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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苒青,近來過得好嗎?”安娜關切地問。

“怎麼說呢?”苒青嘆口氣:“還過得去吧,只是總不開心,非常沮喪。”

“你是不是太孤單了呢?一個人住嗎?”安娜的眼神很真摯,一抬腿,坐到了苒青的桌上。

“和一對美國夫婦還有一個日本女孩合住。可是沒什麼可和他們說的。可能是文化差異吧。”她自嘲道。

“你有中國朋友吧?”

“有幾個,可也是不這麼談得來。即使和他們在一起,我也覺得孤單。”苒青一手托腮,語調里透出一種很壓抑的東西。她說的是實話。

“我剛來時也是這樣。沒有朋友,一到周末就嚎啕大哭。”安娜表現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樣子:“後來,我就去看心理醫生。在那兒,我認識了一些和我有類似情況的外國學生,大家一談,心裏就輕鬆多了。”

苒青不怎麼相信。在國內時,即使她有那麼幾個好朋友,也常常是覺得孤獨寂寞,覺得自己和別人格格不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記得出國前,有一天晚上,也是深夜,那幾個常和她在一起玩的小哥們在對面的房間裏搓麻將。平時,她總是陪伴他們,給他們做夜宵,但那晚因第二天得給學生上課,就先回房間了。

她那時是一個人住。一間屋子,大大的,除了一張床,就是一張書桌,還有一個裝滿了書的原木書架。四周空空蕩蕩,牆壁是慘白的顏色。她躺在床上,熄了燈,瞅着窗外婆娑的梧桐葉子出神。小哥們的吵鬧歡笑聲不時傳來,她聽得見,可覺得那是在另一個和她無關的世界。她不知自己是誰,她覺得白天的自己和晚上的自己不是一個人。她睡不着,打開收錄機,聽那首不知聽了多少遍地歌:

輕輕地捧着你的臉替你把眼淚擦乾這顆心永遠屬於你從此你不再孤單……

誰能擦乾我的眼淚,誰能對我說他的心永遠屬於我!苒青很是傷感。她想着張帆,他們剛領結婚證不久,為的是張帆以後可以通過“陪讀”出國。可對她來說,張帆好象還是陌生人!他們相識三年,什麼時候張帆說過“這顆心永遠屬於你,從此你不再孤單”呢?也許張帆愛她,可他從沒對她說過“我愛你”,他只是說他再也不會去找別的女人。苒青沒有一種相屬的感覺,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完完全全地屬於一個人!心,不再動蕩,不再漂泊。

可她停不下來。在她的感情世界裏,彷彿總是沒有驛站,沒有終點,她只能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掙扎。她好累,好疲倦。如果前面有棵大樹,讓我停靠,磕盡鞋裏的泥沙,那麼,我不再流浪,不再漂泊。她常這樣想。可是……張帆是個很忠於感情的人,也許,他就是那棵大樹,苒青卻沒有結束旅途,她掙扎着,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她魂縈夢系的一切,她所希望自己擁有的一切。“我吃了那麼多苦頭,付出那麼多,不是為了這一些,不是!”每當朋友們勸她現實一點時,她總是這樣回答。為了哪些?她並不知道。

苒青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她開始煩躁不安。頓時,對門傳來的聲音使她十分惱火。特別是麻將牌在木桌上“唏哩嘩啦”的響聲,利鋸一樣拉扯着她的神經。她按耐不住了,咬住牙關,不讓自己歇斯底里地喊叫起來。她趴到床上,用枕頭壓住自己的頭。不要這樣,不要!

