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爭暗鬥
到機場的路程用了不到四十分鐘,一路上馬克西姆保持緊張的沉默,時而望望同行的人。那位看來十分鎮靜,把報紙翻得籟籟響,請解十字字謎(即使最複雜的有五十二個交叉點的字跡謎,他用不了十分鐘就解開)。機械人一點也不注意不久前的囚犯,好像柳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必須送到指定地點按清單交貨。
“唉,差點忘了,我叫里亞賓那。”機械人突然介紹說。
“名字父稱呢?”柳特小心翼翼地打聽。
“其他您就不該知道了。”里亞賓那直截了當地攔往話頭,所有行為說明,談話到此結束。
不應該就不應該。只是不明白,“里亞賓那”是什麼意思,姓氏還是工作代號,馬克西姆轉過身去,透過沾滿塵土的汽車玻璃窗久久眺望着等待很久的自由。他是多麼嚮往自由。在車窗秀飛馳過去小樹林,花斑乳午在嫩綠色的草地上吃草,不大的村莊。人們在小菜園子望忙碌着,灰色、骯髒、陰沉,他們無論如何也與五月明媚鮮艷的綠茵不和諧,而且根本和所謂“自由”不和諧。
在這片自由天地里,一切都是老樣子,什麼都沒有變。改變了的只有他,柳特……
馬克西姆閉起眼仰頭靠在椅背上,把手肘靠邊移了一下,免得碰到里亞賓那,沉思起來……
在外面,在莫斯科等待他的是什麼呢?
為什麼這樣可疑而匆忙地把他放出去?
不必相信光明正大,前特工軍官富有經驗且思維敏銳,他腦中從未這樣想過。檢察官這樣的人,只根據想法是否適宜去行動。那時候,兩年以前把他換下來,因為這是適宜的;現在讓他中止囚犯生活,像旅行箱一樣轉移到莫斯科,也是適宜的……冷酷的陰謀家的計謀,能夠實現設想到的事,再不會是別的了。
這一次他會給柳特準備了什麼樣的意外禮物呢!
問題自然找不到答案,而詢問無心無肺的機械人簡直愚蠢。
在機場售票處,檢察官使者在被監護人手裏拿過釋放證件,用命令的口吻讓證件持有者不離身旁。
“您把我像絕密文件箱那樣用手銬持在自己身上吧!”馬克西姆忍不住說。
里亞賓那責備地看着他。
“我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我在執行任務,做命令我做的事。
我嚴格遵守規則。難道您這位前國家安全委員會上尉不懂這些……“
看吧,機場的櫃枱,護照檢查站,有着令人厭惡的名稱“儲存室”的吐得很髒的小屋,航空公司的黃色“伊卡羅斯”把乘客載到伊爾飛機的舷梯前……
這就是盼望過的自由,回家的路。
乘客們分別就座。馬克西姆被安置在舷窗旁,憂鬱地張望機場的矮小房舍、飛機庫、倉庫、在起飛跑道上停着的藍白兩色飛機。他在這個寒冷的邊區度過了幾乎兩年時間,上帝保信不要再回到這裏來。
發動機吼叫起來,飛機搖晃一下,慢慢向前滑行。
“里亞賓那同志,”柳特隱含挖苦地說出“同志”這個契卡人員圈子裏至今還在使用的詞,“在莫斯科您接到命令送我回家?
