以自由。縱令袊子不積極地斷絕往來,自己也該朝那個方向引導她,這才是明辨是非的男人。

風野這時又想起以前讀過書上的一句話“美麗的分手”。書上寫着為了留下美好的回憶,分手必須是美麗的。

然而,對現在的風野來說,什麼美麗的分手不過是隨意杜撰。如果真的喜歡對方,怎麼可能有美麗的分手。沒有發展到相互憎恨、厲聲詈罵、打得遍體鱗傷的情況下,怎麼可能與相愛的人分手。

如果能結束目前這種狀態,明白無誤地對妻子講我有了心上人,經過反覆考慮還是覺得更喜歡她。因此請你與我分手,那該多痛快。這種開誠佈公的做法或許對雙方都有好處。

然而,只要跨進家門,看見妻子、孩子,想好的詞就說不出了。好不容易下的決心瞬間崩潰,完全被安逸的安庭氣氛吞噬了。

沒有勇氣說,的確是久拖未決的原因,但這還不是全部原因。

風野在考慮與袊子的二人世界時充滿了甜蜜的想像,同時隱約感到某種危機。

確實,袊子年輕、漂亮,以風野的年齡來說是難得的女人。但恰恰是這年輕、漂亮有時卻成了自己的包袱。雖然目前還不至於,但是說不清什麼時候兩個人之間有產生隔閡、出現致命傷的可能。

其實風野過慮了。兩個人如果真結合了,這種擔心可能僅僅是杞人之憂。事實上,差一輪,甚至差二十歲以上的夫婦並不鮮見。由此看,年齡差異並不是問題。而且真與袊子在一起過日子,恐怕要被管得服服貼貼,老老實實。

現在的妻子,對自己還算是寬容的。給了自己偷情的機會。雖然兩個人之間已談不上愛情,但給自己的自由度相當大。把當妻子的與袊子相比可能不夠公平,不過袊子比妻子厲害得多。

但是,眼下的問題是自己能夠回老家,而袊子卻不能,必須想個辦法讓袊子擺脫孤寂的感覺。

“那我就在老家過盂蘭盆會的三天,然後立刻回來。”

“急什麼呀。呆一個星期也行啊。”

“這邊就你一個人……”

“我本來就沒指望你來陪着,反正你早就決定了要回去的。”

“真的,就去三天。”

“我可沒說不讓你回去。該走你就走,你的夫人還等着你呢。”

看來,袊子對風野回老家挑毛病並不單單因為她自己回不去而發泄,更主要的是不滿意風野和家人一起行動。

“說是回去,也是她們先去,回來也是各走各的。”

“可你剛才還是打算一起走的嗎?”

“我不是剛說過,我是晚去早回嘛。”

“你別太為難了。分着走到了那兒還不是在一起?”

“做法事時,總得夫妻都在場吧。”

“是啊,你說得對。”

袊子用力點點頭,從床頭柜上拿了支香煙,點上火,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看得出來,袊子已處於亢奮狀態。

“反正就三天,你放心等我回來吧。”

“你隨便。我也要出去玩。”

“去哪兒?”

“哪兒不可以?你還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

袊子又點燃了一支煙,似乎也略平靜了些,慢慢噴着煙。

“你和誰出去?”

“不知道。”

看着面無表情的袊子,風野開始感到問題嚴重。

風野還從未感到過袊子的背後另有男人的影子。當然,拎子跟公司里的男同事、男的朋友一起喝茶、聊天的事肯定是有的。這些交往似乎沒有越過朋友情感的範圍。

但是,關於這一點自己沒追問過,袊子也從未解釋過。說不定那些男人中有的讓袊子抱有好感。

迄今為止,可以肯定的是,袊子與男性的交往尚未有越軌跡象。這可能是風野盲目的自信,但風野對此堅信不疑。看看袊子日常的言行,自然就會明白她與其他男人的交往是逢場做戲,不是認真的。

脾氣上袊子有點歇斯底里的成份,但是在與男人的交往上卻從不曖昧。袊子近乎潔癖的好乾凈,屋裏容不得一點髒亂,在處理與異性的關係上理應會慎重。

袊子是說過:“你要是跟別的女人玩,我就找個男人。”但風野根本就一笑置之。隨便袊子嘴上怎麼說,她絕不是那種水性揚花的女人。除了本身的性格因素,這與袊子老家的淳樸風俗、嚴格的家教也有關係。

總之,不可能想像袊子有其他男人。

但是,這次風野卻有些疑惑了。

她不過是說,利用自己回老家的這些天去旅行,幹嘛自己這麼介意。

袊子沒說要與某個男人一起旅行,連去哪裏約不約伴都沒決定,像是頭腦發熱的氣話。不過,這種一時衝動的旅行反倒讓人擔心。

平時袂子溫柔可愛,可是一發脾氣就不知道干出什麼事來。袊子的性格中也存在着認死理、莽撞的一面。

“真的去旅行嗎?”

袊子默默地點了下頭。看樣子外出的主意是不會改變了。

可是,袊子有時主意變得很快。常常是昨天吵鬧得天翻地覆,今天立刻溫順地過來說聲“對不起”。現在因為聽風野要帶家人回老家而鬧彆扭,明天可能就陰轉晴。

“我早點趕回來還不行嗎?”

“急什麼?多在那裏住幾天吧。”

其實,用不着袊子不樂意,風野心裏也並不想回去。只是給亡父做十三周年的法事,當兒子的不能不回去。

“告訴你,我身上還覺得難受呢。”

“去醫院看過嗎?”

“我可沒臉再讓人家檢查那地方。”

“有病不看可不行呀。”

袊子又不說話了。有時以為她情緒好些了,突然間又神情呆板,愣愣地向窗外看。今天為什麼不高興風野是清楚的,但還是精神準備不足,或許身體的不適才是主要原因。

“恐怕還是手術的緣故吧?”

