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辛苦能讓人成長嗎?
1
包裹在最大尺寸工作服底下的新首相的龐然巨體,令人聯想到退休的職業摔角選手。半白的頭髮,閃耀着看似陰險目光的小眼睛,在高爾夫球場上接受過充分日晒的皮膚,與身體比較起來嫌小的手,短短的手指頭,唯有體重幾乎不遜於征夷大將軍——小早川奈津子。未來,這二人將會被揶揄為"東西橫綱對決",只不過此時此刻,剛躲進立川的巨大災害對策基地里的新首相尚無從得知,自己一生之中最大的敵人已經在京都成立幕府之事。
"真是的,這個樣子,好不容易當上首相又有什麼意義?沒意思沒意思。"
五個吃光的特級鰻魚飯容器堆在桌上,嘴裏同時叼起三根牙籤,新首相發起牢騷。他的選區位於北陸,當某個業者在國家公園內建造高爾夫球場的時候,他因為出手相助,所以免費得到了一張市價一億元的會員證。他有一個夢想,就是在他當上首相之後,能夠搭乘直升機在那座高爾夫球場上降落,接受選區內一萬名小學生以北韓式的團隊體操歡迎。
可惜夢想歸夢想,現在的他卻只能關在這個沒有窗戶的水泥箱裏,而且僅有的樂趣只剩下吃東西,室內高爾夫球還有麻將而已。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滿腹牢騷的新首相,一看見剛踏入辦公室的男子,立刻破口大罵。
"喂,歐布施君,上哪兒去了?一聲不吭地溜得不見人影,你知不知道這樣子我很困擾啊?"
"首相,我叫布施。"
被那爬蟲類般的眼光扎了一下,新首相閉上嘴巴。比自己年輕十五歲的官房副長官實在不好對付,尤其是這幾天以來,他那種以恩人自居的言行舉止似乎有越來越強烈的感覺。
"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何必那麼認真呢?有什麼事情找我嗎?"
"醫院那邊有緊急消息傳來。應該這麼說吧,我十分鐘前找了通電話過去,他們說,前首相被一群自稱是美軍的傢伙給帶走了。"
"美軍?"
新首相的小眼睛瞪大到最極限。巨體一晃動,椅子就發出悲鳴。
"美軍要前首相做什麼呢?"
"是啊,真叫人不解。"
"喂,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我們出了三千億美元的資金協助美軍從事中東軍事鎮壓,還簽定了永久免費提供養沖繩基地的密約,他們不是應該立即認可政權的交替才對嗎?"
新首相的聲音近乎哀嚎。
"消息會不會有誤呢?假,假如前首相得到美軍支持而復活,把這次的事件視為一場政變的話,那我會不會被美軍給殺掉?"
"首相!"
無視於布施厭煩的聲音。
"聽說這座建築物在七級的震度之下,依然穩如泰山,不為所動。但若換成美軍的巡行飛彈或者是大型衝擊波彈的話,恐怕連一刻都撐不住吧。我,我不想要像中東的獨裁者那樣子,活生生地被澆死啊。"
"首相!"
"當初,我要是不勉強當這個首相就好了。都是你在一旁唆使,說什麼是大好機會……"
"首相!"
第三次不是用喊的,布施突然伸手朝新首相的桌面一揮,高高堆起的鰻魚飯盒飛了出去。其中一個打中了新首相的臉,其他的容器則發出巨響散落在地板上。驚訝的隨從立刻探頭進來,卻在布施的瞪視之下縮了回去。
"怎樣,稍微冷靜一點了嗎?"
"啊,啊……"
以肥胖的手指抓抓沾在臉上的飯粒,新首相一連點了三,四個頭。
"哎呀,真是抱歉,我好像有點太過於激動了。一切都交給你去處理,拜託拜託。"
"請放心地交給我處理吧。"
"哦,對了,你覺得我應該什麼時候進行內閣改組比較恰當?"
"由於目前時局並不穩定,如果進行內閣改組的話,想必一定會招至國內的的批判譴責。但若不這麼做的話,又會有一大堆密室會議呀,非民主協商等等不負責任的流言漫天飛舞。"
布施的雙眼閃耀出白色光芒。
"等到事態穩定下來,你就進行內閣改組,正式任命我為內閣官房長官。"
"那現任長官怎麼辦?"
"就說他年事已高,而且是個只會瞎說'在安全理事會尚未作出決定之前,美國行使武力殺害他國總統形同違反聯合國憲章'等等假稱和平蠢話之人。那種人的時代早該結束了。"
"說得也對,那種人老早就該退休了呢。話說回來,新長官,關於前首相的事情,如果你想到什麼好主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呀?"
