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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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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完牲口,郭全海上蕭隊長那兒,報告經過,完了就呆在那兒,看着蕭隊長、張景瑞,和縣裏來的兩個公安局的人員審問韓老五。
審訊三宿,沒有結果。蕭隊長嚴格遵照省委的通知,和政府的法令,不打不罵,不用刑法。會耍死狗是韓老五這一號人的天生的本領,他要麼嬉皮笑臉,要麼哭天抹淚,目的只有一個:不說真話。旁人常捏住拳頭,心裏冒火,但蕭隊長總是從容地說:
“慢慢地來,叫他慢慢地想。他一個月不說,整他一個月,一年不說,問他一年。他遲說一天,對他自己不好,坦白也得趕時候,太遲就不行。”他又對郭全海說道:“你們先去開重分土地的會,再遲就不趕趟了,省里通知,趕送糞以前,得把土地調整好。”
郭全海走了。這邊,連日連夜訊問韓老五。老王太太雖說告了他,但她不敢來當面對質,抹不開情面。蕭隊長正在尋思曉以利害的方法,警衛員老萬來說:
“擔架隊回來了。”
正說著,院子裏一個漢子的粗重的聲音問道:
“蕭隊長在這兒嗎?”
這是鐵匠李大個子李常有的聲音,屋裏的人才回答說:“在呀。”高大的李大個子早邁進來了。他的左肩倒掛着繳獲的嶄新的美式衝鋒槍,走到門口,他習慣地低一低頭,怕上門框碰着他的腦瓜。跟他進來的中農劉德山笑道:
“上門框老高,碰不着的,彎腰幹啥?”
蕭隊長起身迎接着他們,握着他們的手,瞅着他們兩人的臉面和脖子都是漆黑漆黑的。兩人都穿着美製軍衣,掛着個軍用水壺,乍一看去,都不像莊稼漢子。蕭隊長招呼他們到另外一個屋裏,請他們上炕,笑着說道:
“你們辛苦了。”
劉德山皺起抬頭紋,笑着說道:
“沒啥,你們在後方還不是一樣辛苦。”
老萬找到一個長煙袋,裝上黃煙,到灶坑裏對着火,進來遞給李大個子。他正在把衝鋒槍從肩膀上取下,小心地輕輕地安放在炕上,說道:
“不用,不用,這兒有煙袋。”說著,他從軍裝左邊衣兜里取出一個短短的鍋子很大的洋煙袋,一面往煙袋鍋子裏裝煙,一面說道:
“這是李司令員送給我做念想的,也是勝利品。”
蕭隊長帶笑說道:
“我看你渾身都是勝利品,怎麼樣?都回來了吧?”李大個子叼着洋煙袋問道:
“你說誰?擔架隊員?咱們屯子五副擔架,四十個人都回來了。在前方,咱們還節省兩回菜金,買雞子慰勞彩號。”蕭隊長轉臉瞅着劉德山,含笑問他道:
“怎麼樣?老劉?”
劉德山還來不及回答,李大個子說:
“劉德山這下可立了功吶,敵人還沒有打退,炮火還沒有停,他就上火線去搶運彩號,膽子可大。”
劉德山說:
“也不算啥。前方八路軍弟兄,不都是莊稼底子?他們也不怕。”
蕭隊長尋思,這人原先膽子小,幹啥也是腳踩兩邊船,鬥爭韓老六,畏首畏尾,不敢往前探。這回從前方回來,才一進來,就看到氣色不同,樂得不停地笑着,蕭隊長說:
“看見‘中央軍’了嗎?”
劉德山笑着說:
“看見了,一個個像落湯雞似的。”
蕭隊長笑着逗樂子:
“還怕不怕他們過來拉你脖子呀?”
劉德山沒有吱聲。他尋思着,這是不必回答的問題。他笑着說:
“不抗打呀,傢伙什兒好,也不頂事,抵不住咱們戰士的天下無雙的勇猛,一打,就嘩啦了。”
接着,劉德山滔滔地談起前方戰士的英勇的故事,談起輕傷不肯下火線的那些彩號,聽的人都感動了。蕭隊長說:“你們這回可是受到教育了。”
劉德山點頭答道:
“嗯哪,我算是受了鍛煉了。”
李大個子插嘴說:
“聽聽他自己使一個木棒子繳兩棵槍的事吧。”
這時候,屯子裏的人都來看李大個子來了。他們站在地下,聽劉德山說在四平附近,一個下晚,光有星星,沒有月亮,五步以外,人也看不準。敵人敗了,敗兵往四外逃跑,他手執一根木棒子,站在一個屯子的道口,對面兩個黑影子漂游過來,劉德山端起木棒子,像舉槍瞄準似的,學着咱們戰士的口氣,高聲喝叫道:
“幹什麼的,站住。”
黑影子都站住了,冷丁往地下縮短了半截似的,一人一根棒子高高橫在頭頂上。原來是蔣匪兩個兵,兩棵美國衝鋒式,雙手高舉在頭上,遠遠望去,影子好像縮短半截似的,是因為他們猛聽一聲喝,嚇破膽了,跪在地上。劉德山三步並兩步跑上,收了兩棵槍,叫他們起來往前走。
李大個子補充說:
“咱們還背回一棵。”
大夥圍攏來看槍,歡笑着,有的還擺弄着槍栓。蕭隊長說道:
“你們回去歇歇吧。下晚開個會,歡迎你們,叫屯子裏人都聽聽你們的故事。”
他們辭出來。劉德山回到家裏,他女人正在舀泔水,煮豬食,看見他回來,慌忙放下瓢,在一個瓦盆子裏洗着手。她還沒有跟他嘮嗑,先叫她的在西屋鬧着要吃餃子的小子:“狗剩子,你瞅,誰回來了?”
