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啊,火星,這就是火星!
很久以來,你就是遍地發紅,荒無人煙嗎?在眾多幻想作家的筆下,你的沙土地上沒有水源,沒有空氣,到處橫衝直撞的都是怪模怪樣神秘嚇人的紅皮膚居民。很久以來,全地球都為火星上不僅沒有智慧生命,而且沒有任何生命而痛苦失望!
昨天,作家和電影導演們還以這種生活成功地嚇唬地球人,而今天失望的嘆息遍及我們的星球:我們的火星兄弟原來既無空氣又無水源!
不過,火星並沒有長久地成為銀河系中無依無靠的灰姑娘。已經發現,火星上重力減輕對老年人很有益處,始建於19世紀下半葉的巨大透明的圓頂罩下,可以形成理想的氣候——既有熱帶氣候,也有溫帶氣候。火衛一上的人造星體把遙遠的陽光反射下來,將一個個小湖照得暖融融的。
起先能到火星上來的只有富有的領退休金的人,因此那裏安靜平和。很快就招來了火星天國的建築師和建設者,他們也就不想返回喧囂吵鬧而且污染越來越嚴重的地球。再往後,隨着火星地下海的開發利用,園藝家和養蜂人來了,火星成了太陽系的糧倉,是那些願意而且也能吃生態不育食品的人的糧倉。
有些火星圓棚專門用於接待其他星球來的旅遊者和度假者。在規矩持重的火星居民眼裏,他們就是道德敗壞的根源。通常談起他們都是不屑一顧的口氣,在他們身上挑出來的毛病,比他們實際上擁有的毛病還多。不過,事實上,火星需要這些“道德敗壞的根源”,在他們身上有利可圖:飛上火星並在乾淨的藍湖岸邊往豪華單間,享用拌鮮奶油的麝香草莓,消費不菲,這些錢可以讓火星上領養老金的人過得更好些。
“聖蘇西”來到火星,屬非正式訪問,降落在“巴拉岱茲一斯莫烏克”圓棚的地下通道旁邊。沃爾夫岡的隨從們都打算把自己的錢花在賭博上。另一些人熱衷於在充氣水中洗熱水澡,其餘的人想去遊覽不久前剛剛培育起來的熱帶叢林,林中的動植物,包括咬人的蛇,全部都是真的。
待飛船在指定位置停穩之後,柯坐起來走向門口。門上正響着咯咯吱吱的聲音。
“我警告你們,”柯說,“我會反抗的。我不會活着讓你們得手。”
門又一次被敲響,聽聲音不像是大公。
柯冒險打開門。門外空無一人。柯往外面望了一眼,差一點沒害怕得暈過去:有人小心地碰了一下她的後腦勺。
柯坐到地板上才明白,是上面,黑皮膚蒼蠅在天花板上抱歉地看着她。
“請原諒,”她小聲地說,“我轉告你別做蠢事,不要反抗。今天一切都會解決。我們的仇人約定會見你的父親。”
“這位父親是薇羅……”但是柯當即打住話頭,看來,尚不清楚什麼事能讓女大夫知道,什麼事不能讓她知道。
“委屈一下吧。”蒼蠅小聲答道,很快地從天花板上爬回自己的卧艙。
柯還沒來得及關上艙門,她的“丈夫”就出現在走廊上。他無精打采,眼神朦朧,腳步踉蹌。
“你好,夫人,”他憂鬱地說,“我昨天喝多了,沒能讓你見識什麼叫經驗老到。不過你別擔心,今天一定補上。”
阿爾杜爾以這番表白確立自己是真正男人的身分之後說道:
“大公不想看見你,他恨不得掐死你,就像狼見了兔子一樣。多半是你同我兩個人一起去見你的爸爸。一切都要像是親親密密的一家人一樣。你快穿上裙子,簡單點,但是要有品味有風度。那邊的衣櫃裏還有克拉倫斯留下的服裝。”
“我不想穿克拉倫斯的連衣裙。”
“那你就會重蹈克拉倫斯的覆轍,要完蛋的。”“丈夫”殷勤地答道。
“現在我看着你就想,”柯說道,“對於一個女人來說,誰是比父母親還親,比出生地還親的人呢?”
“誰?”阿爾杜爾一時反應不上來。
“丈夫,”柯答道,“丈夫是最近最親的人。昨天我嫁給了你,我就不說你夜間表現如何了,醉得像頭豬。但是今天,你不為我們見面而高興不說,反倒用死亡來威脅我!”
“噢,不……”這突如其來的譴責讓阿爾杜爾不知所措,“我,一般說來,你自己清楚,對你沒有任何意見。但是職責首先……”
“什麼職責,我親愛的?”柯問道,“你只能為我們的愛情效力。”
“這是當然,這不用說……總之,穿好衣服,出門下船去吧。”
“那就給我做一件與我的身分相稱的裙子。”
“我到哪裏去弄啊?”
“飛船上有許多人無所事事,讓其中的一個給我借一條裙子去,不過要樸素一點的。”
“但是他們不聽我指揮呀!”
柯沒發現,沃爾夫岡本人不知什麼時候從哪個角落裏鑽了出來,就站在十步遠的地方,聽見了“小兩口”談話的最後幾句。他的背後跟着一名侍從和兩個大力士。
“呃,這樣吧,衛士,去命令我的甜妞們把自己最樸素的連衣裙拿到這裏來。我給你3分鐘的時間,把這些衣服沒收充公。還有你,”他對柯說,“挑一件穿上,還得5分鐘。然後,在門口等着你。耽擱一分鐘——重重處罰,耽擱兩分鐘死路一條!聽見了嗎?”
柯後退一步,隨手關上門。
她把自己鎖進狹窄的淋浴間,聽到有人敲門,就叫道:“都放到床鋪上!”
