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第一章
黑色的“福特”牌轎車,烏油油的,慢吞吞地,如同一隻隔年的老蟑螂,在沈家花園的大鐵門前停下了。
田大勤推開車門,從駕駛座上跳下地來。系在他褲腰帶上的一串鑰匙嘩啦啦一陣亂響。他捏住其中一枚,插入鐵門右側的一方鎖眼。門開了。只開了一頁僅容一人進出的小門。小門是安在大門上的。田大勤側着身子跨了進去。門內緊接着傳出一片鐵鉤鐵栓鐵環鐵鏈撞擊牽拉磨磨擦擦的聲音。“嘎——吱——”帶了小門的右側大鐵門被拉開了。田大勤從門后閃出身子,又去推左邊的那扇。他的肩膀頂着門上的大鐵環,鐵環像鐘擺一樣撞得門“陵峽”直響。
“福特”車裏,後排座上的李太太、李可心的娘,皺起了眉頭。
“難道把看門老頭也辭退了?”她說,撇了撇嘴,“沈家連這樣一口飯也要省?”
“省一點是一點,做得對。”前排駕駛座旁的李步正說,“時局艱難,開不了源,自然就只好節流暉!”
“外人看來總不像樣,”李太太還是搖頭,“堂堂一個沈家花園,十來個傭人居然辭得只剩下兩三個!你看看這田大勤,到底算是花匠,還是汽車夫,還是門房?”
“都是。”李步正卻笑了,“看他這一身力氣,還可算是沈家花園的保鏢呢!我表姐真是聰明人,獨獨留下他來。”
“是呀是呀,全世界最聰明的人就是你表姐了!”李太太拉着長聲唱歌般地說,“還不光是聰明呢……”
坐在她身旁的女兒李可心輕輕喊了一聲:“媽!”
李太太順着女兒的目光往車窗外看,看見田大勤拍打着兩隻手上的塵土鐵鏽,正向老“福特”走來,這才住了口。
卻不料“嗤——”地一聲,可心身邊的小丫頭紫藤,嘻着嘴笑出了聲來。
“別給我輕骨頭!”李太太目光繞過可心的身子向紫藤瞪去,“用得着你笑什麼?當心我回去之後……”
“媽!”李可心身子不動頭也不動只輕輕動了動嘴唇,馬上又制止住了她母親。
田大勤輕巧地躍上車,隨後帶上車門,一踩油門,老“福特”悄沒聲響地駛進了沈家花園。
紫藤忍俊不禁一聲嘻笑,不是沒來由的。
十六歲的紫藤在李家已經住了八年。李家什麼事都不防她不瞞她。李家什麼事她不知道?
中午臨出門時,李步正特意脫下了他平時最習慣穿着的夾飽衣衫,換了一身毛嘩嘰隱條西裝。西裝上身後,他站在穿衣鏡前端詳自己,忽然又叫紫藤開櫥門,找一根顏色淺一點的領帶來,說是脖子這根顏色太烏了,系了好像沒系一樣。紫藤忙忙地找了一根淡灰色的,他又說太素,讓她再換一根,要那極帶紅點子的。一旁坐於梳妝枱前往臉上撲粉的李太太終於再也忍不住了。
“做新郎官去呀?”她說,“你表姐是看中了你女兒可心,又不是看中了你。”
“這是什麼話!”李步正紅了臉,“出客嘛,總要像樣些。又不是在自己店裏站櫃枱。你不是最怕他們沈家大老闆瞧不起我們嗎?”
“什麼朝代的事了?誰瞧不起誰呀?”李太太說,“你以為還是當年小學徒追求大小姐辰光呀?”
“又來了又來了!”李步正搖着頭,兒女都這麼大了,你也不怕讓人家……你看看,紫藤都在笑了!”
“紫藤你給我滾遠點!”李太太喝道,“還不快到后廂房去,幫你可心姐打扮打扮!該死的沈家老‘福特’怎麼還不來?我看是連這部車也要保不住了,早晚要賣掉了換藥吃……”
“何必呢,嘴上積點德吧……”
“喲喲喲,又心疼了是不是?……”
儘管對李太太酸意醋意的來龍去脈報用白,但十六歲的紫藤從前廂房走向後廂房時還是免不了很有點納悶:真的,都是什麼朝代的事了?可心姐已經二十六歲了,這麼算起來,大姨父當年做小學徒時追求沈太太——不應該叫沈太太,應該說是一個很有錢的大小姐——那起碼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的事,為什麼大姨媽這麼老了,臉上撲了再多的粉也蓋不住皺紋了,還要這麼提不得,一提起來就直冒酸氣火氣?更使紫藤想不通的是:就說大姨父吧,三十年都過去了,又為什麼一接到沈太太的請柬,就喜孜孜地控手踱步坐立不安而且還要換西裝換那根帶紅點子的漂亮領帶?
十六歲的紫藤以為,五十多歲的人還這麼花樣百出,實在是很滑稽可笑的。
田大勤將那老“福特”開得慢而又慢,以便車裏的幾位沈家親戚,可以把整修一新的沈家花園看得清楚些、仔細些。
沈太太並沒有這麼吩咐過。少爺沈源自然更不會特意關照。他在忙着龍華那邊的廠務,恐怕都未必知道沈太太派車專程去接來了李老闆一家人。但田大勤明白沈太太此舉的目的。他知道沈太太病勢沉重,拖不了多長日子了。沈太太急於在撒手西去之前了結了一件大事:把李家小姐李可心娶進家門來,讓沈家花園在她逝去之後仍然有個支撐門戶的當家主婦。沈太太本來大約還想拖一段時間的,因為這件婚事雖然多少年前就已議定,但後來少爺沈源出了國,一耽擱就是四年,沈李兩邊都有點涼了心了。特別是去年“八·一三”之後,沈家工廠被毀,主人身亡,沈太太靠了鹽水葡萄糖氧氣野山參硬吊著,更沒人去張羅這婚事了。到十一月,淞滬抗戰以失敗告終,最後一支中國部隊——謝晉元的孤軍營,也不得不退入了租界,僅不打了,在美國的沈源才繞道香港返回了上海。那段時間裏,沈家花園敗落得可實在是狼狽啊I沈源回來,第一件大事是救他母親,托親戚找朋友地好不容易才把沈太太送進了傷兵成堆的仁濟醫院;第二件大事是救那工廠,招募了一批人日夜打撈沉在蘇州河裏的那十幾艘駁船,把陷進了河底淤泥的生了銹散了架的機器們有一件是一件地挖出來吊上來又運回到龍華去,試圖重新復工,實現沈淵的!臨終遺願。沈源無暇顧及沈家花園。沈家花園成了一隻垃圾桶。打仗的那幾個月裏,成千上萬的難民湧入租界,沈家花園裏前前後後住進過好幾百個人。花園裏遍地都留下了他們的痕迹:草席片、破布片、爛鐵皮、碎碗渣,牆角那邊的一棵夾竹桃下,甚至還理過一個嬰兒的屍體。所有的花卉無一倖存,花圃被踏得比水泥地還平還硬。而那條從大門口通向花園深處住宅小樓的水泥地,卻留下了一條又一條的裂縫和一個又一個凹坑,許多塊原先壘成假山的花崗岩被莫名其妙地移到了路旁甚至路中,好似可以用來阻擋日軍進攻的路障一般。
沈源回來不久,李步正全家曾坐了田大勤開的“福特”,來沈家花園拜會過一次。田大勤剛學會開車。原來的司機不辭而別,據說是回蘇北老家投奔抗日游擊隊去了。田大勤的車開得七歪八繞地,不光因為是生手,還因為沈家花園內路不像路、園不像園,賽過一片垃圾堆棧。那天,沈源剛回國,凡事都心中無數,勉勉強強應酬着,一副心不在焉不耐煩的樣子;沈太太馬上要去住院,自以為此去便難回返,凄凄慘慘地半死不活模樣,所以兩家人匆匆聚一聚匆匆就散。田大勤開了那搖搖晃晃的老“福特”駛出大鐵門時,只覺得李家人似乎都鬆了口氣,而那李太太,竟還從鼻腔里哼出了一句話來:
“弄不好了,這沈家!”
田大勤記着這句話。田大勤屬於那種一天說不上幾句話的悶葫蘆。但不開口說話不等於沒話說。田大勤心裏的話比誰都少不了半句。他明白李家這位嘴尖心窄眼孔淺的小老闆娘是把處於厄境中的沈家看扁了。沈李兩家的婚事危險了。他很有點氣不過。他雖然只是沈家花園裏的一個傭工,雖然沈家少爺娶不娶李家小姐於他關係並不太大,但他最見不得那種嫌貧愛富的勢利小人,所以就牢牢記下了李太太認定沈家“弄不好了”的這句話。時隔半年,他又奉命去接李家人。他而且知道沈李兩家此次會見將要決定婚嫁大事,所以就很存心很故意地在臨行時把老“福特”沖洗得烏黑擔亮,而當車輪滾進大鐵門之後,又把車速調到了最低檔。“福特’加在水中漂着的遊艇般,輕悠悠地盪進了沈家花園。田大勤穩穩地把着方向盤,眼睛瞟向懸於頭頂的反光鏡。他看見了車上幾個人的驚訝表情。
蜿蜒伸向花園深處的小路新鋪了水泥,細潔平滑,灰白色的,顯得十分清爽,一望而知是“華申”的名牌產品:“白龍”水泥。
沒有了裂縫,沒有了坑坑窪窪,車輪滾過賽似滑過。
緩緩一個彎道,繞過那叢茂盛的夾竹桃,迎面撲來一片奼紫嫣紅。
滿園的月季。粉色的、黃色的、白色的,簇擁着幾株挺拔的深紫紅的,在色彩上顯然是刻意安排過的。月季花圃的外圍有幾棵大繡球,淡淡的粉色花抱成幾大團,浮在綠得幾乎發黑的枝葉之上,從車上望去,好似正一個個地向前滾動着過來,又向後滾動着過去。陣陣濃郁的香氣鑽進車窗,罩住了車裏每一個人。
居然還有幾株小小的玉蘭,頂着幾朵瘦伶伶的象牙般透剔的白花,顫巍巍地站在花叢之中。
“嘿喲喲!”李太太其實是個並無心計的女人,馬上就驚嘆起來:“這花園弄得比以前還漂亮了呢!大勤,是你乾的?”