“我也這麼想。”

做了墮胎以後,鳳野只向袊子要求過有限的幾次做愛,而袊子的高潮似乎也不如以前強烈。可能是墮胎手術造成的心理創傷尚未癒合,也可能是擔心再次懷孕所致。總之,兩個人之間不可否認地出現了一線隔閡。

這種情況下,讓袊子一個人外出旅行恐怕不妥。女人在心理處於不穩狀態時,做事會失去理智。

風野對袊子是信任的,但是對她的身體卻放不下心。

最終也沒有攔住袊子。

風野按原計劃回了老家。

跟袊子解釋過不止一次,這次是給父親做十三周年法事,回去後事情極多。

三周年和七周年的法事是在寺院裏做的,這一次是在家裏做。需要拆開隔層,把兩間屋並成一大間。而且來的客人都是近親和鄰居。

向與會者發通知、訂外賣的飯菜等雜事都由母親和弟媳婦包了下來,風野只要在當天拜祭之後向與會者致辭即可。

儘管要風野做的具體事不多,可是大部分來客都是多年未見了,所以一聊開了頭就沒完沒了。有的人還讀過風野近期寫的文章,大談自己的看法。鄉下人悠閑慣了,特別是幾杯酒下肚后,更說個不停。

風野一邊虛與委蛇,一邊想着袊子。

袊子一個人在幹什麼呢?在準備行裝嗎?說不定已經上路。她說過要與朋友一塊旅行,是什麼樣的朋友?多是是女性朋友,也可能男女朋友都有。

風野又有點坐不住了。以前回老家時也想過袊子,卻從未像這次焦慮不安。

法事是下午二點開始的,五點鐘還未結束。大家再一次圍坐在桌前端起酒杯。

風野起身離席,朝電話走過去。

電話分別放在客廳與房間大門旁邊的餐廳,由一個轉換開關控制。風野從沒有用電話跟袊子聯絡過。因為母親和弟弟夫婦肯定聽得出來是在給女人打電話。母親是守舊的老腦筋,讓她聽見了又得瞎操心。

不過今天特殊,家裏坐滿客人,觥籌交錯,面赤耳熱,鬧哄哄的。這時候趁亂打電話,也不會引起疑心。

風野把開關切換到餐廳,拿起了話筒。

如果在與袊子通話的過程中誰進來了的話,裝成是談工作就可以矇混過去。風野打定了主意,耳朵緊貼在話筒上。對方沒有應答,傳來的只是單調的振鈴聲音。風野等到振鈴聲響到第十聲時,掛斷電話,然後又重撥了一遍號碼,仍然沒人接。

風野是昨天下午離開東京的。當時袊子還在家裏。如果出門了的話,那麼不是昨天夜裏就是今天早上。

和誰?去了哪裏?雖說不可能是與男性朋友一起去的,但終究是塊心病。

風野回到座位上,一口氣連灌了幾杯卻毫無醉意,頭腦反倒格外清醒。

八點以後,留下的客人都是至親的親戚。風野又給袊子撥了個電話,仍然沒人接。

今天是盂蘭盆節,公司也都放假,看來袊子的確出門旅行去了。

既然袊子說過要去旅行,不在家也是理所當然。但是,風野心中仍然對袊子是否改變主意抱有一線希望。自己說走就走了,把她一個人留下,是做得過份了點。以前的話,袊子肯定會乖乖地等着自己回去,現在她已經不再是言聽計從的袊子了。

妻子和孩子們來到庭院寬大、花木繁茂的老家,過得十分開心,風野卻毫無興緻。

“我明天回去。”妻子和兩個女兒都吃驚地望着他。

“為什麼這麼快就回去。你不是說可以在這裏悠閑地住一個星期嗎?”

“周刊雜誌的發稿要提前了。”

“你答應的,陪我們一起採花。”孩子非常沮喪。

法會結束了,跟親朋故舊也見了面,繼續留在這裏已沒有什麼意義。

“難得來一趟,你們就多住幾天吧。”

“一家人好不容易湊齊,你又要走,真沒勁。”小女兒嚷道。

“你爸爸事情多,讓他去吧。”妻子勸着孩子。

表面上,妻子的話很體諒自己,實際上卻暗含譏諷。

“你一個人做飯、打掃房間行嗎?”

“反正我一個人過,到外邊隨便吃點什麼就行。”

一直在旁邊坐着的母親插話道:“東京那麼熱還要寫稿子太辛苦了,讓孩子媽陪你回去吧。”

殊不知,風野巴不得一個人輕鬆自在,隨時可以找袊子,也用不着對外宿不歸提心弔膽。

妻子早已洞悉風野的內心,不冷不熱地說:“您放心吧,孩子爸喜歡一個人獨處。”

“這麼著吧,今晚上大家一起吃頓晚飯。”

小女兒立即表示贊成。

“哇,太好了,去大飯店吃西餐,奶奶也去吧。”

“那得多花多少錢啊!”

母親覺得太破費。風野心裏想的是帶全家吃頓飯,權當贖罪,今晚給妻子個面子,以換得妻子的通行證。

第三天,風野返回東京。在上野站下車后,用公用電話給袊子打了個電話,還是沒人接。

風野從車站直接去了袊子的公寓,門上着鎖,只用好鑰匙打開。屋裏掛着窗帘,收拾得很整齊。門口信報箱裏插着三天前的晚報和一直到今天的報紙。

看來,袊子是在風野走的當天下午出門旅行的。

“人家明明說了立刻就趕回來,真是的……”

要是這會兒袊子出現,一定要緊緊摟摟她。

風野想像着袊子投入自己懷抱的情形,看着空蕩蕩的房子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我怎麼會老是這麼傻?”

