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返回收容所的路上,柯拉和卡爾寧大部分時間都沒有說話。天氣悶熱,樹葉一動也不動。牛虹嗡嗡地叫着,成群結隊的蒼蠅在兩位過路人的頭頂上轉來轉去。在別墅旁邊的足球場上,直升機一架接一架地起飛了。”
只是當小路變得寬一些,並開始下坡的時候,柯拉問:“這次會見一點結果也沒有?”
“你指望把所有的秘密都搞明白?”
“我什麼都不指望,並且,我很高興已經知道了這些,他們的先進思想是什麼呢?”
“在人類的歷史中,曾有過許多先進的、世界上最優秀的、惟一的和不可重複的思想。最常見的情況是,這些先進思想都在為普通傻瓜出的小冊子裏進行過闡述。這裏也有一些類似的東西。”卡爾寧已經有點心灰意懶了。“我就是弄不明白,明天究竟會怎樣。我很擔心總統馬上會把加爾布依像塊骨頭一樣扔給自己的猛大。”
“沒有加爾布依,他們難道真的能完成一切?”
“某些事情能做成。這半年來,加爾布依並非一個人在干,他的周圍有許多助手。這裏的科學水平跟我們那裏的差不多,而最好的人才都在從事國防事務。”
卡爾寧中斷了自己的話,他的嘴巴翕動着,他在心裏盤算着什麼。
“不過,歸根到底,他是對的,他現在的任務是不讓將軍們接近時空隧道車。”
“有這種車嗎?”
“是的,有這種車,這是一種相當簡單的機械,”卡爾寧說,“在兩個世界之間,時空隧道是客觀存在的。時空隧道車的任務只不過是對這一空間點進行監視,一旦有人從斷崖上掉下來,就及時托住他,並把他運送到我們這裏來。”
“這麼說,時空隧道車也能把人給送回去?”
“你不要指望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卡爾寧微微一笑,“你需要助手。如果你想逃跑的話,請務必告訴我。我或者勸阻你,或者給你組織一伙人。”
“那為什麼還拖延呢?”
“我可不急於離開這裏,”教授回答說,“應當告訴你的是,生活經驗很好地提示我,你也不能着急。要求你在這裏呆得長一些。”
“您為什麼這樣認為?”
“因為我早就開始對人進行觀察,我知道人們什麼時候表現得自然,什麼時候在裝模作樣。”
“那我呢?”
“你不太會裝模作樣。”
“我才剛剛開始學呢。”柯拉想開個玩笑。
“學習這個非常危險,”卡爾寧說,“我不希望你在這方面犯糊塗。”
“您很悲觀。”柯拉說。“遺憾的是,在這方面我有理由。”
他倆來到一個斜坡上,收容所的營房就在這個坡的下面。面前的灌木叢中間讓開了一條道兒,他倆又感受到了清新的海風。
大海離這裏不遠。大海的上方,空氣緩慢地流動着,並不斷地增強,就們要把大海搖動起來似的,牛虻和蒼蠅也因此變得不安起來,不再向行人進攻。這就像一個人在牙痛過後常常會突然產生一種新的想法,希望一切都平安地過去。現在,這種想法與清新的海風一起湧上他倆的心頭。
“當然,”柯拉想表示一下同情,“您是在俄羅斯最困難的時候來到這裏的,就憑我受的這點教育,都知道這一點。”
“你到底知道什麼?”教授問,他坐到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深吸一口清新的海風。柯拉很是感激教授給的這次喘息機會。
收容所顯得很安靜,見不到幾個人影。一個護士抱着個銅壺在操場上慢慢地走過去,大門口的一個士兵在招呼到處亂跑的軍犬。
“150年前,您就認為,通過某條道路可以跑到并行世界裏去,是嗎?”
“是的。”教授說。“可是,您怎麼就能得出這個結論呢?要知道即便是到了我們那個時代,在西梅伊茲有整整一個研究所在從事這方面的研究,想努力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你是一個專家,又突然來了靈感,那麼,科學工作就可以出現突破”
“蘋果掉到了牛頓的頭上。”
“是的,只有最後一點還不夠。從理論上講,兩個并行世界之間時空隧道的存在,甚至可以在20世紀中葉理論物理的層次上計算出來。牛頓手下沒有一班工作人員,而愛因斯坦就能夠達到這種思想高度。”
“您也達到這種思想高度了嗎?”
“不僅達到了,而且,還得出了結論……”
在山坡下面,在收容所的柵欄旁邊,他倆被一個新來的軍官截住了。
這個軍官對教授大喊大叫,還拿槍斃來威脅。很顯然,這個軍官本人既不知道自己的職能,又不知道這些外來人可以享受的自由程度。他可能認為,鬼知道這些人是幹什麼的,也許,最好是將這些人統統關進地下室去,或者相反,根本不在意他們?后一種方式不能使任何一名軍人滿意,於是在一開始就被取消了。
儘管教授憤怒地抗議,並要求見拉伊·賴伊上校本人,但他倆還是被關進了監獄。
在關押着地球人的平房的下面,設有一個避彈所。這個避彈所跟地上的建築很相似。只是這裏沒有食堂,代之以一間鐵門石地小矮床的囚室。
天花板下惟一的一隻昏暗的燈,照着這座地下室里的另外一名居住者——騎兵大尉波克列夫斯基。大尉的顴骨上留着青一塊紫一塊的瘀血,長褂的袖子已經被撕裂,只有幾根線連着。頭髮亂七八糟的,目光怪異。
“出什麼事了?”柯拉撲向騎兵大尉,“他們打您了?”
