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世界的末日
他右側身躺着,右腿拱彎,右臂伸展,整個左臂放在自己身體的左側和臀部上。他
的床邊還有一張寬大的床,上面深綠色的床單平滑光亮,沒有一絲皺紋;床上的枕頭鼓
鼓囊囊的,緊靠着用深色木料做成的床頭板,一眼看上去就讓人明白,這枕頭沒人枕過。
這張床的後面是一張小型寫字桌,桌前放着一張直背椅。寫字桌的左邊是一張六邊形的
台座式桌,它是用深色木料做的。台座式桌的兩邊各放着一張帶輪子的扶手椅,椅子的
表面由綠顏色的塑料包着。台座式桌的後面是一扇窗,厚厚的窗帘和帷布懸挂在上,把
外面的亮光或黑暗與這間屋子隔絕開來。不過,在帷布和窗帘重疊得不嚴實之處,仍依
稀可見外面的光線。這種光線呈垂直式上升,如銀光般明亮。
這個躺在床上的人坐了起來,雙膝聳起。房間的角落處安放着一架電視機,它的大
屏幕上一片空白。此刻,電視機大屏幕像一隻沒表情的大眼睛朝着他看,催促他去把它
打開,讓屏幕上出現圖像畫面。兩隻床的床腳處,放着一張六屜梳妝枱,緊挨着牆壁而
立。梳妝枱上面掛着一面寬大的鏡子。這是一間飯店的標準客房。房間的左端是浴室,
裏面配有一隻浴缸,一張擱腳凳,一個寬大的洗臉盆和一面裝在洗臉盆上的鏡子。浴缸
邊上裝有浴簾和塑料拉門,拉上浴簾或塑料門,就可以變成淋浴間。如果這是座超過一
般水準的飯店,那麼,客房浴室還應再設一個無門小隔間作為休息室。小隔間的對面應
是一張調酒櫃,桌上會放有一隻塑料盆,裏面可以裝一些從賓館大廳下面的機器里接通
過來的冰水。此外,調酒柜上還會放有四隻用聚乙烯包封的塑料杯。
房間裏的這個人本該對所有這一切都知道,但他卻一無所知。相反,他先是坐在床
邊搖擺雙腿,爾後把雙臂高舉過頭。他的這些動作是一種因睡覺而肌肉繃緊之後的本能
性肌肉鬆弛活動。他站立了起來。現在可以看出,他是個中等個,長相討人喜歡,身材
細瘦,但沒什麼特別英俊過人之處。他有一頭棕色捲髮,一雙烏黑的眼睛,身上的皮膚
均勻地晒成了棕褐色。帶着新生嬰兒天真無邪的專註目光,他朝四周注視了一番。接着,
他的目光停落在粘貼在梳妝枱鏡子右邊的一張白紙條上。他站着看那紙條,上面說:
“讀右邊最上面抽屜里的那封信”。
這個男人赤身裸體地站在鏡子面前,低頭看着那隻抽屜,似乎不想把它打開。最終,
他伸出手,拉了一下抽屜把手。抽屜裏面斜放着一隻白色的長信封,其左上角標有某一
飯店的回信地址,男子伸手從抽屜里取出信封。打開信封后,他發現裏面有兩張飯店供
應的信箋,上面寫滿了黑色手寫體字。
“你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信箋上這樣寫道:“你剛使美國的太空計劃避免了
一場毀滅性打擊,儘管你本人記不起這件事。你可以在報刊雜誌上發現提及此事的有關
政治決策,但你找不到任何有關你在此事上所起作用的報道。
“之所以如此,有幾種可能的解答,其中包括也許我在說謊,也許我自已被人騙了,
也許我神經不正常了。但一個不容置疑的解釋是,我告訴了你下列事實真相,而且你必
須據此行動:你出生於未來,但未來的希望已消失殆盡;你受未來世界之託,來到我們
這個世界的時空,為的是改變創造未來的事態發展。
“我說的是真的嗎?你唯一的證據是你預見事態結果的能力。你的這種能力顯然是
獨一無二的。它給你以一種幻象,不是想像將來會是什麼樣子,因為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而是預示如果事態順其自然發展的話,如果沒有人採取行動的話,如果你不對事態發展
進行干預的話,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過,每次你介入干預,不管它干預的方式和程度多麼微妙,你都將改變未來,
使它與你來自的那個未來不一樣。你存在於這個時刻,又存在於這個時刻之外,同時又
存在於未來。所以,每次變化都使你無法記住。
“我是昨晚寫這封信的,把我所知道的東西告訴你。幾周之前,我以類似的方式了
解了我自己,現在我如法炮製,把一切告訴你,因為我就是你,你我是同一個人,我們
的這種做法並不是第一次,以前早已出現過多次……”
信箋下具名:“比爾-約翰遜”。
房間裏的這個男人在書桌上找到一支筆,然後在信箋具名處下面寫下了“比爾-約
翰遜”五個字。這兩個簽名的筆跡看上去一模一樣。隨後,他拿起信箋走進浴室,把它
撕碎后扔進抽水馬桶,用水衝掉。他在浴室里沖了一個淋浴。他沒有必要刮鬍子,所以,
浴后他在洗臉盆上的一隻小膠袋裡取了一些衛生紙,走到了梳妝枱前。梳妝枱的抽屜
是空的,但在梳妝枱邊的一隻架子上擱着的人造皮箱子裏,他找到了洗乾淨的內衣、內
褲、此外,在壁櫥里,還掛着一件襯衫、一件夾克衫和一條褲子。壁櫥地板上還有一雙
棕色皮鞋。他於是穿上衣服和鞋子。
在上衣口袋裏,他發現一隻皮夾子,裏面裝有143美元,一張威世信用卡,以及一
張塑封面社會保險卡。信用卡和社會保險卡上印有“比爾-約翰遜”的名字。梳妝枱上
放着一些硬幣,一把掛在飯店紅塑料紀念章上的鑰匙,和一把黑色小梳子。他把所有這
些都放進褲子口袋裏。
最後,他轉過身來對着放在角落裏的那架電視機。寬大的電視機屏幕像一隻大眼睛
緊緊地注視着他。他於是走過去,在幾個旋鈕上轉轉拉拉,直到找到一個有節目的頻道。
不一會兒,新聞播音員的一張臉佔據了電視屏幕的整個畫面,只是偶爾才出現些新聞報
道片和地圖。播音員話音里流露出一種強行克制住的歇斯底里情緒,這種歇斯底里情緒
貫穿這個播音員的整個播音過程,既沒有間斷,也沒有變化。要說間斷和變化的話,那
只是在電視屏幕上出現其他記者的面孔、電視聲道里傳出其他記者的聲音時才發生。但
這些記者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們的面部表情和講話聲音同播音員一樣看上去過於一本正
經,聽上去過於恐慌不安。
約翰遜坐在床沿上看了半小時左右的電視,仔細地聽着播出的消息,間或他的表情
顯示他所看到的東西似乎比電視屏幕所提供的畫面要多。後來他把電視機關了,走到梳
妝枱前,拿起他的箱子,朝房門口走去。在離開這間屋之前,他轉身掃視了一下。除了
那張他睡的床沒整理好,另外一張床沿上留下了他身體的印跡外,這房間沒留下任何他
曾在這裏逗留過的痕迹。而兩張床上的痕迹不一會兒就會隨着床單的調換而消失。
他沿着鋪有地毯的飯店走廊朝寬敞的飯店大廳走去,走路時發出的腳步聲聽起來如
同未來一樣那麼遙遠。陽光通過遠處的玻璃門斜射進來,但大廳大部分地方照不到陽光。
大廳里放着不少椅子和沙發,天花板上佈設的頂燈所流瀉出來的柔和燈光,使原本空無
一人的大廳看上去不那麼空寂。
大廳的前台,站着一位頭髮烏黑的服務員。他看上去正值參軍年齡,此刻正在收聽
一隻便攜式收音機的新聞廣播。“前蘇聯部隊繼續在前蘇聯阿什巴哈德市和阿富汗赫拉
特市附近的伊朗邊境上調集。美國總統已命令美國軍隊處於全面戒備狀態。航空母艦特
混艦隊已從其太平洋基地出發,全速駛向阿拉伯海。與此同時,地中海艦隊也已從它的
意大利基地出航。不斷有消息說,美國總統已數次用熱線電話與莫斯科交談,然而交談
的唯一結果是威脅的不斷升級,而不是雙方的和解……”
約翰遜用飯店鑰匙敲了一下服務台,服務員這才注意到約翰遜,於是抱歉地朝他笑
了笑。“對不起,”他說,“這些日子人們很難有幹活的心思。”
“我知道。”
“你是要結賬離開嗎?”
