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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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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白玉山到農會來起了路條,回雙城去了。屯子裏事,分兩頭進行。蕭隊長帶領張景瑞在一間小屋裏審訊韓老五。郭全海和老初帶領積極分子們,忙着分牲口。他們把那在早一腿一腿地分給小戶的馬匹,都收回來,加上金子元寶換的馬,再加抄出的黑馬,整個場子裏,有二百七八十匹騾馬,還有二三十頭牛,外加五條小毛驢。牲口都標出等次,人都按着排號的次序,重新分配,他們計算了,全屯沒馬的小戶,都能攤上一個囫圇個兒頂用的牲口。

是個數九天裏的好天氣,沒有颳風,也不太冷。人們三三五五,都往小學校的操場走。他們穿着新領的棉袍、大氅、新的棉褲襖。新的靰鞡在雪地上咔嚓咔嚓地響着。小學校的操場裏,太陽光照得黃閃閃的,可院的牛馬歡蹦亂跳,嘶鳴,吼叫,鬧成一片。人們看着牲口的牙齒、毛色和腿腳,議論着,品評着,逗着樂子。

“分了地,不分馬,也是乾瞪眼。”

“沒有馬,累死一隻虎,也翻不來一塊地呀。”

“挖的金子買成馬,這主意誰出的?”

“還不是大夥。”

“這主意真好。”

“今年一戶劈一個牲口,不比往年,四家分一個,要是四家不對心眼兒,你管他不管,你喂高粱,他喂稗草,你要拉車,他要磨磨,可彆扭吶。”

老孫頭走到一個青騸馬的跟前說:

“這馬歲數也不太小了,跟我差不一點兒。”說著,他扳開馬嘴說:

“你看,口都沒有了。”

小豬倌仰臉問道:

“咋叫口都沒有了?”

老孫頭一看是小豬倌問,先問他道:

“放豬的,你今年多大?”

小豬倌說:

“十四歲,問那幹啥?”

老孫頭擺譜說:

“我十四歲那年,早放馬了。你還是放豬。你來,我教你,馬老了,牙齒一抹平,沒有窟窿,這叫沒有口。口小的馬,你來瞅瞅,”他帶着小豬倌走到一個兔灰兒馬子跟前,用手扳開它的嘴說道:

“看到吧,大牙齒上一個一個大窟窿,歲數大。草料吃多了,牙上窟窿磨沒了,這叫沒有口,聽懂沒有?”

小豬倌站在人少的地方,一面準備跑,一面調皮地說:“你吃的草料也不少了,看看你牙齒還有沒有口?”

老孫頭撲過來抓他,他早溜走了。老孫頭也不追他,嘆一口氣,對人說道:

“咱十四歲放馬,哪像這猴兒崽子,口大口小也不懂?罵人倒會,不懂牲口,還算什麼庄稼人?”

院子當間擺一張長方桌子,郭全海用小煙袋鍋子敲着桌子說:

“別吵吵,分馬了。小戶一家能攤一個頂用的牲口,領馬領牛,聽各人的便。人分等,排號,牛馬分等,不排號。記住自己的等級、號數,聽到叫號就去挑。一等牛馬拴在院子西頭老榆樹底下。”

人們擁上來,圍住桌子,好幾個人叫道:

“不用你說,都知道了。動手分吧,眼瞅晌午了。”郭全海爬到桌子上,踩得桌子嘎啦啦地響。他高聲叫道:“別著忙,還得說兩句。咱們分了衣裳,又分牛馬,倒是誰整的呀?”

無數聲音說:

“共產黨領導的。”

郭全海添着說:

“牲口牽回去,見天拉車,拉磨,種地,打柴火,要想想牲口是從哪來的;分了東西就忘本,那可不行。”

許多聲音回答道:

“那哪能呢?咱們可不是花炮。”

郭全海說:

“現在分吧。”說罷,跳下地來,栽花先生提着石板,叫第一號。第一號是趙大嫂子。她站在人身後,擺手說不要。老初忙走過來問她:

“大嫂子,你咋不要?”