她跳下床,光着腳,只穿着短短的睡裙,開了門,一步闖進對門的屋子:“你-們-能-不-能-輕-一點?”她咬牙切齒地吼道。她的頭髮亂蓬蓬地披着,臉漲得通紅,兩眼冒火。他們待她如同手足,平時事事讓她。不過,也從未見她發怒,只是有時很能撒嬌。所以,他們也沒在意,繼續專心玩着,其中一個還打趣說:“苒青,不讓你玩你忌妒了是不是?你根本不夠格。”另一個說:“快回去睡吧,明天你不是還要上課嗎?去晚了,學生又要去系主任那兒告你了。”苒青上課敷衍了事是有名的。

苒青全身抖動着,不再說話。她在門口呆立了幾秒鐘,三步兩步闖到桌前,三下兩下把麻將全推到地上。他們這才知道,苒青是真火了。但他們也沒說什麼,在桌上墊了一條浴巾,繼續玩。

苒青回到房間,怔怔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她下意識地把收錄機開到最大音量,是節奏強烈的搖滾樂。隔壁的人“咚咚”地敲着牆壁,她也不理睬。

“受不了,真受不了。”苒青象一隻被圍困的野獸一樣,在屋裏竄來竄去。她不知自己想找什麼,想做什麼,不是因為他們的吵鬧,不是,她明白,她只是覺得無望,覺得悶覺得對一切都很失望,很絕望,一切都不是她想像的,不是她想要的。沒有人能懂她,沒有。

她開始流淚。那震耳欲聾的音樂,更給她一種被困孤島的感覺。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她無處可去。逃與不逃都是死路一條。別人都在岸上好好地活着。她面前沒有燈光,她什麼都看不見。這些“哥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每天都很快樂。張帆離她很遠,他從來不知道她。她痛苦地發現,她的世界裏,只有她自己。她開始無聲地流淚……

第二天,苒青去醫院看神經科。她含着淚對那個老醫生說:“我有神經病。我睡不着覺,睡着也是老做惡夢。我好孤單,可覺得孤單時又不願和人打交道。我經常哭,覺得活着很沒意思。”

老醫生慈善地看着她,笑笑說:“你沒病,可能是過於多愁善感,造成神經衰弱。吃點中藥吧,凡事想開些。”他給苒青開了一副中藥方。苒青沒吃,她知吃了也沒用。

為什麼總是逃脫不開那種孤獨和寂寞!苒青很是不明白。

“苒青,這兒有男朋友嗎?”安娜笑着問她。

“這……”苒青想起達明。但她知道,辦公室的人都知道她是結了婚的人。“沒有,”她否認道。

“啊!”安娜吃驚地揚起眉毛。“你們中國人真不可思議!你一個人,一個人!難怪你不開心呢。”安娜叫起來。

“安娜,難道你不知道我已結了婚嗎?”苒青為自己感到噁心,她不明白為什麼要裝出一副忠貞的樣子來。大概是還脫不了中國人的虛偽吧?

“可他還在中國!你們也算夫妻?”苒青知道,安娜本來在波士頓有個未婚夫,後來嫌太遠,分開了,在康奈爾又找了一個。

“他過段時間就會來美國了。他們單位規定我出來一年以上他才可以申請出來。”苒青知道安娜不會明白這些。可事實的確是這樣。剛來幾個月,苒青就把銀行證明寄回去了,但張帆的學校沒批准他。苒青有時覺得這是天意。如果張帆上個學期能來,她寒假也不會去達明那兒,她的日子也就不會是這樣,有這麼多苦痛。這是一種無法訴說的苦痛。她也悲哀--夫妻團聚的機會,竟完完全全要受賜於人!

“可無論如何,你得有人陪伴。一個人,”安娜做了個極痛苦的表情:“太難了。要不要給你找個墨西哥男孩?”

苒青大笑起來。“謝謝你,安娜,用英語談情說愛我會覺得不舒服的。”在苒青看來,只有中文才能表達明出那份纏綿、那份惆悵、那份熱烈和那份痛楚。她從沒想到要和其它國家的男人攪和到一起。

即使有達明,她還是孤獨。從這兒到紐約開車至少五個小時,她不會開,也沒有車,每次都是坐“灰狗”或達明和別人的車去,每次都是很疲倦。疲倦得她有時真想把這一切畫上句號。苒青何曾有他陪伴!