“比爾-約翰遜。”他回答說。
那位男服務員匆匆地翻看了一下一隻金屬公文櫃,從中拿出一張賬單,對約翰遜說:
“你的賬已結了”。
“願未來仁慈寬容。”約翰遜說。隨後,他提起箱子,穿過大廳,走進外面眩目的
陽光里。
附近的機場裏擠滿了人。他們像剛被拉進網裏的魚一樣,不安地走來跑去。排在每
一家航空公司檢票台前的隊伍扭來彎去,運氣好的隊伍朝前移動得快些,而碰到麻煩問
題或者麻煩乘客的隊伍則移動緩慢。焦躁不安的人們於是不斷地換隊,朝移動得快的隊
伍上擠。
約翰遜站在一條隊伍里,耐心地排着,慢慢地跟着隊伍向前緩緩移動。因為人頭擁
擠,乘客慢慢地移動到檢票台前時,已像慢慢湧起的浪潮,直衝檢票台。約翰遜接近檢
票台時,可以聽到各種各樣的叫喊聲匯成一片片抗議聲、請求聲和憤怒聲。排在約翰遜
前面的一對男女花了很長時間與檢票員論理,堅持說他們必須趕回家,因為他們的孩子
在那裏,他們一定要在炸彈扔下來之前把孩子們接出那個小鎮,他們有飛機票,理應乘
坐這次航班。檢票員長着一頭金髮,一張圓圓的臉,忙得渾身直冒汗。處於別的情形下,
他也許是個心情開朗、富有同情心的人。但在今天人聲鼎沸、人群擁擠的情況下,他也
難以控制自己了。他緊鎖眉頭,滿頭大汗,一串串汗珠順着臉上的皺紋往下淌,滴到檢
票台上。儘管如此,他仍以平靜但略帶憤怒的口吻向乘客們進行解釋,說軍人乘客將優
先考慮上機,因為政府已發出命令,召回正在休假的軍人返回部隊,同時還徵召預備役
軍人迅速報到。考慮到這一原因,航空公司決定先安排軍人和預備役軍人乘坐飛機。
約翰遜排到最前面時,把他的小箱子放下,輕聲地說道:“這對我倒不錯——一有
航班去紐約就讓我走。”說著,他把自己的信用卡遞了過去。約翰遜平靜的行動和話語
像塗抹在傷口發炎處的第一層清涼劑一樣,使檢票台原先怒氣衝天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
檢票員先是以懷疑的神情看了他一眼,但接着他的怒氣便開始慢慢消失。他大聲地
笑了笑:“明天早上4點也許會有一次特別航班從這裏飛往紐約。不然的話,要到明天
夜晚我才能安排你上別的什麼班機。”
“隨你怎麼想辦法安排,我在這裏要等多久就等多久。”
檢票員又大聲地笑了。“像您這樣的顧客好打交道。您是……”邊說著,他邊看了
看約翰遜遞給他的信用卡,“……約翰遜先生,您知道,我們不接受信用卡。如果核炸
彈扔過來的話,那就會產生電磁脈衝。這東西將使全國的所有電腦儲存記錄全部被消
除。”
“如果核炸彈扔下來的話,現金和支票也好不到哪裏去”,約翰遜輕聲輕氣平和地
回答道,“你應該像往常一樣,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只當災難不會發生似的。這是我
們避免災難發生的唯一可行的做法。”
檢票員聽了后沉思片刻。“對!”他說。約翰遜身後的隊伍開始不安地動來動去,
還有一些乘客朝自己的四周抱怨開來,說當其他人處於生死般忙亂之時,竟會有人把別
人的生命當兒戲,與檢票員閑聊起來。這些抱怨的人忘了,輪到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會
佔用自認為必要長的時間。檢票員敲打了幾下電腦鍵盤,打出了一張付款單據,然後把
機票和付款單據一併遞給約翰遜。“問你吸煙還是不吸煙已沒什麼意義了。這類舒適的
選擇現在顧不上了。”檢票員對約翰遜說。這時約翰遜正在付款單據上簽名,同時又把
他的信用卡取了回來。檢票員又接著說:“也許這樣做違章了,可誰會來檢查呢?”
約翰遜接過機票,提起箱子,轉身離開檢票台。“願未來仁慈寬容。”他對檢票員
說。
“是啊。”檢票員回答道。說完后,檢票員轉過來去為下一個滿臉絕望樣子的乘客
服務了。
這天剩下的時間裏,約翰遜除了上飯館、去廁所和到噴嘴式飲水器那兒喝水外,一
直待在候機廳,瞪大雙眼注視着寬大玻璃窗外的機場跑道。約翰遜注視跑道的神情與他
人不同。別人看跑道,像美洲黑羽椋鳥似的,睜大着他們發怒的眼睛,對着“山雨欲來
風滿樓”的天空看;約翰遜看跑道,像戲院裏看戲的老觀眾,對帷幕什麼時候落下心裏
知道得一清二楚。
機場上,一架架飛機像一隻只傷殘的信天翁滑行到一條條跑道的頂端,等待着起飛。
它們先是等了幾分鐘,后因無法起飛而等了數小時。天空上有更多的飛機下降。這些正
在降落的飛機下降時,先是起落架上的輪胎在寬敞的混凝土跑道上輕擦一下,然後發出
一聲轟鳴,把飛機的速度放慢,讓它們慢慢轉滑到均勻傾斜的跑道。待到飛機降得差不
多后,排隊等待起飛的第一架飛機就可以轉向駛入起飛跑道。這時,它先是加快引擎速
度,做好正式排隊起飛的準備;然後,它滑入跑道,逐步加快滑行速度,待速度足夠后
便升起它那形狀奇特的機頭,沖向空中。剎那間,整個機身離開地面,龐然大物般的飛
機慢慢升空,穿入雲層。
機場十分繁忙。有時一架飛機進港,一架飛機出港;有時兩架飛機同時抵達,一架
飛機離開;也有的時候兩架飛機起飛,一架飛機降落。飛機進進出出、上上下下,給人
一種連續不斷、沒完沒了的感覺,看着看着使人不免昏昏欲睡。此刻的天空晴空萬里,
一片瓦藍,好像千百年來天空從來就不曾想到過什麼叫烏雲、什麼叫煙霧、什麼叫空中
飛鳥似的;好像天空自它產生之日後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下雨、什麼叫下冰雹、什麼叫
下大雪似的。
白天,候機廳里的人群東一堆、西一堆地聚在一起。他們把各自的行李堆放在身邊,
看上去如同一塊塊巨石。起初,他們圍在一起交談時情緒激動,後來,隨着怒氣慢慢的
消退,他們的談話流露出痛苦和恐懼。一些關注自我的人沒有介入人群的交談,而是蜷
縮在自我營造的小天地里。他們有的在收聽廣播,有的坐在酒吧的電視機前看電視。這
些在看電視的人兩眼緊盯着電視屏幕,只是當說再來一杯酒時才把目光從屏幕上移開。
候機廳里的坐椅因人流劇增而緊缺起來,人們競相爭奪有限的坐位。沒有爭到坐位的人,
或站着,或坐在自己的包上,或坐在能靠牆的地板上。候機廳里等候的人中有不少人還
睡著了。
這時,穿着咔嘰軍裝、穿着藍色和綠色軍裝的各軍兵種部隊排隊進入機場的檢票等
候室。士兵、軍官們四周站着,抽着香煙,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一會兒,有人
來叫他們登機。他們於是魚貫穿過裝有金屬探測器的門,徑直朝等候他們的飛機走去。
軍人登機完畢后,普通乘客開始往登機檢票口涌去。他們一隻手高舉着緊攥着的機票,
另一隻手提着手提箱。不過,除了為數不多的幸運者順利登機外,大多數人被忙得汗流
浹背的航空公司人員擋了回來。一些乘客泄氣了,於是悻悻然地離開了檢票口。但是,
新來到機場的人總是超過離開的人,所以整個機場一直被擠得水泄不通。到了夜晚,一