難開金口的田大勤正等着這一問呢,馬上回答:“不,是少爺。我幫着少爺一起乾的。”
“阿源?”李太太瞪大了眼睛,“你們家那位於手不動的大少爺?”
李步正趕緊打斷她:“那是過去!如今沈家門戶要他獨立支撐了,責任全在他一個人身上了!我聽說,廠務也整頓得不錯呢!大勤,是不是?”
“是。”田大勤答,“已經開工了。”
“他在家?”李步正從前窗望去,看見了水泥小路盡頭的那幢小紅樓,小樓面目一新。
“不。在廠里。我一會兒就去接。”
“好!好!廠務為重,廠務為重!”
李太太也望見了那棟二層小樓。
“喲,門窗都油漆過了,門口還栽了那麼多花!”她說,“這也是你家少爺乾的?他還長了三頭六臂?”
“不。”田大勤答,擰過方向盤,將車橫停到小樓門口,“少爺僱人乾的,他設計。”
李步正微笑着:“真叫上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呢!我可是早就說過,河源是塊好料!”
竟沒人呼應他。李太太自然難以搭這個腔。她本來是打算毀了那婚約的,真實理由是以為樹倒猢猴散、沈家一項不振了;口頭理由則是這阿源花花公子一個,獨養女兒給他不放心。如今雖然剛進花園不過三兩分鐘,但卻感到兩個理由都有點站不住了,不能不閉了嘴暫且先啞口無言,等着會過了沈太太摸摸底細再說。紫藤自不會接這個口。雖然叫李步正大姨父,叫李太太大姨媽,叫李可心姐,但她的實際身份不過是個丫頭,從小她就明白。她有什麼資格對沈家少爺、那位西裝畢挺的外國留學生、那位十之八九要成為李家女婿的沈源說長道短?田大勤則在暗中得意。看你們還從門縫裏瞧人把人瞧扁了罷,他在心裏說,沈家氣數未盡呢,乖乖兒地把你們家小姐送來當沈家兒媳婦吧!
他這麼想着,不禁在踏下剎車板的同時,舉眼又瞥了一下頭頂上的反光鏡。
從鏡子裏看到的李可心,冷着一張如那玉蘭花般玲瓏細潔卻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田大勤剋制不住地打了一個寒顫。
整頓“華申”,哪有整頓沈家花園那般容易!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蘇州河裏撈出支離破碎的機器零件;磨破了嘴皮跑斷了腳筋忍氣吞聲卑躬屈膝,才從佔領軍的憲兵司令部里打出了通行證,把這些銹跡斑斑的機件運回了龍華;出高薪請來了戰後倖存的技術人員,清點財產帳目,拼裝生產機器,制定了最可行的生產計劃;在春寒料峭的那幾個月裏,脫了西裝挽了袖子跟老少工人一起清理廢墟、組裝機件,在煤堆和石灰石堆里跳上跳下……到三月底,才算勉強手瓦礫之中湊成了一條最起碼最基本是粗糙的生產線,可憐巴巴地開了工。
每日生產的水泥袋數,不足戰前生產的十分之一。
便是如此,也是依仗了祖宗餘蔭——靠了已故老爺子沈淵戰前留存在廠里的大批原料以及半成品,才使那生產流程運轉了起來。若沒有那堆成小山般的上好開灤煤,沒有已經碎成了小塊的幾十噸湖州石灰石,沈源便是真如李太太所說的有三頭六臂,也休想將這本已斷了氣的“華申”復活過來。
但是煤堆在矮下去,石料更是日見其少。粘土曾經告蓉,因為粘土供應點余山發現了抗日游擊隊,駐滬日軍派了兵去掃蕩了,殺了上百個老百姓,把那片地方封鎖了足足一周。一周之後,沈源親自隨貨車去取泥,看見有幾座民房還余焰未盡,斷壁殘垣中冒着腥臭無比的縷縷黑煙。走了這麼一趟,回上海來後向母親敘述了一遍,把個剛剛病情穩定出了院的沈太太嚇得差點昏死過去。
“無論如何,”她喘着氣說,“你也不要再出去了……”
“湖州怎麼能不去呢?”沈源坐在以往沈淵常坐的軟背轉椅上,如同他爹一般地用食指輕扣着椅旁的紅木茶几。他在回國后的半年裏,飛速地蛻變為又一個沈淵,連說話的腔調和細微的動作都與沈淵活脫活像,以致於沈太太幾次在昏昏然中醒過來,一眼看見了兒子還以為是兒子他爹又復生了。
“石料只夠用半個月了……”沈源像是告訴他媽,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能去,再不能去了!”沈太太流着淚,“關了廠,守在這裏……我也沒有幾天了。”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趙媽一手為她輕捶着背,一手遞過放在床頭邊的小毛巾。沈太太好不容易噴出一口痰來。沈源清清楚楚地看見,儘管趙媽手腳很快地把毛巾塞到了被子底下,又換上了一條幹凈的,但沈源還是一目了然:母親咯出的不是痰,是殷紅的鮮血。
他不得不固守在上海,派出兩個職員去湖州模一摸情況。那兩個人剛到嘉興就返了回來,說是水路陸路全被日軍封鎖了,那裏的鬼子兵見到不像當地人的人就殺,比進駐上海的日本憲兵還要野蠻。沈源不得已,又派了兩名浙江籍的工友去長興採石場跑了一趟,帶回來的訊息是,所有的採石場都被日本人“軍管”了,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日本老闆,一個個都成了採石場裏的業主,坐在寫字間裏談生意呢!
這實在是太豈有此理了。沈源手中握有父親當年買下長興兩座石山的契約,契約後面還附有當地縣府准許開來的批複,而如今,居然莫名其妙地就讓不知哪裏來的日本老闆賣起了他沈家的石料!
由此及彼,他還隱隱感到了同樣的危險,在向他好不容易復了工的“華申”逼近。
危險的確在逼近。
一大早他坐了田大勤開的“福特”車到了“華申”。田大勤匆匆地又開回市區去了,因為今天上午約好了一位肺科醫生為沈太太聽診開藥,下午要去接可心一家人。沈源同意了母親的安排,只要李家願意,儘快地把可心娶了過來。沈源對這件婚事無可無不可。他在美國已經有過一段愛得死去活來後來又因此而苦得死去活來的經歷,如今對此已心如枯井。沈家花園急需一個內助,就好比“華申”沒有石料粘土便難以為繼,同樣的道理。況且可心並不太討人厭。她瓜子臉,微微上吊的雙眼皮,小鼻子小嘴巴,典型的中國古典式美女。除了表情總太冷,有點死樣怪氣之外,別的好像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中國女人嘛,挑不出毛病來就是好女人了,難道還能要求她們像美國的那位金髮瑪麗那樣,鮮龍活跳總撩撥得人要死要活?更何況,從沈家花園未來的主婦、內政掌管人這個角度來審視可心,這位比自己大了兩歲的表姐,應該說也是夠合適的了。據母親說,父親過世后,正是她,這個讀書讀到高中的年青小姐,在一次前往沈家花園探視沈太太時,向沈太大提了建設:大刀闊斧地辭退大批傭人,除了田大勤和趙媽之外,以節約開支,也省去統轄這麼多人的煩心之事。沈太太採納了這項提議,果真並沒感到什麼不便,耳根倒自清凈了不少。沈太太告訴兒子說,有趣的是,這可心雖是最初的提議者,回去后卻也不向兩老多畝,結果惹得那李步正提起沈宅這項改革就嚷嚷稱讚,說道大表姐你真是有魄力,不愧為沈大老闆的賢內助,而那李太太則總覺得失了面子,撇嘴扭脖子地大生了嫌郎沈家之心,殊不知這主意實在倒是她那不聲不響的寶貝女兒小姐出的。沈源聽了母親這故事,由不得想起《紅樓夢》中“探春治理大觀園”這一回,倒對那可心表姐又生了敬慕之心。所以當頭天晚上,母親在挺過了又一次哮喘大發作之後,提出馬上為他倆成婚,沈源立即就表示同意了。
他在廠里轉了一圈,剛想向成品倉庫走去,背後追來了經理室的秘書,說是《文匯報》一個姓張的記者,打電話來,有要緊事要馬上與他通話。
他想了一下,猜出來是張宗元。他跟他不相熟,但見過幾面。他是李可心讀高中時的英文教師。從沒出過國,卻舍一口流利的英語,還會用英文寫詩。因為思想激進,讓校方解聘了,後來就進了報館當記者。可心畢業后沒考上大學,但呆在家裏又無聊,於是就自學英文、書法、刺繡、花島工筆畫什麼的,他是眾多受聘的家庭教師之一,專教英語。沈淵遇難后,他專程到沈家花園採訪過一次,還寫了報道。承蒙過他的關心,沈源回國后給他打過電話,表示了感謝,也向他發出了到沈家花園來作客的邀請。邀請自是客氣客氣,沈源並無交際嗜好,而被邀的也說是忙極,不來叨擾了,於是終於也還是沒有見面。在沈源的印象里,這個英文教師是個瘦高個子,白生生的臉上架了一副黑聯帽框架的眼鏡,說話口齒特別清楚,每個字都是完完整整字正腔圓地吐出來的,好像從來也沒有什麼事讓他着急過批源想不大通,這樣一個連說話都穩紮穩打的人——年紀好像也不小了,要比自己大五、六歲罷——怎麼會思想激進呢?而此刻,電話打到“華申”里來,又有什麼急事呢?
果真是他。不急不慢的聲調。
“沈老闆?我是張宗元。剛剛聽到的消息,日方決定擴大軍管範圍,其中包括水泥行業……”
“什麼?消息可靠嗎?”
“可靠。軍方已經在部署了。軍管單位一律進駐憲兵部隊。”
“什麼時候開始?”
“今天。”
“該死!喂喂,要是跟英美諸國的洋行簽署‘財產保管移交’合同呢?跟不參戰的第三國?”