風野想從記事本上撕張紙,留個條給袊子。但是轉念一想,這麼做會被袊子視為軟弱,讓她更加變本加厲地耍脾氣。於是,風野把記事本放進衣兜,把煙灰缸倒了。

臨出房間前,風野決定不將報紙放原處,讓袊子回來后也看出自己來過。

風野回到家裏。也就三天沒人住,一推開家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風野懶得把所有窗戶打開換氣,只是把書房的窗戶打開了,然後開始拆看這幾天的來信。信主要是雜誌編輯部來的。還有不少商品宣傳廣告,裏面還夾着一張郵局的通知單,上面寫着,送信時家裏沒人,所以請去郵局取信。

風野整理完信件后,天已經黑了下來。袊子會不會回來呢?風野看了一下表,正好七點。電話打過去了,仍然沒人接。

想着袊子肯定在,才急急忙忙趕回來,早知如此何必扔下妻子、孩子不管呢?風野感到十分泄氣。

不管怎樣,肚子餓了,先出去把晚飯吃了再說。在家門口吃還是去稍遠點的地方呢?風野有些猶豫。在家門口吃覺得索然無味,去遠處又懶得動。

孤單單一個人在家裏,風野不由得想起往日家裏的熱鬧氣氛,一直覺得礙手礙腳的妻子、孩子,一下子又變得讓人留巒。

悔不該那天沒告訴袊子自己今天回來。其實,也對袊子說過“三天後回來”,可是當時袊子回答說:“急什麼,多在那裏住幾天吧。”問題在於自己應當再強調一次三天後肯定回來。不過,當時認為,萬一事多或許要推遲一兩天,也不敢一下把話說死。以袊子的聰明肯定也想到了這種可能。

但是,袊子不在,今晚上自己在哪裏睡呢?平時覺得擁擠的家,現在似乎又過分空曠。還不如回工作間睡呢。於是,風野關上書房的窗戶,出門前又給袊子打了個電話,仍然沒人接。

在去工作間的路上順便吃了晚飯。九點以後,風野再次撥通了袊子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這麼晚了,大概不會回來了。可是,想見到袊子的心情越發變得強烈。猶豫再三,風野決定還是去袊子公寓親眼落實一下。

即使她今天不回來,我就一個人在那裏睡。風野出了工作間,攔了輛出租車。到袊子公寓時已經過了十點。

按下對講機的按鍵后,裏面無人應聲。風野這才開門進屋。一切都還是上次來時的樣子。風野先打開空調,又從冰箱裏取出啤酒,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

十一點左右,風野剛在沙發上躺下,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袊子不會往一個人沒有的自己房間打電話。但是,風野在一瞬間又覺得就是袊子,伸手抓起話筒。

“喂,喂。”

傳出了聲音是個青年男子。風野手握話筒幾乎窒息了。

“袊子嗎?”

“喂,喂。”

那個男人的聲音不斷傳來,風野知道不該回話,就默默地拿着話筒。那男人又喊了幾聲嘀咕着“奇怪”,就掛上了電話。

風野愣了一陣兒,這才突然想起來似地把話筒放回原位。

好像對方就在等着話筒歸位。電話鈴再次響起,這次風野沒碰電話,數着鈴響七次對方才掛斷。

肯定還是剛才那個男人。準是以為既然有人接,袊子一定在,所以才打了第二次。

聽那男人的聲音約三十來歲,顯得年輕宏亮。他直呼“拎子”而不是衿子的姓,說明與衿子熟識,或許是衿子的朋友。

可這麼晚了會有什麼事呢?夜裏十一點以後給獨身女人打電話該不是別有用心?

剛才真該回一句“我是矢島”,嚇他一跳。

這個電話攪得風野心緒不定。電視也不想看了,把杯中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一門心思地琢磨起剛才的電話來。正在這時,門口似乎有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不會是衿子吧?風野側身盯着門口,門開了,衿子正在那裏彎腰脫鞋。

“哎?……”

風野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但是心裏有氣不願意到門口迎接,所以又坐下了,衿子已經走了過來。衿子上身桔黃色短袖衫,下身白色裙褲,右手拎着一隻大旅行箱。

“你去哪兒了?”風野本想心平氣靜地說話,但不由自主地用斥責的語氣問道。

“伊豆。”

“我可是按約定的時間下午回來的。”

“是嗎?……”

衿子點了點頭進了裏間屋,放下箱子后又去往浴缸里放水。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跑了好幾個地方。”

衿子在水池邊站着端着杯水邊喝邊說。這三天裏大概是去了海濱,衿子的臉和後背顯出健康的古銅色。

“我說過今天回來吧?”

衿子並不答話,轉身要往浴室走。風野暗想,自己硬是在第三天趕回來,你卻回來這麼晚,更氣人的是,這麼久沒見面了,連個笑容也不給,真掃興。

“剛才有你的電話。”

“誰來的?”

袊子進屋以後頭一次顯出認真的表情。

“是個男的,我不認識。”

“你說話了嗎?”

“沒有,我只拿着話筒聽。他喊你的名字。”

“可能是北野君?”

“你們公司的?”

“一起去旅行的朋友。”

“就你們兩個人去的嗎?”

“想到哪兒去了!”

袊子苦笑了一下,用雙手往後擺了擺頭髮,推開了浴室門。

“你還沒回答我呢!”

“別像警察審犯人似地說話行不行?”

“我問你到底跟誰去旅行的?”

“公司的同事,連上那男的,六個人一起去的。”

“這麼晚才回來?”

“我路上往別處……”

袊子進了浴室,語氣里顯然是說這還不夠嗎?風野仍然有些忿忿不平。

今天早上離開老家時,風野盤算着跟袊子久別重逢,得好好親熱一點。還要對把袊子一個人留在東京的事鄭重其事地道歉。可是,回來后卻不見袊子的人影。再者,袊子好像在等自己回來,卻又出門旅行,而且還是與一幫男朋友同行。十二點多了才進的門,還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風野此時已全無與拎子和好的心情。

風野百無聊賴地又從冰箱裏拿出啤酒喝了起來。這時,拎子從浴室里出來,容光煥發地坐在梳妝枱前。

“在伊豆呆了三天嗎?”