還是立刻去見檢察官同志?“
機械人毫無反應,甚至對同伴看也不看。柳特頭腦中突然出現地下鐵道的電動旋轉柵門這樣一個奇怪的比喻,拋一個票牌,柵門開啟,拋一個鈕扣,柵門就不開。只不過這裏不是票牌而是問題,但是走法和地鐵一樣只有兩個,回答和不理睬。看起來,剛才的問題票牌對機械人電腦的某個過濾機構不適合,票牌不對,不能打開,柵門伸着鐵杆,不會有回答。
馬克西姆轉過身,久久惘然看着一片深透蔚藍色的天空,卷捲雲層遮蓋着大地,在機翼下面雲層好像完全不動。
伊爾飛機就在那時迅速地逐漸升高,由於高度變化和發動機的噪聲,耳朵里塞滿棉花。柳特放倒座位,打起噸來,現在他最需要的是心情平靜……
飛機晚間降落在伏努科沃機場,起飛區停着一輛灰色“伏爾加引”,馬克西姆正確無誤地斷定這輛車是來接他和里亞賓那的。
柳特走下舷梯,自由自在地呼吸着空氣……莫斯科的空氣,自由的空氣,他很久沒有呼吸到它了!讓人們去責罵首都骯髒、多塵和廢氣污染吧,可是她的空氣是無與倫比的。
“您請吧!”里亞賓那得體地說,輕輕抓着同伴的手肘,指着汽車的方向補充着,“我們的時間很少……”
一小時后“伏爾加”駛過一條條莫斯科的大道,重又駛出首都市區。
“您帶我去哪裏?”馬克西姆沒有隱諱不安,何況事情是完全可以說明的。
“去‘卡勒’組織的郊區基地。”機械人終於解釋了,“您先在營房住下。以後就會知道所有事情的……”
馬克西姆不再問下去,這是個什麼組織,為什麼名稱這麼神秘,為什麼他實際上重又陷於被捕狀態(否則為什麼突然讓他在營房住下?)?里亞賓那這樣已經說得太多了,大約比守則允許的多……
蘇霍伊大概從未像現在這樣自我滿足過。他坐在豪華的辦公室里,面帶微笑地聽取殲敵小組組長關於貴族飯店事件的報告。
“這麼說,炸彈是放在炸火雞中的?”蘇哈列夫的一對蝦眼表面好橡塗了一層油膩。
“是的,老闆,我告訴過你,他們的傳者是我們的人。我們就是從他那裏知道這次聚會的。嗯,接着考慮了做什麼,怎麼做……剩下的就是常言所說的技術問題了。”
十字架、卡贊、克拉布、加弗里拉和其他出席飯店聚會的權勢人物,當然都不是蘇霍伊個人的仇敵。而且,他一次也沒有見過其中哪一個,和他們都不認識,甚至也沒有共同關心的事。
但是,現在這個卑鄙的世界裏,這個混亂的國家裏,所有的人都互相仇視,你的成就越大,仇敵就越多。敵人可能有現實的和隱蔽的。現實的敵人大約沒有剩下的了(不算科通),而隱蔽的敵人……
發動先發制人的打擊,先扣動扳機,使隱蔽的敵人永遠不會變成現實敵人,蘇哈列夫在這個既簡單、殘酷但又正確的犯罪團伙的哲學面前,永遠不會退讓。
聚會慶祝十字架“出來”的人們是隱蔽敵人,暫時是這樣。但是,將來肯定會像蘇霍伊考慮到的那樣,他們無疑一定會成為真正的、百分之百的仇敵,不可和解和不共戴天的敵人。首先,由於他的超級規模的“俄羅斯性亢進劑”項目,其次,彼得堡無賴漢式的盜賊十字架(首領確切知道)支持科通這個比較現實的敵人。
從抑製得很好的不友好狀態轉變為公開的仇視,只是個時間問題…
“小隊長”神經質地揪着公牛般脖子上的粗項鏈,繼續介紹詳細經過:“嗯,先是一聲爆炸,然後是第二次爆炸。所有的人都變成了小塊白菜,粉身碎骨。大廳滿地都是手臂、大腿。光是血就流了一地!腳都滑得站不住,你估量一下吧!腸子在吊燈上掛着,腦裝塗滿四周牆壁,真漂亮!只有一個完全的,是個什麼老頭。”
蘇哈列夫動了動眉毛,不滿意。
“什麼?跑掉啦?”
“不,哪裏話。”對方哼了一聲,顯然自己十分滿意,“我看見他還在動,就把他放倒了。把槍口塞到嘴裏,吹喇叭……我幹什麼都總是有辦法的,不像卡班,他在地下躺着了……”
提起卡班,蘇哈列夫皺起了眉。這個“小隊長”接到命令去切列穆什基的瓦列尼克家把那個騙子弄到這裏——沃斯克列先斯克的別墅里拷問。但是出了沒有想到的事,一夥不知什麼人把‘叫。隊長“和他的三個戰士迅速而內行地消滅了,連瓦列尼克本人也和他們一起消失了。蘇霍伊毫不懷疑,這事是某個目前還不知道的盜匪小隊在科通的命令下出手乾的。
蘇霍伊把倒有名貴白蘭地酒的高腳酒杯移到桌邊,沙沙響地翻看最新一期《莫斯科共青團員》,它極自然主義地描繪了諾沃切列穆什基發生的事件,有全部血腥腥的細節。蘇霍伊用指甲在第一頁上做了記號,把報紙塞給對方。
“喏,看看吧……”
那個人用眼很快地看了一欄,十來個句子,現在誰能在莫斯科看到這樣慘的事?!