“沒用。記得第一批被軍管的廠家嗎?有的眼德國簽了約,廠內外還掛遍了德國旗。東洋倭寇不守這一套的。”
“這…唉,多謝了張先生……"
“不必客氣。我倒有個建議,馬上提取貴廠的銀行所存現金,預支給廠里的股東,作為以後數年的股息……這個仗,看樣子不會在三兩年內打完,大家以後的生活,都會日見艱難起來的了……便是租界,恐怕也是朝不保夕的!”
“是,是!我試試吧……”
張宗元的建議雖好,但沈源的回答只能是“試試吧”。張宗元是讀書人,搖筆杆子的;沈源雖然也剛從讀書人脫穎而出,但他的脈管里流着祖輩經商的血,骨子裏生來就是生意人,是撥算盤子的。撥算盤珠的明白描筆杆子的想像力豐富,常常有好主意,但好主意未必能實行。擴大軍管的消息來得這麼突然,這麼急迫,而且又不是只軍管他一個“華申”,想必得了消息而急得五內俱焚的人也就不會是他一個沈源了。做生意的人誰會不馬上想到轉移資金保存實力這條生路?憑直覺,他知道這條路十之八九行不通。
不出所料,一個電話撥向“華申”掛帳的“花旗”銀行,那邊的回答說是,從昨天下午起,銀行現款就一律凍結了。
好像是一名坐以待斃的死囚,在等待着推出轅門的午時三刻,沈源氣浪急怒卻又束手無策。技術室帳房間成品倉庫先後有人來找,沈源機械地處理了事務帳務,心裏充滿了一種“為誰辛苦為誰忙”的悲哀。家裏打了一個電話過來,是趙媽打的,說是肺科大夫已經來過了,大勤剛送他走。午飯後大勤去接李老闆一家人,沈太太關照少爺,廠里沒什麼事的話,早點回來,免得可心小姐久等了。沈源嗯嗯嗯地應着,忽然覺得這件事怎麼像是許久許久前的事了?而且有點詫異,自己怎麼會想起來要娶這麼一位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一天到晚板着一張臉好似一張紙人兒般的女人為妻的?撂下電話,他心裏除了有石頭壓着的沉重之外,更添了一種烈火炙烤着的煩躁。他將桌上的帳本表冊一把擼進抽斗,走出了經理室。
他又到廠區轉了一圈。
走這一圇,心境可完全不同於剛才一早那一圈了。剛才是何等的沾沾自喜意氣風發。眼看着經了自己手僅用半年時間就復活了的“華申”,脈搏在碎石機的衝擊錘和淘泥機的攪拌器間有力地跳動着,血液在運送帶上順暢地流動着,沈源覺得自己也渾身充滿了勃勃的生機和勃勃的雄心。半年的辛苦畢竟沒有白費!他當時不無欣慰地想。就好像沈家花園一樣,鬆了土栽了苗轉眼間就都發了芽開了花,這裏的“華申”,也已經讓那帶了“白龍”標記的優質水泥重新在市場上露面了。恢復到戰前的生產水平雖然不易,但只要局勢進一步平定下來,原料供應地的交通暢通了,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只要不出大變故,沈源打算到年底就再從國外進口幾樣大機件,改造一下現有的設備,把生產能力提高一倍、甚至幾倍。沈家花園的小樓,則來一個大修繕,可能的話,后花園裏挖個游泳池,建個兒童樂園——娶過可心來,總要生兒育女,孩子們應該有個位戲場所的。錢?不必發愁。水泥行業,利潤夠大的。
然而,那隱隱有點預感的危險,那在意料之外的大變故,畢竟還是來了。
生料磨在嗡嗡地轉。碎石機在震天動地地響。密火燒得通紅。包裝機下送出一袋又一袋成品。可是這一切,不知在後面的哪一分鐘裏,馬上就會讓別人霸佔了,牲了“日”而不再姓“沈”了。沈源在成品倉庫里,停立了許久許久。偌大的平頂庫房裏,靠西牆壘着幾百桶鐵皮桶裝水泥,東邊堆着則是紙袋包裝水泥,按國際通用規格,每袋四十二點五公斤。水泥在市場十分行俏,這些成品早已預售了出去。如果說“華申”如今還有什麼是完全屬於沈源的,不也就只這一倉庫已經賣了出去的成品了嗎?
沈源忽然感到一上午自己跑了兩圈廠區,兩圈之間好像隔了整整一個世紀。或者說是隔了一場大戰役。沈源又突然感到自己進一步理解了死去了的父親:理解了他在五年前第一次淞滬戰爭時工廠被毀時的心情,理解了向來因循守舊的他,為什麼在戰爭一息之後就不惜耗費重資把他這獨養兒子送到了國外去讀書,特別是理解了當他沉洞子那金髮的瑪麗而提出中止學業回國結婚時,父親為什麼會如此震怒,而且殘酷無情地停止了經濟供給,直到瑪麗棄他而去他不得不浪子回頭重新去讀那建築材料專業。父親從創辦“華申”,到為“華申”送命,前後近二十年,他把“華申”當成了生命的核心,要兒子不僅在血緣上,而且在事業上,當之無愧地承繼他。這,當年的沈源不明白,如今的沈源,在僅僅耗力耗神半年就已把“華申叫況作生命之一部分之後,方才真正地、清清楚楚地理解了、懂了、體會到了!
還沒等到田大勤開了“福特”來接他,一輛懸了日本太陽旗的軍用吉普就駛進了“華申”。
兩名頭戴鋼盔,身背帶有刺刀的步槍的日本憲兵,一左一右推開了經理室的門。門外走進的日本人,看上去與上海灘上的中等老闆沒什麼兩樣,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而且能講一口流利的中國話,甚至還帶東北口音。
他遞上一張名片,正面是漢字,背面用英文。沈源一望便知,這位名叫“小野田”的“日本小野田水泥製造株式會社”董事長、很內行的日本同行,由憲兵刺刀開路開路,以真正的企業家才有的高效率,分秒必爭地撲來了。
名片之後他從皮包里摸出一紙公文。公文通知從即日起,日軍對“華申”實行軍管,由日商小野田先生為受託經營管理人。
“從明天開始,我到此地辦公。”小野田和顏悅色地說,“請沈先生準備好一應辦公用品。工廠之日常事務,沈先生照做不誤,敝人決不干涉。順便說一句,因為是軍管理,一個小時后,皇軍一個排,進駐本廠,以協助維持。”
“本廠”!他很順口很輕巧很自如地馬上以主人自居了!
從沈家花園出來,坐在田大勤開得穩得不能再穩的“福特”車裏,李可心實在剋制不住,嘔心嘔肺地把晚上勉強吃下的一點場場水水統統嘔了出來。紫藤拉了自己的衣襟為她兜着,但汽車坐墊上和踏腳的呢絨毯上還是沾了不少。田大勤連忙停車,李太太連滾帶爬地鑽出了車門,可以讓坐在後座中間的女兒下車來吐個痛快。那紫藤手腳倒也靈,開了另一邊的車門,跳到馬路上,三兩下就脫下了那件兜滿穢物的外衣,一抖,再一卷,塞回到車內座椅下,順便還把坐墊和踏腳地毯擦了幾擦。
那邊上街沿上蹲着的李可心,乾嘔了一陣,眼淚鼻涕地,好不容易又吐出了一口黃瑩瑩的苦膽水來。
李步正也下了車,焦急地搓着手:“怎麼樣?送仁濟醫院吧?”
“對對,送醫院!”李太太心疼地拍着女兒的後背,“肚皮疼嗎?心口疼吧?一定是趙媽粗手粗腳的做菜做得不衛生!他們家以前的廚子多好,從來也不會出這種事……”
田大勤從車窗里往外探出頭:“送廣慈還是仁濟?這裏高廣慈近些!”
蹲在地上的李可心大端着氣,一面哼着“不,不,”一面拚命地搖着頭.
紫藤卻又湊了過來,手上端着一隻碗,碗裏有半碗清水:“可心姐,漱漱口!”
李可心接了那碗,含了一口,吐掉。紫藤蹲在旁邊,又說道:“可以喝的,是涼開水,我是從那家,”她手指着一家燈光暗淡的煙紙店,“討來的。從涼開水壺裏倒出來的。”
李可心一口氣就把那碗裏的水喝了下去。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說了句“回家去”,逕自就又鑽進了車門。
紫藤跑着去還了碗,回來時抱着兩刀草紙。
“幹什麼你?”李太太說,“草紙,還用得着在這裏買?”
紫藤答道:“家裏的用完了。借了人家的碗,討了人家的涼開水,還不謝一謝呀,照顧照顧人家一點小生意嘛!”