再沒有人來打擾她。
等柯從淋浴間出來,她發覺床鋪上小山一樣堆着連衣裙、超短裙、褲子、翻領襯衫、胸衣,以及其他一些服飾。這些東西都是乖乖地陪着沃爾夫岡大公旅行的那半打女演員和攝影模特的。
柯最終挑中了身高兩米的卡羅莉娜·萬·斯帕斯的裙子,這條裙子穿在卡羅莉娜身上猶如一塊遮羞布,而這種短一些的標準的運動式裙子非常適合柯。襯衫比較容易挑,鞋子一下子就找到了合腳的。
5分鐘后柯已經穿戴停當,可以出門了。她對擠在走廊里的裸體美人們說:
“你們可以拿走你們的衣服了,我的甜心們。”
美人們一個個牙齒咬得咯咯響,但是都把罵人的話咽了回去。因為幾位大力士拿着鞭子,就站在她們的身後,隨時可以抽打她們赤裸的臀部。她們擠進卧艙,叫着吵着抓着,搶回自己的財物,而柯已經走到了飛船出口。在外面等她的不僅有“丈夫”,還有沃爾夫岡大公。大公對柯相當滿意,他以自己一貫虛偽的作派,高聲地說出了自己的滿意:
“你真是我的甜心,早知道這樣,我應該自己把你娶過來!”
“您來得及的,大公。”阿爾杜爾答道。看着大公的眼神,柯明白,接下來的這個夜晚,阿爾杜爾還得吃下安眠藥呼呼大睡。
他們經過一條狹窄的走廊走進航天港。就像通常歡迎所有的公爵一樣,那裏有一支小樂隊在等候他們,還有一位當地的中層官員,他代表火星當局,並受當局的委託前來歡迎這批不速之客。
“你注意聽着,”大公專門對柯說,他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身邊一步開外,“我從來不犯罪。我在世界上有良好的交際,鄰近的星球和國家迎接我都派樂隊。讓他們在我背後嚼舌頭去吧,說我是暴君,甚至,也許,是殺人兇手,比起來,我不夠格,他們自己才是暴君才是殺人兇手。我們把屍體留在家裏,放進柜子裏……或者是陳列室里,都是旁人免進的地方。我們星球元首和國家元首有自己的遊戲規則——這些規則你們用不着知道。”
“謝謝,大公,”何說道,這時她覺得自己完全長大了,“謝謝你對我的啟發,而且至今還讓我活在世上。看來,我對您還有用處。”
“我還要用你很長時間哩,”大公興緻勃勃地答道,“即使我把其他的人全都打發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你仍將是我的一塊糖。”
他開心地大笑起來。
他們走過了航天港大廳。大廳十分寬敞,式樣古老,一小群人其中有旅客,也有看熱鬧的。
“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告訴我一點什麼啊?”柯問道。
“什麼也不會告訴你,”她的丈夫答道,“過半個小時你自會知道一切。你提前知道的事情越多,對於你和我們的事業就越危險。重要的是你得自己嚴守口風,包括我們倆的關係。我是你的朋友,而不是丈夫。”
“有兩句話可以告訴她,”大公打斷阿爾杜爾的話說道,“你可以知道,在你兩歲的時候,有人把你從父親的身邊偷走,他們想拿你訛詐一大筆贖金。後來他們沒有拿到贖金,就把你遺棄了。”
“為什麼沒有贖回我呢?”柯問道。
“就是說,你當時不值這麼多錢。”大公揮揮手一邊說,一邊走向等在航天港出口處最大的一輛高級轎車。他的身後跟着一名侍從和兩名大力士。
阿爾杜爾·久·格羅西遠遠地站着,不急於上汽車。柯的心裏萬分激動,還用說嗎,她旅途中的關鍵時刻馬上就要到了。要知道她一直不清楚,為什麼要偷走薇羅尼卡,什麼人要殺死體育教師。
一輛式樣普通的小汽車停在他們身邊,車中坐’着一個50來歲的人,身材瘦削,臉型略長,稀疏的頭髮朝兩邊分開,梳得很整齊,上唇上留着不大的黑鬍子。
那人按下儀錶板上的一個鍵,朝向久·格羅西“夫婦”的兩扇門打開了。
“請你們上車,”車中人說道,“我相信,你們旅途一定愉快!”
“你上吧。”阿爾杜爾幫着柯坐進汽車。
“我很高興看見你,薇羅尼卡,”目分頭的男子說道,“但是我要把親人的擁抱留待以後,路上要走幾分鐘,因此你們可以放鬆休息一下。”
“謝謝,教授。”阿爾杜爾說。
“我至今還記得,您曾經冒充克拉倫斯的未婚夫到我這裏來過一次。今天,您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我是薇羅尼卡的朋友。”阿爾杜爾愉快地說,他踩了一下柯的腳。柯領會了他的暗示。
“絕妙的巧合。”男子不滿地嘟噥道。然後他就不再說話,開始在其他的汽車和輕便馬車之間曲折超行,這些車輛擠滿了籠罩在市區天幕下的中心街道。
“薇羅尼卡,”阿爾杜爾說,即使如此冷淡的接待也很難讓他吃驚,“迎接我們的是你的父親,你的爸爸久·庫夫里耶教授。”
“我猜到了。”柯冷淡地回答。她明白,應該對這種不合親情的接待表達不滿,不過,教授頭腦清醒冷靜,並沒有撲向新女兒把她抱在懷裏,她同時對此也很高興。
“克拉倫斯身體怎麼樣?”教授突然問道。
“我不知道,”阿爾杜爾幾乎是立即接口答道,“她回地球去了,我再沒有看見過她。恐怕誰也沒有再見過她。我很慚愧,我上了她的當!”
柯警覺起來。
“真卑鄙!”教授激動地說道,“小小年紀居然冒名頂替別人,這種厚臉皮太讓我震驚了!”
“是怎麼回事啊?”柯問道。這個時機太合適了。
“怎麼回事,你不知道問?”教授吃驚地問道,“我以為,告訴你了。去年,有一個小丫頭來找我,說她就是我丟失的女兒薇羅尼卡。”
“就是我。”柯插進來說。
“也許是吧,”教授冷冷地答道,“這個騙子編造了一段令人心酸的歷史,她如何漂泊流浪,如何輾轉於保育院和別人的家庭之間,如何苦苦地尋找我和她的媽媽等等。我幾乎相信了她,但是還是決定對她進行認親盤問。要知道除了她說的話,我沒有任何證據。當我稍稍對她施加了一點壓力,她就放聲大哭,承認是行騙。多麼無恥……”
教授無論如何都不能平靜下來。阿爾杜爾只好提醒他正在駕車,關係到兩位客人的性命。柯非常同情不幸的克拉倫斯,要是教授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
“從那之後我就暗自發誓,”教授又開口說道,“如果再有一個新的所謂女兒來找我,我首先要檢驗所有的證件和化驗單。然後我們才能進行關心體貼的談話。你理解我的意思嗎?”