還有另外一種孤獨。躺在達明懷裏,她還是孤獨。當兩個人的肉體結合得毫無空隙時,她仍然覺得她和他之間還有長長的一段距離。那是永遠也不可能走完的。每在這種時候,她總是詫異,剛剛這樣相親相愛的兩個人,實際上,彼此十分陌生。不要說什麼心心相通,脈脈相連,就是她對他的這份苦戀,他又如何能懂?她為他付出的那一切,他又怎能知曉?苒青常為此憂傷。世界上,還有比心愛的人不懂自己更為落寞的嗎?你在為他流淚,為他痛苦,為他犧牲,為他絕望,他卻隔岸觀火,冷冷地看着這一切。

夜靜如水的時候,在心裏靜靜地和他對話。告訴他:愛你,用生命……風搖動窗外的樹葉“沙沙”做響,一股冷氣,從玻璃縫中持續不斷地透進。期盼他有迴音,期盼自己的脈搏紊亂,因為那將是他思念的電磁波在干擾,期盼他走進自己的夢,握住自己的手……什麼也沒有。即使用心對話,何曾有迴音!不眠之夜,看月影西移,祈求他黎明時走進,為自己拭去眼角的淚花;血色黃昏,拖着疲憊的腳步,盼望信箱裏有他一紙素箋……什麼都沒有。

“安娜,你愛你男朋友嗎?”苒青想輕鬆些。

“我很喜歡他。他挺有趣。不過,我發現藝術系有個巴西人挺不錯呢。昨晚我們一起去酒巴跳舞去了。當然,我現在的男朋友不知道。”安娜很得意。

“你會和他結婚嗎?”苒青很認真地問。

“怎麼可能!我從來還沒想到要結婚呢。那是四十歲的事吧。我找男朋友,只是為了不孤獨而已。”

苒青理解,她可以理解一切人。可是她自己做不到。她選擇一個男人,肯定是因為愛他。既然愛,她就想長相守。本來,在國內時,她就自認為是最解放的了,因她總是說“相愛就相守,不一定有婚姻。”她愛達明,她希望不要分離。所以,她老是有種怕失落的恐慌。失去他,我會死的,她常這樣想。

“安娜,如果你和他分手,會難過嗎?”苒青在任何一次感情起伏中,都要受許許多多的苦。

“不一定。如果他是最好的,我當然會難過。如果不是,可能不會。”

“可你們在一起很長時間,分開總是不容易吧?”

“為什麼不容易?說聲再見就行了。若真處得不錯,以後還可以做朋友嘛。”

苒青是做不到的。她想,除非愛得不深,才會這樣洒脫。要麼永不相遇,要麼永不分開,沒有別的選擇。如果相愛已深,分手後任何的接觸都只能是一種回憶的痛楚。有時,她很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割捨不下這麼多?情感上,她總是完全地投入自己,受苦太甚時,她也希望能淡泊一些,可她總是瀟洒不起來。她想這也許是文化的緣故。中國人過於重情,實際上,也許過於重虛,不務實。西方人處理感情的方式常常使她目瞪口呆,但她就是學不會。

達明也曾對她講過:“我們可以是好朋友。”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太貪婪,總不想放棄得到的那些。雖然,她有時也很清醒:放棄與得到之間,並沒有什麼區別。世界上,沒有對於人生永恆的東西。得到之後,也許發現,那並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時就會自動放棄;但在沒有得到之前,她無論如何也是不會放棄的。

達明並沒有使她少些孤獨,自從一切開始后,她更覺孤獨。特別是在她覺得受了傷害卻又無從訴說的時候。她思念他,呼喚她,每一個夜晚,都因此變得漫長起來。失眠時,她流着眼淚默念他的名字;入睡后,夢裏她四處找他,最後只能站在風裏悲傷地哭泣……因為愛他,每天下課後她都把自己關在屋裏給他寫信,打電話,不想見人,不想與人交談。她總覺得自己只要一開口,就會在別人面前失聲痛哭。她逐漸地遠離他人。達明經常狠狠地傷害了她,她痛不欲生,卻又難以訴諸於人--這時,她就會有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

“苒青,不要在意太多,不要追究太多,不要想結果。那麼你就會快樂好多。”安娜哲學家般地勸道。苒青深有同感。但是怎樣才能做得到呢?她的天性就是在意太多,追究太多,太想知道結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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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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