“就你鬼!”李太太哼了一句,又轉頭問女兒:“還是去醫院吧?這笨頭笨腦的趙媽……”
李可心只是把頭靠在紫藤肩上,不搭理她的娘。前座的李步正知道女兒的脾氣,對田大勤吩咐了一句:“回石路去。”
小戶人家嬌慣起兒女來,絕不亞於王公貴族。
李家開的“大樣綢布店”,在四馬路石路的轉彎角上,門面並不很大。要說所處地段,雖在上海租界鬧市區內,但也比不上往北兩條馬路的大馬路,往東不遠處的霞飛路,甚至比不上南面老城廂內的城隍廟周圍。那些地方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呢,店開得再多好像也不大會有競爭,家家店裏的日日夜夜都顧客盈門,連在那中日雙方打得炮火連天的幾個月裏,也很少聽說有哪家商店會得上了牌門打烊的。“大祥綢布店”卻開得不太是個地方。或者換句話說,那地方,其實不太適宜於開布店。四馬路是個野雞窩。石路西邊就是聞名全上海灘的“會樂里”:一條石庫門的弄堂里橫一排豎一排掛滿了紅燈籠,燈籠上一個個寫着接客女的芳名。天還沒黑透,野雞們就上街,立在馬路邊上拉拉扯扯,半夜過後天快亮了才漸漸散去隱去。從石路往西一直到跑馬廳上,又獨多戲院茶樓酒肆跳舞廳,還有方興未艾的電影院,夜場夜宵夜市面總要做到十二點鐘之後。這樣一個地段,開了吃食店便是投其所好了,開個煙館賭場甚至三等技院也肯定有賺頭,而李家卻去開了一爿綢布店。綢布店很難做·夜生意。且不論夜裏電費開銷大,就說那些綢緞統羅土布洋布吧,燈光下面一照,顏色看起來就會大變,變好變壞了都不是好事情。更何況,夜間出來活動的夜遊神們,不是為色慾便是為食慾,有幾個會跑綢布店裏挑花樣挑顏色挑質地買塊布來捏在手裏?夜市面做不成,白天的生意又讓大馬路霞飛路等搶了去,所以李家的店就總是在不熱火也不太冷落之間,盈利不算太少,大富大發也指望不上。李家只是個實實惠惠的小康人家小店主而已。
可是他們把自己的女兒養成了一個十足的千金小姐。
李可心由紫藤攙扶着,由老父老母恰如跟班似地口口聲聲“當心”、“走好了”念叨着陪伴着,軟酥酥地邁進了她的后廂房卧室。紫藤徑直把她扶向那架紅木雕花大床。後面跟着的李步正隨手就開了懸於房頂的吊燈,那吊燈是由上百根細細的玻璃管組成的,中間一朵大蓮花,芯內安了三個一百支光的大燈泡,一點亮了,整個房間便賽似大白天裏火辣辣太陽當空照了。斜倚在床頭的李可心橋嗲地“嗯——”了一聲,一彎臂膀用胳膊肘擋住了眼睛。跟在李步正身後的李太太不明就裏,三步並作兩步奔向女兒,拉開了她的手臂還把自己的指頭投到女兒的額角上去,一邊大聲嚷嚷着:
“怎麼了怎麼了,難道還發了燒了?……”
李可心一擰脖子就掙開了她母親的手,又倒轉了身體,把自己的臉理進了鬆鬆軟軟的繡花枕頭。
“煩死人了!”她在枕頭裏說,聲音裏帶着哭腔,“出去呀!讓我清靜點行不行呀!”
紫藤快手快腳地櫓下了她腳上的一雙高跟鞋,幫她把腿放到床上,又順手拉過一條毛毯,蓋到了她的腰際。然後,在按亮了一盞套有磨砂玻璃燈罩的壁燈之後,她輕輕地走到門口,把剛才李步正打開了的那座大吊燈關滅了。
整間卧室,頓時瀰漫了淡淡的柔和的光。房裏的幾個人,好似一下子從三伏天的毒日頭裏走進了樹蔭底下。李步正噓了口長氣,李太太的聲音竟也好比那三百支光降到了二十五支,口氣語調都相應柔和了起來:
“可心,真的不要緊嗎?”
她女兒一動不動,根本不理睬她。
紫藤從門外端進了一盆水來,兌上熱水,一面絞毛巾,一面說;“不要緊的。大姨父大姨媽別著急,回房間去歐吧!可心姐是老毛病:吃不得海鮮。晚飯的湯里不是有開洋嗎?再加上汽車裏一股汽油味道,當然要讓她打噁心噴!”
她為躺着的李可心擦了臉、脖頸。毛巾翻個面,又擦了她的兩隻手。
“走吧走吧!”李步正拉了拉太太的臂膀,打了個哈欠,“都夠累的了,吊足了精神應酬。”
“紫藤你等會兒到馬路對面去叫商客點心來。”李太太說,“送我房裏,要成的,不要甜的。”
“曉得。”紫藤在掛着毛巾。
“可心!”李太太又湊向床邊,“好點了吧?”
“嗯。”緩過了氣來的李可心仰躺着,閉了眼輕輕應了一聲。
“沈家的婚事,就算講定了。那沈家花園,到底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呢……”
李步正也接了口:“再說阿源,也跟以前大不一樣了……”
“煩死了!”李可心卻突然銳聲喊,又把一個燙得蓬蓬鬆鬆的長發波浪頭埋進了枕頭。
李步正和他的太太拔腿就走。從小寵壞了的大小姐賽過皇太后。
紫藤點燃了一支印度奇市香。她把那支細細長長的香插到一隻鑄成鳳凰形狀的小小銀制香插上,擁到可心的床腳跟地下,然後說了聲“我去買點心”,就輕輕帶上門走了。
裊裊的青煙像一根慢慢抽出的白線,蜿蜒升上,升上,然後漸漸地在空中融化了開來。一股濃郁的甜甜的香味,撒向側卧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呆望着那絲絲白煙的李可心,沁入了她的鼻孔。
她又是一陣難以克制的噁心,胃裏好像伸進了一把巨大的湯勺,在那裏惡狠狠地翻攪着。
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下意識地屏住了氣息,這才咽下了滿口湧出的酸水。
“紫……”她剛想減,卻馬上想起,這丫頭是端了個小鋼精鍋子下樓去了。多少年的規矩,爹娘不吃過這頓夜宵不肯上床睡覺,即使剛剛赴宴歸來也決不破例的。
但那奇南香卻實在忍受不了!
她咬着牙掙扎着坐起身,下了床,扶着紅木床架,一腳就踢翻了那香插。鳳凰橫躺到了地下,香斷成了兩截。可那紅紅的一點香一頭卻不肯煉L還在紅漆地板上旺旺地亮着。李可心不得不再往前邁一步,這才踩滅了那火頭。
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業,她喘着氣癱到了床上。
她不得不確信,自己是懷了孕了。
那奇南香,本是她最愛聞的。
為了買到這種市場上斷檔許久了的外國進口衛生香,他託了多少人,據說還是從尚未開戰的大後方滇桂地區覓來了這麼一盒。
香插、這銀閃閃小巧玲政鑄成個展翅飛舞的鳳凰的香括,也是他送的。
多少個夜晚,沉浸在滿房間的幽幽的甜甜的奇南香氣中,她享受着他的撫愛!
可是今天,這香味竟會引得她如此翻腸倒肚!
總在擔心着,總是希望不是真的,總以為會再逃過一次的罷,但終於沒逃過,終於是真的,終於有了那最擔心的事了。
這可怎麼?怎麼辦?
沈家花園,正張羅着辦婚事。那個矮激孩黑不溜秋愈長愈難看的沈源,正一本正經地打算做新郎。
她好怕。她好後悔。她怨他!她很他!她再聰明也束手無策了。她必須馬上找他商量。他那麼能幹、那麼老練,那麼博聞強記見多識廣、那麼攤灑精明睿智曠達,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李可心的眼前浮現出張宗元的面容、身形、走路的姿態和說話時的手勢來。
可心娘前後生過四個,只留下可心一個。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李家的兒女大多逃不過出麻疹這一關。可心的大哥都養到六七歲了,鮮龍活跳地,一出了那疹子,三天不到就渾身黑紫高燒而亡。其餘兩個也一樣,都在一兩歲里就夭折了。倖存下來的可心成了李家夫婦的心肝寶貝。怕她凍着了,三九天裏不出門;怕她熱壞了,三伏天裏不上街。從小棉衣玉食且不說,稍有一點頭疼腦熱就急忙忙跑到仁濟醫院裏去掛急診。什麼葯好吃什麼葯,拋下多少錢都在所不惜。如此嬌養,反將可心真的養出了一身的病來——真要說病也不能算病,只是渾身上下每一個機件都不健壯:脈細、胃疼、脾虛、肝熱、三焦時常不通、四肢經年發冷、面色蒼白、動則氣喘、成年之後還時有痛經崩漏,一年四季中藥不斷。
因為體質虛弱,更因為父母溺愛,可心到九足歲了才去上學。讀讀停停地,升中學時竟已十六、七歲。她身材頎長,性格內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文文靜靜地從不與同班那些比她小五、六歲的孩子說笑打鬧,不像個學生,倒更像是個督學教師,甚至是個家長。
讀到初三,學校里來了一個年青的教師張宗元。她深深地戀上了他。
他那時才二十五、六歲,可是閱歷已相當豐富了。他兼教國語和英文兩門課,在課堂上常常海闊天空地描述北到黑龍江哈爾濱、南到廣西雲南甚至台灣的風土人情。他是北方人,從小隨着當大學教師的父親走南闖北,說得一目標準的國語,卻又會把寧波話廣東話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滬江大學中文系讀過兩年,後來中途輟學跑到廣東去,不多久又返回了上海,在報館裏當記者。到可心學校來任職,是因為得罪了那報紙副刊的主編,呆不下去了。他曾在教室里描摹過那個小報副刊的主編,說那半老頭子是個秀才,腦袋好比富士山,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他還嫌不夠,進而形容道,老傢伙還具美,總把左側的頭髮留長了繞過來蓋在禿了的頭頂上,賽似箍一個馬桶圈。學生們更笑,他又說:可吹不得風,風一吹,那一給長毛就掛到了臉上,好比剃頭店門口的珠簾了。說得這麼生動這麼損,連後排不苟言笑的李可心也笑得伏到了桌上。那位口若懸河的年育教師卻又放了笑容,很嚴肅地說,世間任何事都不要做假。是人嘛,總難免有缺點、有不足,暴露於外並不可怕可笑可恥。若是遮遮掩掩喬裝打扮存了騙人之心,那就非但可怕可笑可恥,而且還可以說是可惡了。這番人生哲言,一下子就讓初三年級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們聽得心悅誠服,而那位年近二十的大姑娘李可心,則更是暗生了愛慕之心了。
可心永遠記得他給她們那個班所上的第一堂課。已是讓人冒汗的六月份了,他卻是一身很地道的西裝,襯衫扣子扣得緊緊的,領帶結子規規矩矩綴在襯衫尖領中間。他開口了。好聽的捲舌音加上濃重的鼻音,就像是在念文明戲裏的台詞。不一會兒他就熱得解開了西裝的紐扣,而且很快就脫下了這件外衣,將它很隨意地搭到了窗台上。他身材高瘦,但挺拔。肩膀寬寬的,腰際皮帶卻勒得很緊,露在講台之上的那部分胸膛就顯得格外寬闊了。他愈講愈自然,愈講愈流利,不時激起同學的笑聲,而他自己,則先是抽掉了領帶。后又解開了那箍在喉頭的襯衣扣。他離開了那講台,時而板書,時而講解,後來乾脆踱到課桌之間的走廊上,跟學生隨意攀談起來,在攀談中複習了那講課的內容。他踱到了可心的身旁。可心莫名地紅了臉,垂下眼睛,一顆心像是要跳出喉嚨口一樣。他在可心座位一側停住了。可心覺得他的目光投在後脖頸上,那一片地方頓時火辣辣起來,他又踱開了。可心瞥見了他筆挺的褲管,褲管下擦得擔亮的一雙咖啡色鑲拼皮鞋,縷空的,好大好大。那腳步,一步是一步,邁得多穩當呵!