“這樣不太禮貌,爸爸,”柯說道,她漸漸進入了薇羅尼卡的角色。她明白,現在一切都取決於她的表現。如果她同米洛達爾獲勝,她就能為克拉倫斯報仇,“我對您一無所求。我只需要弄清楚,我住在一所條件非常好的教養院裏,我在那裏接受教育。但是當阿爾杜爾告訴我,一些好心人找到了我的爸爸對,我的內心翻江倒海似地變了。我以為,我自己將會幸福,同時也給另一個人帶去歡樂。”
柯不能說,她喜歡薇羅尼卡的父親,但是她認為,有任何一個父親也比沒有父親好。
“只要一證明你是我的女兒,我會由衷地為見到你而高興、”教授說道,“但是我暫時還沒有任何證據。”
“難道心靈沒有給您提示嗎,爸爸?”
“沒有,”父親答道,“它又怎麼能夠給我提示呢,既然從你兩歲起我就再沒有看見過你?”
“是什麼人偷走了我?”
“親愛的,別胡說,”“丈夫”制止了柯,“要是我們知道是什麼人做了這件事,幹嗎還要跑遍全宇宙到處去找你?”
“正是這樣。”教授乾巴巴地說。
說話之間,教授的小車經過了賭場、博物館、圖書館、娛樂場和旅館等風格各異的建築群,開進了住宅區。住宅區內房屋鱗次櫛比,既有有錢人的別墅,也有退休人員的單門獨屋,房前有花園,屋后連菜園,阡陌交通,秩序並然,許多退休人員靠種植生態胡蘿蔔和蘆筍為生。教授把車停在自己的房屋旁邊,他的房子與其他退休人員的房子不同,帶着明顯的憂鬱,其實是一座混凝土方塊,臨街的一面開着一排窗戶,窗戶上裝着鐵柵欄。房門開在二樓,門前有一架狹窄的鐵梯。房子四周沒有一棵草——石板鋪成一溜平坦的灰色地面,圍在上部架有鐵刺網的柵欄中間。
“這就是寒舍。”教授說著按了三下喇叭。
喇叭響過之後,大門上方亮起了掃描燈在車身上掃了一遍,計算機識別出是房子主人的車,大門就緩緩地打開了。
“您為什麼不種些花草呢?”柯第一個鑽出汽車,問道。
“我痛恨植物,”教授老實地答道,“那些東西太不整齊,到處亂爬。地面應該平整,最好沒有雜物。”
“說得對。”阿爾杜爾巴結地微笑着說,教授的見解一點也不讓他吃驚。
“那您喜歡養貓嗎?”柯又問。
“所有的動物我都不能忍受,”教授答道,“我希望我的女兒像我。”
“如果我是您的女兒,那麼,我不像您。”柯說。
“又是一次失望,”教授回答着率先走上樓梯,“在生活中,這不是第一次失望,也不是最後一次,我學會了做個哲學家。”
一陣風刮過來,吹亂了他那稀疏灰白的頭髮,教授的背不寬,佝僂着,像一個凸起的小墳包。
教授在他家的鋼門面前停下來。
“是我。”他對着門說道。
門對他的聲音沒有反應。
“開門!”教授命令道。門上亮起一盞紅燈,然而還是沒有打開。
“這玩藝兒真見鬼!”教授叫道,不過他突然想起來,從口袋裏掏出梳子把自己的頭髮梳整齊。直到這時,門才大發慈悲似地打開了。
“它終於認出來了。”教授告訴兩位同伴說。他第一個踏進門去拉開燈,因為窗戶透進的光線太少,他請客人走進房間,房間裏陳設簡陋,中間放着一張沒有鋪桌布的桌子,桌子邊有四五把椅子。
“我就不招待你們了,”教授說道,“至少在我還沒有弄清楚同你們的關係之前。好了,我們來談正題。請你們坐下來說,讓所謂的女兒先說吧。”
“我什麼都不知道,爸爸,”柯答道,“還是讓阿爾杜爾說吧。”
“您可以把這件事情當作一個傳奇故事來聽。”
他把一個薄薄的藍色文件夾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不過要簡練些,”教授答道,“我很忙。我今天要研究毛里裘斯恐龍,同時我還要口述幾封信。因此請把你的傳奇胡話縮短一些,三言兩語就行。”
“自從上次令人傷心的克拉倫斯事件之後……”阿爾杜爾開口說道。
“不必再提克拉倫斯了。我想起這件事就深惡痛絕。”
“我們繼續尋找……”
“住嘴!”柯插話說,“您原原本本從頭說起,從我出生之後,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
“你想說,沒有任何人對你說過任何事情嗎?”教授吃驚地問道。
“什麼也沒有說過。”
“這群白痴!”教授生氣地罵道,“為什麼要隱瞞啊?”
“我們不想對姑娘進行專門訓練,”阿爾杜爾說,“最好是讓一切順其自然,因為這一次我們毫不懷疑。”
“別說了!”
