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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霍之遠在中央黨部x部裏面辦公。這x部的部長姓張,名叫平民,年約五十歲,但他的頭髮和鬍子都蒼白了,看起來倒像是六七十歲的樣子。他的兩眼灼灼有光,鬍子作戟狀,蒼白色的臉,時常閃耀着一種壯烈之光;這種表情令人一見便會確信他是在預備着為黨國,為民眾的利益而犧牲的。

X部部里的秘書是黃克業,矮身材,年約三十歲。面色憔黃,眼睛時時間轉着,一見便知道他是個深沉的,有機謀的了不得的人物。他每日工作十餘小時,像一架器械似的工作着。他顯然為工作的疲勞所壓損;但他只是拉長的,不間斷的工作着,好像不知“休息”是怎麼一回事!

霍之遠坐在一隻辦公枱之前,燃着一隻香煙在吸着。辦公室內的空氣異樣緊張。電風扇在轉動着的聲音,鋼筆着紙的聲音,各職員在工作間的吸息的聲音,很匆促的混成一片。霍之遠的案頭除開主義一類的書外,還放着一部黃仲則的《兩當軒全集》,一部納蘭的《飲水詞》。這在他自己看來,至少覺得有些閑情別緻。

他是個把革命事業看作饒有藝術興味的人,但當他第一天進到部里辦事時,他的這個想法便完全給現實打破了。他第一天便想辭職,但怕人家笑罵他不能耐苦,只得機械的幹下去。現在,他可算比較的習慣了,但他對他這種工作總覺得懷疑和討厭。

“我們這一班人整日在這兒做一些機械的工作,做一些刻板的文章;究竟對革命的進行有什麼利益呢?”他時常有了這個疑問。

他覺得任黨部裏面辦公的人們大概都是和他一樣莫名其妙在瞎幹着一回的多;他深心裏時常覺得這班人和他自己終竟不免做了黨國的蛀蟲。

這時候,他一面吸着香煙,一面在寫着文章。他部里擬在日間出一部《北伐專刊》,他是這刊物的負責人員,故此,他必須做一二篇文章去塞責。他思索了一會,覺得文思很是滯澀,只得溜到辦公室外面散步一會去。

他走過一條兩道,和一個會議場,在兩池荷花,數行絲柳的步道上繼續思索着。一兩聲蟬聲,一陣陣荷花香氣,解除了他的許多疲倦。他立在柳蔭下,望着池塘裏面的芬馥的荷花吐了幾口濁氣,深呼吸一回,精神覺得實在清醒許多了。

“男兒作健向沙場,自愛登台不望鄉;太白高高天尺五,寶刀明月共輝光!”他在清空氣中立了一會忽然出神地念着黃仲則這首詩,心中覺得慷慨起來,眼上矇著一層熱淚。

“啊!啊!慷慨激昂的北伐軍!”他自語着,這時他昂着首,挺着胸屹立着,一陣壯烈之火在他懷中燃燒着。他覺得他像一位久經戎馬的老將一樣。“啊,啊!我如果能夠先一點兒預備和你們一同去殺賊,是何等地痛快!是何等地痛快呢!……”

他正在出神時,不提防他部裏頭的同事林少貞從他的背後打着他的肩說;

“Mr.霍!你在這兒發什麼呆?”

他嚇了一跳,回頭向他一望,笑着說:

“在這兒站立一會,休息一下子呢!”

林少貞也是個很有文學興趣的人,他失了一次戀,現在的態度冷靜得令人害怕。他對霍之遠算有相當的認識,感情也還不錯。

他們談了一些對於文藝的意見和對於實現生活的枯寂乏味;便都回到部裏頭做文章去。

這時,他縱筆直書,對於北伐軍的激昂慷慨,奮不顧身的精神,和對於在軍閥壓逼下的人民的怎樣受苦,怎樣盼望K國府的拯救,都說得十分淋漓痛快。

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多鐘了,軟軟的斜陽從辦公室的玻璃窗外偷偷地爬進來,歇落在各人的辦公枱上,在各人的疲倦的臉上,在掛在壁間的總理的遺像上。霍之遠欠伸一下,打了一個呵欠,便抽出一部黃仲則的詩集來,低聲念着:

“仙佛茫茫兩未成。抵知獨夜不平嗚;風蓬飄蓬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倖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仟,春鳥秋蟲自作聲。”

念到這兒,他不自覺地嘆息一下。自語着說;

“可憐的黃仲則啊,你怕是和我一樣薄命吧!唉!唉!假若我和你生當同代,我當和你相對痛哭一番啊!……”

他眼睛裏模糊糊地像給一層水氣障蒙了。忽然,兩個女人的麗影幽幽地來到他的面前。她們都含着笑臉對着他說;

“之遠哥!我們來看你哩!”