首相不停地搓着雙手奉承道。
"明天一早就先下手為強。"
"你的意思是?"
"發佈前首相的死訊。"
"什麼?那,那樣宣佈好嗎?"
"當然好呀。而且,還應試這麼說。前首相已經死亡,因此,任何自稱為前首相的人物在哪兒出現或說過什麼話,全都是假冒者之所為。"
新首相張開嘴巴,無言以對,又閉了起來。
"明白了吧。關於美軍方面的傳聞,我怎麼也無法相信,這當中肯定有什麼微妙的錯亂才對,為了儘早確認事實,首先必須把前首相的死訊昭告天下。"
新首相不安的搖動令椅子發出吱嘎聲響。
"但是,前首相被救走之後,還是可以透過指紋或DNA的鑒定來證明身份……。"
"所有的證據都不算數,只要一口咬定那是恐怖分子自己捏造出來就行了。"
"話雖如此,在尚未確認生死之前就宣佈死亡的話,後續狀況不就會變得更複雜嗎?"
布施瞪着新首相,默不出聲地在心中將對方狠狠地罵了一頓。光會養大胃袋,腦子和膽子卻比彈珠還小。明明就是個無法憑一幾之力成為首相的男人,卻能夠坐上這個位子,這已經是近乎奇迹了。"
"讓我這麼說吧。官方解釋以及公開宣佈,都是掌權都的特權。你手上握有的是漠視事實扳倒真相的力量,根本沒必要對任何事情感到恐慌。"
布施稍微喘了口氣,不等對方提出反駁便改變話題。
"還有一件事情,大慈悲黨的總幹事前來求見。時間只安排了五分鐘而已,請你適當地應付他一下。"
被引見的總幹事個子矮小,一張臉和身體都都佈滿了厚厚的脂肪,與新首相握手的手掌有些冰冷潮濕。
"新首相,看見你精神奕奕真是比什麼都還令人高興。聽說你支持美國最近的武力行動,真是太好了。"
"哪裏,貴黨以佛教殺生的戒律為本,是和平主義的看板,我還擔心會引起貴黨的反對呢。"
"哇哈哈,你真是會說笑。自聯合執政黨成立已來,本黨從未反對過美國的武力行動。凡是違抗美國與日本的傢伙,都應該被打入無間地獄才對。"
總幹事得意地仰靠在被招待就座的椅子上,費力地蹺起並不修長的短腿。
"就算美國準備在中東引爆核子彈頭,我們也無所謂喲。令恐怖分子及其後備軍在瞬間消失不見,這也算是佛祖的大發慈悲吧。"
"哎呀,其實也沒有那麼嚴重……"
"比較起來,法國才是問題所在。法國是個與美國對立,製造聯合國混亂,企圖拉攏全世界輿論的狂妄國家。為了防止法國二度反抗守護世界和平及正義的日美聯盟,我們一定要徹底地給法國一個教訓才行。首先就是從法國酒類的輸入限制開始吧,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五分鐘一過,拼退了不請自來的客人之後,新首相擦着汗水向布施問道。
"那個黨為什麼那麼仇視法國?"
"你沒聽說過嗎?那個黨所支持的本支宗教團體,在法國被指名為狂熱教派。"
"喔,原來如此。"
"因此他們在法國境內必須受到警方監視,根本無法自由地從事佈道活動。大概是這股怨恨作祟,所以打算趁此機會好好的修理一下法國吧。"
"傷腦筋哪,我一向愛好法國酒,我的愛人還開了一間法國餐廳呢……難道真得為了討好那些傢伙而限制輸入嗎?"
"別擔心。
布施揚起一邊的嘴角。
"十年前,P縣的縣議員,在調查那個宗教團體有關地方稅逃漏行為的時候,死於不明原因。當時雖然是以意外事件來進行處理,但實際上那名縣議員卻是遭到強硬派信徒以汽車輾死的。儘管車子立刻就遭到解體,不過負責解體的業者所留下的業務日誌,我已經事先拷貝了一份下來呢。"
"哦,真的嗎?"