教授用拳頭砸了一下桌子,桌子裏彈起了一杯汽水。教授也不讓客人,自己喝了一口,接著說道:
“15年前,當時我的妻子還在世,有幾個混蛋偷走了我兩歲的女兒薇羅尼卡,盜竊者索要100萬贖金才肯把她送回來。我們當然沒有這麼一大筆錢——個普通教授和家庭婦女從哪裏可以弄到這麼多錢呢?因此,我們向警察局請求幫助。很遺憾,我們這裏沒有警察,只有一群十足的白痴。在最後關頭,他們驚動了盜竊者,於是盜竊者連同我的女兒一起消失了。我的妻子很快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因為她的肌體由於憂傷而極度衰弱,終於過世了。我也衰老了20歲,但是,我們的女兒卻仍然沒有下落。我不止一次在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找銀河系警察局,找私家偵探……然而一直沒有結果。我們的女兒依然杏無音信,我成了沒有子女的孤寡老人……突然……去年我突然收到沃爾夫岡·久·沃爾夫大公的信,他通知我說,他以同罪惡和不公作鬥爭為目標,他好像從什麼地方得知,我有個女兒從前曾經被人偷走,他希望把我的孩子送還給我。我,應該說,高興極了,因為在我的房子裏,我感到自己十分孤獨。這些年來沒有親人沒有親情,真是度日如年,無聊之極。”
那還用說,柯想道。你像一個孤獨的騎士一樣把自己禁錮起來——還會有什麼人到你這裏來作客?
“我同意他們來,並且把克拉倫斯也帶來。這樣,按照沃爾夫岡大公的說法,從一所孤兒院裏叫出了我的女兒。於是,他們就來了……”
“犯了一個錯誤,”阿爾杜爾接過話頭說,“一個致命的錯誤,這不是那個姑娘,一切都與克拉倫斯吻合,除了最主要的一點。”阿爾杜爾無可奈何地攤開手說道。
“這是冒名頂替!你也參與了欺騙!”教授用乾瘦的手指戳着阿爾杜爾的肩頭喊道。
“對於我們來說,這件事情也大大出乎意料!”阿爾杜爾拿不出有說服力的理由只好高聲叫道,“我們決心向教授贖罪,又重新開始尋找。這不,現在您的女兒就站在您的面前。”
“是啊,這回我們倒是應該相信了。”教授揶揄地說。他的口氣讓柯感到懷疑,他根本沒有因為丟失的女兒被找回來而高興。
“把您的那幾張紙拿出來,”阿爾杜爾精神煥發地說,“我們準備好了,向您出示薇羅尼卡的遺傳卡。”
“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如果這一次又塞給我一個冒牌貨的話,那麼我這一輩子再也不同你們打交道了,我說完了!”
“我們不怕把話挑明。除了書面證件之外,我們還有活着的證人。”阿爾杜爾小心地取下回形針,遞給教授一張發黃的紙。
柯緊張得好像心臟都停止了跳動。如果薇羅尼卡同這位教授也沒有關係,又會是什麼情景呢?到時候也會將她處死嗎?不,她心裏清楚,到時候殺死的將不是薇羅尼卡,而是一位叫柯的姑娘。薇羅尼卡本人此刻倒是安然無恙。
久·庫夫里耶教授把寫有公式數據的那張紙放到一本翻開的書旁邊,書上記滿了各種數字。他埋下花白的頭,對着那張紙研究了約有10來分鐘。待他把那張紙從自己面前推開,似乎是要拒絕同求見人打交道,柯都要第三次死過去了。
終於,他驚訝地說話了:“奇怪,血型完全相合。”
“我早就知道了。”阿爾杜爾說,他眯起眼睛,像一隻吃飽了的貓。
“奇怪,太奇怪了……請你把孩子在教養院的特徵報告給我看看。”
“請看。”阿爾杜爾毫不掩飾,洋洋得意地說。
他從文件夾中又抽出了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遞給教授。比較的結果讓教授大吃一驚,他看了柯一眼。
“奇怪,”他說道,“不可能事先偽造,你們不可能知道我的證據的內容,你們沒有鑽進保險柜。沒有進去過吧?”
“沒有人知道,您把自己的寶貝保存在什麼地方。”阿爾杜爾肯定地回答說。
柯看出來,阿爾杜爾的態度相當強硬,她相信薇羅尼卡這一回是真地找到了自己的生身父親。
有人在兒童島上查清了姑娘的真實身世,然後又拐走了她,所以現在柯看清楚了,為什麼會實施這一整套冒險行動:殺死阿爾焦姆,偷換未婚夫以及安排薇羅尼卡逃齣兒童島。這一切都同盜竊兒童島檔案館的文件聯繫在一起——因為阿爾杜爾·久·格羅西夾子中的證據顯然是從那裏偷出來的。在島上有人幫盜竊者的忙,現在只剩下一個秘密——沃爾夫岡·久·沃爾夫大公幹嗎需要這麼做?毫無疑問,這一切都是由他主持策劃的,而且,他去年就試圖把克拉倫斯強加給教授當女兒,但是他失算了。他沒有估計到教授會識破偽裝。這一年來,大公精心組織尋找教授真正的女兒,而這一點他辦到了。
“好吧,”教授把幾張紙放到一邊說道,他看看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目光中流露出關切,然而卻沒有溫情。
“你長得有點像自己去世的母親,她是因為你的失蹤而傷心致死的。”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難道這是我的錯嗎?”
教授沒有聽她說。他陡然站起身來,細鐵腿椅被撞開,翻倒在水泥地上。
“把所有的證明文件給我留下,”他吩咐道,“等我有空時還要好好看看,現在你可以走了。”
“誰?”阿爾杜爾問道,一誰可以走了?”
“當然是你啦,白痴,”教授惱怒地回答道,“我們需要你幹嗎?”
“當然,當然,”久·格羅西先生附和道,一如果您不再需要我……”
柯差一點沒有抓住“丈夫”的衣襟——就算他是個壞蛋,是個騙子,到底還是個認識的人。而教授呢,冷冰冰的,如同一截剛出冰箱的香腸,像一條梳着頭髮的昆蟲。
“我走了,薇羅尼卡,”她的“丈夫”笑容燦爛地說道,“我過一會兒給你打電話。你也別忘了我,你知道的,我住在‘大陸’旅館,6號房間。”
這是他們共同的房間號碼,這一點柯還沒有忘記。
“晚安,教授。”阿爾杜爾顯然懂得禮貌又有教養,似乎昨天剛拿到了牛津大學的畢業證書。
“請等一等,請等一等!”教授說道,“你忘了一件重要的小事情。”
“我嗎?忘記了什麼?”
“當然,你說過你有活着的證人。”
“噢,對!”