趙大嫂子右手拉着鎖住,左手搖搖說:

“咱家沒有男勞力,白搭牲口,省下給人力足的人家好。”老初說:

“我說你真傻,要一個好呀,拉磨,打柴,不用求人了。”趙大嫂子說:

“小豬倌要另立灶火門,咱娘倆能燒多少柴,拉多少磨?還是不要好。”

老孫頭站在旁邊尋思着:要是趙家分了馬,他插車插犋①,不用找別家,別家嘎咕②,趙大嫂子好說話。他慫恿她道:

“還是要一個好呀,你要沒人喂,寄放我家,咱兩傢伙喂。你們烈屬還不要,誰還配要?”

①兩家或三家的牲口伙拉一輛車,叫做插車,兩家或三家的牲口伙拉一具犁或耙,叫做插犋。

②難對付,不好說話。

趙大嫂子說啥也不要。栽花先生叫第二名,這是郭全海。老孫頭慌忙跑去,附在他耳邊說道:

“拴在老榆樹左邊的那個青騍馬,口小,肚子裏還有個崽子,開春就下崽,一個變兩個。快去牽了。”

郭全海笑道:

“開春馬下崽子了,地怎麼種?”

“一個月就歇過來了,耽誤不了。”

郭全海對自己的事從來總是隨隨便便的,常常覺得這個好,那個也不賴。老孫頭要他牽上青騾馬,他就牽出來,拴在小學校的窗檯旁的一根柱子上,回來再看別人分。

叫到老初的名字的時候,他早站在牛群的旁邊,他底根想要個牤子,尋思着牤子勁大,下晚省喂,不喂料也行,不像騾馬,不喂豆餅和高粱,就得掉膘。他今年糧食不夠,又尋思着,使牛翻地,就是不快當,過年再說吧。他牽着一個毛色像黑緞子似的黑牤牛,往回走了。一個小夥子叫道:“老初,要牛不要馬,是不是怕出官車呀?”

老初回過頭來說:

“去你的吧,誰怕出官車?推到我的官車,不能牛工還馬工,換人家馬去?”

老田頭走到老孫頭跟前,問道:

“你要哪個馬?”

老孫頭說:

“還沒定弦①。”

①定弦:打定主意。

其實,他早打定了主意,相中了拴在老榆樹底下的右眼像玻璃似的栗色小兒馬。聽到叫他名,他大步流星地邁過去,把它牽上。張景瑞叫道:

“瞅老孫頭挑個瞎馬。”

老孫頭翻身騎在兒馬的光背上。小馬從來沒有騎過人,在場子裏亂蹦亂跑,老孫頭揪着它的剪得齊齊整整的鬃毛,一面回答道:

“這馬眼瞎?我看你才眼瞎呢。這叫玉石眼,是最好的馬,屯子裏的頭號貨色,多咱也不能瞎呀。”

小豬倌叫道:

“老爺子加小心,別光顧說話,看掉下來屁股摔兩瓣。”老孫頭說:

“沒啥,老孫頭我趕二十九年大車,還怕這小馬崽子,哪一號烈馬我沒有騎過?多咱看見我老孫頭摔過跤呀?”

剛說到這兒,小兒馬子狂蹦亂跳,越跳越高,越蹦越有勁。兩個後腿一股勁地往後踢,把地上的雪,踢得老高。老孫頭不再說話,兩隻手豁勁揪着鬃毛,嚇得臉像窗戶紙似地煞白,馬繞着場子奔跑,幾十個人也堵它不住,到底把老孫頭扔下地來。它衝出人群,跑出學校,往屯子的公路一溜煙似地跑走了。郭全海慌忙從柱子上解下青騍馬,翻身騎上,攆玉石眼去了。這兒,老孫頭摔倒在地上,半晌起不來,周圍的人笑聲不絕。趁着老孫頭躺在地上叫哎喲,不能回嘴的機會,調皮的人們圍上來,七嘴八舌打趣道:

“怎麼下來了?地上比馬上舒坦?”

