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戰爭結束
果然一切如高恭所料,一波打下去,下一波轉瞬又來,官兵不知疲倦地攻上來。皇帝看來這次是鐵了心要讓高家莊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輿論攻勢在皇權面前不堪一擊,關於高家莊的一切現在已經成了敏感詞,絕對沒有人敢討論了。持久戰,註定的只是失敗。一切堅持不過是讓死變得更壯烈一些罷了。
不過七八天的時間,三千人只剩下二千,雖然比起敵人的傷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高家莊只不過是個莊子,被圍之後,補給已經跟不上了。最可怕的是屍體無處處理,埋都埋不下了,只能燒掉。可是,死去的都是自己的親戚兄弟,連全屍都不能留,整個高家莊處於一種強大的悲哀當中。就算是高恭也不能讓這種死亡的絕望緩解一點。
對死人這件事感覺麻木。楊靜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從前,楊靜覺得,人,不分貴賤,命都大如天。到了這裏,楊靜才發現,所謂的“命如草芥”是如此真實。看着燒屍體的濃煙滾滾上天,楊靜覺得自己很幸運,幸好自己現在不是個活人。不然的話,天天見到死人的同時還得聞着死屍的味道,那還不得瘋掉?五里山儼然已成了座活墓,除了官兵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不長眼的傢伙上山了。高家莊外死的人比高家莊更多,而且多多少倍楊靜也說不清楚。有了生化戰,有了周定睿的不合常規只求結果的殘酷戰術,楊靜已經習慣把慘呼當做鬼生的背景音樂。
倒是周定睿已經很久沒有合眼了。對於他這樣能看得見鬼魂的孩子來說,戰場是個太殘忍的地方。楊靜不知道在他眼裏現在的五里山是付什麼模樣,漫山遊魂還是滿耳哀嚎?楊靜只知道這孩子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每天把一雙佈滿紅絲的眼瞪得圓圓的,似乎生怕一不小心自己就會閉上再也醒不過來一樣,有一種特別緊張特別壓抑的感覺。嘴唇也抿得死緊,起了皮起了水泡,卻從不主動吃飯也不主動喝水,還一徑兒地在為這場註定了結局的戰爭苦思冥想。這樣堅持的孩子讓楊靜忍不住心疼。
其實沒有那麼難打,只要不顧性命的強攻,不管不顧,踏着炮灰往前沖,高家莊必然滅亡。楊靜覺得這個過程太痛苦,恨不得快點過去,直奔結局,讓周定睿也能放鬆下來歇息歇息。高家莊的人也有些撐不住了。抵抗已經成了習慣而已,其實都在等待那一刻,甚至也為那一刻做好了準備。對於高家莊庄眾,楊靜非常吃驚,這些人的忠誠幾近死士,如此絕望的情況,竟然沒有人反叛而出。最奇怪的是,官兵似乎也完全沒有用溫情政策意思。看來高恭的身份真的非常特別。
又過了十天,楊靜飄到官兵兵營,看見了攻城車與攻門柱,知道她們是要強攻了。回去把這事一說,周定睿就開始佈置戰術,所有人都從悲傷中嚴肅起來,象螞蟻一樣,迅速準確。
“楊靜。”楊青野這些日子以來身心俱疲,才養好的身體再次崩壞,前天起已經無法起床了。
“我在。”楊靜看着楊青野瘦成骨頭的青慘慘樣子,心中微揪,說不清什麼滋味。是這個女人帶領自己了解這個世界,而她也是自己這未來的一世的母親。雖然“母親”這兩個字無論如何叫不出口,但對她還是非常感激的。
“就是今天了嗎?”
“嗯,出不了半夜。”
“請你,請你……”楊青野可能一輩子沒有如此真切地求過人,一時倒有些訥訥起來:“請你照顧好你的父親。念恩他……是個好男人。與我在一起是委屈了他。如果,如果……有合適的人,你就讓他再嫁吧。”
“誒?”楊靜有些驚訝。自己不是瞎子,當然明白得很,楊青野的愛情世界裏只有一個人的名字那就是高恭。可沒有料到,臨到這個關頭,她念念不忘的竟然是何念恩!果然性比愛更容易讓人銘記嗎?
“好。”楊靜眨了眨眼,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哪怕是為了自己未來的生活,也不可能慢待了何念恩。孤兒在任何時代都是弱勢群體。
聽見楊靜的應承,楊青野輕舒了口氣,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又道:“楊靜,請幫忙把我與高恭葬在一起。”
“我是鬼。”無能為力。
“你有辦法,我知道。”楊青野不為所動。
知道個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預設了何念恩女兒的立場,楊靜對於楊青野與高恭的感情非常看不慣,雖然從先來後到的角度上來說,何念恩才是個小三兒,但楊靜就是不舒服,沒辦法。楊靜別別頭,沒出聲。
“黎軒本來並不姓黎。”楊青野並沒有再說共葬的事,而是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事。
“誒?什麼意思?”黎軒這個名字楊靜還記得,好象是周定睿的那個死去的師父,也是傳說中的常勝將軍。怎麼會突然說起她來?
