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六
三兒梳起五尺長的大辮子,大紅辮根兒斜插一朵綠珠子花,緊身元寶小襖燈籠褲,抓地虎靴子粉絨球兒;活靈活現又是個女馬戲子,誰敢不改口管她叫三姑?
剃光頭的假小子不沾葷腥兒,只管踩道不綁票;梳起辮子的大姑娘卻開了齋破了戒,出馬頭一票就綁了龍蛋子和谷串兒兩個人。
五尺辮子一個月三寸,一年半時光張三姑並沒有閉門家中坐。龍蛋子走船、趕腳、打短工,廟會上踩高蹺,自樂班唱雜燴戲,柳蔭下聽大鼓書,張三姑那一雙熱辣辣的眼睛,都緊盯着龍蛋子出出進進,抬手動腳。
龍蛋子跟花滿枝沒有私奔,也沒有成親,還是上不了天下不了地,吊在了半空打鞦韆,只是野外相會一回一換窩兒。春天的蕎麥地,夏季的瓜窩棚,入了秋的青紗帳,數九隆冬鑽柴禾垛;有時十天見一面,有時半月會一回,換窩變日子也躲不過張三姑的能掐會算,聞風而至。
麥收之前麥壠里,風吹麥香月黑天。
“龍蛋子,咱倆熬到出頭之日哩!”花滿枝躺倒一串笑,笑聲脆又甜。
相隔三條麥隴,張三姑蹲着身子,扯起耳朵偷聽。
半個月前張三姑在蕎麥地里聽見,谷串兒家已經選定娶親的喜日,花滿枝一字一淚哭得像連陰天的毛毛雨,怎麼今晚雨過天晴轉悲為喜了呢?
原來,谷三千最近販賣牲口發了一筆小財,幾天前又買了八畝地,更覺得跟花家結親有失身份,找了個借口把喜日改了期,也不說定是今年之內,還是明年某月某天。恰巧,鄰村有個不大不小的財主,祖上曾當過河防局的幫辦,位在七品之下的小官兒。這個不大不小的財主膝下只有一女,自幼許配給縣城裏的一個官宦人家,不想今年春天出水痘,如花似玉的臉蛋兒一下子嘴歪眼斜滿面麻坑。縣城裏官宦人家也馬上翻了臉,撕毀庚帖退了婚。不大不小的財主只得自喬木遷於幽谷,不能高攀便下嫁,雖沒有張貼告示卻放出了口氣,哪個寒門小戶的俊小伙兒願娶他的醜八怪女兒,不但能得四十八抬嫁妝,還有一千塊大洋壓箱子。四十八抬嫁妝頂得上五間大瓦房,一千塊大洋能買二十來畝地。谷三千愛財如命不算奇怪,難得的是谷串兒也見錢昏花了眼,扔下花滿枝這個美人胎子,撿起了那個嘴歪眼斜滿面麻點的醜八怪。雙方這樁婚姻交易,正在秘密進行。
聽到這裏,張三姑心中暗暗叫苦,谷串兒娶了醜八怪,花滿枝嫁給龍蛋子,一個蘿蔔一個坑,可就沒有她的立錐之地了。先下手的為強,後下手的遭殃,她要一箭雙鵰,綁了龍蛋子也綁谷串兒;刀擱在谷串兒脖子上,花滿枝仍舊人歸原主,龍蛋子落得個孤雁一隻,自己跟他成雙配對。
張三姑雖是一條直腸子,粗中有細更能出奇制勝。
見人下菜碟兒,谷串兒可以劫掠;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龍蛋子智取為上。
谷串兒識文斷字又會寫地契對聯兒,是豆棚村的半個秀才,性情比龍蛋子柔和,心眼兒比龍蛋子精細,從小就不饞不懶不枉花一文錢。他見人面帶三分笑,說話也不野調無腔,行動坐卧比女孩家還守規矩。只有龍蛋子知道他是咬人的狗不齜牙兒,龍蛋子沒少遭他暗算吃他的虧;也只有花滿枝知道他嘴上乾淨心裏腌(月贊),一雙賊眼最愛偷看花滿枝上茅房,遞雙筷子摳一下花滿枝的手心,擦身而過蹭花滿枝的奶子。
張三姑下手那一天,谷串兒家正拔完了麥子。她把五尺長的大辮子盤起來,像頭戴一頂柳圈兒,脫下了紅褲綠祆換上了破衣爛衫,滿臉抹的是鍋煙子,身背一隻柳條大筐,整是個拾麥穗兒的窮婆子。
谷家的麥捆,碼起一溜溜的小垛,過晌天氣涼爽起來,套一輛花軲轆車拉回家去。谷串兒不敢歇晌,拎一隻綠釉水罐子,背靠地頭的傘柳看堆。田野上的熱風吹得他犯困,傘柳上的蟬叫更給他催眠。他剛一打盹兒,便擰一把大腿根兒,疼醒強睜開眼睛,便從頭到尾數一遍麥捆。十捆一垛,十垛一行,他都心中有數。
麥收時節的晌午,赤日炎炎似火燒,雖然雞犬熱得都不願動窩兒,偷麥子的人卻正好趨虛而人。谷串兒擰腫了大腿,掐紫了腦門,眼瞪得銅鈴大,看見一個窮婆子身背破筐慪接着腰,旁若無人一直向他家的麥田走來。走進麥田也不東瞧瞧西看看,搬起一個麥捆就扔進筐里,好像這塊麥田是她家的。