些乘客因放棄了那晚乘坐飛機的希望而離開機場,還有些乘客則由於勞累而打道回府或
去附近的汽車旅館投宿休息。這時,機場裏的人逐漸少了一些。
夜晚,候機大廳呈現出一種不同的景象。飛進飛出的飛機多了一份神秘,少了一份
魅力。飛機來臨前,只見一串照明燈打開,亮得像發怒的巨人的眼睛一樣叫人無法朝它
們看一眼,但飛機從哪裏飛來,人們卻不得而知。同樣的道理,飛機升空后飛向哪裏,
人們也因天空一片漆黑而無法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飛機起飛時所發出的一陣轟鳴聲。白
天,陽光穿過玻璃窗瀉入候機廳,使大廳裏面一片光明;夜晚,候機廳高高屋頂上的燈
光儘管足以照亮大廳,但它們與太陽的自然光畢竟不是一回事。仍然滯留在機場裏的人
此刻互相走動,與不相識的人攀談,彼此之間傾述心中的焦慮。
人們談論外來的進攻。儘管這種進攻尚不能確定,但談起來不禁叫人毛骨悚然。人
們互相坦言相告,為何遠道而來,為何急需趕家,回到目的地後計划怎麼做,怎樣度過
這次的核彈襲擊,以及核彈襲擊后如何生存下去。談論過程中,沒人提及投降的可能性,
沒人重複那類膽怯的言論,如說什麼活着的羨慕死去的等。所有的人都確信,活着,哪
怕只活幾天或幾小時,都是值得的。他們說所有這些好像主要是講給那個有着一頭棕色
捲髮的青年聽的。他那一雙烏黑眼睛透露出豐富的人生閱歷的神色,與其年齡十分不稱。
他坐在那兒靜靜地聽着。飛機起飛時的轟鳴聲劃破夜空,其隆隆回蕩聲像叢林中肉食野
獸發出的吼叫聲。此時此刻,這位年青人仔細地聽着。機場頂部混凝土橫樑上安裝的燈
光,下瀉着微弱無力的光線。人們在這暗淡的光線下互訴衷腸,傾吐心中的秘密。此時
此刻,這位年輕人聽着。他坐在那兒聽着,不作任何判斷;他坐在那兒聽着,只是偶爾
發出幾聲同情的嘆息
……他在聽一個身穿軍服的年長者敘述。這位年長者是從後備役軍人中召來入伍的。
他抱怨說,有人曾向他保證過,後備役軍人將在其他人都應徵完后才被召回服役,因為
後備役軍人都已受過訓練,無需從頭做起。不過,平靜思考一陣后他又說,考慮到核戰
爭可能導致世界性的毀滅,一個人是呆在家裏還是服役入伍可能已無關緊要。說著說著,
他對戰爭的愚蠢性搖了搖頭,一副難以理解又無可奈何的樣子,然而,當他談到“敵人”
的殘酷和野蠻時,他的聲音變得粗硬起來,因為他已經經歷過一次戰爭。但想到一切都
會好的,他的心裏又有了些許寬慰,因而,他臉上最後還是露出了笑容。
……他在聽一個穿着海軍陸戰隊綠色軍裝的小夥子講話。這位小夥子頭髮金黃,剪
得很短,只有一厘米長,連他那粉紅色的頭皮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剛結束海軍陸戰隊的
新兵訓練。原先說好有14天的休假,可剛從新兵訓練營離開回家休息三天就被召喚歸隊,
去迎接真刀真槍的實戰。談起回家休息的三天,他喜形於色,洋洋得意,說是不止一位
女友向他傾吐了愛慕之情。說起即將爆發的戰爭,他顯得心情激動,一會兒手指抽搐,
一會兒肩膀顫動。對充滿未知數的前景,他抑制不住興奮的心情進行各種猜測,津津有
味地估計着戰爭的情形,還說他的朋友們會給新兵做示範,該怎樣去戰鬥。
……他聽着一個十幾歲的姑娘講述她的情況。這姑娘剛來這裏不久,是趁暑假之際
來探望親戚的。但現在她必須迅速趕回家與親人團聚,以便一家人生死與共,不相分離。
她情緒波動不斷,一會兒神情沮喪,一會兒活潑歡快,一會兒談論戰爭的荒唐和恐怖,
一會兒又大談特談自己的未來計劃。似乎兩者可以相安無事地共處。提及兇惡的敵人,
她惡語相加,滿口穢語。面對身穿軍裝的小夥子們,她睜大眼睛,充滿遐想地盯着他們
看。儘管她喜歡小夥子們的挑逗,但聽到他們下流、粗俗的挑逗性言語又不免一陣臉紅。
……他聽着一個年齡較大的男人敘述,這個男人約莫45歲至50歲,其雙眼看上去憂
郁、深沉。他是來這裏找工作的,但現在必須趕回自己的家去。如果要死的話,他寧願
死在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他敘說著一些有關成功和失敗的事情,並說在這節骨眼
上,成功與失敗也沒什麼多大意義了。他說,要是他再年青一些的話,他會要求參軍,
與那些“孬種們”去干它一仗,好像現在的戰爭仍停留在肉搏戰水平似的。不過,他又
說,也許這些都已無關緊要,因為死在城裏的人與按動按鈕發射武器的人的死是一回事。
……他聽着一位老婦人嘮叨她的經歷。這位老婦人生在歐洲,臉上的皺紋縱橫交叉,
記載着豐富的人生經歷。她以無可奈何的心情,談論自己的美夢正在化為灰燼。
……他在聽一個青年海員說話。這個海員剛強姦了一個女孩。這不是真的強姦,只
是沒有時間再等待而已。
他聽着聽着,心裏在揣摩着他們各自的內疚心情和美好的理想,腦海里在估量着他
們每個人的恐懼和膽量。
他對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內疚不安和膽怯害怕表示理解和寬容。
他的第一天就這麼結束了。
在經歷了機場裏群情激昂的氣氛之後——拉瓜迪亞機場裏熱氣更加高漲——人們抵
達曼哈頓時頓覺一絲涼意。首尾相銜、無頭無盡的汽車隊伍通過所有的橋樑、所有的隧
道,有條不紊地駛離曼哈頓島。車流朝着一個方向——離開曼哈頓,沒有任何車輛駛向
曼哈頓。街上的人們疲倦地走動着,誰也不與誰搭話,只是偶爾一次不小心的推搡才會
引起幾下尖叫聲,只是偶爾一次人群的擁擠才會引出幾下汽車喇叭聲。但從整體上說,
曼哈頓島顯得相當平靜。人們仍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有的帶着明確的目的,有的一副
聽天由命的樣子。由於許多人已駛離曼哈頓,島上的人少了不少,所以留在那裏的人覺
得都市的壓力有所減輕。
約翰遜住進了紐約希爾頓飯店,利用飯店人流雜的特點隱蔽地安頓了下來。那天飯
店總台前沒出現住客排隊登記的情形,連飯店大廳里也僅有稀稀落落的二三個人。儘管
時值早餐時間,飯店餐廳卻空空蕩蕩,幾乎無人用餐。
早上10點鐘左右,約翰遜走出飯店,過了三條短距離的街區,來到了設在洛克菲勒
中心的美聯社大樓。他坐電梯直往編輯部而去。他告訴接待員說,他要見總編輯。“她
現在正忙着。”年青的接待小夥子回答說。這小夥子身材很高,皮膚黝黑,雖然長得不
怎樣英俊,但臉部表情相當豐富。約翰遜與他對話時,他臉上顯露出懷疑的神色。“請
問貴姓?能不能告訴我找她有何公幹?”他問道。
“比爾-約翰遜”,約翰遜報了自己的姓名,並朝他微微一笑。接待員這時疑懼消
解了不少。約翰遜接著說,“我要找她的事是怎樣制止一場戰爭。”
接待員朝約翰遜看了一眼,好像在琢磨是否馬上打電話告訴貝莉維伊警官,但約翰
遜此刻卻在茶几旁的一張椅子上平靜地坐了下來。茶几上放着一隻高腳枱燈和一份報告。
見這情形,接待員就不再盯着約翰遜看了。約翰遜順手拿起美聯社年度報告,發現總編
