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
“……華沙——莫斯科快車進站了,在第二站台,四號線。再重複一遍:華沙——莫斯科快車……”
整個白俄羅斯站都在播送因擴音器失真而嘶啞的調度員那毫無表情的報站聲,聲音在白天曬熱的石壁上發出重重的回聲。
列車像一條滿是灰塵的墨綠色毛毛蟲減慢速度,鑽進死岔線停靠下來。疲憊的列車員走下站台,一邊用抹布擦拭扶手。
從卧鋪車廂里走出一個身材不高的中年男子,穿薄絲織外衣,時髦的半高腰皮鞋,手裏拿着小手提箱,假如手指頭上沒有寶石戒指,看起來就像一個小推銷員。華沙列車不久前的旅客站在車廂旁,抽着“白海”牌香煙,看了看手錶。
卧鋪車廂的乘客叫科通,他終於到達了調查的最後一個地點。
按照不成文但必須絕對遵守的團伙禮節,首領的莫斯科聯絡員瓦列尼克,也就是騙子應該來迎接他。讓他坐自己的小車或者至少坐出租車到住所去,讓他休息,順便說一說俄羅斯犯罪首府所有最近的新聞。然後,大概是第二天安排最愉快和令人激動的日程,駕車去可愛的侄女娜塔莎和她媽媽也就是已故兄弟瓦西利的妻子那裏。吃飯,談談生活,回憶往事和展望未來……
列車到站已經過去了五分鐘,叼在尼古丁和濃茶熏黃的牙齒間的“白海”煙捲已經燒成灰燼,灰色煙灰撒在外套翻領上,而不知為什麼瓦列尼克還沒有到。
科通皺起眉,他是個責任心很強的人,連小事都非常認真,也對周圍人們同樣要求。何況這樣的事遠不是小節。遵守時間並不光是國王和廚師的禮貌,而且也是黑社會的禮貌。黑社會是個自然群體……
又過了五分鐘,瓦列尼克仍然沒有露面。
那依琴柯走進售票所人口旁的小酒館,要了些冷食,盜賊這時審慎地站在看得見所有人群出入的地方,然後又焦躁地抽着煙,連找錢也沒有拿就走到月台上。
到站和接站的人群都已經散去。車廂旁只有幾個滿身肥肉的大嬸拿着帶小輪子的行李箱,她們都是些二道販子,從華沙最大的市場斯塔季翁把小商品運到首都來。也沒有什麼,在最流行的諺語之一是“手提箱一車站一俄羅斯”的國家裏,這種拿着小車的大嬸是永恆的有這種特徵的人。
時間又過了大約二十分鐘。藍色暮靄悄悄而不可逆轉地籠罩了白俄羅斯車站,可是瓦列尼克仍舊沒有出現。
科通頭腦里閃過不久前的一番情景,別洛斯托克“ABC”超級市場的混凝土護牆,馬金托什後仰的面孔,雪白襯衫上一堆巨大的血漬……那時,在別洛斯托克幾十分鐘后他曾到過謀殺“魚雷”的地方。馬金托什在等着首領他,商談關於扎沃德諾依的事。
好像“魚雷”想說明有關這個“酒保”的某些詳細情況,和他商量。
是誰把他殺害的?
為了什麼?