“是的。”

“住什麼地方了?”

“旅館。”

袊子仍然是愛答不理的樣子。風野一口氣又喝光了一杯啤酒。

“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我去哪裏?”

“那,那是臨時決定的嘛。”

“你們一起六個人,怎麼會是臨時決定?根本就沒打算告訴我吧?”

“不是的!”

“那你知道我今天回來吧?”

風野問着問着,對自己教訓人的口吻也感到氣惱,於是和緩一下語氣解釋道:“我回來后見你不在,有些擔心。”

“你擔的什麼心啊?”

“一個女孩子去向不明,回來的又這麼晚,誰能不擔心呢?”

“你也太任性了點吧?”

“任性的恐怕是你吧?”

“我怎麼任性了?去哪兒,什麼時候回來沒告訴你嗎?”

風野嗓門大了起來,袊子卻神態自若地梳着頭。

風野越發地怒氣衝心,可是十二點多了,說實在的自己也覺得累了,又不情願對袊子提出“睡吧”。因為,那意味着自己繳械投降。

明智的做法是等着袊子鋪床。風野故意咳嗽了一聲,然後點燃一支煙。

但是,袊子毫無離開梳妝枱的意思。好不容易看她梳完了頭,她又開始抹護膚霜一類的東西,接着又是臉部按摩。風野已經忍無可忍。

“喂,不想給剛才那個男的回個電話嗎?”

“半夜三更的來電話,準是有急事。”

“有急事的話肯定還會再打過來的。”

袊子若無其事地繼續她的按摩。風野其實就等着袊子說一句“對不起”。男人即使認為自己不對,為了保住面子也很難低頭認錯。

不過,今天晚上袊子出奇地固執。若是在以前,她會主動說聲“累了吧”,來緩和氣氛。現在卻沒有絲毫妥協的跡象。

會不會這次旅行使她的意識發生了什麼變化?會不會是他的那些朋友促使她下了決心與風野分手?

莫非她在旅行中與某個男人發生了關係?袊子不停地照着鏡子,是不是因為親近了年輕的男人?風野忽然覺得袊子的一舉一動都異乎尋常。

“那個叫北野什麼的在哪兒上班?”

“一般的公司里。”

“你跟他有來往?”

“來往怎麼了,他才二十六歲。”袊子微微一笑。

二十六歲,比袊子小兩歲,說不定就喜歡袊子這樣比他大的女人。

“那個男的是不是喜歡你?”

“那我怎麼知道?”

袊子笑着,並未予以否認。風野越發覺得可疑。

“該睡了。”

風野悶悶不樂地提出了睡覺的建議。袊子沒有立刻動,過了一會兒才走進卧室。被褥鋪好后,袊子回到客廳。

“請吧!”

“你不睡嗎?”

“我還得收拾點東西。”

袊子說著就走到床頭櫃邊,打開了抽屜,窸窸窣窣地翻找着什麼。

說了睡覺還要等這麼久,以前也是從未有過的事。風野把瓶里剩下的啤酒喝光,進了卧室,看見兩床被子之間有一條約十厘米的縫隙。

平常被子都是緊緊挨着的,今天袊子可能是有意如此。

是否因為旅途勞頓?還是因為剛剛重逢還不想讓風野觸碰身體?絕不會是因為捨不得旅途中被別的男人親熱的餘韻過早消失吧?總之,以前從未發生過類似的事。

看着這十厘米左右的縫隙,風野心中憋悶難以入睡。他頻繁地翻着身,還不時咳嗽一聲,窺探袊子的反應。可是過了挺長時間,袊子還是沒動靜。風野等得心急,裝作要看書起身來到客廳,袊子正坐在沙發上邊喝咖啡邊看一本周刊雜誌。

“喂,差不多該睡了。在外邊這幾天也累了吧?”

風野話裏帶刺,袊子卻眼不離雜誌。風野看着袊子的側臉,終於火山爆發了。

“要是另有相好的了,你就明說!”

“這是什麼話?發神經。”

“誰發神經?鋪被子你拉條縫,我困了你卻成心不睡。想分手就早點說話。”

看着氣勢洶洶的風野,袊子表情愕然。

“要是喜歡上年輕男人,你就放心跟他上床吧。”

“我什麼時候說過喜歡?”

“跟別的男人睡也睡了,用不着我了是不?”

“你是在吃醋嗎?”

袊子放下雜誌,笑出了聲。

男人發了這麼大的脾氣,女人卻把男人當傻瓜一般嘲笑,這算是什麼女人?風野怒不可遏,但是立刻又為自己因為這種女人而動氣感到可惡。一般的,為有沒有外遇而生氣吵鬧的都是女人。當然,近來也有這樣的男人。風野是不屑於此的。可是現在的自己竟自甘墮落!女人嫉妒是天性使然,男人嫉妒則不成體統。

“我才不吃醋呢,不過是感到難以理解而已。”

“你說我到底幹什麼了?”

像是被風野激怒了,袊子也開始動怒了。風野清楚這麼吵下去又變成混戰一場。必須現在收拾局面。可是,離弦的箭是收不回來了。

“你明知道我回來,卻在外面玩到半夜三更,合適嗎?”

“你倒好意思說,自己攜妻帶子在老家享樂,卻叫人家等你回來。”

“就算是讓你一個人等了,也不該跟別的男人睡覺。”

“你給我說清楚,何時、何地、跟誰?”

袊子雙眼放射出歇斯底里的目光。

“問你自己吧!”

“好哇,你原來是這種人。”

“知道我是什麼人就別找我呀!”

“找你?再別讓我見到你!”