“難道你以為,我會滿足於可能偽造的幾張紙片嗎?”
“那還要怎樣,那些紙片可是保存在您的保險櫃裏的!”
“沒有鑽不進去的保險柜!”
“那好吧。”阿爾杜爾嘆了一口氣說,連柯也從他的嘆息中覺出了某種戲劇性的、正中下懷的預謀。還真讓她請着了:阿爾杜爾正巴不得教授提出這個要求,而且也預料他會提出這個要求。
“證人什麼時候能到這裏來?”教授問道,他那令人厭惡的口氣聽起來像個受了委屈的老小孩。
“這取決於您,教授。”阿爾杜爾答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尊敬的久·庫夫里耶先生,”阿爾杜爾說道,“我和沃爾夫岡大公希望所有的人都好。但是我們並不富裕,拿不出上百萬的金錢去做善事。您知道從地球飛到火星一張單程票值多少錢嗎?”
“我想像不到!”
“40萬。如果你給我們這筆錢,那麼您將見到一個證人。”
“40萬?”教授不掩飾自己的懷疑。
“您可以打電話問問宇航局。”阿爾杜爾提議道。
“不能便宜點嗎?”教授讓步說。
“可以便宜點,買旅遊票,這樣您花32萬,等上一個星期就行了。”
“你瘋了嗎?怎麼還要一個星期!”
“那您決定吧。”
“請等一等。”教授回到桌子邊,拉出一節抽屜,從裏面拿出一本支票簿,內心很矛盾,考慮了有一分鐘。阿爾杜爾向何使了個眼色。
然而柯突然靈機一動,想到很可能,證人乘坐的是同一艘“聖蘇西”號,就藏在上百間卧艙中的一間裏面,因為不想讓柯看見他。這麼看來,沃爾夫和阿爾杜爾這一對騙子已經撈了相當大一筆錢了。
教授簽了一張支票,於巴巴地說:
“請他下個航班就來。”
“明天午飯時證人就會到達這裏。公司保證。”
阿爾杜爾心情輕鬆愉快,對自己十分滿意。顯然,事情的進展符合他同大公的設想。教授把阿爾杜爾送到房子門口,柯一個人在屋裏呆了三分鐘。她東張西望地打量房間每一個黑暗的角落,指望在哪個角落裏看見米洛達爾局長的全息圖像。然而在各個角落裏,除了蜘蛛網,別無他物。大概,局長沒有辦法潛入室內,或許更糟糕,他丟失了自己偵探的蹤跡。
教授回來之後,像吵嘴似地說:
“你還不是我女兒,可是已經鬧得我傾家蕩產了。”
“誰請您叫證人來了?”柯頂撞道,“要是我就省下40萬,相信算了。”
“有時候,花上100萬保全10個億,勝似惜乎10塊錢丟掉一條命,”薇羅尼卡的父親說出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你還小,還難以理解我何以這麼決定。”
柯當時就想向教授承認她嫁給了阿爾杜爾,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但是她剋制住了自己內心的衝動,因為她明白,這樣亮相會徹底打破教授對阿爾杜爾和她的信任,那樣一來,任何證人都無濟於事了。
柯理解阿爾杜爾的用意——教授疑慮重重,他能想得到,阿爾杜爾企圖擠進他的家庭。但是他不希望有多餘的親屬。他現在連與自己的親生女兒相逢都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欣喜。
“我不喜歡這些人,”教授說著,重新坐回到桌子邊整理文件——既有阿爾杜爾帶來的,也有原來存在自己的保險柜中的,“上一次陪同克拉倫斯來的那個紅臉胖子,灰頭髮卷得彎彎曲曲,像個老色鬼。他吃光了我儲存的夠吃半年的糖,真是病態。我不相信慈善事業,那些慈善家一般都是世界上最貪財圖利的人,他們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無償的,他們花費一個法郎,會向命運、向上帝、向永恆和人類索要一千美元。因為人類離他們最近,所以他們就向人類極盡敲詐勒索之能事。”
“他們說過為什麼要幫助您嗎?”柯問道。
“這個久·沃爾夫大公是銀河系幫助失散親屬聯合會的主席。難道他沒有對你說過這件事嗎?”g”
“也許說過,但是我不記得了。”
“冒險家,一個典型的冒險家。那個曾經同他在一起的姑娘,雖然裝得非常像是我的女兒,為了讓我承認她,甚至痛哭流涕,還是給我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回憶。”
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慈善家久·沃爾夫是如何懲罰她的,柯心裏想道,她變成了陳列室的一具人體標本。
“不過我覺得你也像是一個女冒險家,”教授說道,“為什麼你在教養院呆了這麼多年,卻不告訴任何人你有父親呢?”
“您的推理讓我感到奇怪,爸爸,”柯答道,“我被人偷走的時候只有兩歲,我甚至都不記得我是怎麼被偷走的……”
“到我的辦公室去吧,”父親提議道,他對證明文件的比較結果還算滿意,“我請你喝茶。”
她父親的辦公室是一個不大的房間,窗戶上也裝着鐵柵欄,地板上鋪着一塊舊地毯,靠近不曾點火的蒙上塵土的壁爐,有兩張沙發,沙發中間的矮茶几上放着自動咖啡壺。
“我希望,”爸爸腳下踩得吱吱嘎嘎響,“咖啡壺裏還有咖啡。今天早晨在見到你之前,我太激動了,喝了平時三倍量的咖啡。”
他接通了電源。
他說得對。報警牌馬上就亮了:“咖啡即將耗盡。”
教授狠狠地用拳頭捶了咖啡壺一下。柯注意到,壺身上有幾處明顯可見的凹陷——看來,這隻壺不是第一次遭到懲罰了。
“也許,廚房裏面有咖啡?”柯問道,“我可以去拿。”
“行,去拿吧,”想不到薇羅尼卡的父親居然同意了,“往右第二個門,那裏應該有一罐。”
於是,教授又在壁爐前的矮茶几上用文件擺開了紙牌卦。
柯沒費什麼勁就找到了廚房。蟑螂和蜘蛛看見姑娘,不情願地讓出它們的領地。她每踩一步,都揚起一團灰塵。
咖啡罐蓋着蓋,裏面裝着半罐咖啡豆,柯真走運。她開開咖啡磨,自己則開始進行查看。穿過走廊,她看教授卧室的門開着,裏面有一張壓得癟癟的沙發床,鋪着已經睡得很髒的床單。床前的地毯上胡亂堆着一大堆圖書資料和畫冊。
如果將來有朝一日,薇羅尼卡要在這幢房子裏生活的話,柯想道,整理這裏將夠她受的。因為在兒童島上,薇羅尼卡循規蹈矩,酷愛整潔到了空前的程度,是出了名的。只是在愛上阿爾焦姆之後,她才忘記了這一點。反過來也將夠教授受的,薇羅尼卡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
柯回到辦公室,直到現在她才發現,每一面牆邊都擺着一溜多層書架,書架上放着圖書和畫冊。
“你去了很久,”教授說道,“管了些什麼閑事啊?”
