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公元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軍進攻北平郊外戰略要地盧溝橋。中國駐軍奮起反抗。抗日戰爭爆發。
次日,上海各報以頭版頭條位置刊載了盧溝橋戰事消息。
地處英租界並以英商名義登記註冊的《文匯報》,為掌握最新最快的第一手資料,派出兩名“社會新聞版”記者北上來訪。十數日後,兩人只返回一人,其一在戰場為流彈擊中,光榮殉國。返滬記者名張宗元,以整版篇幅評述戰地見聞及同伴犧牲過程。《文匯報》一時成為滬上最暢銷的日報。
七月中旬,正在台灣海峽以演習為名炫耀武力的日本海軍第三艦隊,在其司令官長谷川清的率領下,駛向上海,停泊於黃浦江外吳湖口上。戰爭氣氛驟然緊張。
七月二十日,日軍竟蠻橫要求中國飛機停止在上海飛行,遭到當局拒絕。
消息見報后,上海市民立即意識到一場血戰已勢所難免。五年前的“一·二八”事變尚記憶猶新。第二次淞滬抗戰迫在眉睫。
大批民營企業在倉促籌措分移內遷。
水泥同業會會長沈淵力主上海工商界儘快遷移。他的“華申水泥廠”地處龍華,瀕臨黃浦江。五年前的“一·二八”事變中,日軍向龍華投擲大量重磅炸彈,傷人毀廠,“華申”停工十月之久。經數年慘淡經營,“華申”剛略有起色,如今看來又難逃厄運。他積極策動了上海機器五金同業工會、毛紡行會、上海中華國貨產銷協會等工商界行會組織,聯名向南京的中央政府發出呼籲,要求政府派員聯絡、制定計劃,並給予遷移幫助。“呼籲書”全文刊於《文匯報》上,標題十分醒目:
願為抗戰效力,誓不以廠資敵!
局勢嚴重,輿論強烈,國民黨政府當即成立了“國家總動員設計委員會”,並於六月二十八日委派資源委員會林繼庸等人赴滬,調查上海各廠現有設備及內遷可能。
沈淵積極奔走於各行業及資源委員會調查組之間。林繼庸一行臨離滬返寧,沈洲還在私宅沈家花園為其設宴餞行。
沈洲已年近六十,太太患肺病長年卧床不起,兒子沈源又在三年前赴美留學,他一人跑里跑外,幾近心力交瘁。資源委員會調查人員一走,他就發作了小中風,住進了廣慈醫院。
林繼庸等倒也不負眾望,向南京政府遞交了一份上海工廠內遷計劃。按此計劃,第一批內遷廠應為鍊鋼、煉氧、制罐、橡膠、水泥等重工業廠,以適應戰時需要。棉紡毛紡日用品等輕工業,列為第二批。
八月十日,南京行政院會議通過這一提案。
八月十二日,以林繼庸為主任的“上海工廠遷移監督委員會”在滬成立。
當天下午,沈淵堅持出院。他的中風本不十分嚴重。住院期間,他並未中止對“華申”遷移事務的指揮。他的太太曾因擔心他體力不支而建議召回兒子沈源,他堅不應允。一來他知道自己還不至於非有助手不可,二來沈源已讀到本科四年級,再捱半年多便可取得學位,何須讓他功虧一簣?沈太太素來溫順,也就不得不隨了他。
沈淵回家后翻閱家中留存半旬的一應報刊,方知數目前,兩名日兵駕車沖入虹橋機場進行挑釁,被中國守軍擊斃陽軍以此為借口,已於八月十一日,以十六艘軍艦、數千名官兵的兵力,在上海市北一帶登陸並部署兵力。而中國方面,也已在上海城內集結了三個師一個旅,將士在四萬人以上。這場仗,眼看就要打響了。
沈淵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一早,他走進太太的卧室,非常溫柔地問暖問寒問病情,然後差走了太太的貼身娘姨趙媽。趙媽一走開,他就遞給沈太太一張紙,還為她秉燈照明,讓她可以看得清楚些。沈太太只看了第一行兩個字,就哭了起來。
“遺囑,”她抽抽噎噎地說,“何須你寫給我呢?我是註定要走在你前面的—”
沈淵拉過她床頭的一塊手絹,為她拭淚,還笑,“看你看你,還以為我馬上要去跳樓呀?這種東西,早晚總要寫一張,以防萬一嘛!你收好了,別亂塞!好了好了,不哭了,我還有話要說呢!”