劉德山才邁進東屋,七歲的狗剩子跑了過來,抱住他的右腿叫道:
“爹。”還沒有說別的話,劉德山抱起他來,放在南炕,自己也坐在炕頭,抽着煙袋。狗剩子騎在他腿上,用手去摸撫他的繳獲的美國軍裝的扣子。絮絮叨叨告訴他,家裏過年,吃半拉月餃子,他媽說他不聽話,打過他一回。劉德山女人樂得頭懵了,裏屋外屋,到處走着,不知先幹什麼好。一會叫他歪歪,一會問他吃了沒有。劉德山移開噙着的煙袋說道:“在縣裏吃了,劉縣長擺酒接風,還講了話。”
狗剩子岔進來說:
“劉縣長頭年到咱們屯子裏來過。”
劉大娘喚道:
“狗剩子你別打岔,聽爹說話。縣長說啥呀?”
“縣長說:你們這回立了功,前方的軍隊,後方的老百姓都忘不了你們,回去要好好兒帶頭生產。”
“見過蕭隊長了嗎?”
“才從那兒來,今兒下晚開大會,他叫我講前方的故事,你也去聽聽。”
劉大娘忙了一陣,終於用一塊布擦乾了手,坐在炕沿上,兩口子嘮着家常。她告訴他:“農會糾偏了,划錯的中農,都劃了回來。斗出的果實也退回來了。咱們獻出的兩個馬都牽回來了。蕭隊長還說:貧雇中農是一家,貧僱農是骨頭,中農是肉,貧雇中農是骨肉至親。”劉德山噙着煙袋,聽他屋裏的嘮着。聽到這兒,他說:“前方也鬧這問題,李司令員說:貧僱農和中農成份的戰士,一樣打仗,一樣勇敢,貧雇中農,要團結一心,才能打垮反動派。”
劉德山屋裏的又告訴他,蕭隊長、郭主任和趙大嫂子,都來看過她,叫她不用惦記。他們都想得圓全,怕家裏人惦念出門人。她又告訴他,郭主任叫他們都別信謠言,不會掐尖①的。誰收得多,歸誰家,不會歸大堆②。劉大娘說到這兒,稱心如意地說道:“咱們打的糧,交了大租子③,都拉回自己倉里了。土豆子下了地窖,歸啥大堆呀?還不都是反動分子胡造謠。”她又湊到劉德山耳邊,低聲地說:“你看見韓老五么?”劉德山點一點頭,銜着煙袋,沒有吱聲。劉大娘嗓門越發壓低地說:“他該不會亂咬吧?光復那年,他到過咱們家,還想邀你磕頭拜把呢。就怕他咬咱們一口。”
①鬥爭冒出尖來的,即富裕一些的中農。
②把各家收穫的穀物,及其他生活資料,歸攏一起。
③農民稱公糧為大租。
劉德山一面在炕沿砸煙袋鍋子,一面岔斷她的話:“怕啥?立得正,不怕影兒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蕭隊長他們也都知道我老劉家就是個膽小怕事,往年鬥爭韓老六,我躲進茅樓,這事不體面,是個臭根子。除開這事,這姓劉的啥黑心事也沒有干過,蕭隊長心裏亮堂堂,還能不調查,聽信韓老五的話?”
劉大娘樂得眼睛眯細了,笑着說道:“你這一說,咱心尖都亮了。瞅你困了,快歪一歪,才晌午打歪,開會還早呢。過年的凍餃子還留着一些,狗剩子見天吵鬧着要吃,我尋思你快回來了,得給你留點。這兩天麻尾雀①老叫,我尋思快了,倒也沒存想有這麼快。狗剩子,快下來吧,叫爹躺一躺,快去摟柴火。”
①喜鵲。
劉德山從炕琴上取下個枕頭,和衣歪在炕頭上,劉大娘在外屋燒火,煙灌進裏屋,嗆着眼睛。劉德山沒有睡着,翻身起來,拿着煙袋往外走。劉大娘問他:
“不歇一歇,又往哪去呀?”
劉德山一面推開門,一面回答:
“去瞧瞧牲口。”
但他沒有先去看牲口,先看看大門邊的苞米樓子,裏頭滿滿裝着黃閃閃的苞米。完了他又走到屋後菜園的地頭,看着他在家裏碼的柴火垛子,五個月當中,三垛燒去兩垛半。他抽一口煙想:“過幾天還得打幾車柴火。”跑回院子裏,看見穀草垛子,三股吃去一股了。他抬眼瞅瞅馬圈,驚叫起來:“怎麼多出個馬來了?”