“去了卧室,”柯承認道,“卧室里太亂了。而且,廚房裏也一樣亂。”
“好像,這暫時與你無關。問題是,收拾住所要求至少有另外一個人投入全部精力。我呢,由於自己的專業特點,從來不允許別人上我家來。我同意尋找你,只是因為我懷着一線希望:萬一我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她沉默寡言,勤快能幹,不尚好奇,很樂意負擔家務,而且她不漂亮、最好是跛腳或者獨眼,這樣就沒有人打她的主意了。”
“您為什麼希望我這麼倒霉啊?”柯吃驚地問。
“為了你不要出嫁,不會往這個家裏領進一個厚顏無恥自私自利的男人來,不要生孩子,不致毀掉我的整個世界……你看,現在我發現我的擔心不無道理。你不僅漂亮得讓我討厭,而且這位卑鄙下流的久·格羅西已經在圍着你轉圈了,他看你的神情就像是看一個西紅柿似的,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但是,教授很快喝下了三杯咖啡,他被燙痛了,連連吐着舌頭,好像誤了火車一樣。待他喝完,柯把托盤送進廚房。
她這一次出現在廚房,徹底震驚了在廚房裏橫行無忌的蟲豸們,它們明白這個人將會在這裏推行自己的規矩,只好撤退。否則它們可能就要同赴黃泉了。
在柯洗咖啡具的時候,用熱水往特別放肆的蟑螂身上澆,教授則在辦公室里繼續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似乎沒有發現她的離去。
柯回到辦公室后,教授的態度稍稍和善了一些,開始詳細地問她,這些年她是怎麼過的,兒童島是怎麼回事。柯如實地講述島上的情形,她講的越多,教授越是警覺。
“就是說,我應該這樣理解,”他終於說話了,“學生們的證件都保存在女院長辦公室一個特別的保險櫃裏。你看見過這隻保險柜並且認為,偶然進入的人不可能打開保險柜。那麼由此引出一個問題,一個並非偶然進入的人打開保險柜並且拿走了你的遺傳卡,那個並非偶然進入的人,他是誰呢?”
“那還不都一樣嗎?”柯迴避道,“重要的是,我們父女團聚了。”
“可是誰需要這樣?”教授問道。
“您指的是……您指的是什麼,爸爸?”
“別叫我爸爸……暫時別叫。我想從頭開始,一五一十弄清楚,為什麼這麼秘密的文件會落到大公和你的阿爾杜爾的手裏?我很不放心……擔心這是一個陰謀,當然,這就是一個陰謀!”
“也許,我最好走開?”柯問道,“畢竟,我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過着無父無母的日子,看來,沒有父母我也能夠活下去。”
“站住!你要明白,如果我的女兒真地被我找到了,這一下子就使一連串的難題迎刃而解。但是這件事情應該讓我知道,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明明白白。萬一證明文件是偽造的呢?”
“那就是他們起先從您這裏偷走了文件,爸爸,”柯說道,“然後拿去複印,再往後把您的原件送回原位,而連同我一起帶來的是複印件。”
“胡說,胡說!一派胡言亂語!這不可能!這更讓我氣憤。我相信,這些文件都是真的,從化驗單和所有的文件來看——你是我的女兒,但是,這些文件怎麼會落到他們的手上呢?為什麼他們會上島去尋找你呢?”
“這是惟一收留從其他星球上撿到的孩子的場所,”柯說道,“如果你決定要尋找一個孤兒,那你首先應該去我們島。”
這說服了教授。
“歸根到底,”他對柯說,“完全不必讓什麼人得知你的美貌,你再不用邁出家門,就我們父女倆在一起,好好過日子,共享天倫之樂。”
“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了!”柯忍不住說道,“就是說,我從庫西島監獄轉到了火星監獄是嗎?我最好還是走吧。”
“不,不,等一等,我們來想一個辦法。”教授攔住了不讓她走。
“爸爸,”何問道,“誰也沒有告訴過我,您是幹什麼的。您的書這麼多,也許,您從事的是保密工作?”
“你確實不知道我的職業嗎?”
“確實不知道。”
“不過,我不事張揚,我的職業是魚類學家,是下薩克森最知名的魚類病專家。我真正的職責是組織國際會議。我是16個與我的專業相關的協會和聯合會的副會長,我的名字在蒙得維的亞婦孺皆知。因為我什麼都捨不得扔掉,所以我的家裏總是到處都是舊信封——我的同事和五花八門的組織的信件。我年輕的妻子認為,信件積聚太多的塵土,我們未來的孩子,也就是你,會變成一個先天殘疾兒,如同被污染的水中的魚一樣。我當然不希望這樣!但是我又不能把這些漂亮的信封一扔了事。開始,我揭下信封上的郵票。誠然,當時孩子還沒有出生——我讓孩子的媽媽做了流產手術。就這樣過了好些年,直到你出生……從這一天起,我迷上了集郵。郵票不會說話,它們要求連貫不斷,它們象徵著一種嚴謹的秩序,以至我漸漸荒疏了自己的魚類學研究,全身心地投入了集郵。”
“但是你哪來的錢呢?”柯打斷教授的話問道。
“我是一個天才的收藏家。到你出生之時,我成了宇宙之王。當然,是在集郵界……於是,我見好就收,及時隱退,移居到了火星上。我別無所求了——因為我把歷史上最稀有的郵票都搜集到手了。藍色毛里裘斯?我有藍色毛里裘斯。美國同盟,我有全套美國同盟,甚至連錯版票也有。英國黑便士是世界第一枚郵票,我有一張純正的小型張,而且是貼在郵票發明人貝爾先生為了祝賀該事件寄給英國女王的信上。所有值得擁有的我都擁有了!”
