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釋前嫌

冰釋前嫌

是誰?

一聲警覺而粗獷的聲音傳進我耳里,嚇我一跳。驀然睜眼,天已微明。原來自己靠在別墅門口的台階上睡著了。

晨靄中,一個精瘦的小保安片腿搭在自行車上,手扶車把望着我,那張臉活像在長安街上撞見一隻走在人群中的大猩猩。

我生怕被汪梅蘭和小保姆聽見,趕緊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拍拍褲子,又把壓皺的T恤衫扯了扯直。瞥他一眼小聲說,瞎喊什麼。

小保安警惕地盯着我,你是咋進來的?

我理直氣壯地說,當然是從大門口進來的。難道我能飛進來?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來的,反正在大門口下了車,也沒人來問,就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了。大概看門的保安那時候正好去廁所了吧。只是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或許,我早就想來,卻沒找到合適的借口罷了。

小保安還不罷休,非要接着再問,你找誰,為啥要坐在這裏?

管着嗎。我又急又氣,我住這裏。說完這句話,我心虛地朝旁邊看了一下。

你住在這裏咋不進去呢?

我……我忘了帶鑰匙。

撒謊!我在這裏已經工作兩年多了,7號的業主我認識,從來就沒見過你。

我氣得頭頂冒煙,你沒見的人多了,你算老幾呀?

小保安的自尊心頓時受不了,扯着脖子說,我是不算老幾,但我的職責是保障業主的安全。你跟我去保衛部走一趟吧。

我更急了,聲音也大了起來,憑什麼呀,我幹嗎要跟你走,老娘就不離開這裏,半步也不離開。

我們在汪梅蘭家門口大吵了起來,一吵架我就顧不得那些,聲音越來越大。不一會兒,樓上的窗戶開了,接着一聲驚訝而喜悅的聲音,恬——恬!

我膽怯地抬頭朝樓上望去,只見汪梅蘭身穿白色真絲弔帶睡裙站在窗口,眼神里又是激動又是詫異。

我還沒來得及考慮怎麼跟她開口呢,她已經光着腳從樓上跑了下來,徑直來到我面前。她就這樣真空穿弔帶衝到了我面前,那種急切就像困在沙漠裏三天沒喝水,突然發現一個泉眼似的。但她還是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兩隻手停在半空,就那麼怯怯地柔柔地望着我,渾然沒有發現旁邊還站着一個小保安。

小保安似乎有些尷尬,趕緊朝她解釋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我還以為她是……

汪梅蘭馬上對小保安說,她是這兒的,她是我的……她……她住在這裏。

小保安趁機飛快地偷看了一眼汪梅蘭弔帶里包裹着的豐胸,一蹬腳踏板,離開了汪家別墅。

天已漸漸亮了起來。不知名的小鳥在院子裏歡唱。

門口只剩我們倆面對面地站着。

她的臉上已經拆線,留下一道明顯的疤痕,那是我親手製造的。我的心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因為懊悔,因為內疚,因為心裏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跟她說什麼。她就一直那麼怯怯地緊張地望着我。我最怕見到這種眼神,最怕置身於這種尷尬境地。慌亂中趕緊找了個借口說,哦,那什麼……上次我有個東西拉在這裏了。

汪梅蘭比我還要幼稚,向來我說什麼她都相信,馬上認真地問,拉什麼了?拉在哪兒了?

嗯,我……的唇膏拉在衛生間裏了。說完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大嘴巴,一支唇膏犯得着從北京打車來取嗎。

大概小保姆也被外面的嘈雜驚醒,開門出來。她聽我說完,馬上接茬說,恬恬,我去幫你取吧。說完衝進門去。

我暗怪小保姆多事,心說你這不成心讓我難堪嗎。

誰知小保姆又沖了出來說,阿姨,恬恬,你們怎麼都站在外面說話呀,快進家裏來呀。

汪梅蘭如夢初醒,馬上說,是啊,是啊,恬恬,快回家吧。

我突然發現小保姆伶俐聰明,可出於面子還要推辭一番,不了,不了,我就不進去了。我馬上要回去上班呢。

汪梅蘭立刻又沒了主意,忙朝小保姆望去。

小保姆趕緊說,恬恬姐,現在時間還早着呢,快進家洗個臉,吃了早飯再走唄。

對呀,對呀,在家吃了早飯再走。我開車送你。汪梅蘭趕緊附和。

早飯非常豐盛,有豆漿、油條、包子、小米粥、煎雞蛋、牛奶和麵包,還有三、四道小菜。我放開肚子飽餐了一頓,吃得滿腦門是汗。

汪梅蘭就坐在我對面,她幾乎沒怎麼動筷子,就像過去一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只是每當我的眼神與她對視,她會急忙閃開,假裝若無其事。

回北京的路上,車裏氣氛仍有些尷尬,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後來大概是我說了一句,這裏比北京涼快多了,她又接茬說可不是嗎,橫亘在我們之間的堅冰才漸漸融化。只是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開幾個月前那件事,當它從來沒有發生。

說實話,我特別想知道當年她和老爸老媽的三角關係以及有我之後所發生的全部事情真相,但我更清楚現在還不到打聽的時候。早晚有一天她會告訴我,至少她會用另一種形式告訴她的讀者,不是嗎?