“是啊,把卡班包了餃子,包了餃子……”“小隊長”懈怠地說,交還了報紙。“總是做傻瓜,做傻瓜,死了。”匪徒恭敬地划著大十字。“這樣捉迷藏似的做買賣當然不好,可真要是……”
“你想誰能做這事?”蘇哈列夫喝了一點白蘭地酒。
“嗯,這是些刑事犯……紋身的。我們的人後來問了一下鄰居,誰也沒有看到,誰也不知道。這些傢伙,‘我的家在邊區。’對了,這是傍晚前發生的事,這個貧民窟里住的無產者還沒有從工廠回來呢……”
“所以我想這是科通乾的。”蘇霍伊若有所思地贊同着,沒有看着談話對方而看着旁邊,“全都正確,全都符合。把他從波蘭趕回來,團伙的小夥計都沒有來,只剩他孤身一人出現在莫斯科。
請好朋友幫忙,找那個卡贊……是他的夥計們乾的,沒錯。“
“您從哪裏知道的?”
“這只是我的推測,”蘇霍伊不缺少自我批評的感覺,“確實是我的推測……記得嗎,我和你在浴室談買賣時,還有兩個冤家在我這裏……這大概是她們傳出去的。還能有誰呢?你看,淫蕩把人弄到什麼地步?”他結束談話時帶着少許勸諭的意思。
“那就除掉她們。”“小隊長”有準備地建議道,“交給小夥子們撕碎她們,他們可願意去干哪……”
“我派什杜卡帶小夥子們去過了。住房已經退了,她們不再往在那裏了。一句話,現在全都清楚了,她們傳出去消息后當天就溜掉了。等一等,你馬上在這個城市裏找找她們。好吧,”蘇哈列夫像彈簧般地站了起來,“地球很小,是圓的,上帝保佑,後會有期。會算賬的。現在必須尋找科通。所有的關係都折騰折騰,親戚、朋友、同事、常常一起坐坐的好朋友……要找找,只要這個紋身圖案博物館還活着,我們就不會有太平日子。”
“明白。”對方簡短地回答。
“好啦,你走吧,要是有什麼事,我自己會打電話找你……”
“小隊長”離開后,蘇哈列夫坐電梯下到底層。一陣鑰匙嘩嘩響聲之後,一扇沉重的金屬門打開了。穿過回聲很響的走廊,在另一個門邊停下,門上裝着監視鏡,只不過是從外面向房間裏面觀察的。
別墅的主人貼近監視孔,通過監視鏡可看到寬闊的視野。
一間不大但很舒適整潔的房間,電視機、錄像機、小桌子、椅子、放着書本的書架。天花板上有個小窗口。另外還有一扇門,顯然是通衛生;司和浴室的。一張床。床上盤腿坐着一個年輕姑娘,淺栗色濃髮,憂鬱的大眼睛,很容易折斷的半透明的手臂……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前方。女俘虜的外表顯露出極端絕望的憂愁。
蘇霍伊上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到電腦前,打開一個文檔的密碼,嘴唇不出聲地顫動着,把文字讀了很久:“即使使用一次‘俄羅斯性亢進劑’,也會產生牢固的依賴綜合癥狀。現代醫學還沒有解毒的方法,因為類似的麻醉劑還從未遇到過。
使用‘俄羅斯性亢進劑’使人的心理變得極不穩定與紊亂,其行動以至思維過程都能夠加以操縱……“
蘇哈列夫按了一下內部通訊交換機的按鈕,嘟噥着什麼,重新把情報加上密碼,然後關閉電腦。五分鐘之後進來一個神色陰沉的駝背醜陋傢伙,他全都是四方的,肩膀、拳頭、身體,甚至頭也是四方的。這是一個保鏢、侍僕兼郊區產業的管家。
“喂,什杜卡,這個小女子怎麼樣啦?”
“起先哭鬧、謾罵,小母狗還咬我的手指頭,現在好像安靜了。”那個主人稱做什杜卡的人回答道。“我在她吃的東西里摻了點溴。”
犯罪團伙老闆舔舔嘴唇。
“我在想……”
“什麼?”