袊子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門口。發怒的時候袊子總是立刻往外走。按說袊子還不至於情緒完全失控。可是,就這麼兩間房,恐怕也沒有比出走更好的辦法。

風野在一瞬間想氣氣袊子,不管她,但一個人留在屋裏也實在難受。

“你去哪裏?”

“我去哪裏跟你有關係嗎?”

“等等!”

看見袊子已經開始穿鞋,風野趕上去,一把抓住袊子胳膊。

“放手!”

袊子掙扎着要甩開風野的手。風野把雙手插到袊子的兩肋下,更加用力地從背後死死抱住。

“你幹什麼?”

“行啦,給我過來。”

風野把袊子往客廳里拖,剛才還激烈反抗的袊子卻意外地順從。或許是因為即使跑出門也無處可去。也可能是由於不檢點行為而心中有愧,袊子半推半就地被拖進卧室。“這麼晚了,快躺下吧。”

“我不想睡。”

袊子站着不動,但也沒有再往外跑的意思。風野鬆開手,迅速關了燈,在黑暗中摟住袊子就親吻起來。

“不……”

袊子拚命晃着頭,風野更加用力地把嘴貼了上去,這下拎子似乎也無奈地張開了緊閉的雙唇。

兩個人的嘴緊緊地對在一處,直到快喘不過氣時,風野才把嘴放開,袊子也像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了一口氣。

“別再干蠢事了!”

風野說著用一隻腳把被子掀開一邊。

“睡吧!”

袊子站在原地,雙手往腦後攏了一下頭髮,然後慢慢地背過身子開始脫衣服。

可能是強行接吻奏效,也可能是多少有些自暴自棄的緣故,風野先鑽進被子裏后,袊子脫下套頭薄麻短袖衫,拉開裙子的拉鏈。在微弱的光線中袊子的動作像皮影戲似地影影綽綽。

“快點兒啊……”風野眼望屋頂,幾乎想叫出聲來。一切順利的話,這是久違四天之後第一次與袊子親熱。彷彿上次與袊子肌膚相親已經是很遙遠的事。這種感覺大概是由於回了一趕鄉下老家造成的。

袊子把脫下的短袖衫披在身上,弓身鑽進被子裏,風野早把剛才的爭吵拋到腦後,一下子就靠了上去摟住袊子。短袖衫下面只剩下胸罩和超短三角內褲。風野顧不上除去胸罩,一隻手把胸罩往上一拽,嘴就含住了袊子的乳頭,同時另一隻手抓主袊子的內褲往下扒。

風野腦海中瞬間閃出與袊子同去旅行的男人,但是按捺已久的性慾驅使着他立刻插進袊子的體內。

對風野不同往常的粗魯舉動,袊子直喊“慢點,慢點。”但是,很快地袊子就配合著風野突進突出的動作晃動着身體,雙手摟住風野的肩部。

風野這時已不再想什麼袊子與年輕男人一起出去旅行,只是一個勁地來回抽送。

袊子在黑暗中輕聲呻吟起來,在這撩人心弦的淫聲激勵下,風野愈加亢奮,終於洶湧噴發地一泄而出。

每次從快樂中先清醒過來都是風野。

交歡之後積蓄的情慾已無影無蹤,只是覺得身上乏力,若有所失。說得誇張些,世界觀似乎發生了變化。結合之前認為的大事變得微不足道,不可原諒的事變得可以接受。

這時的風野已不把袊子和別人的男人旅行的事放在心上了。那些小事不必計較。就算是袊子與那男人同宿一處,也不會以身相許。對此,風野堅信不移。

風野的信心並不是因為袊子做了解釋,或者是有了確實的憑證,而是因為擁抱袊子得到體感,這種感覺是最具說服力的證據。

如果袊子與別的男人睡過,絕不可能在與自己交合時出現那樣的反應。風野並不是把肉體看得很重,不過是認為肉體的反應不會裝出來的。

俗話說,雨過天晴,袊子與風野的爭吵就是如此。隨着身體連為一體,愛融為一體,一切爭吵都煙消雲散。

不過,偶爾也有一覺醒來天不晴的時候。

風野七點鐘左右醒來,袊子還在睡,盂蘭盆節昨天是最後一天,今天都該正常上班了。

“哎,還不起來?”

風野拍拍袊子的肩膀。袊子閉着眼翻過身背朝着風野。

“上班要遲到了。”

風野又連着催了幾次。袊子不耐煩地搖搖頭“我晚點去”。

一貫嚴格守時的袊子難得出現這種情況。大概還是在外邊玩累了。風野忽然又想起了昨天那個電話。

跟朋友們出去玩不是壞事,但是玩到影響正常上班就不太合適了。

“我可要起來了。”

風野說著坐了起來,袊子仍然背對着他睡。

從前,只要風野起床,袊子不論多困都會慌慌忙忙地起來,關心地問一句:“去哪兒呀?”然後揉揉睡眼惺松的眼睛給風野沖咖啡,準備早飯。

正是袊子的周到讓風野感到溫暖。但是,一段時間以來,拎子卻只顧自己睡。比如,風野熬夜寫稿時,也只說聲“我累了”,先自去睡了。從前,同樣情況下,袊子會說聲“對不起”或者“給你沏杯茶吧。”

現在,袊子的態度卻變成了“你是你,我是我”。

隨着歲月的流逝,使得關係親昵的男女彼此厭倦,見異思遷。結婚這種男女結合的形式也有一定問題,成年累月地生活在一起,造成厭倦之心的萌生。

袊子卻不是見異思遷的女人,與風野相識五年來,表現得無可指責。這或許是由於沒有採用結婚形式的同居,經常處於一種不安定狀態的緣故,當然,這樣也挺好。風野被袊子所吸引的原因之一也是由於兩個人之間總保持着新鮮感。但是,袊子卻好像起了變化,逐漸地放肆起來。

當然,站在袊子一邊看,可能是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實際上,如果是看不到目標的忍耐,誰都會尋找新的自我表現方式。

既然男人變得越來越懈怠,女人身上發生相應的變化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今天的袊子格外的懈怠。

風野去大門口拿起新到的報紙,隨手把窗帘拉開了一條縫。

一束強烈的陽光照在袊子臉上,袊子蹙了一下眉頭,翻了個身仍然睡着未醒。

風野把腿搭在袊子圓潤的小腿肚子上開始看報。等到看完報已經是八點了。

老呆在床上也不是辦法,風野無奈地起身到洗漱間洗臉。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哎……”

風野喊了一聲,見袊子沒有反應。沒辦法剛要往卧室走,拎子已坐了起來,似乎還沒睡醒,雙手揉着眼睛。

“你的電話。”

袊子默默地拿起話筒。

“喂?”

