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早晨柯去吃早飯時,阿爾杜爾·久·格羅西仍然昏睡不醒。在餐桌上,柯的表情和氣喜人,絲毫看不出夜間有什麼事情讓她傷心難過。當“聖蘇西”號飛船白天在火星上降落時,他還在熟睡。根據沃爾夫岡大公的擔保,薇羅尼卡該同自己的父親見面了。
因此,沃爾夫岡親自同年輕的新娘臨時進行了談話教育。他一面吃果醬,一面對柯提起關於卡爾松的古老傳說的連環畫,卡爾松是一個住在房頂上靠吃果醬為生的小男孩。他向自己的朋友乞討成瓶的果醬,一打一打地吃光。
“果醬,”久·沃爾夫說道,“一定得是家裏做的。你應當體會得到,一個一個漿果從女人們的手指上經過——細長的手指上沾滿甜甜的果汁,好看極了,每一個漿果在放進沸騰的糖水之前,都經過她們的手指撫摩。順便說一句,我夜裏救了你,你應該對我說聲謝謝。”
“謝謝。”柯簡短地說,沒有提及其他細節。
“他好像早就睡著了,”沃爾夫岡明察秋毫地說,“也許,你又補加了點什麼?”
柯聳了聳肩膀。
沃爾夫岡的辦公室佈置得像個老式的酒窖,兩邊各有一排架子,架子上擺滿了罐子、瓶子、袋子、盒子,裝着果醬、果汁、胡桃、糖果及其他的食品,全都是些跟處理正常的公國政務完全不相干的東西。
沃爾夫岡自己用湯匙舀了一勺果醬送進嘴裏,嘴唇微微噘起。如果他在這個事件中不是個兇殘的殺人犯的話,他完全稱得上是一位非凡的、心腸和善的、最討人喜歡的角色。
“連我都不知道,”他舔着湯匙說,“現在該怎麼稱呼你,是薇羅尼卡·久·庫夫里耶呢,還是久·格羅西太太?”
“這對我的爸爸有影響嗎?”
“也許,也許……你不記得他了吧?”
“未必,您知道,當時在紐約的污水箱找到我的時候,我才兩歲多一點,我哭着鬧着要從裏面爬出來。”
“現在別說!如果每一個小姑娘都來破壞我的食慾,那還了得!別以為我吃甜食是因為我傻。我之所以吃甜食,是因為我的新陳代謝不正常。我的肌體要求保持糖的含量,要不然我的大腦一缺糖,我就會犯糊塗,糊塗得厲害。有一次我有一個星期沒有糖吃,我就搞不明白二加二是幾。不過我相當聰明,你看我把日常需求變成了一個永久性的愛情節日。有一次,我把馬林果汁抹到一個不聽話的女人身上,把她放到黃蜂窩旁邊。你要是看見她臨死之前腫成什麼樣子就好了!其實,我在說什麼呀?”
柯忍住噁心,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請求道:
“我很快就要見到父親了。也許,能告訴我您是怎麼找到他的?”
“問題是我的確愛我那生性放蕩的侄子,阿爾杜爾是個遊手好閒的人,所以我想讓他幸福。給他娶一個富有的新娘,讓他逐漸變得老成穩重。想要點果醬嗎,乖孩子?”
“不,謝謝。”
“我從來沒有遭到任何人的拒絕。”
“可是您叫我來並不是為了陪着您一起吃果醬吧?”
“我的心思是神秘莫測的。我的舉止不合邏輯,我的決定往往導致悲劇。你真地愛上我的侄子了嗎?”
“我在兒童島的時候曾經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現在……我不知道。”
“我很高興,你至少沒有對我說假話。所有的人都對我撒謊,有的人是有所圖,有的人是害怕,他讓你覺得有什麼不同嗎?”
“問題不在這裏。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似乎我的阿爾焦姆被暗中調換了……您的阿爾杜爾甚至不知道阿爾焦姆知道的一些簡單的事情。這怎麼解釋呢?”
柯太輕信了。但是大公卻並不准備答覆。
“不可以這樣說合法丈夫。”他說著遺憾地放下果醬瓶。他咳嗽了一聲,酒窖深處閃出了柯見過的女服務員,她送來了一大杯冒着熱汽的黑咖啡。咖啡的味道好得出奇。兒童島上的咖啡很淡,沒有咖啡因,因為阿爾托寧太太認為,孩子們喝真正的咖啡會過度興奮。
柯也想喝這種香氣襲人的飲料,但是卻沒有人想到這一點。而且,女服務員看她的眼神,就像是一條還不太知道怎樣更准地用自己的毒牙咬住從面前跑過的跳鼠的斑蝰蛇。
“合法丈夫是上帝——也就是我賜給你的,”沃爾夫岡一邊喝着咖啡一邊說道,“他就像命運。我惟一能幫助你的,就是在你尚未同爸爸團聚之前,使他同你保持距離。”
“謝謝,”柯說,“我甚至沒有料到您會這樣關心我。”
大公撓了撓緊箍在肚皮上的雪青色袍子。
“我對你將坦誠相待,有什麼說什麼,”他答道,“對姑娘小夥子們坦誠相待一般都能得到回報。我喜歡你。如果讓你成為我最甜的姑娘,你怎麼看?”
“這是什麼意思?”其實柯猜到了這是什麼意思,但是她寧可把自己表現得智力不足,反應遲鈍。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大公笑起來,“別失望,許多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他們過後都感謝我。”
“那我爸爸呢?我爸爸會不滿意的。”她不再談及丈夫。十分清楚,他是大公手中的一個卒子。
“你是成年人,有夫之婦,”大公說,“你爸爸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他會贊同你的個人生活。否則,我們……否則,我們向法院起訴他!”這個答案讓大公開心了一陣,“久·庫夫里耶教授,魚類學家兼集郵家,同沃爾夫岡·久·沃爾夫大公就他的女兒久·格羅西太太的道德水平打官司。你想像得到嗎?”