他作夢似地驚醒回來向著她們一笑說:

“坐!這兒坐!啊!啊!你們從那兒來呢?”

這兩位女來賓,一位是林妙嬋,一位是她的女友譚秋英。譚秋英比林妙嬋似乎更加俏麗;她的年紀約莫十七八歲,剪短的發,靈活的眼睛,高高的鼻和小小口。她的態度很冷靜,鎮定,閑暇。她的熱情好像深深地藏在她的心的深處,不容易給人一見。

霍之遠和她認識,是在幾天前的事。她是C城人,在廈門女校和林妙嬋是同班而且很要好的朋友。她住在離中央黨部不遠的長樂街,半巷,門牌十二號的一座普通住屋的二樓上。她的父母早已辭世,倚着她的兄嫂養活。她的冷峭和鎮定的性格,大概是在這種環境下面養成的。那天,下午,適值霍之遠部里放假,林妙嬋便邀他一同去探她。他一見她便很為她的美和鎮靜的態度所惶惑。從那天起,他開始認識她,和羨慕她了。

這時候,她竟和林妙嬋一同來訪他,這真是令他受寵若驚了。不過,他是個傲骨嶙峋的人,他對於一切熱情傾倒的事,表面上常要假作冷靜。要不然,他便覺得過分地損害他的自尊心了。所以,這時候,他對待他的兩位女友,斷不肯太過殷勤的。但,據旁觀人的考察,高傲的霍之遠在這種時候,總是失了常態的。

“我們在家中談了片刻,悶了便到這兒來找你!你現在忙嗎?和我們一道到外面游散去,好吧?——呵!幾乎忘記了?秋英姊還要請你送一些主義類的書籍給她呢!”林妙嬋說,她這時正坐在辦公枱前面的藤椅上,望着霍之遠笑着。

譚秋英靜默着,臉上起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她和林妙嬋坐在毗連的一隻椅上,望着霍之遠笑着,不曾開口。

霍之遠離開坐位,在宣傳品的書堆里抽出幾部他認為價值還高的主義類的書出來,叫雜役包着,親手的遞給她。他的同事們,都偷着眼向他盯望,在妒羨他的艷福。

時候已是下午五點鐘,部里停止工作了。他和她們一同走到街上去。他覺得他的背後有許多隻眼睛在盯視他。他有點畏羞,同時卻覺得頗足以自豪。他和她們搖搖擺擺的走了一會、終於走到第一公園去。

第一公園,距粵秀山不遠,園中古樹蓊鬱,藤蔓蔭蔭,一種槐花的肉香味,塞人鼻孔,令人覺得有些問醉。

他們在園中散步了一會,擇着一個幽靜的地方坐下去。霍之遠坐在中間,她們坐在兩旁。各人都凝眸注視那如畫的園景,在靜默中聽見一陣陣清風掠葉聲,遠遠地浮動着的市聲。各人吸息幽微,神情靜穆。

林妙嬋把被風吹亂的鬢髮一掠說;

“風之琴梳着長林,好像寂寞之心的微音!……”

“啊!好凄麗的詩句!不愧一個女文學家呀!”霍之遠讚歎着說。

“啐!……”林妙嬋,臉上羞紅地瞪着霍之遠一眼說。

“真的!說的不錯!女文學家!女文學家!”譚秋英附和着說。

“你們聯合戰線起來了!……哼!我不怕!女文學家便女文學家!不怕羞!看你這女革命黨!”林妙嬋賭着氣說,把手指在自己的臉上划著,羞着她。

“你這小鬼仔,誰和你說我是女革命黨呢?你自己急昏了,便亂扯人!……”譚秋英也賭氣說,走過林妙嬋這邊來,癢着她的袒露着頸部。林妙嬋忍不住癢,便撲通地倒入霍之遠懷裏去一面求饒。譚秋英戲謔着她說:

“看你的哥哥的面上饒了你;要不然,把你的嘴都撕開來呢!”

這樣亂了一陣,大家都覺得很愉快。過了兩個鐘頭,已是暮色蒼茫,全園都在幽黑的領域中。他們才一同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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