“我心裏,亂着呢,”沈太太凄凄慘慘地,“前世造了什麼孽,投胎投到這種兵荒馬亂的年代裏來!都在說,馬上又要打仗了呢?”“在劫難逃。你也不必去操這個心了,操心也沒用。我盡量想辦法。要是搶在開仗前遷出上海,就算是大幸了!”
“怎麼個遷法呀,這麼大一爿廠……廠,還可以遷,這房子,這花園,怎麼個過法呀,我又是病入膏肓…”
“所以我跟你商量呢!我想讓阿源回國來,至少可以幫我照應照應家裏……趁此也可以辦了他眼可心的婚事了。”
“眼看要打起來,人家逃難都來不及,我們怎能讓他趕回來呢……我們都老了…沈家總要留個根呀……”
“唉,這件事我也拿不定主張呢……要不,再看着局勢吧!”
局勢急速發展。僅只隔了幾個小時,日軍就向上海駐軍發起了全線進攻。八字橋、江灣路、寶山路、天通庵路一帶成為戰場,槍炮之聲徹夜不斷。上海歷史上第二次對日淞滬之戰爆發。
開戰僅五天,華申水泥廠就被炸成了一堆廢墟。一枚重磅炸彈擊中了辦公樓。牆倒屋塌,樓內幾名職員工人連同一位襄理無一幸免於難。
幸而沈淵早已在開戰前轉移了廠內幾組重要設備,且戰事一起就下令停工,除少數自願守廠者外,全廠近千名人員均已撤離,終未釀成如申新紡織廠那樣的正當開工突遭轟炸而數百工人悉數遇難之慘案。
滬上駐軍頑強抗戰,為大批工廠加緊遷移爭得了時間。沈淵從浙江湖州調集了十餘艘原用來運輸石料的駁船,將已經拆卸成零且以麻袋包裹停當的生產設備裝運進艙,上面又覆蓋上了樹枝和茅草。他的計劃是先往蘇州,再北上經鎮江抵武昌,覓得廠房后立即開工——這十幾部設備中包括壓氣機、生料磨、水泥磨、軋石機甚至淘泥機,只要一安裝起來,馬上就可以投入生產。在上海化為一片廢姓的“華申”,到了武昌便可復生!
廠內四十餘名青壯工人願隨船同行。沈淵決定親自押運。
臨行他與太太告別。他並不說是遷廠,更不說是走水路。他只說是先到武昌去看看,選擇廠址,少則十天,多則半月,一定返回上海。
沈家花園雖在法租界內,地處亞爾培路中段麥政路上,距開仗的市北地區較遠,但飛機轟鳴和槍炮交火聲還是可以歷歷在耳的。日本人儘管不直接攻擊租界,但還是時時傳來炮彈擊中大世界、炸彈炸飛先施公司一隻角的消息。沈太太躺在病床上如同躺在針板上,一聽沈淵要走,立時三刻就暈厥了過去。沈淵急於啟程——蘇州河那邊等着他一到就開船——只好對宅內最忠心耿耿的兩個傭人,一個是趙媽,一個是名叫田大勤的花匠,簡要吩咐了幾句,又看着那位從廣慈醫院包了來的小護土為沈太太打了一劑解痛鎮靜針,然後就匆匆離開了沈家花園。
他一去不返。“華申水泥廠”的船隊路上遭到了日軍的狙擊。還沒繞出上海河段,岸上的日軍炮火就瞄準了這組目標。十餘艘駁船上的四十多個人只生還八人。沈湘重傷后被幾個工人拚死救撈到岸上,還沒送進醫院就斷了氣。臨死只留下兩句話:
“叫沈源……回來,重開……華申廠!”
《文匯報》記者張宗元於次日發出一條有關“華申”被毀、沈淵遇難的消息。但在炮火連天、血肉橫飛的當時,這樣的消息已引不起社會的多少震動和重視了。據上海市社會局統計,在林滬第二次戰爭期間,全市被毀工廠計九百零五家,其中不包括千餘嚴重道報者。上海工業界之總損失,在當時法幣八億元以上。
沈家花園倒了大梁,從此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