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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不用了。”苒青根本不想去學校。她不知是不是還有別人象她這樣常逃課。她的課最早的是早上十點,但她還是隔一、兩個星期逃一次。她根本對那些不感興趣。她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張帆來信說他申請出國被拒絕了,單位不批。規定從一月一號開始,凡申請出國探親者,須配偶在國外一年以上方可批准。張帆一月三號收到苒青寄給他的所有材料,新規定剛執行了兩天。苒青懷疑自己潛意識裏也許並不想張帆來,不然,她完全可以早一些時間給他寄材料。張帆信上說他因此很沮喪,什麼事都不想做。苒青不但沒為他擔心,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煩。她覺得張帆想來美國並非是要和她團圓,而是他只是想來美國。就象他們結婚並不是因為張帆說“我愛你,我們結婚吧”,張帆永遠也不會這樣說。而是苒青說“我如果能出去,一定把你帶出去”。苒青從沒想到要出去,是張帆為她聯繫的。張帆聯繫了兩、三年也沒拿到資助,就說給苒青試試,也許苒青的運氣好些。他給苒青造了假的成績單,蓋上用肥皂刻的圖章。結果苒青的運氣真的好,聯繫了三個學校兩個給資助。她沒食言,拿了護照的第二天就和張帆領了張結婚證。雖然因為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去領結婚證的來迴路上他們一直在吵,以致於苒青氣得那天中午飯都沒吃,可法律上他們是夫妻。當然,苒青並沒把這些看得很重,不然,就不會有她和達明之間的一切了。只有當和達明之間的這一切給她帶來苦痛時,她才覺得有愧於張帆。張帆永遠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他說過不管和哪個女人結婚,他都會很專一。這是他的本性。有時她很怨張帆,如果不是他把她弄出來,她是不是就不會受這麼多苦呢?在國內好好獃着,過一種很清貧很浪漫很輕鬆的日子,不時地有“愛情”滋生,比在這兒忍受這種孤獨寂寞好多了。當然,假如不出來,她說什麼也不會結婚。她根本不想對任何一個人許諾一生。她至今還沒發現這樣一個人可以讓她愛一生許諾一生。

吃了午飯後,她看了會電視,也覺沒什麼意思。美國的電視片大都是娛樂片,在她看來,根本沒內容。她於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着外面發了會呆,心想還是去辦公室看看吧。

她穿上國內帶來的“鴨鴨牌”羽絨服,是那種說不清顏色的顏色,做工很呆板。大陸來的學生很多穿這種,所以單憑衣服苒青就可以判定是不是大陸來的。她知道很難看,但是也捨不得花錢去買。她的錢,捨得花的只是買食物和給達明打電話。況且,這種衣服倒是很暖和,特別是這種下雪天。

她扣緊領口,繫上帽子,微低着頭,慢慢悠悠地走着。因為天冷,路上行人很少,即便有那麼幾個,也是腳步匆匆。路邊停滿顏色不一卻都頭頂白雪的汽車,幾家主要為學生服務的書店、速食店、小百貨店的門都關着,看不見裏面是否有顧客。這些,苒青都熟悉了,可是,越熟悉,她越覺得陌生。在國內念書時,從宿舍到教室,不管遠近,都是在校園,只需要走那矮矮壯壯的法國梧桐間的柏油馬路。而在這兒,卻要穿過居民人口和學生人口一樣多的小鎮,才能到那沒有門的校園門口。所謂的校門,其實是一座橋,這端連着小鎮的“大學街”,那端便是校園了。橋下是一山澗,雨後往往水流很深,很急,現在已經結冰,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苒青從來不敢往下看,她怕那種眩暈的感覺。聽說有個日本女孩因為成績不好而跳進這條深澗自殺了,屍體第二年春天化了凍才找到。苒青想不管她的成績多糟她也不會自殺,能讓她死的,只是一個“情”字,特別是和男人之間的情。