輯的名字叫弗朗西絲-米勒。約翰遜坐在那兒翻看美聯社的資產負債表。過了半小時后,
約翰遜被領進一間寬大的辦公室。辦公室里放着一張用紅木做的大書桌,從一扇面朝洛
克菲勒廣場的玻璃窗射入的陽光正好照在書桌上,使其反射出閃閃亮光。書桌邊是一架
電腦終端,它的前面放着兩張棕色包皮扶手椅,緊靠右牆放着一張與扶手椅相配套的沙
發。鑲嵌板牆壁上掛着幾張裝在鏡框裏的相片,為辦公室增添了幾分雅趣。
坐在大書桌後面的女人看上去既不像總編輯,也不像任何叫弗朗西絲的人。她長着
一頭金髮,人很漂亮,就是有點冷峻。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襯衫,再加一件灰色夾克衫,
下面穿着一條裙子。她的眼光陰鬱、冷酷,好像太多的人想方設法說服她去做許多事。
“就我所知,你想制止一場戰爭,”她對約翰遜說,邊說邊朝自己桌上的一隻液晶時間
顯示器瞥了一眼,“我在努力就戰爭之事發一篇報道,但我比你想像的要忙得多。我只
能與你談兩分鐘,看看你是否能在兩分鐘裏使我確信該做更多的事。”
“我只有六天時間來制止這場戰爭,”他平和地說,並在面對書桌的那張扶手椅上
面坐了下來,“並將只有兩分鐘的時間說服你來幫助我。”他伸出自己的雙手,好像在
測量他前面的什麼東西似的。
“90秒過去了。”她提醒他說。
“再過5秒鐘,你的電話鈴會響,你的助理編輯將問你他是否可以發佈一條最新消
息——”
此時,這女人已將目光移向桌上的時間顯示器。5秒鐘一過,電話鈴果然響了起來,
放下電話后,她說,“那是個花招。你進來時聽到了人們講話,或者是你穿過辦公室時
看到了人們在談話。”
“你的接待員馬上會站在門口敲門,問你是否需要他幫助。當然,他的意思是幫你
趕走我。”
接待員離開辦公室后,弗朗西絲這次沒再朝她的時間顯示器看。相反,她把目光投
向約翰遜,好像是剛見到他似的。
“你有什麼樣的本領?”
“我並不能預見將來。”他說。她正要說話時,他舉起了右手,手掌向上,一副作
解釋的手勢。“我有看見將要發生的事情的種種幻象,如果它們順其自然發展的話。”
“推斷能力。”
“是的,但決不僅僅是一種猜測。”
“你現在能看見什麼?”她問道,言語間無法掩飾住懷疑的口氣。
“爆炸。火焰。人們正在死去,全世界都是如此。有的快一些,一秒鐘不到就被核
熱量殺死。有的慢一些,苟延殘喘一陣后才死去。整個世界在死去。所有一切:動物,
植物。我看到的地球與金星一樣貧瘠、荒蕪。”
“那正是每個人所預見的樣子。”她說。
“那是每個人所想像的樣子,”他糾正她的說法,“我確實看見它。”
他的眼神因知道這些情況而顯得暗淡陰鬱,他的目光因看到這些悲慘的景色而顯得
嚴峻深沉。她注視着他的雙眼,但一會兒又把目光移開,好像看見一個同胞正在受難而
又無能為力似的。這是她第一次因無奈而不願面對現實。
“我能看見每個人的種種悲劇,譬如,你的死亡。”
她舉起她那纖細、白皙的手,以略帶諷刺的口吻對約翰遜說:“不,謝謝你。”
“我想要聽一些令人驚訝的東西。你說你有個計劃,講給我聽聽。”
“我曾說過我的任務是怎樣制止一場戰爭,不過,我確實有一個計劃。”說著,他
身體前傾,似乎要把她當做知心人,向她面授機宜。“你對我懷疑,我不責備你。一定
有許多許多人想利用你。何況,街上任何走的人都可以輕易地搞出一個計劃。”
她原先的一些懷疑似乎開始慢慢從她臉上消失。“這正是你剛才說的。你說你看見
世界在一片火焰之中。”
“那是將要發生的情況。如果事態順其自然發展,就將出現我剛才所說的一切。”
他的說話聲音低沉,但卻不容置疑。“未來並不是固定不變的。我自身的經歷使我了解
這一點。未來是可以改變的。我希望改變它。我必須改變它。”
他說話中流露出的痛楚使她一時不知如何做出反應。“怎麼改變它?我想你以為美
聯社在這方面可起作用吧?”
“你認為這一機構不應用來為其他人的目的服務?”
“我們一直被人利用。不過,我們不會在知情的情況下被他人利用,除非這樣做符
合我們工作的基本準則。”
“你們製造新聞,人們對此做出反應。”他說。
“我們只是報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所有的事情?”
“當然是。”
“真的是所有的事情?”
“嗯,一切屬於新聞消息的東西。”
“如果你們不報道新聞,這本身算不算一條新聞,我只不過是一個門外漢,但在我
看來,有些新聞在像現在這樣的時期,你們並不報道。”
“譬如說像些什麼新聞?”
“那些並不把敵人描繪成兇惡、好戰、殘忍、奸詐、無知和卑鄙的新聞,你們……”
“住嘴!”她說,苦笑了一下,“你說的有點道理,不過,我們報道的正是人們所
要看的。”
“噢,”他說,“我還以為你們報道所有的新聞,而不只是人們所要看的新聞。”
她重新注視起他的雙眼。“你要我們做什麼?”她突然間看上去疲倦不堪,像是在
那張椅子上坐了太長的時間,又做出了太多的決定。
“我可以告訴你做什麼,但如果你不知道為什麼的話,那就更好。也許,你自己能
把它琢磨出來。”當她看上去想要說話時,約翰遜抬手示意讓他先講完,“我要你們做
的事,不會讓你出賣國家,也不會讓你背叛你的職業。”
“到底是什麼事?”
“要是你能夠在這兒或那兒弄幾條消息,使得敵人看上去富有人情味——如關於他
日常生活的新聞,關於他充滿愛心行為的消息,關於他慷慨大方、犧牲精神、希望、夢
想以及恐懼等……”
“把這些消息傳送出去,我能做到。”她說,“但我怎能讓報紙編輯把它們刊印出
來,或者讓新聞播音員把它們廣播出來?”
“在這類事情上我不是專家,”約翰遜若有所思地說,“不過,我想我可以把新聞
編撰事情交給一個十分在行、能幹的人。他會把這些故事編寫得有趣逗人、富有戲劇性、
令人振奮、妙語連篇……”
“你想叫我們用新聞作宣傳品?”
“這叫取之新聞消息,用之新聞宣傳。你們不必編造故事。這些故事一直在發生,
而你們一點也不報道它們。那才叫為戰爭作宣傳。你們要做的,就是去挖掘這些事情,
並把它們報道出來。如果你一定要為它貼個標籤什麼的,可以叫它為和平宣傳。不過,
這樣做倒是完整的報道。”
她仔細地端詳起他的臉。“你在給我上新聞道德課。”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把椅
子轉向窗那邊,朝外遙望了一陣。待她轉身過來,她的臉上已呈現出主意已定的神色。
“這樣做會制止戰爭嗎?”
“這是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
“那麼,它值得一試。”她挺直腰坐了坐,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我感到年輕了
10歲。”她看上去確實年輕了不少,不再是40歲,也許只有三十幾歲。“俄羅斯人怎麼
辦?你打算怎樣讓他們刊印一些有關我們的好消息?”