按可心爹娘的意思,女孩子家,特別是像可心這樣的身體,讀書讀到初中畢業,也就可以了。要讀那麼多書幹什麼?李步正只讀了四年私塾,不也把個“大樣綢布店”開得一家老少豐衣足食了嗎?李太太根本就沒上過學堂,先靠爹媽后靠丈夫教教,積得了名字數字鈔票麻將,照樣做個吃用不愁的小老闆娘。女孩兒嘛,找個好老公是真的。李家這位獨養女兒長得這麼漂亮,讀書讀到初中便是如虎添翼了,還愁嫁不到好人家?不說別的,那位家底厚實、水泥生意做遍了半個中國的沈家老闆,就早已死死鉚住了可心了。特別是沈太太,一心要與這遠房表親家親上加親,可心還沒成年,她就總帶了她的獨養兒子小阿源,坐了“福特”車,一趟趟往“大樣綢布店”的樓上跑,那意思,不是再明朗不過了嗎?
可心卻說什麼也要讀那個高中。
她不是個喜歡讀書的人。她讀書從不用功。用功太費神費心費力,她沒這個必要。她去上課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一個星期里總有兩三天要打發紫藤到學校去告假,說是我們家小姐又頭痛了胃痛了肚皮痛了等等。學校對這類學生從不管束。要管也只管兩頭:開學時要繳足學費;考試時要每門在六十分以上,紅燈不能超過三個,三個之內一定要補考及格。可心家不在乎那點學費;可心不在乎那半年一次的考試。她天資聰慧,自學能力強,老師講課對她來說只是點撥點撥,回家來翻翻課本她自己就能大致領悟了,毋須花多大力氣。可心讀書只是為了消遣。儘管那間長十步寬十步的后廂房佈置得華貴高雅、應有盡有,儘管打開了窗戶,四馬路上五光十色的街景就可以盡收眼底,但父母雙親把她從小就管得死死地從不讓她下樓去投入塵世,於是那千金小姐的閨房實際上成了專為她設計的高級牢房。對可心來說,一星期里去學堂坐幾天,跟那犯人放放風保外就醫假釋數日,沒什麼兩樣。為了這輕鬆輕鬆的目的,她本來倒也並不堅持着繼續求學的。她讀過十來年前風行一時的鼓吹“新女性”的作品,傾心於那新女性的自由戀愛大肥私奔非法同居,卻並不嚮往獨立謀生投身革命改造社會。她們能行,她李可心不行。李可心身體不好。李可心不愁吃穿。李可心沒這種雄心壯志。李可心是才貌雙全待價而聘的上海小姐。李可心明擺着是可以篤定成為偌大的沈家花園的未來女主人的——只有一點不稱心的是,那小阿源,怎麼看也不太順眼,雖然未必太討人嫌。
左看右看都順眼的張宗元,在可心生活中出現了。他在學校里任教。可心離不開他了。可心於是就改了初衷,堅持着要升高中,而且不願按爹娘意思會升教會女中,只願意進入本校的高中部。她已經打聽到,張宗元下個學年,已接受了高中部的聘書了。
父母當然拗不過這嬌慣了的獨養女兒。
其時.沈家的公子沈源,也正張羅着要出國留學。沈李兩家約定;一家送子留洋,一家為女延學,婚事待雙方畢業后再議——真要說起來,為他倆談婚論嫁也是早了點,可心剛滿二十,而沈源,十八周歲也沒到!
可心於是送了願了。
她在臨開學時,讓紫藤去學校抄來了一張課程表。但凡有英文課國語課的日子,她都用紅筆點了小點子,每課必到。
她精心地修飾和打扮自己,但決不妖艷俗氣。她從張宗元的衣着風度上揣摸出了他的欣賞要求。她果真從張宗元注視着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笑意。
她很努力地學英文,很用心地完成課堂作文。這兩門課她學得很出色。張宗元日漸注意起她來。英文課上他常常點名讓她與他對答,國語課上他好幾次用那好聽的捲舌音和鼻音誦讀她的文章。有一次他讀得很忘情,竟然當堂讚賞道:“太妙了!才思橫溢!好一個才女!”
“才女”為此而在紅木雕花大床上足足一個星期輾轉難眠。
她知道他已有家寶,而且還有一個兒子。但他的妻兒都在天津老家,陪着那裏的老父母。他單身一人在外闖蕩世界,住在離可心家不遠的天舞台後面的一個亭子間裏。可心曾隨了幾個女生去過一次,只見那鴿栩似的小房間裏,一張單人銷,一張書桌,堆滿了搖搖欲墜的各種書,儼然一個單身漢的卧室。可心對那個遙遠的理論上的家室妻兒沒有具體的認識。佔據了她整個心的只是一個單身的張宗元。
若非因時局的變化,張宗元失卻了教職,一度流落於滬無以謀生,李可心與張宗元的關係,或許也就僅僅停留在師生關係這一層上,充其量也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一個青春年少的女學生暗暗地戀上了一個年輕的老師而已。
校里貼出了佈告,稱張宗元“言論過激”,“有失師道”,“自即日起解聘教職”了。
換了個塗脂抹粉的半老徐娘來上英文課,出口的英語竟帶寧波腔,第一堂課還來“下馬威”,把黑板擦當驚堂木拍了一下又一下。可心因為心不在焉,沒有聽到她點名提問,竟被她用極為尖酸刻薄的語句當眾羞辱了一頓。下課鈴一響,可心就拎起書包,也不等紫藤來接,離開了學校。
她徑直找到天揭舞台後面的亭子間去。
門鎖着。先輕叩,后重敲,仍無人開門。倒驚動了樓上的房東太太。她說,張先生嗎?前幾天讓警察署傳去了,說是參加了一個什麼“左聯”,不過今天一早就放回來了,剛出去理髮,小姐你是不是到我房裏去等一會呢?
“不了,”李可心大大方方地說,“我晚上再來啟您轉告張先生,晚上不要外出,行嗎?”
她回到家裏,告訴父母親,從明天開始,她不去學校了。父母表示詫異。可心說,原因很簡單,因為那個學校風氣不好,言論過激,有失師道,所以不想再去惹是生非。李步正李太太聽了都有點半懂不懂。不過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學校好像是跟哪一方的政治有了點糾葛了,而這,在他倆看來,是絕對的危險、萬萬不可招惹在身的。他們倆馬上一致贊同可心中途輟學的決定——他們本來就覺得可心繼續求學並無必要。
“不過,”可心說,“我想請個家庭教師來。”
“家庭教師?”李步正想了一想,倒也挺爽快地作了答覆,“行啊,如今市面上很流行的。有點身份的人家,都為自己的公子小姐請家庭教師。”
“這倒是。”李太太附和道,“他們沈家,也為阿源清過,為他補習英文。”
李可心說:“我就是想請英文老師。”
李步正說:“你又不出國,何必補英文?要我看,還是請人來教點‘實用會計學’好……”
“不學會計!”李太太打斷他,“沒聽說過大戶人家的太太自己做會計的。學點女紅吧,刺繡什麼的,要不就是彈鋼琴,他們沈家祖孫三代都出過國,很洋派的……”
“我只學英文。”李可心說。似乎是為了安慰父母雙親的熱心,她又補了一句:“別的課程以後再說。”
當天晚上,由可心提供地址,由紫藤陪着,李步正去了一趟天贈舞台後面的亭子間。
張宗元等候着。房東太太的一番描摹,讓他一下子就猜出那找上門來的是李可心。李可心的形象很有特徵,房東太太只說了一句:“像個林黛玉似的”,張宗元心裏就明白了。他以為可心晚上還要來。雖然不清楚她的來意,他還是很仔細地把房間收拾了一下:書壘得齊一些,床單拉得平直些,稿紙歸成一堆,桌椅各就各位。李步正一進門,那雖然狹窄但整潔有序的小小亭子間,馬上就給他留下了好印象。綢布店老闆很精明,一眼還瞥見了書桌玻璃板下壓着的一張“全家福”相片:除了兩個書卷氣十足的老人之外,站着的一男一女,顯然是張宗元夫婦,而倚在老人膝下的,當然是孫兒了。李步正心裏曾經升起過的一點疑慮頓時打消——自己那生性孤傲才貌雙全的寶貝女兒,怎麼也不會與一個有家室有妻兒的人生出什麼瓜葛來吧!他在與張宗元交談時,又細細地打量了面前這位英文先生。果不其然,談吐穩當,口齒清楚,面容端正,舉止得體,一副大家子弟的派頭。他其實沒有看到這位曾被警察署拘押過幾天的“思想過激”分子,在今天剛被釋放出來時的狼狽相。他見到的是剛剛洗了操理了發整舊返新的文化人張宗元。更何況,他那寶貝女兒滴水不漏地向他隱瞞了張宗元被學校解聘的實情。
他當即送上一筆堪稱豐厚的聘金,清張宗元擔任李可心的英文家庭教師,每周三次課,每次兩個鐘頭。最初是白天,後來張宗元在英辦《文匯報》謀到了一個專跑社會新聞的位置,任教時間就改成了晚間。
房裏熄了那印度奇市香,李可心感到呼吸舒暢了不少。胃裏那種翻江倒海的感覺在慢慢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空落落的飢餓感。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嘗過挨餓的滋味。那虛弱的胃裏,日日夜夜總是還不等消化空了就又填上了美味佳肴或者中藥西藥。如今她卻突然覺得飢腸轆轆。這種從未有過的異樣的感覺,令她更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掙扎着撐起酸軟無力的身子,坐到了寫字桌前。
樓梯上傳來紫藤的腳步聲。
然後聽得見她把鋼精鍋放到了門口的那張八仙桌上。乒乒乓乓一陣響,紫藤在取碗碟調羹了。可心感到嘴裏涌滿了口水。
“紫藤!”
