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天氣還那麼冷。離過年還有半個多月,可是聽說那些洋學堂就要開學了。

這就是說,包國維在家裏年也不過地就得去上學!

公館裏許多人都不相信這回事。可是胡大把油膩膩的菜刀往砧板上一丟,拿圍身布揩了揩手——伸個中指,其餘四個指頭凌空地扒了幾扒:

“哄你們的是這個。你們不信問老包:是他告訴我的。他還說恐怕錢不夠用,要問我借錢哩。”

大家把它當做一回事似地去到老包房裏。

“怎麼,你們包國維就要上學了么?”

“唔,”老包摸摸下巴上幾根兩分長的灰白鬍子。

“怎麼年也不過就去上書房?”

“不作興過年嘛,這是新派,這是……。”

“洋學堂是不過年的,我曉得。洋學堂里出來就是洋老爺,要做大官哩。”

許多眼睛就盯到了那張方桌子上面:包國維是在這張桌上用功的。一排五顏六色的書。一些洋紙簿子。墨盒。洋筆。一個小瓶:李媽親眼瞧見包國維蘸着這瓶酒寫字過。一張包國維的照片:光亮亮的頭髮,溜着一雙眼——愛笑不笑的。要不告訴你這是老包的兒子,你准得當他是誰家的大少爺哩。

別瞧老包那麼個尖下巴,那張皺得打結的臉,他可偏偏有福氣——那麼個好兒子。

可是老包自己也就比別人強:他在這公館伺候了三十年,誰都相信他。太太老爺他們一年到頭不大在家裏住,鑰匙都交在老包手裏。現在公館裏這些做客的姑太太,舅老爺,表少爺,也待老包客氣,過年過節什麼的——賞就是三塊五塊。

“老包將來還要做這個哩,”胡大翹起個大拇指。

老包笑了笑。可是馬上又拚命忍住肚子裏的快活,搖搖腦袋,輕輕地噓了口氣:

“哪裏談得到這個。我只要包國維爭口氣,象個人兒。不過——噯,學費真不容易,學費。”

說了就瞧着胡大:看他懂不懂“學費”是什麼東西。

“學費”倒不管它。可是為什麼過年也得上學呢?

這天下午,寄到了包國維的成績報告書。

老包小心地抽開抽屜,把老花眼鏡拿出來帶上,慢慢念着。象在研究一件了不起的東西,對信封瞧了老半天。兩片薄薄的紫黑嘴唇在一開一合的,他從上面的地名讀起,一直讀到“省立××中學高中部緘”。

“露,封,掛,號,”他摸摸下巴。“露,封,……”

他彷彿還嫌信封上的字太少太不夠念似的,抬起臉來對天花板愣了會兒,才抽出信封里的東西。

天上糊滿着雲,白天裏也象傍晚那麼黑。老包走到窗子眼前,取下了眼鏡瞧瞧天,才又架上去念成績單。手微微顫着,手裏那幾張紙就象被風吹着的水面似的。

成績單上有五個“丁”。只一個“乙”一那是什麼“體育”。

一張信紙上油印着密密的字:告訴他包國維本學期得留級。

老包把這兩張紙讀了二十多分鐘。

“這是什麼?”胡大一走進來就把腦袋湊到紙邊。

“學堂里的。……不要吵,不要吵。還有一張,繳費單。”

這老頭把眼睛睜大了許多。他想馬上就看完這張紙,可是怎麼也念不快。那紙上印着一條條格子,擠着些小字,他老把第一行的上半格接上了第二行的下半格。

“學費:四元。講義費:十六元。……損失準備金:……圖書館費:……醫……醫……”

他用指甲一行行划著又念第二遍。他在嗓子裏咕嚕着,跟痰響混在了一塊。讀完一行,就瞧一瞧天。

“制服費!……制服費:二——二——二十元。……通學生除——除——除宿費膳費外,皆須……”

瞧瞧天。瞧瞧胡大。他不服氣似地又把這些句子念一遍,可是一點也不含糊,還是這些字——一個個彷彿刻在石頭上似的,陷到了紙裏面。他對着胡大的臉子發愣:全身象有——不知道是一陣熱,還是一陣冷,總而言之是似乎跳進了一桶水裏。

“制服費!”