教授臉色潮紅,兩頰放光,耳朵通紅,連頭皮都泛出粉紅色。柯明白,她正面對着一個真正的,因而也是極為危險招禍的收藏家。
對這種人而言,他們的沒有意義的收藏物品歸根到底比生命本身還重要,久·庫夫里耶教授,薇羅尼卡的父親就屬於這種人。最有意思的是,他並不向剛剛找回的女兒隱瞞自己的性格特點。
“當然,我的收藏離完美還很遠,儘管它們自身也很美,就像任何一件偉大的藝術作品一樣,”教授繼續說道,“埃爾米塔日或者羅浮宮收藏的油畫也總達不到理想的程度。要達到理想的完美,必須把至少一千家最大的世界收藏聯合到一起。而這,很遺憾,是不可能辦到的。不過,就我這點寒酸的收藏,很快就引起了犯罪分子的注意。我以為我不會給任何人帶來不幸,我能夠遂自己的意願獻身於光明正大的職業。但是,不!像鬣狗找屍體似的,形形色色的壞蛋都盯上了我。有三次企圖搶劫我,兩次企圖謀殺我。沒有辦法,我只好離開地球,想靠火星上這點微不足道的安全躲清靜。然而在這裏我也成了追捕的對象。我用養老金加上省吃儉用攢的錢買了一處單門獨院的住宅。自從發現要把我從住宅里擠出去的企圖之後,我不得不蓋了這個防空洞似地混凝土窩兒。”
“當時應該打電話報警呀!”柯出了個主意。
“傻瓜!警察局對跨星球黑幫沒有辦法。警察局全靠黑幫養活呢。”
“銀河系警察局也是嗎?”
“當然,首當其衝。”
柯聽到什麼東西“吱吱”一響。她轉過了身子。
“是什麼?”教授神經質地大聲說道,“你聽見什麼響聲了嗎?”
“我覺得是。”
“如果你聽見什麼響動,馬上告訴我!隨着年事漸高,我也變得耳不聰目不明了。我需要你年輕的眼睛和耳朵……如果這雙眼睛不是叛徒的眼睛的話。你真的是我的女兒嗎?”
“爸爸,您已經看過所有的化驗單了!”
“化驗單化驗單!”教授吼叫道,“我需要一個見證人。我想弄清楚,他們是如何盜竊這些文件的!”
“爸爸,你不如講講您的傳奇故事吧,要知道我也不相信竟然有一位這樣的父親。”
教授有些吃驚,沉默了一會,用不太大的聲音說道:
“父母是不能選擇的。”
“優秀的不能選擇,”柯糾正道,“而把你弄丟的這樣的父親,可以另外找人代替。”
“再煮點咖啡吧。”教授吩咐道。
柯沒有頂嘴,她回到廚房,開始準備咖啡。她想看看窗戶外面,然而窗戶太高,她只好站到凳子上,好把頭從窗柵欄的鐵條之間探出去。從窗戶里可以看見一小片石頭空地——大概,是火星圓頂下惟一沒有綠色的地塊。但是,柯看見柵欄外面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阿爾杜爾站在那裏。他手上拿着電話——就是說,他在同大公通話,他們在等待。發出暗號?像被關在古城堡里的公主那樣,從窗戶里向他們揮揮小餐巾?不,她趕走了這個念頭。我對他們沒有任何義務,犯不着去幫他們。萬一他們想出了什麼對付久·庫夫里耶的害人勾當呢?
當柯端着滿滿一杯咖啡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教授已經把她忘到一邊去了。他把涉及她的出身來歷的幾張紙推到桌子邊上,卻在面前擺着一本打開的集郵冊。
“我把咖啡端來了。”柯說道。
“什麼?”教授驚訝地說,“在這兒幹什麼,小姑娘?”
但是他馬上醒悟過來,控制住自己,甚至露出了一絲笑容,兩片嘴唇一歪,做出一付怪相。
“我老了,”他說道,“完全老了。不過請你原諒——我突然想到,在30年代的齊柏林飛艇票上有沒有齒孔?”
“那又怎麼樣?”柯一邊往杯子裏倒咖啡,一邊問道。
“明天我再查一查,”教授說,“今天我有客人。至少,你會煮咖啡。”
“您再接着給我講您的生活,爸爸,”柯請求道,“我是怎麼弄丟的?”
“為了不讓強盜們接近我,我把自己的房子變成了碉堡,但是有一天,他們在我的門下偷偷塞了一枚炸彈。炸彈爆炸震裂了天幕圓頂,差一點沒窒殺全市的居民。幸好,這一次沒靠警察也闖過了這一關——我們街區的各界人士齊心協力抓住了強盜,當即在城市廣場對他們處以絞刑。”
“不可能!”
“這件事報紙上都報道過,”教授答道,“而且這次紋刑電視也轉播了。當然,各種亂七八糟的禍事也開始接踵而來,被絞死的強盜們的親友們發誓說,這是幾個無辜的年輕人,他們到火星上是來旅遊的。於是雙方對簿公堂,開始了訴訟。但是,我們證明沒有超越正當的自衛的界限。如果不及時制止他們,我們天幕里的空氣就會逸光,火星不是地球——按火星上的規定是不許扔炸彈的。在炸彈事件之後,我只好把所有貴重的東西存人了銀行的保險柜中。從此誰也夠不着它們了。然而這對於我來說是多麼痛苦啊!”
“為什麼,爸爸?”