起初袊子的聲音還帶着幾分睡意,只聽袊子道歉說:“昨天晚上太抱歉了。”

“昨天回來晚了……是的。……對,……嗯。挺開心的。”

袊子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風野在洗漱間洗了臉,刷了牙。那邊的電話還沒有打完。風野不想讓袊子認為自己在聽她的電話,就進了廁所。等風野回到客廳時袊子剛放下電話。

“是昨天那個男的吧?”

“是的。”

袊子坦然答道,一邊換下了睡衣,燒上開水。

“找你什麼事?”

“沒什麼大事。”

那為什麼半夜三更來電話,一大清早又來電話?風野克制住自己沒有往下問。點燃了一支煙。好像剛才的電話讓袊子振作了起來,嘩嘩啦啦地洗着臉。

“今天你要晚些上班,是嗎?”

“不,這就走。”

“剛才你還說過……”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袊子坐在梳妝枱前在臉上塗抹起來。

“是剛才的電話讓你改變了主意?”

“那倒不全是。”

袊子似乎故意含含糊糊回答。

“我可是餓了一早上。”

早上不起床,接了男人的電話就急忙往外跑,居然丟下自己一個人不管。生田的那個家自己又不想過去。

“我給你沖杯咖啡。出去旅行幾天,屋裏什麼吃的都沒有,湊合點吧。”

袊子麻利地收拾着頭髮,似乎完全顧不上風野。

“跟比你小的男人交朋友要讓人笑的。”

“我就是一般交往,別多心。”

“可你今天是不是又要跟他見面?”

“恐怕不是什麼正經人吧?”

“喲,北野君家可是有身份的人,他人也不錯。”

“還不是靠老子吃白飯的二世祖?什麼活兒不幹,整天遊手好閒的。”

“別亂說!年輕點又怎麼了?朝氣蓬勃的更好。剛才的電話是約一起去旅行的幾個人今晚上再聚聚。”

“那你又得晚回來了?”

“你不也是經常晚嗎?”

袊子說好幾個人一起聚,不像是在撒謊。但風野心中的疙瘩還是解不開。

當天晚上,風野九點過來時,袊子還在外邊。

朋友之間聚會拖得晚點也沒什麼,風野知道袊子早回來不了,可是真的屋裏就自己一個人時仍然孤獨難耐。這幾天對風野來說,是難得的可以不考慮妻子放心與袊子享樂的時間。為了這,風野拒絕了麻將牌友的邀請特意早些過來。而袊子卻又與昨天一起旅行的朋友出去聚會。

可是,一個人生悶氣也沒用。

風野往威士忌里摻點水自斟自飲起來。等袊子回來時,時間已是十二點了。雖然袊子試圖穩穩噹噹地走,但是,看得出來她腳步發飄,人已經醉了。

“親愛的,對不起。”

袊子頭垂得低低的,把手袋隨手一扔,一屁股砸進沙發。

“你怎麼醉成這樣?”

“真過癮!”

袊子說著伸出了手,“來,倒杯水。”

風野端了杯自來水。

“啊!真好喝。真高興。”袊子接過去一口氣喝完。然後醉眼朦朧地靠在沙發背上。

自己常有醉酒而歸的事,可是今日輪到袊子醉了,風野心裏卻很不痛快。

“你們一共幾個人一起喝酒?那個叫北野什麼的也在嗎?”

“噢,是北野君嗎?是他特意繞道送我回來的,他家其實更遠……”

醉了酒的袊子總是容光煥發,話也多。

“那些人可有意思了。他們說以後成立一個我的‘守護會’呢。”

“你讓誰保護?”

“當然是男人了。他們覺得我一個人孤單單的,家裏沒有男的。”

“你的朋友里有用心不良的人。”

“是啊,太遺憾了。”

“我看,你最好跟他們分手。尤其是小夥子心性不定,佔了你便宜就會溜掉。”

“真的嗎?”

袊子滿臉認真地仰頭問道。

“剛去公司上班的小夥子迷上比自己歲數大的女同事,這種事不稀罕。尤其是老處女危險。”

“什麼老處女,真難聽!”

“在他們眼裏是老處女。”

跟袊子說這些,又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上了呢?是人過中年的“初老”,還是“老爺爺”?管它呢,先不把自己往裏拉扯在一起。

“歲數大的女人與比自己小的男人一起喝酒,未免有失體面。”

“小夥子又怎麼了?人很直率,一點也不討人嫌。”

“那你準備跟那個不討人嫌的過日子嗎?”

“對了,北野君在送我回來的路上說要跟我結婚呢!”

“所以你就動心了不是?”