"其他的幾樣證物,也透過公安警察取得,現在全都在我的手上。只要握有這些東西,那個政黨就絕對不敢反抗我們。那些傢伙為了要分得權力的一杯羹,不但政治理念違背佛教的殺生戒律,甚至連佛祖的懲罰也毫不畏懼。應該不可能會背叛我們才對。"
"原來如此,不過,你可千萬別疏忽大意才好呢。接下來的事情就麻煩你了。"
新首相晃動肚皮,盛大地連打了幾個哈欠。完全放心了之後,一股睡意油然而生。
布施對着新首相的肚皮投以侮蔑的眼光。
即便是如此低級的男人,但目前還是得支持他。這段時間,必須讓他做盡一切令國民及外國產生惡劣評價的事情。一旦譴責的聲浪出現,他就得背負起所有責任被趕下首相寶座了。在那之後,布施便可以慢慢地,以年輕改革者的身份登場。
2
大夥兒一行人,現在究竟跑到什麼地方了呢?
龍堂終歪頭思索。有大半天的時間,車子一專註於奔馳行走,車身也不停地搖晃震動。左拐右彎,深入草叢,穿過樹林,衝下極為陡峭的絕壁,還差點兒就要翻車了。
"醫生!醫生!"
無論怎麼叫喚,醫生都毫無反應。或許是確信終於甩掉追兵了吧,所以眼睛直盯着前方,一心一意地勇往直前。沒辦法,終只好改變叫法。
"隊長!"
醫生的臂膀一動,皺起眉頭滿臉不悅地轉向終。
"什麼事啊?我現在很忙呢。"
所謂的全心投入,大概就是這樣子吧。儘管感動,終還是立刻清了清喉嚨,切入重要主題。
"是這樣的,隊長,請問我們現在到了什麼地方,正往哪個方向前進呢?"
"怎麼,不信任我的駕駛技術嗎?"
"不是不是,怎麼會呢?我只不過是想確認一下而已。"
"這輛車子正好配備了衛星導航系統。可別小看了零五式裝甲車喲。他能夠取得測地衛星的資料情報,就算刻意地想走錯路也很難。"
這個時候,余謹慎地開口插話。
"在這樣的火山灰和電磁波當中,導航系統真的能夠派上用場嗎?"
不知是否認為這個問題太不客氣,"隊長"的眉頭更加深鎖。
"確實是充滿雜音,而且畫面也相當紊亂。不過方嚮應該不會差得太離譜吧……我想。"
或許是對醫生的語尾補充感到不放心,躺在擔架上的前首相呻吟地說道。
"確,確認一下應該沒什麼不妥吧。"
余把臉靠在窗戶上好一陣子,接着像是下定決心般開口說話。
"其實,我從剛剛就注意到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余?"
"呃,我們應該是打算遠離富士山對吧?"
"是啊,目前應該是朝着西北方前進才對……"
茉理回答。
"既然如此,火山灰怎麼會從我們行進的方向吹過來呢?"
餘一說完,終立刻看向窗戶。左側一片黑暗,但在右側隱約可以看見一道偏白色的帶狀物。終讓醫生停下裝甲車,為了確認方位而走到國外察看。
"這條河川應試是釜無川吧。"
難民老人如此說道。
這個老人曾經在東京擔任過大學教授,教的是日本中世史。退休之後,在八岳附近買了間別墅,準備和妻子二人在那兒共渡餘生。他出聲指點走到車外的終。
"釜無川在甲府盆地的西南部與笛吹川匯流之後就成了富士川唷。接着便會一路流太平洋,或者是駿河灣了。"
"基本上是由北向南流動對吧?"
確認過後,終俐落地靠近川邊。在黑暗中凝神注視,才只三秒,就看見了並不期望的現實。
"我們好像正朝着下游前進。換句話說,就是向南走。方向完全相反呀,衛星導航根本是錯的。"
醫生的左手仍然握着方向盤,以右手抱住頭。
"糟糕,電子儀器這種東西,果真機時耐不了砂和灰呢。幸好有人注意到了,只要折回去就沒問題了。我現在立刻迴轉。"
相當積極樂觀的反應。比砂子還要細小的火山灰微粒和著雨水變成泥狀,在機器的縫隙間結塊。電磁波和靜電則令測量儀器及電腦失靈。濕氣和熱度也癱瘓了紅外線探測器。假使引擎的級氣口被泥狀的灰堵塞的話,別說是裝甲車了,就連站車也一樣動彈不行。
好不容易完成迴轉之後,余遺憾地說道。
"我們不回去了。"
"你說什麼呀!"
才剛開口,終立刻把話吞了回去。前方的黑暗之中浮現出兩個白色光點,而且還在急速擴大,那正是他們認為已經甩掉的裝甲車。
"不行呀,裝甲車擋住了出路。"
"那,要再倒回去嗎?"