“哎!”紫藤兩手各端了一隻小碗,用屁股頂開門,探進頭來,“可心姐你好點兒了?什麼事?”
“進來。”
“哎。我把湯糰送過去,馬上就來。”
“進來。我看看什麼湯糰。”
紫藤不勝詫異,端了那兩隻碗走到可心面前。李可心望了望碗內浮着的熱氣騰騰的幾個糯米圓子,問:“鹹的甜的?”
“肉餡的。”紫藤答,“可心姐你……”
她沒把問題問出口來。從她隨母親到這李家來幫傭,快十年了,從來沒見到這千嬌百媚的大小姐生動地要什麼東西吃,從來沒見到她的面孔上現出如今這番饞模樣。但是那李可心意就伸出她那隻白白的指頭細又長的手,把一碗湯糰端去了。
“我嘗嘗。”她說,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可心姐你慢點嚼,”紫藤說,“糯米的,嚼細點,不好消化呢!”
“這一碗你吃了,”可心說,“陪陪我。等會兒再去買兩碗,給他們送去。”
十六歲的紫藤又擔心又納悶:剛剛還這麼大吐特吐,何以一會兒工夫,竟如此狼吞虎咽起來?
送走了李家人,沈源才將“華申”已被日本人“軍管理”的事告訴母親。
沈太太整個晚上都因為李步正全家的到來而喜氣洋洋的,氣也不大緊了,咳嗽也少了不少,蒼白的面頰上浮着兩朵肺病患者特有的紅暈。聽了兒子這麼一說顴骨上那兩片紅頓時退色,喉頭一陣痙攣,只顧着嗆咳,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沈源忙着為母親捶背、端開水,一面安慰着她:“軍管理就軍管理罷,又不只是我們華申一家。還不光是水泥業呢,所有的建材行業統統都在這第二批範圍內……華申還算好的,屬於第二批,畢竟緩了我們半年……”
沈太太雖然咳得半死不活,卻並不糊塗,一口氣剛緩過來,就流下眼淚拉住了兒子的手,喘着說:“日本人毒啊!援我們半年,還不是讓我們拼死拼活地把工廠整修起來,等萬事俱備了,他們再來吃現成飯……”
沈源苦笑了。母親的話真是說到了點子上。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沈太太說,“怨我,總記着你父親的話,讓你一回國就重建華申,苦了你了,阿源……”
沈源較輕地把手從母親冰涼濕粘的掌心拍了出來。他知道母親摸到了他半年中迅速變粗變硬了的雙手,特別是摸到了左手手背上的那道傷疤。那是剛回國去蘇州河打撈機器時被一根鐵挫傷了的。
他從床頭櫃裏取出平喘葯和鎮靜葯來,跟趙媽一起服侍着沈太太吃下去。
在沈家當了近二十年傭人的趙媽惴惴地問:
“少爺,什麼叫軍管理?軍管理就是沒收嗎?我們的廠就算他們的了?”
“也不全是,”沈源答,“只是移交管理權……工廠產權還是屬於原廠主的……”他想安慰母親。
沈太太卻在枕頭上搖着腦袋:“沒什麼兩樣的了,我懂。你父親在世時就跟我說過,一個工廠,只有開工生產,出了產品,才是活的,才有價值,開廠的人是在生產的產品上賺到錢的……那些房子、機器,只不過是用來出產品的工具而已……日本人搶去了管理權,留給我們所謂產權,產權又讓他們軍管了,不能賣,不能動,那等於沒有,是死的……一個華申廠,就這麼囫圇吞地被他們奪去了…
沈源只能啞口無語。母親不愧是沈氏女主人。她雖然幾乎足不出戶,卻申請從事工廠實業的經濟之道。欺瞞不了她。只能待她情緒穩定之後,再與她商討回后的對策了。
沈太太眼角邊掛着淚珠,沉沉睡去。
沈源叮嚀那陪伴母親同睡一屋的趙媽幾句,讓她半夜裏再給太太服一次葯,然後略起腳跟,走出了房間,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走廊上的燈昏昏然半明半暗地亮着,好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熄滅一樣。戰後的上海,電力供應一直不足。這裏是租界地段,還算是好的,只是電壓低一些。閘北南市那一帶,三天兩頭要斷電,蠟燭都成了上海灘上的搶手貨了。誰能保證得了這裏永不斷電呢?張宗元不是在電話里預言過嗎,租界早晚保不住的。看樣子要讓大勤去買一箱蠟燭來,備着,備而無患才對,沈源想。
他走到自己那間西首卧室門口,手剛握住門把,卻又鬆開了。滿腹煩心事,哪能在那空蕩蕩的房間裏睡得着!還是去花園看看吧,若是田大勤送了客返回了,不妨跟他一起為那幾盆茉莉花施點肥。夏日快到,母親房裏少不了那種香氣四溢的花呢!
他踩着鋪了鬆軟的羊毛地毯的螺旋形樓梯,下到了底層大廳。
六月份的天氣了,地毯早就該捲起來,清洗一下,晒乾了放進儲藏室。可是母親病慪慪的,自己為了廠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裏顧得過來!
大廳里烏洞洞的。只有那盞十五支光的門燈幽幽地彌開淡黃色的光,將大廳四壁的淡藍色塗料變成了枯萎的茶色,好似僵卧在街頭的難民的面色。兩根大圓柱巍然立於樓梯兩側,原本漆了大紅朱漆,雖然有點像供了四大金剛的大殿,但也還有氣派,可前不久自己為了追求歐美風格,僱人來改漆成乳白色了,一下子就改變了整個大廳的色調——母親極不喜歡,說是把好端端一個大廳弄得像傷兵醫院了。難怪母親。要按原先的設計,這四面牆壁,都該針上一人高的護牆板,安上藝術壁燈,再配上那乳白色大立柱,那就絕對不會現出如今這種凄凄慘慘的景象來。可是,精力呢?時間呢?興緻呢?——錢雖然有,但顧慮着辦廠,要擴建廠,要增添設備,別的都只能往後放一放了。
大廳一側壘着的那幾個木箱,更讓人看了心煩。那是一組巨型吊燈。是按照從美國帶回的圖紙,由滬上最大一家玻璃器皿廠定做的。按設計要求,這組吊燈應該由紅、綠、黃三種色彩組成,拼接起來后安到大廳正中上空,將會使整個大廳都顯得如大不列顛維多利亞時代的宮廷沙龍一般富麗堂皇!但是,箱子運進大廳都快兩個月了,原包裝封條都沒啟開過,還不知道運送途中有否震碎了什麼呢!
是該把可心娶進來了,沈源在步入花園時想着。需要幫手。需要主婦。需要一個過日子的妻子了。
沒有了廠,至少該有個像樣的家吧!
年方二十四歲的沈源,在論及男娶女嫁時,已淡然漠然、了無興緻、只有實用觀念了。
他再不是出國前的那個小阿源了。小阿源是沈家花園裏三代單傳的獨苗。一家老少加上十幾個傭人都圍着他轉,人人都來援操一把,終於塑造出了他那“在家一條龍,出外一條蟲”的性格。父親沈淵,乃至於再上一輩的沈深老爺子,對他不調不嚴,日長時久地令他學會了見貌辨色,委曲求全;母親沈太太,還有一大幫男女下人,對他萬般溺愛奉迎,自然使他從小就自以為是上等人、天之驕子,來世間走一道本就是專為享福來的。爹老子們逼得緊,他學習倒素來用功,遺傳基因又好,所以一路讀書讀上去,都是名牌,而且成績也屬使使者;母親主持的內室寵得厲害,他又養成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習慣,兼之這十里洋場的熏陶,於是不到十八歲就活脫脫成了西裝革履風流倜儻的白臉小開一個。除了每學期交出一張成績刮刮叫的“報告單”之外,他身無一技之長。但若讓他談談上海灘上哪個角兒最紅,哪種轎車牌子最好,哪家法式西餐最正宗,哪家跳舞廳里的爵士樂隊最地道,哪匹良駒在跑馬廳里有希望奪魁,他都可以如數家珍。高三還沒畢業,他倒已經換過三、四個女朋友了。
沈太太一心拉攏他和可心,他知道。對這位年長二歲的表姐,他不知怎麼的總有點心存畏懼。表姐生得很漂亮。讀了那麼多學校有過那麼多女同學,沒有見過比表姐更漂亮的。倒也不是說她有傾國傾城之貌。她只是那麼一種氣質,令人不能不生愛慕之心,卻又不敢輕侮。表姐屬於那種穩重高雅淡泊恬靜的冷美人。她的文學修養極好。她案頭放着的那些書,沈源讀過的不及十分之一。沈源只喜歡數學和格致學,每學期成績最差的就是國語了。隨了母親去那市中心的石路口,一踏進可心的閨房,那案頭上的齊刷刷的書們,就像可心那雙黑得不見底的眸子一樣,向他沈源發射出冷冷的不屑的光來。沈源不大相信可心會肯嫁他。儘管兩家長輩談得熱乎乎地,特別是母親和可心爸,似乎是非做成親家不可的了,但沈源在可心的書中,瞥見過幾本專寫新女性解放的小說,題名是《隔膜》、《莎菲女士的日記》之類,沈源看過的,知道專為那些崇尚自由戀愛抗拒父母包辦的女孩子而作,他想,那心氣高人云霄的可心表姐,焉知會不會也存了自由解放的心呢?