最後,為什麼瓦列尼克……
科通把煙頭扔到垃圾箱裏,用不懷好意的狼一般的目光看着那幾個胖女人,向出租車停車場走去。
“先生,去切列穆什基。”他一邊吩咐司機,一邊坐到後座上。
到諾沃切列穆什金斯卡亞的一路上,首領緊張地注視着後視鏡。但是,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現象,出租車熟練地行駛在莫斯科的汽車洪流中。出租車司機也沒有可疑的地方,普通的勤勞肯乾的人,這種人在首都有成千上萬。當帶出租車方格圖案的淺綠色“伏爾加‘駛向一棟五層樓房時,科通有些放心了。
經驗豐富的盜賊當然懂得秘密工作的常識,因此他不是讓司機把車停到要去的那個門口,而是停到相鄰一個門口。付完錢,上樓走到半樓梯的平台,從那裏察看院子。挨着房子停着幾輛低廉的小車,沒有什麼可疑現象。
那依琴柯點着了煙,然後出門走過院子裏停着的幾輛小馬力汽車旁邊,好像在無意中用手撫摸這幾輛車的機罩,全都是涼的,這說明這些車子已經在這裏停留好久了。然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下他的騙子應該在等候他的那個房間的窗戶,廚房裏亮着昏暗的燈光。這就好了,如果房裏有埋伏等着他,那裏未必會開着電燈。
“想必在睡懶覺……”首領自言自語地嘟噥着,握住了大門的手柄。“嗨,討厭鬼!……在牢裏沒有睡夠……”
瓦列尼克的門前沒有燈——切列穆什金斯卡亞的居民大概到現在還偷自己家門前的燈泡——只好摸索着辨別方向。鼻子嗅到長條粗地毯氣味、放了三天的菜湯的氣味、藿香香精味和泔水池氣味,這些都是熟悉的氣味,盜賊已經有點生疏了。佈滿缺口的樓梯台階,每個平台四扇門,全部一樣包着裂開的人造革,都有渾濁洞孔的監視鏡……
爬上要找的樓層,首領停下來,喘着氣。他起先想按門鈴,可是幾秒鐘后在外套口袋裏摸到自備的瓦列尼克住處的鑰匙,插進鎖孔,悄悄地擰動。
過道衣鉤上只有騙子的破舊雨衣在搖晃着,沒有別的衣服,連鞋子也沒有。看來,主人本人也不在。
“嫌疑人公民,帶日用品走,檢察官簽發逮捕令,監禁十五年……”首領裝作官員的語氣說。
屋裏是空的,主人沒有答應。
科通迅速檢查了惟一一間房間、陽台、衛生間,然後走進廚房。一張三條腿的桌子、幾個小碟、熏黑的金屬杯子,盜賊摸了一下杯子,還有點溫熱。他再俯身嗅了一下,這是杯濃茶。
情況實在讓人迷惑。瓦列尼克不久前煮過濃茶,然後嘗也沒有嘗,不知溜到哪裏去了。他本來是知道今天應該會白俄羅斯車站的。
那末他在哪裏呢?
突然門鈴響了起來,刺耳地尖叫。首領從桌上抓起廚刀,塞進外套袖子裏,然後臉上露出無顧慮而友善的表情,走去開門。
門口站着一個白髮老太婆,按她穿着家用拖鞋和破舊長袍判斷,她是同樓層的鄰居。
“您好……”她說了一聲,那依琴柯是個眼尖的人,馬上看到在她眼裏飽含驚恐。
“也問您好……”他謹慎地回答,用匕首般的銳利目光打量前不速之客。
“我住在對門27號,”現在老嫗眼中除了驚恐,還有些許莫呂其妙的好奇,“我是您的鄰居,名字叫加里娜·謝爾蓋耶芙娜……”
“瓦列利·安德列耶維奇。”盜賊撒了個謊以防萬一,把畫滿青紋的手掌藏到衣袋裏,將袖子裏的廚刀往深處塞。“十分高興,加里哪·謝爾蓋耶芙娜……有什麼事?能為您做些什麼?”
“喔,我十分焦急,十分焦急……這裏發生了這樣的事!”
老嫗含混和無條理地講述了二十分鐘。她很詳細地講述了樓梯過道上的打鬥,還講了起先是幾個穿皮外套的流氓毆打三十號的住戶,然後把他帶到貴重的進口汽車前,另外幾個流氓把這幾個打倒,用什麼不出響的武器射擊,像電視的影片中一樣,接着把人推進蘇制汽車拉走了……
“我本想叫警察,後來他們自己來了。也是‘刻不容緩’……”
老婆子舔舔因回想恐懼而發乾的嘴唇,終結說,“這些被打死的屍體放進‘急救車’,他們乘坐的進口汽車也被拖拽車不知運到什麼地方……您是他的什麼人?”