“沒啥,這不算摔跤,多咱看見咱們老孫頭摔過跤呀?”“這屯子還是數老孫頭能幹,又會趕車,又會騎馬,摔跤也摔得漂亮。啪塌一響,掉下地來,又響亮,又乾脆。”老孫頭手腳朝天,屁股摔痛了。他哼着,沒有工夫回答

人們的玩話。幾個人跑去,扶起他來,替他拍掉沾在衣上的干雪,問他哪塊摔痛了?老孫頭站立起來,嘴裏嘀咕着:“這小傢伙,回頭非揍它不解。哎喲,這兒,給我揉揉。這小傢伙……哎喲,你再揉揉。”

郭全海把老孫頭的玉石眼追了回來,人馬都氣喘吁吁。老孫頭起來,跑到柴火垛子邊,抽根棒子,攆上兒馬,一手牽着它的嚼子,一手狠狠掄起木棒子,棒子掄到半空,卻扔在地上,他捨不得打。

繼續着分馬。各家都分了可心牲口。白大嫂子,張景瑞的後娘,都分着相中的硬實馬。老田頭夫婦,牽一個膘肥腿壯的沙栗兒馬,十分滿意。李大個子不在家,劉德山媳婦代他挑了一個灰不溜的白騸馬,拴到她的馬圈裏。

李毛驢轉變以後,勤勤懇懇,大夥把他名也排上了。叫號叫到他的時候,他不要馬,也不要牛,栽花先生問他道:“倒是要啥哩?”

李毛驢說:

“我要我原來的那兩個毛驢。”

“那你牽上吧。”

李毛驢牽着自己的毛驢,慢慢地走回家去,後面一群人跟着,議論着:

“這真是物還原主。”

“早先李毛驢光剩個名,如今又真有毛驢了。”

李毛驢沒有吱聲。他又悲又喜,杜善人牽去的他的毛驢又回來了,這使他歡喜,但因這毛驢,他想起了夭折的孩子,走道的媳婦,心裏湧出了悲楚。后尾一個人好像知道他心事似的,跟他說道:

“李毛驢,牲口牽回來,這下可有盼頭吶,好好乾一年,續一房媳婦,不又安上家了嗎?”

三百來戶,都歡天喜地。只有老王太太不樂意。她跟她倆小子,沒有挑到好牲口。牽了一個熱毛子馬。這號馬,十冬臘月天,一身毛退得溜干二凈,冷得直哆嗦,出不去門。夏天倒長毛,蹚地熱乎乎地直流汗。老王太太牽着熱毛子馬,腦瓜搭拉着,見人就嘆命不好。老孫頭說:

“那怕啥?你破上半斗小米,入在井裏泡上,包喂好了。”老田頭也說:

“過年殺豬,灌上兩碗熱血就行。”

老王太太說:

“還要等到過年啦。”

郭全海看着老王太太灰溜溜的樣子,走攏來問道:

“怎麼的吶,這馬不好?”

“熱毛子馬。”

郭全海隨即對她說:

“我跟你換換,瞅瞅拴在窗檯邊的那個青騍馬,中意不中意?”

老王太太瞅那馬一眼,搖搖頭說:

“肚子裏有崽子,這樣大冷天,下下來也難侍候,開春還不能幹活。”

郭全海招呼着一些積極分子,到草垛子跟前,陽光底下,合計老王太太的事。郭全海蹲在地上,用煙袋鍋子划著地上的松雪,對大夥說道;

“蕭隊長說過:先進的要帶動落後的,咱們算先邁一步,老王太太拉后一點點,咱們得帶着她走。新近她又立了功,要不是她,韓老五還抓不回來呢。要不摳出這個大禍根,咱們分了牲口,也別想過安穩日子。”

老孫頭點頭說道:

“嗯哪,怕他報仇。”

郭全海又說:

“如今她分個熱毛子馬不高興,我那青騍馬跟她串換,她又不中意,大夥說咋辦?”

老孫頭跟着說道:

“大夥說咋辦?”

老初說:

“她要牛,我把黑牤子給她。”

白大嫂子想起白玉山叮嚀她的話,凡事都要做模範,就說:

“咱領一個青騍子,她要是想要,咱也樂意換。”

張景瑞繼母想起張景祥參軍了,張景瑞是治安委員,自私落後,就叫他們瞧不起,這回也說:

“咱們領的兔灰兒馬換給她。”

老田頭跑到場子的西頭,在人堆里找着他老伴,老兩口子合計了一會,他走回來說:

“我那沙栗兒馬換給她。”

老孫頭看老田頭也願意掉換,也慷慨地說:

“我那玻璃眼倒也樂意換給她。”但是實在捨不得他的小兒馬,又慌忙添說:“就怕兒馬性子烈,她管不住。”

老初頂他一句說:

“那倒不用你操心,她兩個兒子還管不住一個兒馬子?”郭全海站起來說道:

“好吧,咱們都把馬牽到這兒來,聽憑她挑選。”

郭全海說罷,邀老王太太到草垛子跟前,答應跟她掉換的各家的牲口也都牽來了。老王太太嘴上說著:“就這麼的吧,不用換了,把壞的換給你們,不好。”眼睛卻骨骨碌碌地瞅這個,望那個。郭全海把自己的青騍馬牽到她跟前,大大方方地說道:

“這馬硬實,口又青,肚子裏還帶個崽子,開春就是一變倆,你牽上吧。”

老王太太看看青騍馬的搭拉着的耳丫子,搖一搖頭走開了。老孫頭的心怦怦地跳着,臉上卻笑着說道:

“老初的大黑牤子好,下晚不用喂草料,黑更半夜不用爬起來。黑騾子也好。就是馬淘氣,還費草料,一個馬一天得五斤豆餅,五斤高粱,十五斤穀草,馬喂不起呀,老王太太。”老王太太看了看老初的牤牛,又掉轉頭來瞧了瞧白大嫂子的騾子,都搖一搖頭,轉身往老孫頭的玉石眼兒馬走來了。老孫頭神色慌張,卻又笑着說:

“看上了我這破馬?我這真是個破馬,性子又烈。”老初笑着又頂他道:

“他才剛還說:他這馬‘是玉石眼,是最好的馬,屯子裏的頭號貨色’。這會子說是破馬了。”

老王太太走近去,用手摸摸那油光閃閃的栗色的脊樑,老孫頭在一旁嚷道:

“別摸它呀,這傢伙不太老實,小心它踢你。我才挑上它,叫它摔一跤。樣子也不好看,玻璃眼睛,乍一看去,像瞎了似的。”老孫頭不說“玉石眼”,說是“玻璃眼”。跟着還說了這馬好多的壞處,好處一句也不提。臨了他還說:“這馬到哪裏都是個扔貨,要不是不用掏錢,我才不要呢。”

不知道是聽信了他的話呢,還是自己看不上眼,老王太太從玉石眼走開,老孫頭翻身騎上他這“玻璃眼”,雙手緊緊揪着鬃毛,一面趕它跑一面說道:“你不要吧,我騎走了。”說罷,頭也不回地跑了。老王太太朝着老田頭的沙栗兒馬走去。這個馬膘肥腿壯,口不大不小,老王太太就說要這個。老田頭笑着說道:

“你牽上吧。”

大夥都散了。老田頭牽着熱毛子馬回到家裏。拴好馬,進到屋裏,老田太太心裏不痛快,一聲不吱。老田頭知道她心事,走到她跟前說道:

“不用發愁,翻地拉車,還不一樣使?”

老田太太說:

“咱們的沙栗馬膘多厚,勁多大。這馬算啥呀?真是到哪裏也是個扔貨。”

“能治好的,破上半斗小米子,擱巴斗①里,入在井裏泡上,咱們糧食有多的,破上點糧給它吃就行。”

①藤或柳條制的筐子,播種時盛籽種的。

老田太太坐在炕沿說:

“到手的肥肉跟人換骨頭,我總是心裏不甘。再說,咱們光景還不如人呢。”

老田頭說:

“你是犧牲不起呀,還是咋的?你忘了咱們的裙子?她寧死也不說出姑爺的事?虧你是她的親娘。也不學學樣,連個兒馬也犧牲不起,這馬又不是不能治好的。”

“是呀,能治好的。”這是窗戶外頭一個男子聲音說的話,老兩口子吃了一驚。老田太太忙問道:

“誰呀?”

“我,聽不出嗎?”

“是郭主任嗎?還不快進來,外頭多冷。”

郭全海進屋,一面笑着,一面說道:

“我的青騍馬牽來了。你們不樂意要熱毛子馬,換給我吧。”老田太太的心轉過彎來了。笑着說道:

“不用換了。咱們也能治,還是把你的馬牽回去吧。各人都有馬,這就好了,不像往年,沒有馬,可憋屈呀,連地也租種不上。”

彼此又推讓一會,田家到底也不要郭全海的馬,臨了,郭全海說道:

“這麼的吧,青騍馬開春下了崽,馬駒子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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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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