“因為對於一個真正的收藏家來說,最大的幸福莫過於欣賞自己的收藏品。據說,塔梅爾蘭,從被抄家充官的婦女中挑選了300名嬪妃,每個晚上都讓這些女人在演兵場上列隊,從中選出一個陪他過夜。他是一個真正的收藏家,是我的前輩同行。”
“史書責罵他不僅僅因為這件事情。”柯提醒道。
“還因為什麼?”
教授陷入了沉思,不知何故,他不想重提往事了。
“也許,我們走走,我領你去看看你的房間?你過世的媽媽在那裏睡過。”
“好吧,不過你還得給我講完我是怎麼丟失的。”
“你不是丟失的,你是被人偷走的。這件事說來話長。”
“難道我們有急事嗎?”
“我這一天過得很艱難,”教授說道,”我該睡覺了。”
“那您就長話短說。”
“你這個小姑娘真是難纏,煩死了。”教授說。
“我早就離開父母獨自生活了,”柯承認道,“失去父母愛撫的孩子,性格不可避免都很倔強。”
教授仔細地看着女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打開了話匣子。
“我把收藏的寶貝放進了瑞士銀行,現在沒有一個尋寶人能夠看見它們。但是他們企圖走別的途徑。”
“我有什麼用處?”柯問。
“你的用處是,一夥強盜偷走了你。”
“為什麼?”
“他們對我說,如果我把收藏品交給他們,就把你送回來。”
“可您要是不給他們呢?”
“那他們就殺死你。”
“結果怎麼樣?”
“當然,我把這件事通知了警察局。警方搜遍了整個火星。但是你已經不在火星上了。他們把你帶走了。”
“往後又怎麼樣?”
“你媽媽因悲傷而死。不錯,我不必向你隱瞞一個殘酷的生活真相——你是你媽媽死亡的原因。當年,我對她說:‘去墮胎吧,我跟你不可能同時擁有兩件寶貝!’不是平白無故的。但是她答應要給我生一個兒子,生一個繼承人,一個真正的小收藏家。”
“然後就生了我?”
“很遺憾,她欺騙了我,生下了你。”
“所以你不愛我。”
“我誠心待你。”
“在我被偷走之後,您馬上就做了決定嗎?”
“噢,你可別說馬上!為了做出決定,害得我一個通宵沒有合眼。”
“於是,當您決定我不值得您交出收藏品之後,我的媽媽就死了?”柯問道,流露出與她的年紀不相稱的敏銳。
“你的媽媽死了,因為她沒有保護好你。”教授糾正道。
“她預料到了您的決定嗎,爸爸?”
“你替我設身處地想想,”久·庫夫里耶眼望着旁邊答道,“我以為不會出什麼可怕的事情。這是訛詐!我原指望,警察局會出色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會很快找到你。”
“爸爸,5分鐘之前,您告訴我,整個警察局都為黑幫所收買,您不信任他們。”
“唉!在某些問題上不信任,在某些問題上又信任他們,不能一概而論!”
“這一切,媽媽都提前預料到了嗎?”
“她對我說: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女兒了。她離開了家,第二天人們在天幕之外沒有空氣的空地上找到了她。她死了。顯然,她仍然打開了維修使用的通道門,走了出去……”
“偶然?”
“她處於精神緊張狀態,她到處找你。她懊悔自責。我再說一遍:你害死了自己的母親。”
“因為我被人偷走?”
“因為你的失蹤!”
“也許,應該把您的收藏品交給他們?”
“你說些什麼?要我這樣一個驕傲、清白、正派的人向強盜無恥的訛詐屈服嗎,那不行!我是有原則的!”
“主要的原則是保住收藏品嗎?”
“像我的這些收藏品,不僅僅屬於我,它們屬於全人類。我不能愧對人類!”
“大概,它們非常值錢?”
“當然,它們價值連城!”教授有幾分激動地說著,“否則它們也就稱不上是精品了。”
“你做了一次有賺頭的收藏品交換,爸爸。”柯說。
“什麼?”教授不理解地問。
“您用我媽媽和我換了一張毛里裘斯島的郵票。”
“其中不僅有毛里裘斯!還有這麼多珍貴的……”說到這裏,教授突然不說了。他明白,由於激動會說出多餘的話來。
“不,我根本不相信我想當您的女兒。”柯說。
“而我也不相信我需要這樣的女兒。我也應該告訴你,我的女兒任何時候都不敢這樣對自己的父親說粗話。”
“我想走。”
“等我決定了你再走。”教授說。
“不,我現在就走!”
“現在所有的門都關上了。自動關閉。連我自己在早晨到來之前都不能打開門。”
教授把柯送到一間石頭四室,小窗戶開在天花板下,有一盞沒有燈罩光線很弱的燈。
房間中央放着一張壓癟了的舊床,床罩上的灰塵之厚,讓柯的手掌一拍,就騰起一團濃密的灰色塵霧。
教授站在門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找不出另外的房間了嗎?”柯問。
“不!”教授斷然說,“其他房間裏都是郵票副本,首日封和蓋鋪票。”
柯突然看見,在角落裏,有一張兒童康差不多被打開的門遮住……她自己的童床……這時她突然明白過來:她跟這張床有什麼關係呀!這可是薇羅尼卡的床。不能這樣進入角色……
教授向柯道了一聲晚安。
柯從薇羅尼卡的床上拿起一個洋娃娃,應該把洋娃娃給女友帶去。
接着,她把床罩和枕頭從床上拿到走廊里,拍打上面的塵土。教授從辦公室探出頭來直叫,但是柯不理睬。
幸好,火星上溫暖如春,柯躺在床罩上面,竭力想入睡。透過窗戶可見一小片天空,被柵欄分割成條塊。在窗戶上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影子。黑影發出了細微的說話聲。
“柯,你要把握好自己!現在是成是敗全都看你的了。”
柯聽出來是黑皮蒼蠅瓦涅薩的聲音。
這時候還有人記得她,她感到十分高興。
“局長現在在哪裏?”她問道。
“他不能進來看你。房子是混凝土澆注的,全息圖像穿不過去。不過他記着你,他祝你成功。”
“我的成功在哪裏呀?”柯問道。
“他沒有說。”蒼蠅說完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