公元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淞滬戰,毀了“華申”,也結束了沈源的少爺生涯。沈淵不惜重金,也不管沈源願意不願意,硬把他送到了美國。他一定就是五年。
五年歲月,沈源脫胎換骨。
並非美利堅合眾國成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實在是因了馮麗,那金髮碧眼的瑪麗。
他與班裏的另兩位男生進行競爭。雖然那兩人是白種人,其一還是很正統的英裔貴族後代,但是他們都敗北。瑪麗倒向了他、沈源,一個黃種人。因為他有錢。父親供給他的不算,臨行時母親悄悄塞給他厚厚一疊美元。母親娘家是巨富,進入沈家后又治家有方,聚財本來就是為了他這個獨養兒子。他以手中的這一厚疊美元擊敗了那兩位自以為屬於高等人種的白臉小子。他與馮麗痛痛快快地遊覽了西部地區,日夜廝守在一起,賽似一對新婚度蜜月的小夫妻。他愛瑪麗愛得發狂。她是一個體格健壯的熱情女子。她完全不同於中國姑娘。再好的中國姑娘也不過是一飽蜜糖,而瑪麗是烈酒。瑪麗讓他神魂顛倒,而且還產生了一種錯覺:自己原來還是一個有足夠的魅力、足夠的競爭力的男子,而並非那個讓單單瘦瘦的李可心投以白眼的小男生。他決心正式娶瑪麗為妻。他徵詢瑪麗的意見,瑪麗不勝詫異,說,為什麼要結婚?我們才多大?你們中國人難道都這麼早就結婚?怪不得都說你們落後呢!沈源哭笑不得地說,我們倆,不是已經……已經是事實上的夫妻了嗎?瑪麗笑了,胡說,她說,我們雙方都是自由的,誰也約束不了誰,這才是事實呢,我不想結婚。沈源沒有辦法。但是過不多久,他想出辦法來了——他不想辦法也不行了。他的錢袋已空,而父親匯給他的供下學期使用的全部學費生活費,也眼看要用完了——他對瑪麗說,你不是總希望到中國去嗎?你若是同意結婚,我們馬上就可以啟程。到上海舉行了婚禮后,我陪你去北平,玩故宮,去山東,登泰山,只要你願意,我還可以跟你往內地去,四川峨眉山、廣西桂林,甚至西藏布達拉宮。瑪麗聽了果真激動,只提了一個問題:怎麼,不結婚就不能去嗎?是的,沈源回答,中國人講究名正言順,東方國情畢竟跟這裏不一樣嘛!行!瑪麗很爽快地答應了,儘快動身吧,她說。
沈源發了一封快信到上海,夾上幾張他與瑪麗的合影,要求父母批准結婚。信末附了一句話:
“回國機票,望在滬代購併途寄。”
沈淵很快就親筆回信,簡而又簡:
“繼續求學。獲學位后返國與可心成婚。”
也有一句附筆:
“年內不再匯款,好自為之。”
沈淵是個剛愎自用的人,廠里家裏都說一不二。送兒子出國,是他在第一次林滬戰爭“華申”被毀之後,企圖東山再起重整家業的總體計劃中的一部分。按他的預算,兒子在國外學四年,理論基礎打紮實了,回國后馬上就可以到廠里出任襄理,邊學邊干。用不了多久,便讓他頂上自己的班。他自知患有高血壓,再這麼獨當一面的日子不會太長了。他還深知兒子在沈家花園的秀花秀木之中難以成材,所以要將他連根拔起,拋到異國他鄉去見見世面。但他沒料到這大少爺別的世面還沒見,倒去見了金髮女郎的世面了,而且居然還想中途輟學帶了這紅眉毛綠眼睛來共享他老爺子的福。盛怒之下,他立即斷絕了對兒子的經濟供應,而且還對家裏那個因為代兒求情而不慎泄露了自己曾暗塞私房錢的沈太太大發了一通脾氣,說是兒子就是生生地讓你給寵壞的,生了這種兒子只能譬如沒生,沈家門裏沒了他也不會斷種絕代,大不了再去討幾個三房四妾來,會生兒子的女人在這上海灘上難道還會找不到?沈太大氣得死去活來,最後吐了血還向沈洲保證說一定聽你的,再不敢擅作主張縱容兒子在外花天酒地了。只是兒子沒了資助怎麼生活,總不能讓他在美國討飯吧?沈淵硬了心腸回答,讓他討幾天飯去!他若是熬過了這半年,他就是我的兒子;若是就此餓死他鄉,也只能證明他這輩子永無出息,沈家不要這樣的後代!
說是這麼說,沈淵這口氣只憋了一個多月。美國方面竟杳無音訊,沈太太開始以淚洗面,沈淵心裏也發了毛了。親生兒子,割不斷的親情,他接二連三地發了幾個電報過去。還是沒迴音。老頭子急了。儘管那段時間裏,他為“華申”的重建殫精竭慮,忙得沒日沒夜,沈太太肺病又進入了第三期,他還是決定親自去美國一次了。
豈料機票剛買好,就接到了沈源一封短訊。信是從德克薩斯州發出的。沈源說,因交不出學費,已從原學校退學。現在此地一家水泥廠覓到了一份職業,溫飽不愁,家中勿念。工余在複習功課,打算投考本州一家有獎學金的建材學院,自感問題不大云云。
沈淵讀信時流了眼淚。倒不完全是心痛兒子,而是發現兒子畢竟是沈氏血脈,骨子裏還是鋼筋水泥,這一關,兒子是挺過來了。感動之餘,自然還有自豪,暗自慶幸沒有被沈太太的眼淚和咳嗽所軟化,對付兒子的那“置之於死地而後生”的一招,是奏效了。
沈源永不能忘記那幾個月的日子。
瑪麗就像愛上他那麼快地立即拋棄了他。那個英裔貴族後代頂替了沈源。他為她支付了下學期的學雜費用,而且把瑪麗接進了他家那幢維多利亞式別墅。沈源在整整半個月裏,幾乎天天晚上要登上那別墅後面的小山坡,遠遠地望着那扇由紅、黃、綠三色玻璃鑲拼出來的拱形落地大窗,一直望到裏面的燈光熄滅了之後。在山坡的一株合歡樹下,他曾起過上用的念頭,但沒決心,也沒那膽量。父親那封斷情絕義的短訊畢竟在尾巴上拖了一句“好自為之”的話。站在合歡樹下想像自己是空吊起來舌頭吐出來的慘象時,那四個字的飽含勉勵之意的諄諄教導為他透出了一線光明。可心的倩影在面前閃過。那眉清目楚的面容回憶起來顯得特別柔和。為什麼要死呢?他問自己,真就在瑪麗這麼一棵樹上弔死?我還有可心呢!何必這麼可憐巴巴地瞻仰這早已破舊不堪的維多利亞式別墅?我有沈家花園!何必因為囊中羞澀眼看要付不清房租而誤以為走投無路了?我有滬上聞名產品銷往香港澳門的“華申”水泥廠!我不死了!我偏不死!
最後一張鈔票化成麵包之後,沈源不得不進一家華人開的洗衣店當了接送衣物的臨時工。
他受不了扔出臟衣服的洋人和雖然以洗衣為生卻也還是他的僱主的老闆的兩重閑氣,不到一個星期就自動離店了。
他到一家酒吧當了助餐樂師。他會彈奏鋼琴。雖不精通,但對照着樂譜,總能彈完全曲。那些進酒吧的人本來就不是來欣賞音樂的,所以也並不計較他彈得沒一點感情,所有跳出來的音符沒一個帶藝術靈感。酒吧老闆為人還和善,而且知道他和瑪麗的那段羅曼蒂克,見到他那時挽了馬麗來當這家酒吧之顧客時出手大方,很有點富家子弟風度,因此當他落魄之後,倒也格外關照些:除了支付比較優厚的工資之外,還破例每天招待他一頓晚餐。吃這頓晚餐,實質上限“討飯”已沒什麼兩樣了,正被大洋彼岸的老父母所不幸言中。
即便是討飯罷,因為討得輕鬆,施捨者又不給白眼看,這從小就養成了情性的沈源,倒也打算就這麼一天天混下去了。他算計着:過段時間,讓父母的火氣消一消,自己則積攢起一張回國的船票錢來——機票買不起,五等船票還不是太貴——然後馬上就打道回府,還做那沈家花園的大少爺去。三代單傳的獨苗,老父母還會掃地出門嗎?
可是一天晚上,那一頭金髮豐滿健壯的瑪麗,緊緊地依偎着貴族後裔來到了酒吧。他們一坐上餐桌,就像兩隻即將交尾的鳥兒一樣熱烈地親吻起來。沈源只覺得渾身的血都衝上了頭頂。他已經明白這裏無論官方還是民間,都不會保護甚至同情他這個中國窮小子。他還曾想跳起來,跑出這酒吧。惹不起總還躲得起吧?不行,他連躲也躲不起,吃過人家的一頓晚餐,要拿人家的錢,他必須牢牢地粘在這琴凳上,為顧客們、包括瑪麗和她的新情人,老老實實地彈奏每一支他們所點的曲子。他把自己的頭盡量轉開,他把自己的身子盡量縮進燈光的暗影中。但他還是被瑪麗發現了。他沒有抬起過目光,但他感覺到了瑪麗的。他而且知道,瑪麗很快就挽了那沉浸在她的愛中而漠視了周圍一切的貴族後裔,匆匆地出了門了。
夜半時分,當他把腦袋縮進大衣領子,走出關燈打烊了的酒吧時,候在門口的瑪麗攔住了他。
他們在寒風凜冽的街上面面相對。
“為什麼不回國去?”瑪麗問。
沈源冷笑了:“小姐,借幾個錢給我買機票,如何?”
瑪麗卻也笑:“不至於是這個理由。你現在這個樣子,回不去!”
“嘿,我父親不接納你,不等於不接納我。”
“是嗎?”瑪麗直視着他,“我可背得出你父親那封信的全部內容。他不光不要洋媳婦,也不要浪蕩子。他要接班人。你還不如我那麼了解你父親。你父親是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老闆!而你,”她頓了頓,毫不留情地說,“不是。”
“多謝你提醒。”沈源說,“不過我也提醒你,當這個不是男人不是老闆的人沒有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時,你似乎說過很愛很愛只愛他一個的。”
“你不感到指責我對改變你的處境毫無意義嗎?”瑪麗答,“我不是為了爭吵來這裏挨凍的。我的確愛過你。只是我現在不愛了。而且我知道你也對我死了心了,因為你們中國男人是講究所謂貞操,不會再愛一個投入別人懷抱的姑娘的。我只是來給你提個建議:離開這個酒吧,馬上離開,但不要急於回國,即使有了買回程機票的錢……"
“小姐,用得着你來給我設計前程嗎?”