如果只有終和餘二人的話,管他對手是裝甲車也好,是戰車也罷,根本無需恐懼,光憑着一股幹勁就足以應付了。然而此刻不僅有茉理在場,還加上了前首相,軍事迷醫生以及避難的老夫婦。雖然當中有一個曾經脫口大叫"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後悔。"的人在,但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去送死吧。
"能不能再迴轉一次呢,隊長?"
"當然可以,不過在迴轉過程中距離拉近,很有可能在極近的距離內遭到攻擊。"
"那就全速後退!"
"好,我知道了。"
終打開艙門,躍上裝甲車的車頂,並制止了跟着他行動的余。
"你好好照顧茉理和老人家。"
裝甲車忽然彈起,終立刻抓住艙門的邊緣才免於跌落下去。關上艙門,在車頂放低姿勢,不一會兒就淋了滿身的傑和雨,終的連帽運動衫變得又濕又重。
"老早就該折舊退休了呢,真是辛苦你了。"
終一面慰勞着自己的衣服,一面凝神細看。閃爍着白光的車燈不斷地迫近,車體的上部,似乎有某種不祥的黑色物體在蠕動着。
二五厘米的機關炮冒出火花,炮聲穿透風雨之聲,紅紅綠綠的火線劃破黑暗。連續擊發的子彈命中地面,激起了細細的泥柱。後退中的裝甲車輪不停地輾碎掉落在地面的樹枝,並彈起石頭。
"假如在平地的話,時速最高可過七十公里呢。"
握着方向盤的醫生低吟道。車內並沒有暖氣,然而汗水卻不停地從額頭上冒出來。前首相和老夫婦三人靠在一起,全都嚇得不敢出聲。
"來射我看看呀!"
終一面長升高姿勢,一面緊盯着冒出火花的機關炮。龍堂家的人若是被導彈類的機關炮擊中的話,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與一面開火一面追趕上來的裝甲車的距離越來越近,終的視力捕獲了駕駛座上的蜥蜴兵。
3
軍事衛星所引發的大量破壞暫時被阻止了下來。在京都市左京區的共和學院宿舍里,虹川、蜃海、水池三人組正監視着失去意識的"操石師"。虹川的手裏拿着一個類似電視搖控器的長方形物體。
"這是什麼?"
"放在她外套的口袋裏面,大概是控制器吧。"
"是那個軍事衛星的控制器嗎?"
"還有別的可能性嗎?"
"哦,這麼說來,我們也許有征服世界的機會呢。"
水池把玩着長方形物體好一陣子,最後發出嘖嘖稱奇之聲。
"我看征服世界恐怕是不可能的了。因為這個東西似乎只對她,她叫操石師是嗎?只對她的指紋有所反應,而且還加裝了層層的機關呢。"
"派不上用場啊……"
"別開玩笑了!能派上什麼用場啊?"
"對於我們幕府而言,那或許能夠化為一股有效的鎮壓力量也說不定呀。不管怎麼說,這個國家的政府可是超級大國,也是在未經聯合國的許可下便以武力來顛覆他國政權的暴行的狂熱支持者呀,誰都不知道他們會使出什麼樣惡毒的手段來對付幕府。"
"唉,管他們使出的是什麼樣的手段,反正都無所謂啦。"
"因為幕府有鎮壓力量嗎?一來我們有龍堂兄弟,再說征夷大將軍本身就是史上最強的鎮壓力不是嗎?"
"操石師"被安置在客廳角落的沙發上,身體蓋着毛毯雙目緊閉。征夷大將軍——小早川奈津子則在宴客用的和室里與冢越對飲,應該已經喝乾好幾瓶一公升裝的米酒了吧。
"事情怎麼樣了?"
續一邊向三人組發問,一邊走進客廳,他剛送走駕着騰蛇出發的兄長。聽完三人組的無趣報告之後,續無言地點了點頭。從水池手中接過控制器后,便一把扔地腳邊,再以穿着拖鞋的腳給踩了上去。
細小機械的粉碎聲響與蜃海的聲音重疊交織。
"哎呀呀,這不是太可惜了嗎?"
"不,續的做法是正確的。"
虹川如此評斷,並轉向蜃海說明。
"不使用這個控制器的話,就算是當成寶貝收藏起來也是毫無意義。不光是有被奪回之虞,一旦被奪回之後,還是一樣會被用在大量破壞,大量殺戮上呀。"
"嗯,就好比核子武器一樣,不如廢棄,是嗎?"
"正是如此。我們的目標並不在大量殺戮,而是天下統一呀!"