“什麼?”胡大吃了一驚。

“唔,唔。唵。”

制服就是操衣,他知道。上半年不是做過了么?他本來算着這回一共得繳三十一塊。可是這二十塊錢的制服費一加,可就……

突然——磅!房門給誰踢開,撞到板壁上又彈了回來。

房裏兩個人嚇了一大跳。一回頭——一個小夥子跨到了房裏。他的臉子我們認識的:就是桌上那張照片里的臉子,不過頭髮沒那麼光。

胡大拍拍胸脯,臉上陪着笑:

“哦唷,嚇我一跳,學堂里來么?”

那個沒言語,只膘了胡大一眼。接着把眉毛那麼一揚,額上就顯了幾條橫皺,眼睛掃到了他老子手裏的東西。

“什麼?”他問。

胡大悄悄地走了出去。

老頭把眼鏡取下來瞧着包國維,手裏拿着的三張紙給他看。

包國維還是原來那姿勢:兩手插在褲袋裏,那件自由呢的棉袍就短了好一截。象是因為衣領太高,那脖子就有點不能夠隨意轉動,他只掉過小半張臉來瞅了一下。

“哼。”他兩個嘴角往下彎着,沒那回事似地跨到那張方桌跟前。他走起路來象個運動員,踏一步,他胸脯連着腦袋都得往前面擺一下,彷彿老是在跟別人打招呼似的。

老包瞧着他兒子的背:

“怎麼又要留級?”

“郭純也留級哩。”

那小夥子臉也沒回過來,只把肚子貼着桌沿。他把身子往前一挺一挺的,那張方桌就咕咕咕地叫。

老包輕輕地問:

“你不是留過兩次級了么?”

沒答腔,那個只在鼻孔里哼了一聲。接着倒在桌邊那張藤椅上,把膝頭頂着桌沿,小腿一盪一盪的。他用右手抹了一下頭髮,就隨便抽下一本花花綠綠的書來:《我見猶憐》。

沉默。

房裏比先前又黑了點兒。地下磚頭縫裏在冒着冷氣,老包兩隻腳彷彿踏在冷水裏。

老包把眼鏡放到那張條桌的抽屜里,嘴裏小心地試探着說:

“你已經留過兩次留級,怎麼又……”

“他喜歡這樣!”包國維叫了起來。“什麼‘留過兩次留級’!他要留!他高興留就留,我怎麼知道!”

外面一陣皮鞋響:一聽就知道這是那位表少爺。

包國維把眉毛揚着瞧着房門,表少爺象故意要表示他有雙硬底皮鞋,把步子很重地踏着,敲梆似地響着,一下下遠去。包國維的小腿盪得利害起來,那雙腳彷彿挺不服氣——它只穿着一雙膠底鞋。

老頭有許多話要跟包國維說,可是別人眼睛盯到了書上:別打斷他的用功。

包國維把頂着桌沿的膝頭放下去,接着又抬起來。他肚子裏慢慢念着《我見猶憐》,就是看到一個標點也得停頓一兩秒鐘。有時候他偷偷地瞟鏡子一眼,用手抹抹頭髮。自己的臉子可不壞,不過嘴扁了點兒。只要他當上了籃球員,再象郭純那麼——把西裝一穿,安淑真不怕不上手。安淑真准得對那些女生說:

“誰說包國維象癟三!很漂亮哩。”

於是他和她去逛公園,去看電影。他自己就得把西裝穿得筆挺的,頭髮塗著油,塗著蠟,一隻手抓着安淑真的手,一隻手抹抹頭。……

他把《我見猶憐》一摔,抹了抹頭髮。

老包好容易等到包國維摔了書。

“這個——這個這個——那個制服費,……”

沒人睬他,他就停了一會。他摸了三分鐘下巴。於是他咳一聲掃清嗓子裏的痰,一板一眼他說著繳學費的事,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會說錯似的。他的意思認為去年做的制服還是嶄新的,把這理由對先生說一說,這回可以少繳這意外的二十塊錢。不然——

“不然就要繳五十一塊半。這五十一塊半——現在只有——只有——戴老七的錢還沒還,這回再加二十……你總還得買點書,你總得……。”

停停。他摸摸下巴:又獨言獨語地往下說:

“操衣是去年做的,穿起來還是象新的一樣,穿起來。繳費的時候跟先生說說情,總好少繳……少繳……”

包國維跳了起來。

“你去繳,你去繳!我不高興去說情!——人家看起來多寒傖!”

老包對於這個答覆倒是滿意的,他點點腦袋:

“唔,我去繳。繳到——繳到——唔,市民銀行。”

兒子橫了他一眼。他只顧自己往下說。

市民銀行在西大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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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氏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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