科通眼前凈是紫色光圈,心怦怦地跳,血涌到太陽穴。聽到的事情使他那麼震驚,以至一下子不知怎樣回答。
“呃,下等酒館就是這樣……”盜賊幾乎張皇失措地嘰咕着。
“什麼,什麼?”老婆子聽不明白。
“我就愛這樣說……您別介意。”
女鄰居想最後滿足自發的好奇心,不甘心地問:“您是這個住戶的什麼人?”
“親戚。”那依琴柯毫無表情地低聲說。
“是什麼親戚?”老婆子刨根問底地追問,“大約是他父親?”
“近親。”科通艱難地掌握住自己,“最親近的親戚。幾乎是親爸。他再沒有別人了。我這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從國外出門來看望他……加里娜·謝爾蓋耶芙娜,那是什麼時候把他抓走的?”
“大約一小時前。”女鄰居傷心地嘆口氣說,“我在窗口看着看着……你的親戚真是好鄰居,又有禮貌又熱誠!每次看到我,總是先問我好。您認為這兩伙流氓是什麼人,或許他們中間有幹警察的?……”
人們都說,老年是一生中最糟心的時期,鹽分沉積、季節交替前關節疼痛、剩餘的牙齒和頭髮不斷脫落、胃灼熱,上空始終是灰色陰暗的,下着濛濛細雨,翻來覆去抱怨天氣,抱怨自然界,抱怨郵遞員不按時送來退休金,抱怨孫子無賴,在壁爐邊說著老年人的廢話……
這一切都不正確。尤其是關節炎、鹽分沉積和胃灼熱,隨時可以到克里姆林宮內部門診部治療,自己的牙齒可以免費或者以優惠價更換成永久性的瓷牙,莫斯科的汞雨隨時都可以換為加里福尼亞或巴哈馬的晴朗藍天。
孫子們已在國外學習一年多了,一個在牛津,另一個在耶魯,雖然自己有六十歲了,通常該退休了,但是離引退還遠着呢。
高個、頭髮斑白、外表莊嚴的男子為自己的想法溫和地微笑着,走到窗前向外張望。石砌的河岸,莫斯科著名的斯大林高地,那裏只住着科學院士、人民演員、金融家、銀行家,還有政治貴族的代表,從這裏看到的景色是最有權勢的,窗戶外停着富麗堂皇的轎車,歡樂的莫斯科河,河上駛着遊艇,克里姆林宮上空閃爍着寶石五角星。
科捷利尼切斯卡亞房舍的住戶無疑都是屬於克里姆林宮機構的。這個人相當有名氣,人們常常聽到他的名字,只要一周春幾次“時代”節目就可以。
他在古老貴重手工製作的桌子前坐下,又陷入了沉思。思索什麼了冷酷無情的現實,生活的平庸?多半是在思索資產階級的古樸引人和生活的愉快輕鬆。這樣的老年與其說是沉重的負擔,不如說是總結和收穫果實的年代。
科捷利尼切斯卡亞河岸五居室巨大住宅的主人,完全有根據得出這樣的結論。不錯,但願他是一個思想健全和閱歷豐富的人,但是,在莫斯科,誰也看不到這些……他得到的比別人多,哪怕是些中年人,但是思維能力稍差因而分量不太大,成了膚淺的人物。他是有權勢的人,對國家發揮一定作用的人。這方面沒有什麼不體面的。誰在導演別人演戲,就叫導演,誰寫劇本,就叫做編劇,誰偷東西,就叫竊賊,而他的任務就是掌握他們,使導演、編劇,甚至盜賊奔忙得有利於這個不起作用的國家……
幾個月前,他的老同志,克里姆林宮、魯比揚卡和瓦爾瓦爾卡都知道他叫檢察官,似乎不經意地告訴他一個重要的項目,它有一個又誘人又猥褻的名稱:“俄羅斯性亢進劑”。事情大概關係到像“銷魂”那樣的麻醉劑,但不全一樣。對這類東西內行的人們證實,這是一種操縱群眾意識的獨一無二的物品。服用“俄羅斯性亢進劑”的人,容易接受暗示,因此也容易管理,這在政治經濟不穩定的條件下有可以決定一切的作用。何況麻醉劑(還是麻醉劑嗎?)對“黑色”市場的試投放,表明它具有着極高投資回收率,投入一美元可以產生千百倍的利潤,當然不交什麼稅。