“用得着。”瑪麗說著,遞過一個信封來,“去德克薩斯州吧!我叔叔在休斯敦有一個小型的水泥廠,跟你們家正是同行。你去那裏幹活,算是為將來返回中國后當老闆作前期準備也可,算是掙錢謀生也可。我叔父需要你這樣的幫手。此外,德克薩斯州是美國建材.行業最發達的地區之一,州內有好幾個專門學校,而且向優等生頒發獎學金。你學習成績好,希望很大。”
她說完這一切,嫣然一笑:“親愛的源,你我兩清了!”馬上就轉身離去。
那信封里,裝了一張去德克薩斯州的長途汽車票,還有一封給她叔父的推薦信。
瑪麗是個奇女子。她掐死了他的愛心,她使他明白那種羅曼蒂克的愛是多麼輕佻、一文不值、不堪一擊。他從此從一個傻乎乎的寄生蟲,變成一個懂得必須靠自身努力,在這個只認錢不認人的生存社會中找一方立足之地的成熟的男人。他在自己的床鋪上瞪着眼睛徹夜不眠,思前顧后終於不得不承認瑪麗對自己的安排,是從根本上參透了上海老爹沈淵的良苦用心。他動身了。
瑪麗的叔父,一個跟自己的父親神似形不似的老闆,其實並不需要什麼“幫手”,只需要工人。
他一點也不買瑪麗的面子,吩咐沈源到成品倉庫去搬運水泥。
“華申”水泥廠的小開這才剛剛知道,一袋水泥,國際化標準包裝,每袋凈重四十二點五公斤,若是以桶裝,加一倍。
不久,一個管碎石機的技術工把自己當成石灰石投入了碎石機。處理了一應殯葬撫恤事宜后,沈源把升頂班,進了碎石工場。
再過一段時間,瑪麗叔父把沈源調入了配料間。因為一個精明的廠主,很快就會發現誰有不同於他人的才幹。這中國的小夥子,口算心算特別迅速,而且懂得化學方程式,進入配料間一個頂倆。瑪麗叔父識才。
到沈源以優秀成績考入州政府主辦的官方建材學院時,瑪麗,叔父還真的很有點依依不捨了。他說,他正在任命他為技師呢,而且,還正在考慮把他的幾個女兒中的哪一個許配給他呢。
沈源對他的女兒們毫無興趣。世上可以有白頭偕老的夫妻,但不會有一成不變的愛。他要結婚,他會有妻子,但不會有愛了,他已心如枯井。
李步正夫婦以為,女兒可心近期身體不適,都是因為天氣太反常了的緣故。
都快到夏至了,早就該“出梅”了,可是今年這黃梅天綿綿無期好像總不想完似的。太陽半死不活地照着,淡淡白白的光融入淡淡灰灰的天空中,厚墩墩地好似給整個上海城罩上了一條陳舊不堪的大棉胎。棉胎又浸泡在靠集細雨中。一邊在出這半死不活的太陽,一邊卻又在下半死不活的“黃梅雨”。漸漸瀝瀝,不大不小,不成雨點,只成雨線,扯不斷的線。空氣里充滿了濕濕粘粘的潮氣。什麼都發了霉。門框窗框大櫥腳碗櫥邊迅速長出一層暗綠的霉斑來,紫藤今天擦了,明天又照樣冒出來,而且比頭一天更加茂盛。飯菜只要有剩的,餿得比大熱天還要快。晚在陽台房檐下的衣服掛了一個星期也干不透。人好像也在發霉,特別是那總是一副病慪訴模樣的可心,原本光潔如玉的臉上,竟生出兩塊淺淺的黑斑來,跟那長在櫥門上的零點真沒什麼兩樣。平時並不太喜歡化妝的可心,讓紫藤去買了一大瓶“面友”來,將那種厚厚的特白的粉質膏徐到臉上,這才勉強遮掩住了。只是那本來就血色不足的臉,顯得越發蒼白了。
李步正在忙着搶救他那些呢絨綢緞,一時里無暇顧及家務,並沒太在意了寶貝女兒的變化。
他的“大祥”開在石路四馬路轉角,但倉庫卻在大馬路與二馬路之間的沙市口。那地方雖然離大馬路咫尺之遙,但屬於貧民窟,房租特別便宜。他租了一間足有一百平方米的底層房,專用來堆積貨物。他很喜歡投資囤積。他掌握了上海灘上摩登男女的消費規律:喜歡趕時髦,追求時新,喜新厭舊,移情速度特別快。他於是就在密切注視四馬路上倩男女的衣着打扮中,及時捕捉最新消費動態,同時在“大樣”及時拋出最趕浪頭的時新衣料來,配以大幅廣告,以吸引顧客登門。要做到這一點,自己就必須備足了貨源。尤其是貨物的品種,要多多益善,做到人有我有,人無我也有,到時候想拋什麼出來就可以拋什麼出來。他在做生意上是個自信心很強的人。他從不因為某一種布料的“落市”,即過了時髦勁頭不為摩登人所鍾愛了,而灰心喪氣驚惶失措。他明白這上海灘上的消費愛好就像中國土地上的政局一樣,今天不知明天事,十年風水輪流轉,瓦片也有翻身日,各領風騷多少年,誰也估摸不準的。許多時新的花樣,若是仔細想想,其實還不都是老調子重彈,幾年前甚至幾個月前剛剛流行過的,如今稍微變一點花樣,改一點細節,便又以棄舊翻新的姿態出現了。看透了這一點,李步正就很能做到聖哲范仲淹所提倡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他從不擔心商品的積壓和滯銷。他從那厚實的倉庫里調撥出行俏的時令貨,搬上櫃枱,出廣告,招徐顧客,同時把一時里賣不掉的運到倉庫去,擱上水架,放好防蛀樟腦丸,以等待下一次時髦浪頭轉回來時讓它們重新殺上市場。在生意場上,他素來是處變不驚的。
但公元一九三八年春夏之交的可惡的黃梅天,卻讓他疲於應付而且很慘重地損失了一筆了。那水泥鋪地的倉庫,潮得像剛遭過水災似地,腳踩上去竟會嘰叭嘰叭響。大批呢絨發了霉。綢緞類軟塌塌地失了光彩。李步正從店堂里調動了兩個夥計來,日日夜夜地用小板刷刷去霉斑,但正如紫藤在家裏擦拭楊門總也擦拭不幹凈一樣,那羊毛織物上的綠色菌類生長得比櫥門上窗框上的更快。李步正不得不開始“不惜血本大拍賣”,將那些眼看保不住了亦即再積壓下去勢必會成一堆羊毛灰的呢絨料子削價出售。售價一跌再跌。一方面因為遭此厄運的不止他一家“大樣”,另一方面上海人夠精怪的,少有人在夏季即將到來的黃梅天裏去買緞呢絨料來放到家中去讓它發霉。李步正胖嘟嘟的臉也跟他女兒可心似地發了黑而且日見消瘦了下去。
不受黃梅天影響的是李太太、可心的娘。她在忙着操辦女兒的婚事。婚事預定在六月底。大家都想早點辦了。沈太太自知不支,希望見到兒媳婦進了門再咽氣。沈源在忙於“軍管理”之後的移交手續,在“華申”里雖窩火卻又不能不在駐廠日軍的刺刀下忍氣吞聲,回了家心灰意冷落落寡歡,一夜夜地呆在花園裏,或是跟田大勤一起翻上弄泥,或是乾脆痴望滿天下不完的雨絲,讓沈太太見了好不心疼。沈太太明白兒子急需一個伴,婚事無論如何也拖不得了。李太太也急於成交。她已經幾次與沈太太促膝長談過,如親姐妹似地,終於基本上摸清了沈家豐厚的家底。在一次親眼見了沈太太準備送給可心的見面禮——一枚抵得上李家全部家當的大粒鑽石鉑金戒指之後,她真恨不能第二天就把女兒送進那沈家花園去。田大勤駕了老“福特”送她回來,她對田大勤也顯出了加倍的客氣,硬拉了他上樓坐一會,還吩咐紫藤立時三刻到馬路對面的飯店裏叫一客點心來,招待這位開車司機。
“今後我們是一家人了!”李太太親熱地說,“我們可心到了你們沈家,你可要聽話些!不要放刁!”
“李太太你說什麼呀!”田大勤紅了臉,“我怎麼會放刁呢?我是這樣的人嗎?”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李太太笑着說,“你這傢伙雖然悶聲不響,心裏卻是樣樣都有數的。素來有句話,不會叫的狗才咬人呢!”
田大勤臉上雖也在笑,心裏卻免不了惱火,暗暗想着:“哪有這麼粗俗的女人的?還沒成為主子呢,就擺主子的威風了!沈家人畢竟有教養,從來也不會把人比作狗不狗的。這樣的娘,能教出怎樣的女兒來呢?”
李太太卻還不住四,依舊在滔滔不絕:“我們可心——以後要做你家少奶奶了,也跟你一樣的脾氣,外面看着文文氣氣的,其實都是做着肚皮里的功夫。你可不要小看了她!”
田大勤直想笑。“這樣的娘!”他想,“剛把人家比作‘不會叫的狗’,竟就又扯上自己家的千金了!”
紫藤噎噎地上樓來,一手端個盤子,裏面一疊油炸春卷,一手一個碗,捐了蓋,原來是碗雞鴨血湯。
本來並無胃口的田大勤,見了這一套點心咧嘴笑了:“嘿嘿,太好了,我最喜歡吃這個了!”
“我知道。”紫藤把筷子遞上,又往碗裏擱了只調羹,“上個禮拜你送我們回來后,就拐到對面去吃了這一套點心,對不對?我去買湯糰,看見你了!”
“嘿,謝謝了,小紫藤……”
“別謝我。我可心姐到了你們家之後,多照應些就行了。”
“你不去嗎?”
李太太接了口:“她去幹嘛?可心嫁你們家少爺,她又不嫁你!”說完她就開心地大笑起來。
紫藤裝着沒聽見,拔腿就走。田大勤忙着低頭喝那雞鴨血湯,心想這李太太,真是粗俗到家了!
李步正像一隻瘟雞一樣,蓬亂了頭髮佝僂了背,踏進二樓前廂房卧室。
李太太忙着吃喝紫藤,快把晚飯熱一熱,送進來。
“你有什麼不舒服嗎?”她摸摸他的額頭。
“不舒服?懊,心裏不舒服。”
“明天去仁濟醫院,照個X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