“放下!”谷串兒大喊一聲奔過去。
窮婆子不但沒有被嚇得住手,反倒又一手拎起一捆,不慌不忙退出麥田,也沒有抬一抬眼皮,看谷串兒一眼。等到谷串兒一步就能抵住她,窮婆子才像一隻黃雀驚飛而起,兩條飛毛腿一溜煙奔跑。
三個麥捆一斗麥子,好比從谷串兒胸南上剜下一塊肉,追到天邊地角,他也要奪回麥捆不丟一個粒兒。
這個窮婆子比他更捨命不舍財,奔跑着一個麥捆也不丟下;這就不得不跑跑走走,停停站站,谷串兒雖然已經氣喘吁吁,熱汗淋漓,口乾舌燥,嗓子眼兒冒煙;但是窮婆子趔趔趄趄,兩腿拌蒜,也已經是強管之末。谷串兒一身無掛,窮婆子卻不但有三個麥捆壓身,而且還有兩隻奶子是個累贅,最後一定人贓兩得。谷串兒緊追不放,不知不覺追到野葦叢生的河灣子,窮婆子陷入進退兩難的絕境;谷串兒喜不自勝一步騰空,卻只見窮婆子收住腳步,轉身扭臉嬉嬉一笑,扔下麥捆拋出一條繩索;谷串兒眼前一黑,兩腿一軟,便人事不知了。
醒來仍像夢中,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陣陣殺疼,想抬起手摸一摸,才發覺兩條胳膊被捆了個蘇秦背劍。雙手反扣在背後,兩腿也套着繩索;他知道自己被綁了票,慌忙大喊救人。嘴裏堵着一團破布,直捅到嗓子眼兒,吐不出字,喊不出聲。他想睜眼看一看上下前後左右,兩眼貼住兩塊狗皮膏藥,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那個窮婆子的調虎離山誘敵深人之計,落到了土匪手裏,裝進了肉票柜子,進來容易出去難;不大破錢財就消不了災,活不了命,他一連打了七八九個寒噤。
吱扭一聲門開,有人走進這間牢房;一陣涼風一股粉香,是個女人。
“谷串兒,你知罪嗎?”這個女人嗓音粗啞得有如狼豺之聲,從谷串兒嘴裏摳出破布糰子問道。
谷串兒馬上猜到她是那個偷麥捆的窮婆子,慌忙雙膝跪倒磕響頭,哀告道:“您老人家想嘗一嘗我家的新麥,串兒不該狗眼看人低;只求您老人家大人不記小人過,慈悲為懷留下我這條狗命,年年麥收時節都有孝敬。”
“哈哈哈哈!”女人的啞嗓忽然笑出銀鈴聲,“我偷你的麥子是假,想跟你結為夫妻是真;你是我的心肝肺葉小寶貝兒,我怎捨得手起刀落殺了你?”
“呵!”谷串兒失聲大叫,“您老人家……今年……高壽?”
“還小哩!”女人又癟起了兩片嘴唇,“一條大腿才十八。”
“媽呀!”谷串兒委屈害怕哭起來。
“谷串兒,你答應不答應?”女人把一口涼嗖嗖冷森森的鬼頭刀,在谷串兒的腦瓜皮上刮來刮去,一片片頭髮茬子颳了下來。
“答應,樂意!”谷串兒隨機應變不吃眼前虧,滿肚子苦水嘴皮子甜,“您老人家這麼瞧得起我谷串兒,是我的祖上陰德三生有幸,我怎敢……怎能狗坐花轎不識人抬舉?”
“二馬不同槽,你把那個醜八怪小姐拴在哪根樁子上?”
“我跟她剛暗中交易,編個瞎話兒就打退堂鼓。”
“還有個花滿枝,你跟她換過庚帖立過婚書哩!”
“那個丫頭身在曹營心在漢,許配了我卻愛的是龍蛋子,我退還庚帖撕了婚書,正是成全了她。”
“呸!”女人的一口唾沫啐在谷串兒的鼻尖上,“你這個見利忘義的小人,貪生怕死的孬種,喜新厭舊的賊子!”
這個女人的嗓子忽粗忽細,口氣也忽冷忽熱;谷串兒捉摸不定,如墜五里雲霧,只覺得凶多吉少,哎哎喲喲哭起來。
卻在這時,一個男人氣呼呼闖進牢房外的院子,一聲比一聲高喊道:“三兒,三兒!”
女人跳出肉票柜子,迎頭對面罵道:“你長着這張嘴,是吃五穀雜糧的,還是拉屎放屁的?”
“三姑娘,三姑娘。”氣呼呼的男人高腔換了低調,“你就是我張老砧子的三姑奶奶,也不能吃宮飯放私駱駝,背着公眾做自個兒的買賣呀?”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出馬上陣是為了招親。”
“那小子在哪兒?”
“我的炕頭被窩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