“這沒必要。他們的新聞是受控制的,就如同他們的人民是被控制的一樣。如果他
們的領導要和平,那就會有和平。”
弗朗西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圍着書桌走了一圈。她身材苗條,風度優雅。當她走
近約翰遜時,他站了起來。她拿起約翰遜的左手,翻到掌心一邊,似乎要看一看手掌上
的掌紋。然而,她此刻的雙眼並沒在看他的手掌,而是在看他的臉龐,而且,她的眼神
不再有任何冷酷、懷疑的樣子。她對約翰遜說:“你進來之前,我可以與任何人下個大
賭注,說沒人能說服我介入這種發瘋的事。”
“那你為什麼決定做這事呢?”
“也許是因為你看上去是那樣的痛苦。你是誰?”
“我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他回答說。
她做了個怪臉。“這是個最常見的名字,大多數城市裏的電話號碼簿上都有這個名
字。”
“我目前暫時住在紐約希爾頓飯店,”他笑着說,“因為隨便在什麼地方,他都是
暫時性的。”
“你到底是誰?”
“我不清楚,”他說,“我昨天早上醒來,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只知道一種可
怕的事情要發生,而我必須去制止它。我是個既沒過去也沒未來的人,只具有一種難以
抵抗的衝動力。”
“除了要我做的,你還打算做些別的什麼?”
“我需要電腦專家方面的信息,”他說,“你能在這方面幫我的忙嗎?”
“我會叫專門報道科學動態的記者幫你。如果他幫不了你的忙,你可以查閱他所收
集的檔案材料。”
那天正午,約翰遜得到了他要找的那個人的名字。
惟一的問題是,這個人現在在坐牢。
在一所州立監獄裏,一個皮膚黝黑、心情抑鬱的管理員問約翰遜:“湯姆-洛根?
你要找他做什麼事?”
“我需要他幫忙。”
“他所能給你的那種幫忙只能使他重回監獄。也許,你會與他。一起進監獄。”
“重回監獄?”
“一周前,他釋放了。他服刑已有一段時間了,所以他獲得了假釋。”
“你有他的地址嗎?”
管理員搖了搖頭。“有違規定,無可奉告。”
“你能告訴我負責他假釋的警官名字嗎?”
“你無權過問。俄羅斯人就要把我們給炸掉了,或者我們去炸掉他們,或者我們互
相炸掉對方。事情已到這一地步,你還問這些有什麼用?”
“你希望看到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我希望俄羅斯人全部炸死,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管理員回答說。他的上嘴
唇說話時向上翹起,露出了前面幾顆尖利的犬齒,像是要大口吞食東西的樣子。
“我也是這樣想的。”約翰遜輕聲說道,然後轉身離開了監獄。
約翰遜乘坐轟隆隆的火車趕回都市。路上,經過哈德遜河谷時,他看到陽光仍照射
在一座座山丘上,而河谷的丘陵之間則呈現出一片陰暗。約翰遜眺望着綠色的大地和翻
滾的河流,似乎它們是世上最珍奇的寶貝,具有無限的價值。這輛火車朝北始發時上面
擠滿了人,水兵和陸軍士兵佔滿了各節車廂。即使是火車的男廁所里也塞滿了人。有的
人坐在廁所里的板凳上,有的坐在水手袋上,也有的乾脆坐在地板上。每當有人進來要
用廁所或洗刷什麼時,他們便倚牆而靠,收回雙腿,為人們留出一條通道。
現在,火車裏的乘客所剩無幾,零零落落地分坐在空蕩蕩的車廂里。這些乘客本不
想此時此刻乘坐火車趕路,因而很不耐心地海闊天空閑聊。他們有的帶着耳塞,在收聽
電台廣播;有的在讀報,憤怒地把報紙翻弄得嘩啦嘩啦響,好像這樣做就可以把有關戰
爭的消息,或者有關敵人的消息從腦海中驅趕出去。偶爾之間,兩個乘客會坐在一起輕
聲交談,好像說話聲音大一點被人聽到,就會使他們的心中秘密讓黑暗勢力得知似的。
約翰遜回到飯店時,夜已經很深,天空陰雲密佈,漆黑一團。他看到一張讓他打電
話給弗朗西絲-米勒的留言條。他一撥電話號碼,米勒就接起了電話。
“我在想,你會想知道這些消息,”她說,“我已經根據你的建議,向我們的海外
記者發出通知。現在,許多稿件在向我們發來。我已讓我社最擅長撰寫人情味文章的作
家在這方面動腦筋、下功夫。明天早晨,第一篇有關報道可望見報。你要知道,人們都
說我瘋了。”
“你神志相當清醒。”
她聽到后笑了,但這笑聲不夠自然。“有時,我心裏納悶得很。”
“只有神經不正常的人才會想發動一場戰爭。要制止戰爭的人必定是講理智、頭腦
清醒的人。你工作得太辛苦了,會把自己弄垮的。”
她聽后又笑了,但這次笑聲比上次要穩健自在得多了。“還好你是對我說,而不是
對一個陌生人說,你掌握了什麼新情況嗎?”
“明天就會知道了。”
“如果這個世界不是先被炸毀的話。”
“我們還有幾天時間呢。”
“多久?”
“你不想知道。”
“你說得對。了解那類事情是很可怕的。”接着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似乎她那時記
起來約翰遜了解那可怕的事情,“你的聲音在電話上聽起來不一樣。”
“每個人都是如此。”
“這我知道,只是你的聲音聽上去更……更有人性味,似乎我可以向你訴說一些個
人的事情。”
“你想告訴我些什麼呢?”
“噢,”她笑了,“沒什麼。也許,以後有時間再說。我們還將保持聯繫嗎?”