望着立刻脫線的三人組,續露出苦笑,並將再也拼不回原形的控制器殘骸扔進垃圾筒里,彷彿想到什麼似地,續輕拍着手。
"說到鎮壓,我鄭重地請求各位前輩鎮壓住征夷大將軍。"
"這可是重大案件呀。憑我們幾個的力量,恐怕應付不來吧。"
"那倒未必。連自尊都傷害不了的話,光這個部分應該就相當具有利用價值了,請你們試着去煽動煽動。"
像是反派軍師的台詞說完之後,續改變話題。
"始哥已經出去了,我也有事出去一下。"
"喂,你去哪裏呀?"
"我去看看寶池附近怎麼樣了。"
聽見續的回答,虹川站了起來。
"喂,這樣的話,我也一起去。雖然幫不了什麼忙,不過正好有個學弟在,我們可以反搭警車過去。"
續和虹川走進院子。虹川喊了學弟的名字,卻一點回應都沒有。找來找去,終於看見一具上半身鑽進樹叢里的昏厥人影。不知道是被飛天夜叉打到了,還是被石頭磚瓦砸到,頭上腫了一個大包。
"巡邏車也不見了,難道是被本部叫回去嗎?"
"那就沒辦法了。"
"我本來是想,在這種時候一定會有交通管制,而巡邏車絕對比一般車子來得快速。"
"交通管制的時候,只有兩輪的才行通呢。我騎腳踏車過去好了。"
宿舍與寶池的距離還不到二公里遠,騎腳踏車最多十分鐘就能抵達。更何況踩踏板的是龍堂家的一員,搞不好在全力疾走之下還會形成一股衝擊波。
來到腳踏車停車場的續,注意到奔至腳邊搖着尾巴的小狗。
"喂喂,你怎麼也跟來了呢?"
露出笑容,續抱起小狗松永,將它放進安裝於前輪上方的置物籃里。這不是一台登山越野車,而是隨處可見的日常生活用的腳踏車。
確實開啟車燈,朝着夜晚的街道奔去。直到剛才為止的騷動早已經消失無蹤,共和學院宿舍的周遭又回復了平靜,連半個人影都沒有。過了五公鍾后,大量的人潮及車潮立刻盛大湧現。道路被阻斷,戴着頭盔的警察築成人牆。前來觀看的人潮為警察人數的數十倍以上,為了制止群眾,警察的聲音越來越大。
"前面危險,請大家不要靠近。"
"喂,你,別到這種地方來,快回家念書去!"
"啊,老婆婆,不能從這兒過去喲!"
有幾秒的時間,續停下腳踏車來觀看着前方的狀況。接着把燈熄滅,改變方向再次前進。
穿過狹隘的巷子,一來到稍微寬廣的道路,就看見高度將近兩來的鐵欄柵前並排着幾輛汽車。續露出微笑,將力量灌注地踩着踏板的腳上。腳踏車以不可能的速度向前衝刺。抬高前輪,腳踏車躍上柵欄前汽車的引擎蓋后,繼續向車頂沖了上去,藉助慣性,畫出弧線地於空中滑行。巧妙降落的位置,就在國際會議場用地內部遍植的草皮上面。
國際會議場這座巨大的建築物是一九六零年代建造完成的作品。這是一棟仿造飛彈地區合掌造法之獨特建築,在日本的建築史上相當有名。只是現在已經凄慘地碎裂四散化為瓦礫之山,同時到處噴出火焰及黑煙。消防人員,急救人員,警察忙碌地奔走於停放各處的消防車,救護車以及巡邏車之間。黑夜之中依然清晰的是白色水柱,來來去去的叫喊及腳步聲。
"……幸好不是發生在會議期間,而且又是晚上。這兒要是飯店的話,不知道要死幾百個人呢。"
"到底是什麼東西爆炸了呀?"
"是打雷?不會吧!"
激動的聲音里夾雜着困惑。續知道雷電的真相,但是卻沒有告知此事的立場。
小狗松永突然在置物籃里狂吠了起來。
松永吠得更厲害了。一臉彷彿在述說著"你還不知道嗎?"的表情看了續一眼,隨即移開視線,再次狂吠。那是隆起於黑暗之中的草皮小丘,續直覺地感覺到,上面站了一個人。
"誰,站在那裏的是什麼人?"