無論是金融工業界或者是政客們,許許多多人都把大量金錢投資到這個項目。據說,甚至聯邦安全機構和內務部的一些高級將領、克里姆林宮的高級官員,簡單說就是超級貴族也着了魔。他們不關心誰參與這個項目,關心的只是“利潤。”
他也決定投資了,數量還不小。也許比其他的人都多。他毫不擔心金錢的命運和項目的成敗。檢察官做了保證,他具有水晶般誠實人的聲譽。而且對他許諾了一定比例的利潤,因此會努力操辦的。
“我總共可拿到……”掌權人物低聲含糊地說,估算着必然得到的利潤。
桌子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辦公室主人仍舊微笑着拿起聽筒。
電話不知是從克里姆林宮,還是從魯比揚卡或者瓦爾瓦爾卡打來的(高官搞不清楚)。一個辦公室小辦事員哆嗦結巴地報告有一些送交閣下的絕密文件。
“明天再說嗎?”小辦事員問。
星期日是休息日,就是說,可以離開國家的職位.離開克里姆林宮舒適的辦公室去休息。但是,直覺從未讓住宅的主人上過當。他不知為什麼想到這些文件和“俄羅斯性亢進劑”有直接關係。
“派通訊員給我送來。”大人物下達命令說,放下聽筒。
通訊員大約在二十分鐘後到達。他呈上火漆封裝的文件袋,請求在一個有紋章的表格上籤了名,又祝願假日愉快后不聲不響地走了。
掌權人把文件看了很久,越往下看心情越陰沉,嘴唇咬得發音,穿着綉金拖鞋的腿抽搐發緊,在昂貴的皮沙發里坐不安穩……總算看完了最,慌張地從桌上拿起手帕擦拭滿是冷汗的前額。
他得到的消息是可怕的,但更糟的是高官頭腦里對它的突然到來毫無準備。生產“俄羅斯性亢進劑”的實驗工廠被波蘭安全機關無情地摧毀,經紀公司“塔伊爾”被消滅了,而金錢,包括他的和其他投資者(雖然不多,但也夠瞧的)的。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簡直是場噩夢,妖術作怪,真想擰一下自己的手掌從夢裏醒來,真想時間倒退回去。十分鐘以前他還自信心十足,還在總結過去展望未來……
不,這不可能.不會發生這種事情,因為從沒有發生過……
辦公室主人慌忙抓起手機,給檢察官打電話,撥了許久,打到辦公室、打到家裏,撥打手機號碼,但是都打不通,沒有一個地方接聽電話。
放下電話,想了想,又仔細瀏覽一遍文件,就好像這樣可以改變文件的內容。
沒有,一切照舊,還是那件可怕的事情。
“錢啊……我的錢啊……”實權人物啞聲低語着,又捂住胸口,心臟刺痛起來。眼前浮動着大彩斑,房子出現重影,三個疊影,然後有一段時間失去了知覺。當他恢復知覺的瞬間,立即意識到自己再過一分、二分、三分就要不行了,因為這種折磨人的疼痛簡直無法忍受……
他用虛弱的手撥打克里姆林宮門診部急救室的號碼,呼喚醫生。
黃色急救車大約在十五分鐘后趕到。醫生們診斷為心肌梗塞,將衰弱的身體抬到擔架上,小心翼翼地推到電梯裏。
可是掌權人自己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他那逐漸衰弱的腦中只跳動着兩個詞:“錢啊……我的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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