“女人嘛,就是愛聽這種話。”

袊子是藉著酒勁說得很輕巧,但是每句話都刺痛了風野。

“跟比你小的男人過日子,吃苦的可是你啊。”

“我有個大學同學就找了個比自己小的,說他人可好了。”

“暫時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女人會先老的,永遠都要為自己大出的幾歲煩惱……”

“倒也是。”

原以為袊子要反駁,沒想到她一本正經地點着頭,似曾確實考慮過與歲數小的男人結婚。

風野一直認為袊子喜歡自己也聽他的話,從未想到她會考慮過與別人結婚。她對妻子的嫉妒、歇斯底里的發作無不是對自己的愛所致。今天聽了袊子這番話,才發現袊子與年輕男人的來往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哎,也給我點酒。”

“你已經醉了,別喝了。”

“可我就是還想喝。”

袊子撤嬌似地抓過杯子,放進冰塊,倒上了威士忌。

看着袊子的舉動,風野不由得感到擔心。

以前風野毫不懷疑地相信只有自己一個人為袊子所愛。而且這愛是永遠的。看來是過份相信直覺了。目前,袊子還是愛着自己,一時半時不可能離開。但是,她很可能已考慮過分手的事。恐怕只要自己不與妻子離婚,就是再對袊子表示愛情,她也不會滿足。

“唉,小年輕幹麼老提結婚的事呢?”

袊子呷了一口酒,繼續說道。

“大概是知道你不準備結婚才故意說的吧?”

“不可能,他很鄭重的啊。”

“那不挺好嗎?”

“但是年紀太年輕靠不住吧?”

“那是當然。提什麼結婚,我看是酒後狂言。”

風野不失時機地忙說。

“人挺熱情的,北野君他們搶着背我的旅行包呢。”

袊子說這話時,臉上浮現出充滿幸福的表情。一直與年長十多歲的風野來往,更讓她感受到了年輕男人的活力。

“小夥子的熱情過不了三分鐘,結了婚就立刻冷下來。”

風野挖空心思又找了條缺點。袊子點頭道:

“可是,中年男人城府深,還是年輕的誠實。”

“年輕人也會老於世故,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再說,僅僅是誠實的男人會成為你的包袱的。”

“我不那麼想。比起心眼多的男人,還是誠實、認真的男人好。”

“所謂誠實、認真與年輕人飯量大是一回事。總之,年輕人就該如此。”

“他們都無拘無束,人也乾淨利落。”

“你可別光看外表。年輕男人就是憑這個找女孩子鬼混、去洗風俗浴澡什麼的。”

“可是,他們並沒有妻子、孩子啊。”

風野頓時無言以對。這正是風野的要害。但是,如果就此沉默下去反倒讓袊子佔了上風。風野仰脖喝光了杯中剩下的一點威士忌。

“你說年輕男人好,不就意味着你自己上歲數了嗎?”

風野以譏諷的口吻說道。袊子卻一下子笑出了聲。

“什麼呀?親愛的!”

“怎麼?……”

拎了並不回答風野的追問,多少有些搖晃地走向浴室。

近來,袊子常常不正面回答風野的話,只是令人難以捉摸一笑了之。是風野的話好笑呢?還是沒把風野放在眼裏?大概也是添了年紀的原因,再也找不到直率、順從的以前的袊子了。

“喂,上哪兒去?”

風野本想暫不跟袊子說話,可是看到她步履不穩又不得不管。

“醉成這樣洗澡很容易造成腦溢血的!”

“是啊,我已經是老太婆了。”

“少羅嗦吧!聽不明白我的話嗎?”

“不洗澡身上多難受啊。”

的確,袊子無論多累,回來后也要洗澡。她在這方面很講究。但是,今天喝得太多,確有危險。

“那你就沖個淋浴也行。”

袊子沒答話。風野不放心地朝浴室望去。袊子好像正靠着窗帘脫衣服,兩隻手有往上舉的動作。接着她把浴室的門關上了。

風野嘆了口氣,點上一支煙,靠在沙發背上。浴室里傳來什麼東西碰擊的聲響。

她真的只衝淋浴嗎?會不會正在往浴缸里放熱水?風野擔心地走到浴室門口,朝裏邊喊了一聲。

“喂……”

沒有回答。只能聽見噴頭的水流聲。站在這裏,風野忽然動了念頭想看看袊子的裸體。

風野曾經幾次與袊子一起洗過澡,每次袊子都是躲來躲去的,有時蹲在浴室的一角一動不動,等風野從浴缸里出來才肯入浴,有時羞紅了臉死抓着浴缸的邊沿不肯出來。

這會兒趁着袊子醉酒,可以好好欣賞一下。

靠窗帘的洗衣機前的盛衣筐里疊放着袊子的胸罩、裙子,最下面壓着粉紅色超短三角內褲。別看酒喝多了,脫下的衣服依然整整齊齊。袊子的確認真仔細。至於把小褲衩壓在最底下又足見袊子之可愛。

風野把耳朵貼在浴室門上,聽清了裏面正在放熱水。於是,開始脫掉襯衫。

從昨天到今天,似乎一直被袊子在氣勢上佔了上風。雖然也蠻橫地摟抱了袊子,斥罵教訓了她,但是,卻沒有找到勝利的感覺。強行結合之後袊子也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在明亮的燈光下,與袊子抱成一團,要求與她交歡,恐怕她不答應也得答應。交合她可能不在乎,但是裸體的羞恥足以讓她認輸。風野帶着幾分施虐的心情脫下褲衩,身上一絲不掛。

“瞧着吧……”

風野嘟囔着,剛要推浴室門卻把手縮回來。

自己的裸姿映照在洗臉池前的鏡子上。風野一直是不胖不瘦體態適中。現在卻皮肉鬆馳,小腹略突出。怎麼看也不是能與小夥子相敵的裸體。

瞬間,風野想像着海邊年輕男子們的樣子,古銅色的皮膚,緊繃繃的肌肉穿着泳褲在海灘上奔跑。有的以堅實的臂膀划著橡皮艇;有的用粗壯的腿踏着衝浪板。

也就是在昨天,袊子剛與那樣一群人在一起吃飯,談話。

風野又一次不相信似地對着鏡子打量自己的裸姿。雖然心裏仍覺得年輕,但是肉體確實變老了。具體說不上來是哪部分如何老,但是肌肉鬆懈、皮膚缺少光澤。而且,從胸部到腹部出現三道大橫褶,胸前的老年斑也依稀可見。

“太難看了……”

風野從沒有羞於讓袊子看自己的裸體。兩個人同時裸體時,害羞的自然是袊子,風野總是認為大男人何羞之有?