"好沒教養的一條狗呀。"
一陣瘴氣隨着奚落的聲音吹了過來。
夜空中的雲朵快速移動,令地面忽明忽暗。儘管如此,夜視力極佳的續還是看見了一名身穿類似喀什米爾材質外套傲然立的男子。頭髮被夜風吹亂。兩手插在口袋之中。牙齦外露,像是無聲地在笑着。
此人正是要部下稱他為"閣下"的男人。
龍堂家的次男,堪以中國南北朝時代的蘭陵王來做比喻,驍勇無雙且擁有典雅的美貌。據說他曾經戴着面具馳騁沙場,大破敵陣於數萬敵兵之中。儘管有學者斥為無稽之談,但至少從未有"蘭陵王絕對不曾在戰場上戴過面具"的文獻流傳下來。
在那美貌之上,增添了一抹格外冰冷的銳氣。倘若是真正的蘭陵戰王,應該會在馬上重新握起長槍吧。而龍堂家的次男卻仍然握着腳踏車的把手,並無恐懼,但緊張與敵慨之心卻無聲無息地升高水位。
"好不友善的態度呀,龍堂家的次男。看來這個物質似乎也傳染給狗了。"
"我再重複一次,你究竟是誰?"
"不過是無名小卒罷了。"
"架子還真大呢。"
"比起我的名字,這個世界上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才對吧。"
"大概有吧,比方說?"
"進入二十一世紀,潘朵拉的盒子已經開啟了喲。"
男子以教師般的口吻繼續說道。
"而開啟之人,就是二十一世紀最初的美利堅合眾國總統。他立下了一個偉大的先例,那就是,只要是身為超級大國,便可在得到聯合國的批准前,以先發制人的攻擊顛覆他國政權。這個教條已經獲得四十多個國家的贊同。"
"全世界有超過二百個以上的國家喲。只要其餘的一百六十國還保有良心和理性就足夠了。"
"我排斥'良心'這個字眼。"
"既然如此,就改用'正義'來代替吧。至少他們知道除了戰爭以外還有其他解決國際紛爭的手段,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
小狗松永輕吠了幾下,似乎是在表達贊同之意。
"這麼說來,你大概不認同這個世界有正義之戰的存在吧。"
"春秋無義戰。"
續的語氣相當冰冷。
"我大哥教我的喲。這是孟子說過的話。意思是這個世界上並無正義的戰爭存在。"
"哼。"
"孟子是紀元前三百年左右的人呢。高呼正義之戰的美國總統,以及一部分讚美那種行為的日本媒體在精神發展上,可比孟子遲了有二千三百年左右吧。"
"你似乎很喜歡那樣的論調呢。"
男子高高低低地發出嘲笑的聲音。
"但是,孟子是個什麼東西?那傢伙並沒有征服世界呀。征服世界所必須要有的,既不是倫理也不是人道。"
"是力量對吧。"
"是壓倒性的力量。但是,光是那個還足夠。還得具備為力量施以正義的濃妝,對那種事情完全不感到羞恥的強韌神經。不過話說回來,難道你擁護的是那些反抗美國的獨裁者嗎?"
"殘暴的獨裁者會有什麼樣的下場,我一點都不同情。不過,你們應該沒資格為獨裁者評分吧。不論是巴拿馬,伊拉克或者是阿富汗,培育獨裁者及恐怖分子並加以利用的不是美國嗎?"
"好的獨裁者對我們可是相當有用的傢伙呢。所以我們對那些傢伙進行培育,評價,還選擇與處罰。"
男子仰天看着月亮。
"不管怎麼說,潘朵拉的盒子確實已經打開了,我們的理想時代終於來臨。一個以實力壓倒偽善國際法及一切的時代。"
"你有什麼實力可言嗎?"
續尖銳地指出。說是攻擊也無所謂,然而男子奇妙地毫無漏洞可尋。
"不過就是藐視國際法,踐踏聯合國憲章,任意轟炸他國領土卻沒人能夠制裁的力量罷了。"
"操石師是你的手下嗎?"
"啊,那個女人呀。"
似乎不怎麼感到興趣,"閣下"聳了聳肩膀。
"那個女人在還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倒是個蠻好用的道具。不過,如果第二次也失敗的話,我的寬容也是有限度的。你們要是抓到她的話,大可隨自己的喜好去料理,看是要做成天婦羅還是生魚片都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嗎?她的手上可握有軍事衛星的控制器喲!"
"你認為那是唯一的控制器嗎?嘿嘿,只可惜事實並非如此。那種東西不過是小學生的玩具罷了。"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自己想辦法去找出答案吧,我可沒有義務要告訴你呢。好像有點太多話了,我就在此告辭吧。"
"你認為自己可以平安地離開嗎?"