“我爸爸是教授嗎?”
“是教授,是教授……他的身體弱得出奇。因此必須保護他,而且他越晚知道他的女兒已經出嫁,對他的健康越好!”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要撒謊。”
“原因是,”大公解釋道,“你的父親是一個形跡可疑而且多疑的下流胚,他有一次差點沒從我手裏得到女兒,現在喝涼水也要吹一吹。他以為我,一個一大把年紀的大公,能當騙子騙人!多麼卑鄙!”
大公心裏難過,把粉紅色的胖乎乎的手背在背後,開始在房間裏來回踱步。
“那麼發生了什麼事嗎?”柯問道,她很遺憾猜到了會得到什麼回答。
“我們犯了個錯誤,”大公激動地高聲說,“那有什麼,每個人都會犯錯誤的!我找到了一個小姑娘,她叫克拉倫斯,我們真誠地,我再說一遍——是一片至誠想做件好事,想送給這個壞蛋失去的女兒!”
“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柯馬上聯想到裝着一對藍寶石眼珠的少女人體標本。
“原來是文件出了點差錯,教授起了一些疑心,他盤問了這個傻乎乎的柔軟體操演員,她一問就招了,承認她不是他的女兒,而是應我的請求冒充的。教授一聽就大光其火!他想到警察局去!他向我和阿爾杜爾提出刑事訴訟……”說到這兒,大公停頓了一會,用一隻手遮住眼睛,嗚嗚咽咽地說道:“只好把姑娘除掉……我不能允許自己被揭發。”
“這麼著過去了不就完了嗎?”柯說,“幹嗎殺死她呀?”
“她捅了漏子,她給我惹了麻煩,”大公斷然說,“捅了漏子就應該受到懲罰。我希望,你會記住這一點。”
“既然我的爸爸這麼不通情理,您為什麼還要為他尋找女兒呢?”
“偶然,”大公擺擺手說,“純屬偶然,阿爾杜爾遇見了你,愛上了你,娶了你……生活就是這樣。”
“找來找去,我就是教授的女兒?”
“這一次沒有摻假,純正穩妥,無懈可擊。我們找到了真正的文件。你可以舞蹈歡呼,慶幸找到了自己的爸爸!”
大公的臉上重新換上了感動至極的表情。
“這麼多事情您都是怎麼辦到的?”柯問道,“我的父親不會相信您的。”
“這一次我們有你的遺傳卡。我們從兒童島上拿到的。我們在那裏有自己的人。”
“遺傳卡?”
“遺傳是不可能編造的。如果把你的遺傳卡同你父母的遺傳卡一對照,就可以胸有成竹地說,誰是誰的女兒,誰是誰的媽媽。不過,反正你得努力做個乖女兒。我們費了老大的勁,才讓他同意重新同我們見面。他承認不承認你,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的表現如何。”
“我多麼想相信您啊,大公!”柯脫口說道。
“那就相信吧,儘管相信好了!”
“你們需要庫夫里耶教授的什麼?”柯問道,她知道不該問這個問題,“他的錢?他的房子?或者這其中隱藏着又一個更加複雜更加不祥的陰謀?”
“住嘴!”
“為什麼我應該成為你們手中的玩具呢?要知道一旦你們把玩具玩夠了,就會隨手扔掉!”
“我不能容忍別人跟我犟嘴!”沃爾夫岡扯着嗓子喊道,把手中的杯子連同半杯滾燙的咖啡砸到柯的腳下。杯子摔碎了,滾熱的咖啡濺到姑娘的鞋上和踝骨上,又燙又疼,粘乎乎地極不舒服,因為咖啡加了糖,就像糖漿一樣。
柯跳了起來——但是已經遲了。
大公溫和地笑了。隨即他突然止住笑,說道:
“你會聽我的話嗎?”
“不!”柯答道,離開房間揚長而去。
大公沒有跟着她。顯然,她的舉動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怎麼?”他在後面叫道,“你怎麼敢?回來!”
但是柯已經在走廊上了。
身後傳來狗熊沉重的腳步和怒吼。
柯跑向自己的卧艙。未必會有誰來幫助她,除了自己——蒼蠅不能算,一個巴掌就能把她拍扁。
柯在沃爾夫岡·久·沃爾夫追上她之前一秒鐘跑進卧艙反鎖上了門。她插上老式但是牢靠的門插銷,而飛船的主人開始在門外用腳踹,用拳頭捶,可能也用頭撞。
從她隔着門聽到的喊叫聲判斷,顯然,門外聚集着大公的全體乘務員和侍從。
“注意,”內部通信廣播道,“‘聖蘇西’號飛船正在馬爾斯維利亞航天港降落。請本船全體旅客坐在自己艙中的座位上扣上安全帶,以免在突然制動時受傷。”
與此同時,敲門聲戛然停止,喊叫聲也平息下來——以大公為首的一群人都分別各歸各位。看來,大公沒有因為自己同這個不聽話的小姑娘的衝突而取消降落計劃。
很快飛船開始突然制動,而柯躺在鋪上閉上眼睛——她在沒有重力補償設備的老式飛船降落時總是感到難受。看來,“聖蘇西”比它的外表還要陳舊。
接地震動,飛船停機,終於到了。飛船平安抵達火星。
“歡迎光臨火星,”廣播中說道,“各位旅客,尊敬的先生們女士們,現在可以解下安全帶恢復正常了。火星上的遊覽和愉快的休息等候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