“我想會的。”
“那現在就再見吧。”
“再見。”
她也許說了些什麼,但由於聲音太輕,約翰遜什麼也沒聽見。過了一會兒,“喀噠”
一聲,她把電話掛上,約翰遜的電話筒里又傳出了滴滴撥音聲。
約翰遜的第二天就這麼結束了。
早上醒來,世界看上去明亮了許多,烏雲已經散去,城市的街道上空出現了一片蔚
藍色的天空。街上的緊張氣氛緩解了不少,好像計溫表決定着戰爭的可能性似的。
約翰遜外出的第一站,是那幢設有州政府緩刑與假釋管理處的大樓。他在那裏得知,
有關新近假釋犯人的卷宗要一個月後才做好。不過,在那裏,他弄到了一張幾乎難以辨
認的蠟紙油印紙,上面刊印着當地假釋辦公室的地址。他在一家折扣商店買了一枝便宜
的圓珠筆,慢慢地把這張假釋辦公室一覽表上下看了一遍,一邊看一邊沉思,間或在一
些地方用藍色圓珠筆打個鉤形記號。他總共打了13個鉤形記號。爾後,他開始井井有條
地一個接一個地走訪辦公室。
在他走訪的所有假釋辦公室中,只有三分之一的辦公室里正好有他想要找的假釋警
官。辦公室的秘書們編造出了許多借口打發他走。“他過一會兒才回來。”“他在忙一
個案件。”“他在度假休息。”還有的酸不溜丟地回答說:“他從不在中午前回辦公
室。”或者說:“你在這裏——,到時他定會給我們個驚喜。”但是,不管是誰,
秘書也好,假釋警官也好,只要他提起湯姆-洛根的名字,他們就一個勁地直搖頭。最
后,在約翰遜走訪的第十二個辦公室里,一個性情活潑、頭髮烏黑的女秘書說:“我想
這個遊手好閒者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不過,他也許跟我說過這事。”停頓了一會兒,
這位女秘書接著說,“對啊,我記得湯姆-洛根。一星期前,他到這兒來報到的。我當
時對他特別注意,因為他看上去實在太年輕了——年輕得不像是在獄中呆過的人。你知
道嗎?像個孩子。啊,我辦公室那個傻瓜把檔案給鎖起來了,還把鑰匙帶走了。真是的,
我在這裏怎麼做事呢?”說著,這位女秘書停頓片刻,在思考着怎麼辦。與此同時,她
朝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男子打量了一番,看看他的身段,瞧瞧他的臉龐,不一會兒,她
又飛快地說開了:“有件事我記得很清楚。他曾為一家電腦公司干過活,具體是哪一家
我記不清了。”
“但那就是他坐牢的原因?”約翰遜接過她的話說。
“我猜是的。不過,他們從來不告訴我他坐牢的原因。”
“不管怎麼講,我很感謝你。”約翰遜對她說,並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女秘書朝他的背影大聲說,“我5點左右下班。如果我辦公室那個傻瓜不回來的話,
還可以更早下班。”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情況,”約翰遜回答道,“不過,我下面要做的事情還多着
呢。”
他找到了一隻夾具上仍夾着電話號碼簿的電話亭。這本電話號碼簿的廣告頁部分看
上去好像被舞毒蛾咬過似的。不過,刊載電腦公司、電腦修理店、電腦零售商店和電腦
服務公司一類的頁碼完好無損。約翰遜兩眼掃了一下這些頁碼,然後把有關的部分撕了
下來。接着,他在市公共圖書館後面的一個公園裏找到一張長凳,坐下來研究這些電話
簿頁碼。有些部分,他可以馬上標出來,如電腦維修公司和電腦服務公司。對電腦零售
店,他查看了較多的時間,並在此基礎上標出了一些商店。此外,他還勾出了更多的電
腦公司。這一切做完后,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小照片,沉思地端詳了它一會兒,然後再
看了看電腦行業的電話號碼一覽表,最後決定再劃掉一些已打了勾的那些單位地址。
定下要去核查的地方后,他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有意識地沿着美洲大道走了幾個街
區。一路上,經過放滿電腦鍵盤和顯示屏幕的櫥窗時,他會停下凝視一番,但更多的時
候,他只是眼睛一掃而過。有時候,他還鼓起膽量走進商店,迅速地掃視一下,隨後馬
上匆匆離開。偶爾,他甚至向當班的營業員詢問些問題。沿美洲大道走了幾個街區后,
他折回走向第五大道的第四十二街。路經一幢幢辦公大樓時,他間或會走進去,在它們
的大廳休息處,瀏覽一下人名地址錄后馬上出來。後來他在麥迪遜大道也進行了類似的
查尋,但結果也是毫無收穫。於是,他折回到派克大道。在這條大道上,有一幢高大的
辦公樓。它的大理石剛擦洗過,亮得光可鑒人;它的不鏽鋼也剛擦過,亮得熠熠發光。
在這幢辦公樓里,他呆了很長的時間。他站在大廳休息處,看看人名地址錄,瞧瞧照片。
最後,他在大廳的報刊出售處找了個地方站着。他買了份報紙站在那兒看,一點也不引
人注目。與此同時,他注視着上下來回、忙着為人們接送的電梯。這個時候,報攤附近
的一隻收音機被撥到一個全新聞電台,連續不停地播送着歇斯底里的新聞消息。但偶爾
之間,似乎出於調節節奏的原因,這個全新聞電台還播放一則來自於社會主義國家的消
息。這種消息用詞巧妙,富有人情味,常常放在戰前新聞連續報道的中間播送。它第一
次出現時,約翰遜聽到報攤小販憤怒地咕噥了幾聲。第二次出現時,小販問約翰遜,
“你要聽這個嗎?”第三次出現時,小販請教約翰遜道:“這方面你知道些什麼嗎?”
約翰遜注視着電梯上上下下不停地運轉。它一會兒為他打開一條視線,一會兒又將
它關閉。有時,有人坐電梯;有時,電梯空着往上開;有時,有人走出電梯;但很多情
況下,電梯門啟開時,裏面空無一人,隨後又因樓上有人用電梯,它又空蕩蕩地向上開
去。這個電梯有些怪異、神秘,似乎當代鬼神的幽靈常在此出沒不停。終於,1小時之
后的正年時刻之際,電梯上下的節奏像荷里活啞劇似地加快了速度。頃刻之間,大樓里
所有的人都涌了出來。在一撥兒人中,約翰遜瞥見一個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理得很
短的紅髮、矮個子青年男子。看上去,他不會超過18歲。約翰遜跟隨着他走出旋轉門,
來到行人路。走了半個街區的馬路后,約翰遜趕上了他,並叫了聲:“湯姆-洛根。”
洛根快速地朝約翰遜斜看了一眼,似乎他已習慣於用謹慎的一瞥來打量他人。他皺
了皺眉頭說,“你不是警察。”但在他的說話聲音里流露出一種疑懼,“我沒做什麼違
法的事。”
“我不是警察。”
“我不想回到監獄裏去。”洛根說。
“我理解。我是一個普通公民。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知道,我只有一小時午餐時間。我必須準時回去上班。我再不做任何不誠實的
事了,那種事,我已洗手不幹了。”
他倆肩並肩地在行人路上行進。約翰遜已學着洛根的樣子,側着身輕聲地說話,周
圍人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講些什麼。“他們為什麼讓你為電腦公司工作?”
“你是說,他們在我把1000萬美元轉到我自己的賬戶之後還讓我在電腦公司工作?”
洛根邊說邊往右拐,走上了列剋星敦大街,“那事他們根本無法覺察到。是在我把錢投
資於購買藝術大師的經典作品時,不,即使那也不會引起懷疑。當時,我是用我存放在
盧森堡的秘密銀行賬戶支付那些經典藝術作品的。不,不,是在我不得不親自去看這些
作品時才出事的。所以,不是電腦使我暴露了,而是人為因素把我的事給砸了。嗯,現
在還有什麼工作比訓練他們查破電腦犯罪更適合我的?警察碰到可疑的案件時,甚至會
來向我請教。”
他們走到了列剋星敦大街上一家既小又暗的意大利餐館。洛根走在前面,朝黑暗的
餐館裏面走去,一邊走一邊聳動着雙肩,像是表示他希望約翰遜最好沿着列剋星敦大街
走下去,或者在什麼地方消失掉。但事實上,約翰遜跟着他進了餐館。所以,洛根走到
一張蓋着紅格子桌布的桌子前坐下來時,約翰遜仍然在他身後。他嘆了一口氣說:“好
吧,告訴我你是誰,你有什麼問題?”
“我叫比爾-約翰遜。”約翰遜耐心地說。他的雙手緊緊地抓着桌子邊緣,似乎想
以此證明他不是個招搖撞騙的人。“我想要制止一場戰爭。如果我們現在不為此做點什
么的話,那麼,這場戰爭再過幾天就會發生。”
“我們?”洛根重複了約翰遜所說的“我們”兩字。
“你,我,以及一切所有的其他人。”
“我不幹,”洛根說,“我可不欠這個世界任何東西。”餐館侍者拿着玻璃杯和菜
單走過來時,他置之不理。
“給1000萬美元怎麼樣?”
洛根聳了聳肩膀說:“這正是我通過電腦弄到的數目。”
“你將比大多數人失去更多的東西,”約翰遜對他開導說,“你比大多數人都年輕,
你的生活長着呢。”
“我已經活得夠長的了,而且大部分時間,我並不喜歡。此外……”他以懷疑的口
吻說,“我們怎能制止一場戰爭呢?”
約翰遜身子略微前傾,把他的右時放在桌子上,用右手打着手勢說,“你與我不行,
光倆人根本不行。何況,沒有你的幫助,我無能為力。但是,你、我和其他許多許
多……”
“聚集起來?”洛根譏笑道,“站起來說,‘停止你們正在做的壞事!’就像禁止
大麻葉香煙那樣嗎?”
“決不像那樣。”
“那像什麼樣子呢?”這時,那位餐館侍者又朝他們坐着的桌子走來。可當他離洛
根、約翰遜還有兩張桌子的距離時,洛根就不耐煩地向他做手勢,讓他別過來。
“如果你有合適的電腦設備,你能進入五角大樓的電腦系統嗎?”
“你說的可是間諜行為!”洛根說,並抽了一下背,“也許是叛國行為!”
