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紅臉白臉
好容易才把那些群眾代表送走了,孫浩便想回家眯一陣。一連幾宿沒睡安生,昨天夜裏徹夜未眠,今天又磨了半天嘴皮子,差點沒把腦神經崩斷,實在有點身心交瘁的感覺。他剛想抽身,就被那群待業幹部圍住了。
孫浩便板起臉:“咋啦剛剛撲滅一場火,屁股上的焦糊味還沒散哩,你們又想刮陰風?”
一群人臉上便灰灰的,幾分卑瑣,幾分氣短,又有幾分怨忿地呆站着。明知他肚裏還窩着火氣,便不和他鬥嘴,也不敢和他爭論。
小屯鄉的書記張社安涎着臉,湊上去說:“當著群眾的面,俺可裝了半天啞巴,也當了半天孫子,一句賴話也沒敢說,給你孫書記撐面子嘛。飯桌上光顧招待老少爺們,你准沒吃好,大家想湊在一起跟你聚聚。你如今是青天大老爺,也該聽俺幾個吐吐苦水嘛。”
孫浩看着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難免有幾分嘆喟。幾天前,自己和他們一樣,土窩裏爬石窩裏滾的鄉幹部,此刻都用仰面觀瞻狀看他,不就因為有一張紙把他和大家生分了嗎他們都有一肚子苦水,都憋着一肚子窩囊氣,又被今天的鬧事群眾搞得威信掃地,任憑群眾點鼻子指眼青的白的數落一通,甚至臭罵一通,能沒有一肚子牢騷往外潑嗎?另外,不管今天的事端是誰引發的,也不論他們該對今天的事端承擔多大責任,如果沒有他們出面周旋,事情還不知會鬧到何等地步。可以想像他們當時何等尷尬,何等卑微,又何等低三下四地聽着群眾的怒罵和嘲弄,還得賠着笑臉點頭哈腰說好話。按說他應該感謝他們,應該留下來,聽大家說說。他豈能不懂得,這正是個聯絡情感,了解情況的好機會呢?但是,他看到劉克儉那副難看的臉色和梁得輝一雙警惕的目光時,便猶豫了一下,說:“我這腦瓜里亂鬨哄的,塞滿了豆腐渣。咱們再找時間吧!”
劉克儉看見有人還想糾纏,便不冷不熱地說:“我說你們幾個,也不能光找組織的麻煩,該想想自己的問題了前兩天,你們到醫院鬧,影響已經夠壞了。今天,群眾又來鬧,難道你們沒責任嗎孫書記剛從南方回來,就忙着為你們擦屁股。你們……哼,是該好好反思了。”
他的話把待業幹部們的火氣挑起來了,他們亂鬨哄嚷嚷起來,我們這些人到底咋啦誰有問題,誰有罪惡,該調查就調查,該處理就處理。就這樣不清不白蘿蔔白菜一鍋燴,想工作不讓工作,這就符合政策條文啦劉光明更是一橫身站到他面前,粗門大嗓地說:“劉書記,你是管紀檢的,當初回城時你們也查過,縣委有結論,評議也合格。不讓工作是縣委的事,我又犯啥法了找領導要工作是正常要求,你們拖着不辦是官僚主義。我發了幾句牢騷,那不假。群眾討個說法,你們回答。我現在也是個群眾,也要討個說法,就成大問題了。話說到這兒,我聽出味道來了。今天群眾鬧事,你想把原因找到我們幾個頭上,那我可承擔不起。你趁早查,查住誰算誰古城縣往後不定再出啥亂子哩,我們幾個當不起這嫌疑犯,也背不起這口黑鍋。”
劉克儉被這陣搶白嗆得喘不過氣來,臉都變了顏色。他不願喪失自己的威嚴,把話說得更加壓人:“你們有沒有問題,自己心裏清楚,組織上也會調查清楚的。孫書記說了,誰是好官,誰是孬官,得靠群眾說話。還怕沒有說法嗎?”
常副部長見話越說越僵,趕忙勸解說:“算了算了,這裏不是爭論的地方,也不是談問題的場合。你們也不要着急,咱們縣目前是特殊時期,大家都要有點耐心嘛你們也看見了,縣裏這一大攤子事堆在那兒,孫書記也剛回來,咱們也該為他分憂解難嘛。”
對劉克儉的說法,孫浩也有看法,想說啥又忍住了,權衡再三,還得給他留點面子。如果現在勉強留下來,馬上就會給自己樹敵。儘管他言辭過激,總算表現出來了,不同的看法,可以和他個別交流。此時,寧可讓下級忍受點委屈,也不能讓同級下不了台,這是官場的規矩。那個梁得輝遠遠站着,不說話,也不上前,不是比劉克儉還難以捉摸嗎他走上一步,拍拍劉光明的肩膀,說:“光明,今天出了這事,大家心裏都窩火憋氣,劉書記心直口快,你也不該火上澆油。你們的事不辦到底,他們這些老領導哪個不着急啊?過去在鄉里,整天累得屁滾尿流的,想睡個囫圇覺也睡不安生,電話BP機催着你。現在好容易有個放鬆的機會,就伸開大腿好生睡它幾天,沒事幹多陪陪老婆孩子,補補以前的損失,還還過去的債。咱古城縣要想搞上去,缺的就是你們這號五虎上將,到時候想偷懶就得挨板子了。”
劉克儉招招手,轎車開過來。他一把拉開車門,喊:“孫書記,上車吧。”坐到車上,拉上門,劉克儉說:“孫書記,不是我擋你的駕,你躲都躲不及,讓他們圍住,你今天就休想拔腿。”
孫浩看着撇下的那群鄉幹部,嘆口氣說:“十幾個人就這麼拖着,總不是件好事。縣裏工作一大堆,他們都是很有才幹的呢!”