康奈爾是美國八所“長春藤”學校之一,校園的美麗和學術的卓越一樣有名。校園坐落在山頂,俯瞰整個鎮區和咔由咖湖。校園依地勢起伏有致,溪流、湖泊、瀑布夾雜其間,更不用說大大小小的樹林、森林和草坪了。剛來時,苒青曾為片片綠緞般的草坪,草坪上活蹦亂跳的長尾巴小松鼠,涼爽沁人肺腑的森林,和波光漣灧的湖水讚嘆不已,在國內,連城市裏的公園都沒這樣漂亮呢。可是,時間長了,也就膩了。特別是這種陰陰冷冷的天,一切都隨天氣一起變得灰濛濛了。辦公室在系裏的計算機房隔壁,“吱吱”的打印機聲一直不斷。苒青去時,大家剛吃過中飯,正在聊天兒。苒青跟每一個人說聲“嗨”,便坐在自己的辦公桌邊聽他們議論系裏那個據說學術上很有名的女教授依達。苒青沒來之前,系裏的錄取通知書上說依達是她的指導教授,她給依達寫了封信,還寄了幾張照片呢。可來了后,不知為什麼,又換成了美籍華人珍妮陳,一個五十多歲從沒結過婚的老女人。“依達挺能幹呢,聽說她在哈佛念博士時就發表了很多在我們這領域影響不小的論文呢。”金髮碧眼,丈夫在鎮上一家建築公司做工人的凱琳說。苒青很喜歡她,因為她很熱心,耐心,苒青上課時一個字也聽不懂,一堂課下來,筆記本上總是白紙一張,凱琳就把自己的筆記複印一份給苒青,苒青不明白的地方,她就解釋給她聽。“太能幹的女人總是不怎樣。不然,她怎會離兩次婚?”向來尖酸刻薄的另一美國女生瑪麗說。她個子比苒青還矮,大概只有一米五五左右,又胖,所以,二十八、九了,連個男朋友也沒有。她說話向來沒人願聽,在辦公室人緣很差。也許是她心裏很自卑吧,所以她就用尖刻做保護層?“她太瘦,連個屁股也沒有。又神經質,你看她上課時雙手總是在腹前攪來攪去。”胖胖的,有着碩大臀部的印度學生杜兒咖,眨着她的大黑眼,撇撇她的棕色大嘴說。杜兒咖來自印度的名門望族,卻很平易近人,雖然說話常很“噎人”。

所有的人都笑了。連那兩個從不加入女生談話的美國男孩傑夫和司考特也忍俊不禁。這一年,共來了十個研究生,只有他倆是男的,便顯得非常珍貴了。傑夫一來就被高年級的一個女生纏得緊緊的,氣得別的女生見了她就瞪白眼。司考特是同性戀。他高大俊美,一頭齊肩金髮在腦後紮起一條馬尾巴,走路慢騰騰的,從背後看,很象一個女郎。苒青很驚訝他怎會有那麼紅艷的嘴唇,真可以說是嬌艷欲滴了,讓人產生一種想吻的衝動。她本以為司考特在他的“愛情”中扮演女人角色,可當他在一個“派對”上把他的“達令”介紹給她時,她愣了。他的“女朋友”是個紐約“唐人街”出生的華人小男孩!他又瘦又小,腦後一縷黑髮長及腰際,見了司考特,總是小鳥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邊。而司考特的那份柔情,可能會使所有在戀愛中的男人自愧不如。他看那華人小男孩時的目光總是溫柔似水,含情脈脈,一會兒給他拿飲料,一會兒拿零食,無微不至。司考特曾對苒青說,同性間的愛和異性間的一樣熱烈、纏綿,可苒青怎麼也不明白兩個男人怎麼做愛。但她不好意思問。“你們都別這麼刻薄了吧,”一向厚道的上海女孩曉晴說。她和苒青同一導師,平時也是對苒青很照顧。“依達也挺可憐,好不容易嫁了個她喜歡的,又出車禍死了。一個人孤單單的,連個孩子也沒有。前些天她還和我說起來要去收養個小孩,不然太寂寞了。”

“可我上星期去文學院的聚會,看到她坐在一個小男孩的膝上。後來人家告訴我說他是心理系的研究生,比依達小八歲呢。”總是化妝濃得象女鬼似的韓國女生惠江說。有次可能是惠江沒來得及化妝,苒青看到她的臉坑坑窪窪,還有好多黑點。

苒青覺得很厭煩。別看她們背後這麼說依達,當面還不是照樣巴結她?惠江和瑪麗選了依達做論文答辯委員會的主席。看來外國女人和中國女人一樣地喜歡背後說人長短。人的劣根性都是一樣的。也許看到了苒青臉上顯出的不耐煩,曉晴走過來,拍拍苒青的肩,小聲地問:“苒青,這些日子過得怎樣?”

“還好,老樣子。”苒青很疲憊地笑笑說。她們在一起總講中文,儘管辦公室有人抗議,她們也不理睬。中國人之間講英文,總覺怪怪的。“她們這麼這樣講依達壞話?真殘忍。”

“是啊,沒多大意思。我要去計算機房,你呢?”曉晴背起書包。

“我去圖書館看中文小說得了。”苒青打個哈欠說。

外面雪已停了。灑過鹽的路,雪化成水,把路邊的雪也染成灰褐色,很是醜陋。苒青無精打采地走着,黑色帆布書包長長地拖至臀部。她不記得自己在國內時曾有過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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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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