“戰爭秘密與和平秘密之間難道沒有差別嗎?”約翰遜反問道。
“對安全部門的人來說是一回事,兩者都是秘密。”洛根顫抖了一下。
“蘇聯的軍事電腦系統怎麼樣?在莫斯科的那台大型計算機?”
“且慢!關於五角大樓那事我還沒有跟你說完呢!”
“你沒說你不能做。”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和良好的設備,任何地方的電腦系統我都能悄悄地進入,而且
我使用的電腦設備不必特別先進。但是,我沒說過我會幹此事。那樣做,我們都會完蛋
的。”
“你用電腦操作資金換戶時可沒被任何人抓住啊。況且,此次如果我們袖手旁觀的
話,我們也同樣會完蛋的。”
“這話也對,”洛根承認約翰遜講得在理,“但我怎麼能知道你的計劃有可能實現
呢?”
“你怎麼知道它沒有可能實現呢?你必須信任我。我可以跟你解釋,但我們沒有時
間。不管怎麼說,做那事總比靜候世界被毀滅要好得多吧?”
“也許是。”洛根說。約翰遜提到時間時,洛根看了看自己的手錶。他的表是一隻
複雜的電腦模型。“我得走了。”
“你午飯還沒吃呢。”
“我已經沒胃口了。”
“你肯幫忙嗎?”
洛根猶豫不決。“5點鐘來見我。就在我下電梯時你見到我的地方見面。順便問一
下,你是怎麼知道我在——噢,別管這些了!到時,我講給你聽。”
約翰遜看着洛根走出餐館的門,他的目光緊緊盯着洛根那狹窄的雙肩。現在,這副
肩膀看上去不再抽搐了。
洛根走出電梯時,一臉平靜、自信的樣子,不再有中午看見約翰遜時的那種驚嚇、
疑懼之色。現在的他與那時的他真是判若兩人。他現在看上去不足15歲。“好吧,”約
翰遜走到他身旁時,他說,“什麼時候開始?”
“現在。”
“行。不過,先讓我們弄點三明治。我餓死了。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做那事?”
現在,他倆又來到了大街。一些從大樓里走出來的人仰望着天空,像是在看天空中
是否有一顆洲際彈道導彈會幫他們擺脫困境。在此之前,傳來了各種新的威脅。這些威
脅像一道道劃過天空的耀眼亮光,似乎緊跟其後導彈便會鋪天蓋地地投擲下來似的。
“這裏不行嗎?”約翰遜用手指了一下他們身後的一幢摩天大樓對洛根說。
“不行,這裏的電腦系統防範措施非常嚴密。”洛根邊說邊朝那幢大樓仰望了一下,
似乎從他站的地方可以看到那裏電腦系統的防範措施似的,“是我教他們怎麼加設防範
措施的。也許,我可以打開所有的防護密碼,進入電腦系統,但他們都在電腦上安裝上
了熱量感應器,下班后打開。這樣,我一用電腦就會被發覺。而我又沒有家用電腦,這
是我被假釋的條件之一。”
“我有個主意。”約翰遜說。
帶着一袋三明治和一紙盒咖啡,他倆走進了美聯社大樓。走進接待處時,約翰遜對
洛根說:“你等在這裏!”這時,接待員走了,大樓里的活動節奏也慢了下來。在那間
寬敞的編輯部里,記者們三三兩兩地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米勒仍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工
作。不一會兒,她與約翰遜一起來到了接待處。
她對約翰遜說:“我有一間閑置的辦公室,裏面有個電腦終端。不過,我也弄不懂
我怎麼會讓你說服我做所有這些事情的。”見到洛根時,米勒問約翰遜:“是他來做那
事?”
“電腦專家成熟得早,像數學家一樣,”約翰遜回答說,“湯姆告訴我說,現在的
孩子生下來就掌握電腦技術,如同以前的孩子生下來時知道怎樣修理汽車一樣。”
她嘆了一口氣。“跟我來。”她說,並把他倆領到一間離她自己辦公室不遠的一間
屋子,然後留下他們自己離開了。
洛根在電腦終端前坐了下來,就像音樂會上鋼琴演奏家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架大鋼琴
前一樣。自約翰遜見到洛根之日起,洛根第一次看上去那麼舒適和自在。洛根伸出雙手,
放到胸前扭動了幾下,像是為了表演而特意鬆動一下手腕、手指關節似的。
“這台電腦終端行嗎?”約翰遜問洛根。
洛根輕輕地把手指放在鍵盤上,用小指擊了一下開關鍵。“所有的終端基本上都是
一樣的。重要之處是看它們與什麼相連接。這台電腦終端與世界上所有聯網的電腦終端
相連接,包括以不同的形式與那些自成一體的獨立電腦終端相連接——只要這類電腦終
端與其他電腦終端有電話或微波性質的連接。任何地方的任何電腦終端,只要它們與公
共信息網絡聯網,就可以找到缺口,進入它們的信息庫。”
“你這樣說的話,是不是把五角大樓的電腦系統和莫斯科的電腦系統也歸入在里
面?”
“應該是的。五角大樓和莫斯科國防部的電腦都必須是體積大、技術複雜的電腦。
這種體積大、技術複雜的電腦不可能與其他電腦沒有聯繫,也不可能在網絡以外用電腦
信息的獲取方法去尋找信息。問題是怎樣設法找到這些電腦終端的薄弱環節、入徑鍵以
及它們的信息密碼。”
“找到所有這些需要多少時間?”
“也許幾個小時,也許幾天。”
“我們可沒有幾天時間來等。”
“我自己也肯定沒有那麼多時間,”洛根說,“如果明天早上9點我趕不到工作單
位的話,我最好住到醫院裏去,或者重新回到監獄裏去。好了,你到底要我調出一些什
么信息,或者輸入一些什麼信息?”
“我回來以後告訴你。”
約翰遜說著走了出去。他來到弗朗西絲-米勒的辦公室前,把頭探進去對米勒說:
“快來,我想請你一起去吃晚飯。”
“我有許多事情要做呢。”她表示難以接受這一邀請。不過,她滿臉繃緊的倦容出
現了細微的變化,同時眼窩處塗描的紫色陰影部分也在瞬間向上揚了揚。
“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成為不與我一起去吃晚飯的理由。”約翰遜說。他走進辦公室,
把她從坐椅上拉起,快步領着她朝門外走去。她笑着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后,她以較嚴肅的口吻問他:“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火焰下降了一些,”他說,“但它們仍在不引人注目處熊熊燃燒。假如我們失敗
的話,熊熊烈火仍將燒回來。哪一家餐館你最喜歡?”
“拐彎處有一家法國小餐館,晚上營業。”
吃晚飯時,她一邊吃一邊向他敘述自己的身世和經歷。她告訴他自己生活在堪薩斯
城的早期生活,她在堪薩斯大學的讀書生活,她在一家又一家報社做記者的種種經歷,
她的結婚和婚姻破裂的情況,她在美聯社的第一份工作,以及她怎樣一步一步地慢慢晉
升到現在的職位——他細心專註地聽她講,只是在適當的地方才打斷她問些問題。
“我的第二次婚姻比第一次還要短,”她說,“對一個事業上春風得意的女人來說,
親密的感情很難獲取……”說到這裏,她突然中斷,不再講下去,“所有這些你都知道,
是不是啊?”
但是,他沒有任何有關他的事可以告訴她。
他們回到辦公室時,洛根正坐在電腦終端前,兩眼專註地盯着電腦屏幕,雙手在鍵
盤上擊來擊去,綠色屏幕上顯現的一行行信息折射到他的臉龐,快速地移來移去。
“我們回來了。”約翰遜對他說。米勒朝他點了點頭便回到她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洛根勉強地抬起頭,向約翰遜微笑了一下。“自從我上次用電腦從花旗銀行偷竊了
那筆錢后,再沒像現在這樣盡興地玩過電腦了,”他說,“我已經設法與五角大樓電腦
系統聯接上,並找到了一條進入莫斯科電腦系統的路徑。我現在該做什麼?”
“我要你幫我得到的是美國外交政策能退讓到何種程度。”
“什麼?”