劉克儉搖搖頭說:“我現在對他們有新認識了。在鄉里,一個個都是老虎,光會嚇唬老百姓。回城后,都像凱旋的英雄,話說得粗着哩沒工作了,一個個像蟲,一天找你十八趟,纏得你心裏發毛。沒人管他們了,塞紅包送禮走門路,啥事都幹得出來。今天你也看到了,在群眾面前,一個個都變成熊了!”
孫浩想不到縣紀檢書記劉克儉對這些鄉鎮幹部竟會作出這樣的評價,指的不是某個人,而是這個不幸的整體。那不等於全盤否定又何必讓他們回城他們還有安排工作的希望嗎於是心裏說,你這樣評價他們,那麼今天你又扮演了什麼角色呢便苦苦一笑說:“我看他們的要求也有道理。有問題就查,沒有問題就安排。其實,他們目前這種處境是組織上造成的嘛。”
劉克儉旋即一笑,收住話頭說:“不過,這些人也真算是人精,衛部長沒氣了,他們就亂咬。衛部長一緩氣,他們又去看望。咳,我都分不清誰是紅臉誰是白臉了孫書記,這幾個月,咱縣好像沒王的蜂,亂了群。你來了,就有主心骨了。”
孫浩看看他,淡淡一笑,心裏卻想,我現在誰的話也不敢輕易相信,就你老劉吧,我也分不清是紅臉還是白臉呀!縣委辦公室主任老任打開那排平房東頭第一間辦公室的房門,客客氣氣地說:“孫書記,進去休息吧,都給你收拾好了。”
孫浩邁進一隻腳,又輕輕收了回來,打量着熟悉的房間,說:“這是陳書記的辦公室,留着吧人家剛走,啥時候回來坐坐,也方便嘛。隨便給我找一間,哪間都中。”
梁德輝說:“孫書記蠻有人情味哩老任,那就給孫書記換一間。”
老任便打開緊挨的一間辦公室房門:“要不……孫書記住這間?”
梁德輝卻又搶着說:“不是還要來人嗎?老任,再換一間……”
劉克儉拉着孫浩的胳膊,走過去:“我看孫書記住這間合適。再來人再安排唄。這麼大個院子,哪能沒有縣委書記辦公的地方?”
他把孫浩推進去,又把孫浩按在椅子上,並不顧及梁德輝隱含怨意的臉色。孫浩注意到他們之間的那種微妙,看着這房間收拾得挺乾淨整潔,裡外分開,外間辦公,裏面休息,和陳志遠那間辦公室並無二致。便笑着問:“任主任,這是為誰準備的我可不敢鳩佔鵲巢啊!”
老任支吾着。
梁德輝紅着臉說:“嘿嘿,還沒見正式文件,都是道聽途說,還要來個縣長,只好先準備準備……人家住不住,也不一定……”
孫浩腦門一激靈,便聯想到許多。哼,還沒有正式文件,不過是道聽途說你們的消息也夠靈通了既然文件還沒到,為何把辦公室都準備下了他不由沉下臉,盯着梁德輝問:“即便來了新縣長,不也該在東院辦公嗎?”
梁德輝發現自己走了嘴,賠着小心說:“那是,那是。不過,縣長也兼副書記嘛……他不住更好。孫書記,我可能過於謹慎,你千萬別多心,千萬別多心。”
劉克儉不冷不熱地說:“縣長就應該在縣政府辦公么。老梁,都說你掉片樹葉也怕砸頭,咳,你也小心過頭了。”
老任便打圓場:“都怪我考慮不周。孫書記,你就住吧需要調整,我再想辦法。”
看着三個人不同的神態,孫浩心中暗暗發笑,想起小學課本上猴子撈月亮的故事來。既然你們相信井底的月亮是真的,那就撈吧,等你們兩頭都撈不到時,或許才會聰明起來。同時又想,這些人其實並沒把他看在眼裏。縣長是地委書記的親信,得小心伺候。你雖說是書記,不還是當年的鄉書記嗎?你有多大分量,我們還不清楚嘿,官場就是一台戲,誰是啥角色,抬腳動手都能看出行當來,啥人上啥菜,秤砣往哪邊歪,都有一定之規。其中的曲曲彎彎比八卦陣還要複雜,誰能心領神會,便能走出迷途,到達彼岸。如果不諳此道,將永世在迷途上徘徊。孫浩卻偏偏不服這個氣,暗暗較着勁,在那把椅子上大模大樣坐下來。他不說話,也不想說話,隨手拿起一張報紙,又看不到心裏去。既然戲已經開場了,我就陪着唱,先看看你們咋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