“悄悄試着給她添點‘俄羅斯性亢進劑’。”
“不過這樣……她會上癮的。”四方丑物搔搔腋下,好像那裏爬着討厭的小蟲子,“你自己告訴我說,用一次就會一輩子擺脫不了。”
“照我說的去辦。”蘇霍伊粗魯地打斷他的話,“不過要不知不覺地做……摻到食品里,飲料里……不要用溴了,懂嗎?至於說擺脫不了,我自己知道。這是麻醉劑……”
在內務部和聯邦安全局成員聯席擴大會議上,一次也沒有聽到過“麻醉劑”這個詞,但是它不聲不響地瀰漫在空氣中,不露任何跡象,使氣氛激動。
會議在寬敞而燈光明亮的房間裏舉行。出席會議的人全都是將軍,他們聽着發言,點着頭,有時甚至參加辯論,但不知怎麼都有些蔫。大概是因為坐在主席團中的最有影響的實力人物都帶着憂慮的神情。他們既不關心犯罪的猖撅,也不關心刑事犯罪無法無天不但席捲了莫斯科而且充斥全俄羅斯。
他們顯然關心着別的什麼事……
其實,剛才關於許多莫斯科權勢人物和彼得堡盜賊十字架遭到集體消滅的報導,引起了與會者的一些關注。
“刑偵部門現在已經掌握了一切必要的材料。”做這項報導的莫斯科刑事偵緝局的上校(大廳里惟一的一個上校)說。他還長久而沉悶地講述了兩個俄羅斯犯罪團伙的鬥爭,大屠殺無疑和這種對立有着最直接的關係。
第一排坐着一個男子,身穿舊式外在卻配着輕佻的花領帶。
他特地不坐在主席團中,並不是不合適(他不配,還有誰配呢?),只是這個人不喜歡在人們面前曝光。他聽着發言,艱難地忍着不打呵欠。他知道一切情況,甚至還要詳細得多。
檢察官(這個人正是他)完全可以防止謀殺團伙權勢人物的行動,里亞賓那的特工“莉利姬”以浴室妓女身份為掩護,報告了行動的準備,也報告了劫持瓦列尼克的計劃。
瓦列尼克現在已經在地應在的地方。而那些權勢人物……
有什麼辦法,他們,十字架,卡贊或拉基塔,還有所有其他人的一些,都由工作日和休假日組成。在高昂的假腎情緒下把他們送到極樂世界去,還該說聲“謝謝”呢……
名為“全俄羅斯與有組織犯罪作鬥爭”演出的第一幕已經結束,現在按照思維邏輯應該是幕間休息,演員和觀眾混在一起,走到小吃部去喝啤酒,吃夾肉麵包片,討論印象最深的細節。
幕間休息以後,就像事先規定的那樣,該主角出場了。這個主角不久前從服刑的地方釋放出來,現在在莫斯科近郊的“卡勒”基地接受里亞賓那的訓練。確實,柳特還需要對自己的角色記得更熟些,但是不要緊,萬一忘了詞,提詞人會幫他糾正的。再說還有刺激因素呢……
“休息十五分鐘。”主持會議的副部長宣佈說,於是最高級的將軍們都走到專用吸煙室去。
檢察官想起,“休息”這個向聽來比他剛才思索的“慕間休息”更合時宜和實際些。他推了推鼻樑上滑下的老式金框眼鏡,從自己座位上站了起來。幾分鐘后,他已經隨便地應答執法高級將領們卑躬屈膝的問候。
其實,這種卑躬屈膝和往常有點不同,目光似乎帶着懷疑、張奎失措甚至是絕望的……
是啊,說些什麼。雖然沒有公開說“麻醉劑”這個詞,但是已經點到了。檢察官知道,而且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些與有組織犯罪作鬥爭的戰士中很多很多人都向“俄羅斯性亢進劑”投入金錢,他們用自己管轄的力量還有那些商業機構提供防止匪徒的“保護傘”。
大概他們全部了解在馬爾基尼亞和別洛斯托克發生的事件……
檢察官和一個聯邦安全局中將交談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以後,弄滅沒有油完的香煙,離開會場,背後感覺到一陣不友好的注視目光。
到了汽車裏,用雪白的手帕擦拭着眼鏡,他不知為什麼想到,在他離開之後堤壩就會決口了,現在與有組織犯罪作鬥爭的戰士也就是他戲中的傀儡,只熱衷於四個詞:“金錢”、‘’性高潮“、”波蘭“和”百分率“……
由於這種想法,檢察官不知怎麼開始愉快起來。他向後靠到椅背上,聲音不大地命令司機:“去‘卡勒’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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