在說話的同時,續察覺到周遭的變化,四方被一群異形的身影團團圍繞。赤紅的眼睛,巨大的翅膀。小狗松永發出嚎叫,飛天夜叉的數量可以以打數計算。
"這些傢伙雖然只是群小嘍啰,但至少比人類來得強,而且還挺難纏的對吧。"
男子緩緩地舉起手。
"此時此刻,我還不打算直接與龍王兄弟正面交鋒。共工那傢伙或許會不自量力地挑起決戰,但我可比他更加謹慎小心。"
由於"共工"的名字出現,續可以確定,對方必定是牛種裏面的大人物。在倫敦上空與四頭巨龍於空中交戰,並遭到慘敗的敵人名字正是共工。知道他的名字甚至還直呼其名,這具男人肯定是牛種的大幹部之一。
"那就後會有期了。"
兩頭飛天夜叉恭敬地執起男子雙手,帶着他飛向夜空。
"可別滑了手喲。"
諷刺地嘟噥着,續就這麼目送着消失在夜空高年的男子離去。剩下大約十頭左右的飛天夜叉,也像是在追趕男子似地飛向空中。看來似乎是個具有表演欲過剩傾向的男人。
4
續出門之後,三人組無所事事地在共和學院宿舍的客廳里打發時間。
"她還沒醒嗎?"
"好像還沒呢!"
"在這種情況下,只能盼望茉理早點回來了。我們幾個,根本沒辦法仔細地為她做身體檢查。"
"讓我來做身體檢查吧。"
水池的提議立刻被虹川冷冷駁回。
"不行不行,那樣會違反公共秩序及善良風俗。"
"我就是公共秩序和善良風俗的化身呀。不久之前還有人稱呼我為自衛隊的良心呢。"
"你知道良心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不怎麼適合做為食物呢。非常的苦,必須抹上大量的砂糖才行。"
"以你的情況而言,還得撒上大量的酒精呢。"
交換着毫無建設性的對話。虹川和水池瞥了蜃海一眼。蜃海正以凝重的神情在操作着筆記型電腦,他在思考着有關幕府的基本政策以及組織方面的事情。
"還真努力呀。"水池說。
"別煩我呀,現在正是緊要關頭呢。"
"那你干麻不回自己的房間,慢慢專心地做呢?"
"因為我得留在這裏監視你們,以免你們變為大野狼,這是我的任務之一……"
蜃海閉上嘴巴,因為虹川和水池的背後,升起了某種東西。
剎那間,他們兩的頭部被毛毯蓋住,兩人不停地扭動掙扎。映入蜃海眼廉的,是剛從沙發坐起來的女性身影。
"別動!"
"操石師"的手上握着一把手槍,口徑很小,槍身也很短,乍看之下根本不覺得是一把槍。
"誰要敢動我就開槍!"
三人立刻停止手腳動作,然而眼睛和嘴巴卻仍舊在動。"操石師"究竟把手槍藏在什麼地方呢?肯定是個無法從衣物表面輕輕觸摸得知的地方。想到自己三人的天真,一股笑意油然而生。
"看吧,要是傻傻地拿着武器,一旦被奔走的話,反而會更加麻煩呢。"
"明智的教訓。"
不理會日本人之間毫無結果的對話,"操石師"急躁地盤問道。
"控制器在哪裏?"
"哎呀,我不~~會說英語耶。"
死皮賴臉地說完之後,水池一笑,"操石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水池則得意忘形似地,進一步拉高聲調。
"這裏是日本,請說日語。認為英文在全世界的每個地方都通用,真是美國人的惡癖呀~~!"
"她可不是美國人喲。"
"反正都是一丘之貉呼。"
"操石師"的雙眼之中閃耀着閃電,縱使吸不懂日語,也知道對方是在嘲笑自己。
右手仍然握着手槍,以左手反手打了蜃海左頰一記耳光。蜃海厚臉皮的笑容微微皺了一下,嘟噥着說道。
"好痛喔。"
"我再問你們一次,控制器在哪裏?"
"……在那個男人身上。"
蜃海所指的,正是征夷大將軍的不肖外甥,也就是勝岡寬太。依照三人的商量結果,就算勝岡寬太遭到"操石師"的痛毆凌虐,三人也不會感到半點心痛,所以決定將他推入火坑。當事人的勝岡,依然全身被綁,從剛才就一直像頭豬似地拚命打鼾,也許是神經出乎意料地大條吧。
"為什麼會在那個男人身上?"