“我們政府為制止一場核戰爭而願意做出妥協的底線在哪裏——看看我們是否有一
些東西可以與俄羅斯人進行交換,並從他們那兒換取什麼東西。”
“然後呢?”
“然後把這些信息巧妙地輸進俄羅斯人的電腦系統,使得它看上去像是在不經意之
間進入他們電腦系統的,又醒目到引起他們的注意。作為一種最後措施,我們還要把這
些信息錄製在盒式磁帶上,必要時把它寄到蘇聯駐美大使館去。”
“那會有什麼用?”
“你不知道的事情,如果哪一個環節出問題的話,你沒辦法來證實它——別擔心,
決不會出問題的。接着,我要你從俄羅斯人的電腦系統里搞到他們妥協方案的最壞打算——
為了避免核戰爆發,俄羅斯人願意做多大的讓步。然後,你把這些信息輸入到五角
大樓的電腦系統。”
“如果我在輸入這些信息時留下痕迹怎麼辦?”
“這反而更好,”約翰遜說,“如果他們雙方都得知各自的讓步的極限已被泄露,
那可就好了。我們不要讓他們以為自己掌握了敵人的秘密,而敵人卻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那樣的話,他們會認為有機可乘。”
“我明白了,”洛根說,他的臉上露出了一陣喜色,但頃刻之間又陰沉了下來,
“我想我明白了。”
“只要你把我讓你做的事辦成了,你明白不明白無關緊要。”約翰遜說。於是,洛
根重新在電腦屏幕前工作起來,而約翰遜則用右手托着前額,斜倚在門框邊站了一會兒。
晚上0點15分的時候,洛根喜形於色、滿臉興奮地走出辦公室,手上拿着兩盒磁帶。
他把一盒貼着綠色標籤的磁帶遞給約翰遜說:“這盒裏面是俄羅斯方面的材料。”然後,
他把另一盒貼着紅色標籤的磁帶交給約翰遜說:“這盒裏面錄有美國方面的立場。我想,
我把標籤的顏色給混淆了。”他抱歉似地對約翰遜說。
“我會記住的,”約翰遜說,“你全部都做完了嗎?”
“全部做完,並且做得乾乾淨淨。只是留下兩處假痕迹,旨在暗示信息傳送時出現
了意外,才誤將信息輸給了敵方。”“好極了,”約翰遜說,“人們對運氣不佳的感覺
要好受點,對刺探情報則受不了。然而,我們不能就此認為他們會自己發現電腦終端上
的信息交換。我將在早上把這兩盒磁帶郵寄出去。洛根,你做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
我想,世界上沒有任何其他人能像你那麼做。”
“我應該謝謝你——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比爾-約翰遜。”
“約翰遜先生,你這次給我的機會實在太有勁了——我以前出於私利,利用自己的
電腦知識為己謀利;這次這麼一做也算彌補了以前的過失,讓我看到了自己的能力。”
說完,他把雙手插進口袋,哼着小調,朝電梯走去,一副哈克-費恩①奔向邊疆的模樣。①註:哈克-費恩為馬克-吐溫名著《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中的男主角。
約翰遜轉身跟着他走出辦公室。到了走廊里,他看見米勒站在陰影處。“事情辦好
了?”她問。
約翰遜點了點頭。
“不是世界的末日,而是戰爭的結束,是吧?”
“是未來的希望,”約翰遜回答說,“在我腦海里,爆炸聲一個接一個地停了下來;
火焰在慢慢熄滅;喊叫聲、尖叫聲正在逐步消失。我把手裏的這兩盤磁帶寄走後,也許
就可以休息了。”
“難道永遠不會出現新危機嗎?”
“也許,不過我會擺脫這些危機的。”但似乎是認識到只要有人類存在,他就永遠
不可能擺脫危機,他苦惱地笑了笑。
“我可以與你一起走嗎?一起回你的飯店?”
“你為什麼要與我一起回飯店?”
“在我所遇見的男子中,你比任何人都更孤獨、更獨來獨往。何況——我也是獨來
獨往的。也許,我們在短暫的時間裏不會感到那麼孤寂。”她等待着他的回答。這種等
待的心情恰似等待一份她不應該得到,但又急切想要的禮物時的心情。
“也許,我早上就不知道你是誰了。”他說。
她笑了。“噢,我想你會的。”
夜晚的時候,她叫了聲他的名字。“比爾,”她說,“你醒着嗎?”
“是的。”
“萬一你明天真地把一切都忘了,我現在就要告訴你一件事:如果一切成功的話,
那麼,你所做的一切勝過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東西——除了創造這個世界比你做的事情偉
大之外,其餘的都無法與你的功績相比。”
“我並沒有做什麼事情——只不過給予人們一次機會,讓他們做出正確的決定。”
“就像你給我機會那樣嗎?我是不是像你說的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大事件是由強大的力量推動而成。一般情況下,對等的強大力量可以阻止住它。
但是,當對等的力量減弱、鬆弛后,事件依其發展趨勢就會積聚衝量,快速地走向其災
難性結局。”
“就像新聞那樣,反覆報道以加深人們對敵人非人性的看法嗎?”
“幾乎是。除非我們先使自己確信敵人不是人,不然的話,我們似乎就沒辦法激發
起自己去消滅他們。這就是我們必須把敵人稱為‘外國佬’或者‘法西斯’之類的原
因。”
“而我白天所發送出去的專題報道則把敵人的幽默、情感和善良心腸一面做了較多
的描述。這些報道迫使我們靜下來思考思考對敵人的看法。唉,湯姆-洛根怎麼樣?他
做了些什麼?”
“他給了雙方領袖們一次保全面子的機會——一方知道另一方願做出的讓步程度,
另一方也事先了解了對方願做出的讓步程度,因而兩者都心中有底,雙方會做出妥協。
這樣,雙方就會在不失面子的情況下利用這個機會,做出讓步。”
“是什麼樣的讓步呢?”
“我不清楚。你也許在過後的幾天裏會搞清楚,也許不會。但我是不會的了,因為
那時我將把它們忘得一乾二淨。我那時跟你說,我在早上會忘記你,那是在開玩笑,一
個不好的玩笑。事實上,要等我把磁帶都寄出了,我才會忘記這一切經歷。不過,明天
早晨……”
他們的聲音在房間裏的一片漆黑中飄來盪去,而黑暗則在一瞬之間凝固不動了。過
了一會,米勒開口說話了,“比爾?”
“有什麼事嗎?”
“也許,你還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忘記的。”
約翰遜的第三天就這麼結束了。
早上他醒來時,米勒已經走了。他朝房間四周看了看,發現它與三天前他醒過來時
所看到的那間房間沒多大差別:都是標準的飯店客房。但他注意到房間裏的一個變化:
書桌上放着一架小型機械裝置,是米勒留下的。
他從床上爬起來,慢慢地向它走過去。這個機械裝置實際上是一架小型盒式錄音機。
錄音機上放着一張紙條,上面用不很清楚的字跡寫了一句話:“也許,它會幫助你記住
一些事情。”這句話的筆跡讓人一看就知道,它出自於常在採訪本上潦草書寫的記者之
手。
他在標有“放音”的鍵盤上按了一下。
錄音機里傳出了她的聲音:“我是弗朗西絲-米勒。我要你記住那個你需要幫助時
幫你的那個人。我還要告訴你,你的幫助要比你自己能知道的要多……”磁帶里還有內
容,但他把錄音機關掉了。她以為有了錄音機后,記住事情就簡單了,可她不知道,假
如一個人的腦子像石板一樣要階段性地清洗乾淨的話,那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明天,她
對他而言將是一個陌生人,而他則既記不起她,也記不起他倆親熱之事。對正常人來說,
這是難以忍受的。而他又是那樣軟弱,竟然沒膽量為自己找到一個改變這種狀況的理由。
他按了一下倒帶鍵鈕,在原先米勒錄下的磁帶部分錄下了自己的聲音,“你的名字
叫比爾-約翰遜,你剛剛使世界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不過,你都記不起這些事情。
你將在報紙上讀到有關這個世界所經歷的這場危機的報道,但你不會發現任何有關你在
這場危機中所起的作用的報道。”
“之所以如此,有幾種可能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