“她本姓李,後為了一個男人闖了大禍,棄姓離家。而這個男人卻並沒有嫁給她,而是嫁給了一個姓周的女人。”
“周?周定睿……”這有什麼關係嗎?周定睿師父的陳年舊事楊靜並沒有興趣知道,倒是納悶楊青野在這個關頭突然提起來。
楊青野點點頭,緩了緩勁兒,才接着道:“李姓是天啟國的皇姓。”
“……”楊靜突然想起來,周定睿非要拜自己為師的原因--“請師父教我可以進皇宮的本事!”好大一個麻煩哦~~楊靜皺緊了眉。
楊青野說了大段的話,頗有些累。閉着眼睛好一會兒,楊靜差點以為她睡著了,她突然又道:“娶了那個男人的周姓女子在天啟國也是大大地有名。她是元寧二十七年的狀元,公認的才女,黎軒未改姓之前的摯友。最主要的是,她是定國公周濟的小女兒。不過,先皇駕崩未足一載,定國公即獲罪滿門抄斬,周姓女子也不能倖免。她的夫郎也殉情而死。周家當時只剩了因為一早嫁給了吏部尚書劉忠麒逃過一劫的她的弟弟。”
這就是那個連門都不讓周定睿的舅舅吧?楊靜沉默不語。知道楊青野說這麼一大段一定是意有所指。
“如果周定睿想進皇宮,我有辦法可以幫他實現願望。”楊靜最後說出了這句話。
“那你應該讓他來幫你打理合葬的事。”楊靜不以為然地說道。對於周定睿的這個想法楊靜從未放在心上。世間最虛偽的地方一是妓院一是皇宮,直性子的楊靜對二者都沒什麼好印象。也不認為周定睿這麼小的年紀所謂的理想有多麼值得堅持。聽了楊青野的話,更加認定這不過是大人們強加在小孩子身上的怨念罷了,不理也罷。
“可你是我女兒。”楊青野面不改色地盯着楊靜。
“我認為,這種事如果生前實不現,死後也不應該強求。最少,你應該問問那位高恭高員外的意思。”
“他不會有意見。”楊青野的口氣讓人意外地沉靜。
“你的意思是說,他竟然是屬意於你的?”楊靜不禁有些懷疑戀愛中的人是不是都智商低過傻子。
楊青野毫不在意楊靜的諷刺,點了點頭道:“是的。只是他搞不清楚。他與皇上之間的糾葛讓他忘了自己感情的真正歸屬。不然,他就不會這麼多年允許我在他身邊了。”
白痴。楊靜心裏只有這兩個字。世界上有的是這樣的男人或者女人,不愛別人卻喜歡別人愛自己,而且死活不放手的那種,這不就是賤嗎?無聊透頂的男女愛情故事。楊靜很想起身離開,但楊青野處於說遺言的狀態,離開就沒有再聽到她說話的可能性了。楊靜只能撇撇嘴,沒有說話。聽着外面異常的安靜,戰爭還沒有開始。
“青野。”楊靜一轉頭就看見高恭不知何時站在門邊,剛才他一定是以為楊青野在自言自語吧?高恭面無表情地看着楊青野,見楊青野有些激動地想要撐起身體來,立刻就走了進來,坐在床邊,親手按着楊青野重新躺下,才沉沉緩緩地道:“對不起,我累了。我們就此分別吧。”
聽了這話,楊青野本來明亮的眼眸瞬間一黯,閉上了眼睛。這一次,再也沒有睜開。楊靜看着高恭把頭埋在自己的膝里無聲地哭泣,壓抑又深沉。過了很久,外面響起了震天的嘶吼,戰爭打響了。高恭猛站起來,面無表情,要不是滿臉淚痕,楊靜根本無從判斷他曾經哭過。
高恭出去了,屋裏只餘下楊靜一人。可惜楊靜看不見真正的鬼。不過,想來,如果楊青野還在,一定會欣慰的。她愛的人為她痛哭流涕。值了。
看着衝天的火光,楊靜嘆息,道:“周定睿,我們走吧。”已經無可挽回了,官兵竟然在這滿是山林的五里山上使用火攻了,那真是豁出去了,不怕一直燒到皇城去嗎?不過,也確實有效,這樣的燒法,沒幾個人能活着出去。
“走?走去哪兒?”周定睿有些愣愣的,火光映着他的小臉蛋一臉迷茫。
“離開這裏,去找我爹。”楊靜想到何念恩那個男人,突然感覺到心裏很平靜,以他的習慣,他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師父也有爹?”周定睿回了回神,吃驚地看着楊靜。
“走吧。我帶你離開。”楊靜說著在前面帶起路來。
暗道里,周定睿神色不定,盯着楊靜,沉着童音道:“師父,你明知道有這麼一個暗道,為什麼不早說出來?!如果那樣的話,就不會……”
楊靜也平靜地回望着周定睿,打斷他的話道:“就會死更多的人。以高家莊人的忠誠來說,你覺得她們可能逃走嗎?”
“呃……不,不會……”周定睿一愣,剛才憋出來的那點氣勢完全沒了。
“那麼,如果讓離開的那些高家莊的男人孩子們知道這條暗道,他們會坐視不理嗎?”
“呃……也,也不會……”周定睿有些結巴了:“無,無論怎麼樣,也,也應該給他們一個機會啊……”
“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
“啊?”
“暗道只給我們這樣打算活命的人。”
“棄城而逃……”周定睿有些與自己的道德觀為難。
“你儘力了。結局如何已不是你能決定的了。這就夠了,並不是要你賠上自己的性命就能改變,又何必浪費。”
“浪費?!”周定睿抽抽嘴角。
“命,有的時候是很值錢的,特別是自己的命。”
囧。周定睿突然有些懷疑自己拜這個師父到底對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