可是,今天袊子大概該瞪大眼睛審視自己了。如果原本該害羞的女方,卻以冷漠的眼神盯着自己,雙方的地位就要發生逆轉。

若是讓袊子看到中年人的裸體,她恐怕會在震驚之餘,對執着於這樣的肉體而感到失望。

“算了吧……”

風野像是在訓誡自己躁動的慾望,自言自語地說。

現在絕不能闖進浴室展現醜陋的裸體。無論怎樣努力在身體上是無法與年輕人相比的。明知這一點還要亮相的話,可能會把原本就搖擺不定的衿子推向年輕人一邊。

雖然,有些像不戰而敗、夾着尾巴逃跑的狗,但是既然獲勝無望就不該去挑戰。

風野去客廳里換上睡衣,然後又往酒杯里續了點威士忌。

此時的風野似乎是看見了一看就後悔的東西一樣。以前曾一絲不掛地讓衿子幫着擦背,還只穿一條褲衩在衿子面前練習仰卧起坐。衿子說過:“背真寬啊”,“再不鍛煉可不行”等話。現在她能滿口稱讚年輕的男人充滿活力,說和他們在一起愉快,不正是由於在肉體方面進行了比較的結果。較之於精神方面,衿子對風野的肉體可能已生厭倦之心。

“你夠現實的啊……”

風野又覺得自己的感慨有些可笑。總是視衿子為掌中之物的自己實在是過份自信了。

實際上,冷靜地思考一下就立刻會明白,在各方面自己都無法與年輕人相比。正如衿子所言,年輕男子誠實、熱情,對女人體貼,不耍心眼。當然,衿子結識的大概都是腿長,體態端正,英俊的年輕男人。說起話來也是嗓音宏亮,中年男人比他們要差好幾個檔次。更何況,那些人都是單身漢,只要對衿子動了心就可能導致結婚。

比起那些人,或許風野的惟一強項是收入略高些。但其中大部分都用在了妻子、孩子身上。再一個略顯優勢的地方是自己閱歷相對豐富。年齡雖然大些,但是理解力強。這個優勢弄不好有可能變成嫉妒和耍陰謀的工具。

最後,惟一值得炫耀的就是風野的性交技巧了。比起毛頭小夥子肯定要強一些。特別是在風野的誘導下衿子懂得了什麼是性交,並且逐步掌握了享受交合的愉快。能對已經有了妻子、並且無望與之結婚,錢也不是特別多的人,袊子在長達五年多的時間裏矢志不移,在很大程度上是被風野的性魅力吸引。如果兩個人之間沒有這強有力的性紐帶連結,恐怕早就分手了。

事實上,兩個人之間發生過多少次爭吵已難計其數,然而每次和好的媒介都是性交。無論彼此間發生的是爭吵相罵,甚至是互毆,一旦合歡之後,所有的不愉快頓時經作烏有,誰也不再計較。接着就是相親相愛,耳鬢廝磨。世間上沒有比性更強的紐帶了。

話又說回來,這種想法或許也是一種一廂情願。

昨晚上爭論過後又是一番親熱,今天本該雨過天晴了,沒想到袊子又迷上年輕的男人,與他們一起喝酒遲遲不歸。

不斷的愛撫之後,本該烏雲散盡。但是依然黑雲重重,並沒有完全放晴。

對前一段做個回憶的話就會發現,爭吵過後,兩人關係恢復的速度確實放慢了。性交也失去了特效藥般的作用。當然並不是完全不起作用,只是不如從前靈驗了。

儘管如此,風野並不認為自己體力和性愛技巧忽然下降。自然不能像年輕時那樣,一夜數次做愛。但是,每次都做到完美無瑕。即使這樣還不能拴住袊子的心,或許說明在性愛方面已陷入程式化的窠臼。

風野還在沉思,袊子從浴室中出來了,粉色的睡衣裹住初浴的身體,濡濕的黑髮披散在肩上,窈窕動人。

“我渴死了。”

袊子接了杯自來水喝了幾口,在風野旁邊坐下。

“喲,滿臉嚴肅,想什麼呢?睡吧。”說著就起身往卧室走。

“等等。”

風野喊了一聲。“你討厭我嗎?”

“哎?你怎麼突然……”,因為酒精作用和初浴之後而面色紅潤的臉,顯出吃驚的表情。

“我問你是喜歡還是討厭?”

“嗯,不算討厭吧。”

“就是說不太喜歡嗎?”

“喜歡是喜歡,就是……”,袊子話只說了一半,用雙手撩了撩潮濕的頭髮。

“就是什麼?”

“有討厭的地方唄。”

“沒關係,你只管說。”

“首先,你有妻子,有孩子。但是,最可恨的是你含含糊糊的。”

“含含糊糊?”

“跟你妻子是離還是不離?是不是跟我結婚?希望你明說。”

這的確是風野最致命的短處。躊躇之間,已經到了二者必擇其一的時候。說心裏話,風野既不想捨棄妻子、孩子,也不樂意同袊子分手。明知這樣只顧自己合適太自私了些,卻無法做出抉擇。

“還有嗎?”

“就這些了。沒關係的。”

“什麼沒關係?”

“我還是喜歡你啊。”

袊子突然頑皮地一笑閃身進了卧室。風野品着杯中剩下的威士忌自言自語道:

“還是喜歡……”

雖然對風野有不少不滿意之處,但是袊子好像並不因此而準備分手。當然,風野也沒分手的打算。

彼此互有不滿。雙方的關係在這種狀態下能保持多久?

風野似乎意識到,自己沉涸於深不見底的色海之中,一絲寒氣襲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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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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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渴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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