"這一點,我們幾個下人怎麼會知道呢?一切都是征夷大將軍所考慮安排的呢。"
現在應試要改稱HYPERGENERALISSIMO才對,不過誰也沒有留意到這個錯誤。"操石師"似乎也僅僅認為那是某個人的綽號罷了。
"既然在那個男人身上,那就過去把東西拿過來給我。"
"這個有點困難耶。"
"有什麼困難?"
"因為那個男人把控制器吞了下去,收藏在胃裏面呢。"
完全是胡說八道。
"我再重複一次,去把東西拿過來給我。"
"那麼你說該怎麼做呢?"
"切開那個男人的胃袋,把控制器拿出來。"
這會兒連水池的笑容都消失了。像是感到困惑似地以手指摩擦着鼻子下方。
"我可沒有醫生執照呢。"
"我也沒那耐心等你考取執照。你們三個當中的哪個都行,隨便去拿支刀子或是剪刀過來,把那個男人的肚子剖開不就行了。如果不願意的話,洞口就會開在你們的頭上喲。"
槍口抵在太陽穴上,蜃海的表情頓時僵硬了起來。虹川和蜃海互看着對方,假如兩人同時撲上去的話,應該有辦法壓制住對方才對,只不過"操石師"也並非省油的燈,目前實在不宜輕舉妄動。
就在這個時候,不容許蠻夷橫行的天之聲音,爽朗地響起來。
"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剎那之間,"操石師"全身凍結,水池和虹川也忘了立刻找出猛撲上去的機會而呆立不動。
"噢~~呵呵呵呵呵,可悲的蠻夷之女!違抗幕府的威望,引起無謂的動亂,根本就是自取滅亡。不能說是可悲,簡直就是愚蠢啊。"
"她說什麼?"
被槍口指着,強行要求翻譯的蜃海,以極端的意譯回答道。
"她要你丟下武器投降。"
"噢呵呵呵,等等,我馬上過去了。"
震得地板隆隆作響,出現在客廳入口的人不用說,就是征夷大將軍小早川奈津子。
"操石師"喘息着後退,恐懼及挫敗感乍然湧現。她拚命地以意志力將那些感覺壓制下去,表情則有如石頭般僵硬。手中仍抓着蜃海的襯衫領口,槍口也還抵在他的頭上。
"噢呵呵呵呵呵,乖乖睡一覺的話,就不會感覺到害怕了,飛蛾撲火的蠻夷之女,要捏死你實在是太容易了,不過在那之前,我一定要讓你充分地嘗嘗後悔的滋味。"
小早川奈津子發出舔嘴唇的聲音。感覺自己好像要被生吞活剝似地,蜃海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耶!大元帥!征夷大將軍!"
水池輕佻地鼓掌叫好,虹川則沉重地嘟噥着。
"那個怪力女也有感覺可靠的時候呢。人生,就好比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霧裏……"
"喂,你也一起來為將軍大人加油吧!這可是關乎蜃海性命的大事呢!"
雖然對水池的認真程度多少感到懷疑,但是卻別無其他辦法,因此虹川也喊了起來。
"好耶!超級巨星!太棒了!"
偉大而雙巨大的小早川奈津子並不計較過去的小事,在客廳的加油聲中,她的心情非常愉快,因而開始搖晃起巨體。
"噢呵呵呵,我的偉大,你們終於明白了嗎?雖然有點晚,但我還是非常感動。那麼,就讓我把這個蠻夷抓起來,先拖到市中心去遊街一圈,再釘死於刑門上頭吧!"
小早川奈津子一前進,"操石師"便像抗拒不了壓力似地向後退。虹川在內心感到震驚。
"哇!這或許是打從平安時代的坂上田村麻呂以來,難得一見的英勇吧。"
無論是源實朝,足利義政,還是德川吉綱,都只是徒有將軍的名份而從未親自上過戰場征討敵人。即便是那麼好戰的美國總統,亦或是搖着尾巴跟在旁邊的日本首相,也絕不可能親自站在最前線上,然而小早川奈津子卻一步步地把敵人的槍口誘導至自己身上,這難道不是出色領導者的借鏡,令征夷大將軍回歸原點的人物嗎?就連向來對事物抱持諷刺觀點的蜃海,都不知不覺地產生如此的錯覺,這就是小早川奈津子的魄力。
"你,你再靠近的話,我真的會開槍喔!"
"操石師"的聲音以及手上的槍,都控制不了地拚命顫抖,臉色極為蒼白。
以鼻息吹走拚死的抵抗,征夷大將軍一步步地朝着"操石師"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