劉大娘在屋裏說道:
“那灰不溜的白騸馬是李大個子的。咱尋思他跟你一塊出門,家沒有人,幫他領回,代他養着。”
劉德山點一點頭,回到屋裏,在擺着水缸的角落裏找出塊豆餅,用切豆餅的刀子切下一小半,再切成細塊,泡在桶里,準備下晚喂牲口。泡好豆餅,他又到屋后看地窖,回來的時候,手裏拿個爛土豆,對劉大娘說:“土豆子壞了一半,下窖不小心,爛的沒撿掉。秋天雨水多,土豆子好爛,回頭得起出晒晒。”
劉德山屋前屋后地轉着,把家當都拾掇得妥妥帖帖的。他是一個種地的能手,莊稼活樣樣都行,人又勤懇,又精明,屯子裏人都說:“老劉真算一把手。”他就是有點私心。他種的苞米,粒兒鼓鼓的,棒子有一尺多長,人們問他:“一樣的地,一樣的工夫,出的莊稼總趕不上你的,是啥道理?”他不回答,總是支支吾吾走開了。頭年他聽到壞根傳播的風聲,說要斗中農,李振江娘們來說:“可了不得,誰冒尖,就得斗誰呀,三個馬的勻兩個,兩個馬的勻一個。收了莊稼歸大堆。”完了還說:“別說你那兩個破馬,人還不知道怎樣呢?”他嚇壞了。碰巧屯裏出擔架,他慌忙報名。他到前方去,不是真積極,而是去躲躲屯裏風浪的。到了前方,看到國民黨反動派的敗局已定,自己心裏先去了一層顧慮,前方的指戰員們都對他親熱,凡事又信得着他,李大個子也對他很好。在戰場上搶救彩號時,他受了很好的鍛煉。後來,他自己使根木棒抓着了兩個俘虜,人們越發敬重他,幾樁事湊在一塊,腳踩兩邊船的劉德山這一回來,跟先前完全兩樣了。他女人受趙大嫂子的影響,也變了一些,兩個人完全站在農會一條船上了。劉德山回到裏屋,歇了一袋煙工夫,劉大娘擺好炕桌,酸菜粉條煮豬肉,炒豆腐皮子,還有餃子,都搬上來了。按照他們家裏的光景,這個接風的席面,趕上過年吃澆裹①。餃子是過年時節剩下來的凍餃子,這兩樣菜是她這兩天來老是聽見麻尾雀在叫,猜着他准要回來,替他準備的。
①很好的食物,如餃子之類,總稱為澆裹。
下晚開大會,擔架隊員都說了話。蕭隊長吩咐把韓老五帶來,叫他聽聽。聽到劉德山講話的時候,張景瑞瞅着韓老五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會低頭,一會嘆氣。劉德山說到蔣匪不抗打,兵敗如山倒的時候,韓老五站了起來,往外屋走。張景瑞要叫住他,蕭隊長使個眼色小聲說:“由他去吧。”張景瑞還不放心,跟他出去了。韓老五在院子裏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又停下來,用皮鞋尖掏着雪塊和土塊,低頭沉思着。只聽他低聲說道:“垮了,塌了,完了。”劉德山是他要在這屯子裏拉攏的對象,如今他說:“蔣匪不抗打。”他走到下屋跟前,坐在門坎上,胳膊肘頂着波羅蓋,支着頭在想。張景瑞裝着要小便,跑到大門外,看見小豬倌在門外放哨,他走過去低聲地說:
“你知道誰在院子裏嗎?”
小豬倌提着扎槍回答說:
“知道,跑不了,你放心吧。”
韓老五坐了一會,又走一會,臨了進屋,找着蕭隊長說道:
“我有事找你談談。”
蕭隊長說:
“好吧。”
蕭隊長立起身來,跟他擠出了人堆,走到農會的西屋。大會散了,人都回去了,他們還在談。燈油點盡了,老萬添到第三回,他們還在談。小雞子叫了,天頭由灰暗轉成灰白,又變得通紅,老萬醒來,聽到韓老五的收尾的話:“插槍的地點也說了,人也都說出來了,再沒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人。‘八·一五’光復那年,我受‘先遣軍’的指令,到這屯來過,下晚在我兄弟家裏呆一宿,暗中聯絡好些家,都寫上了。也到過劉德山家裏。這人兩面都怕。第二回叫人去找他,他不敢見面,上外屯去了。這都是實情,一句虛話也沒有。我是做下對不起鄉親的事了,能寬大我,一定洗心革面,報答恩典,要有二心,天打五雷轟。”
蕭隊長打發韓老五走了,但還不睡。他叫張景瑞立即帶人去逮捕韓老五供出來的本屯的特務,又叫兩個公安員帶了韓老五的供詞,和他供出的暗鬍子的名單,連夜上縣,交給公安局辦理,外縣特務的名單,和他供出的插槍的地點,由縣委寫成“絕密”件,派專人送往省里,轉達公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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