快到三元橋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老媽的囑託,就說,我媽她臨走的時候讓我告訴你一句話。

告訴什麼?

我突然猶豫了一下。之所以猶豫倒不是不便複述,而是我叫汪梅林老媽叫習慣了,現在當著汪梅蘭的面又叫了出來,我怕她難堪。其實這種顧慮也真多餘,老媽儘管沒有生我,我卻是她親手帶大,這二十三年的深情厚愛是永遠無法抹去的事實。心裏沒有障礙之後說話就輕鬆多了。我說,老媽說她很抱歉,這些年她也對不起你。

車突然顛了一下。汪梅蘭似乎非常激動,馬上就問,她真這麼說?

嗯,我點了點頭,她的原話是我很抱歉,這些年我也對不起她。

汪梅蘭不知不覺輕輕叫了聲,姐。

車裏的氣氛似乎又變得有些凝重。

我直後悔自己多嘴,趕緊沒話找話,可一時又想不出什麼,只好隨便抓了一個說,嗨,最近,我也幹了一件蠢事。

哦。汪梅蘭詢問似地看我一眼,等着我往下說。

話一出口我不禁猶豫了起來,因為自己跟老孤的故事與當年汪梅蘭和老爸的故事是那樣的相似,簡直可以說有其母必有其女,兩人的經歷不啻於真實再現。不可否認我身上流淌着她的血,自然也繼承了她的因子。到了這種時候,我也就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當即鼓起勇氣說,我愛上了一個有家室的男人,現在遇到麻煩了。

汪梅蘭立刻緊張起來,怎麼?你……懷孕了?

到底是親生母親,一猜就八九不離十。我苦笑了一下說,不錯,是有人懷孕了。不過不是我,是他老婆。

哦。汪梅蘭像是舒了一口氣。

可是,我也差點懷孕。我特意若無其事地說,前幾天我例假推遲了,嚇得我魂飛魄散,那兩天緊張得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恬恬!汪梅蘭心疼地回頭看我一眼,握着方向盤的手伸了過來,可伸到我的身邊她又停在那裏。

說真的,我特別希望她能伸過手來撫摸我的臉,胡嚕我的腦袋,就像過去一樣隨便地摟着我的肩膀說笑。可這些話我說不出口,更不好意思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臉上。畢竟我已經長大了。我忙把這些念頭拋開,輕鬆地說,不過後來沒事了。

汪梅蘭急切地問,他知道這些嗎?

不知道。

他是誰?幹什麼的?

嗨,別問了。我裝得更加若無其事,這也不怪他,我是自願的。他有家我知道。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我一點都不後悔,一點都不後悔愛上他。

恬恬,汪梅蘭痛心地搖了搖頭,都怪我,這都怪我呀。

我趕緊聲明,這跟你沒有關係。

怎麼能沒有。她突然緊張地望着我,那你們現在……

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心裏很矛盾。

車裏又靜默了下來。

我望着汪梅蘭,你說我該怎麼辦?

汪梅蘭轉臉看了我一眼,苦澀地說,我想我是最沒有資格告訴你應該怎麼辦的。我就是個最大的失敗者。恬恬,你是個聰明孩子,一定知道應該怎麼做。

我當然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去做又是一回事啊。

我的心旋即痛了起來。

下車前,我突然想起了另一個一直縈繞在我心頭久久不散的疑問,抓緊時間說,對了,我老媽……她是不是不能生育啊?

你聽誰說的?

沒人說,是我自己猜的。

不,她能。上大學前她已經懷孕,可是大學生不能生孩子,她只能做了流產。後來為了你,她又特意做了結紮手術。

我不明白地問,她為什麼要結紮?

汪梅蘭嘆了口氣,姐姐是怕自己再生孩子就不能把所有的愛都給你,她是為了你,為你做出這樣的犧牲啊。

老媽臨走前說過的那些話又浮現在我耳邊,那時候我怎麼也想像不出她使用了什麼卑鄙手段,現在我才明白,她那是破釜沉舟向老爸和汪梅蘭表明她的心跡呀。

可我值得她做這樣大的犧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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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不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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