“他們打我了,”騎兵大尉說,“我失去了再次自殺的可能。”
“是誰這樣對待您的?”教授憤怒了,“我們是另一個星球上的國民,他們沒有權力……”
“他們把這個權力掌握到自己的手中。”波克列夫斯基痛苦地說。說著,他兩隻手抱住腦袋,倒在了床上。
“不管怎樣,您應該告訴我們發生什麼事了。我向您保證,絕不讓這種行為不受懲罰。”教授堅持說。
“更何況,”柯拉補充說,“在我們的背後,有地球,還有整個銀河聯邦,其中包括米洛達爾局長。而同他開玩笑可沒有好下場。”
“還有什麼聯邦呀,”騎兵大尉說,“我的背後一無所有。我看見最後一艘輪船向伊斯坦布爾開去了!弗蘭格爾拋棄了我們……”
“請講吧,”卡爾寧說,他的口氣使人感到不能不服從。
“早晨,看見……”騎兵大尉聲音低沉,艱難地說,“整整一夜都沒有見着她了……而早晨,她卻從他的屋子出來了!”
“如果可能的話,”教授說,“請您用人名,別總是‘她’、‘她’的。有時候,您知道‘他’和‘她’都是誰,而我們卻不清楚。不過,您也不必遷就我們。”
“天哪!”騎兵大尉一下子挺身而起,坐在床上,“難道你們不明白嗎?就是公主帕拉從拉伊·賴伊上校的屋子裏出來了。怎麼會不出事呢!”
“也許,還真的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呢?”卡爾寧小心地問。
“肯定出事了!假如你們看見她淫蕩的嘴唇上掛着的笑的話,你們就會相信出事了!”
“那您幹什麼了?”
“我衝到她跟前要殺了她!”
“您沒有殺了她?”
“我的手抬不起來了。”
“那她呢?”柯拉問,她覺得這個場面有點喜劇色彩,不過自己應當克制,不能使鍾情的波克列夫斯基受到委屈。
“她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請繼續講下去,騎兵大尉,”柯拉說,“請說說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波克列夫斯基一揮手,“我去找拉伊—賴伊上校,要與他決鬥,用什麼武器都行——歸根到底,我對死亡不習慣。”
“那上校呢?”
“上校從屋子裏出來,粗魯地要我滾蛋。於是我舉起一根棍子,向他喊道:‘小心點吧,先生!’”
“那他呢?”
“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因為尼涅利婭從屋子裏躥了出來。”
“就從那個屋子裏出來的?”教授很驚訝。
“就是從那個屋子裏出來的!她嘴裏不三不四地罵著,像個潑婦一樣,惡狠狠地向我撲過來,從我手裏把棍子奪過去,就開始打我。她說,她不能讓她心愛的人受委屈。後來,跑來一些護士,就把我弄到這裏來了……就成這個樣子了。但是,我不能舉手打女人,即使她蠻不講理!”
“神秘的故事,”卡爾寧教授說,“不過我倒是覺得,事情並不像您想像的那樣悲慘。萬一上校沒有同時玩兩個女人呢,很可能他還真的沒有。”
“哎,但願不是這麼回事!”騎兵大尉嘆息着說。他用兩個手掌緊緊地按住太陽穴,就像他的腦袋因為劇痛要裂似的。
“如此說來,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大錯,”柯拉說,“所以,尼涅利婭對您那樣憤恨。”
“不對,”騎兵大尉矢口否認,“他們之間的確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我要使您相信,”教授說,“公主是在500年前死去的,您是150年前死去的,這裏只有柯拉是個實際存在的人。我和您,咱們都是鬼魂,幻影。”
“胡說八道,”騎兵大尉吼道,但他對自己的話並沒有信心,“存在的只有今天,只有這個時刻。”
窗外,哨兵在喊着要大家集合。
“是吃午飯嗎?”近處的一個人問,另一個人的回答聽不清楚。
騎兵大尉默默地躺在床上。
教授在屋子裏來回走着,他在用步子測量四室的大小。
柯拉陷入深思。她努力使自己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些是真實的,不是在夢中見到的。但是,她很難說服自己,因為柯拉的記憶和波克列夫斯基的記憶一樣,怎麼也回不到現實中來。他們離棄的那個世界離他們太近了,它要比這些營房,比這裏的悶熱現實得多,也比騎兵大尉為了中世紀的哥特公主而狂怒現實得多。
“儘管如此,這一切我還是不喜歡,”卡爾寧教授站在牆邊,低着頭,從窗戶欄杆的縫隙里向外張望,“將軍們在考慮着什麼。你要注意,對於返回地球的人什麼時間進入這個問題,將軍們並沒有感到不安,而這,恰恰應該是他們所制定的計劃的關鍵。如果他們決定局部入侵地球,並搶奪軍事裝備和技術的話,這樣說雖然有點天真,但是,這卻意味着,他們的計劃一定要避免種種危險。可怎樣避免呢?”
“也許,這隻不過是一個圈套,一種賭博。也許,他們就沒有打算佔領我們的世界,因為他們明白,那樣的話,他們反而將失去自己的世界,會不會是這樣的呢?”柯拉感到自己能同教授平等地交談,並且,教授也沒有對她說的話虛與委蛇地應付,這使她心情非常舒暢。
“有意思,”卡爾寧說,“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騎兵大尉突然插話說,“他們需要的並不是可能使他們遭受失敗的戰爭,而是瘋狂的備戰。他們需要樹立一個敵人。你們聽說過這個嗎?”
“我明白您想說什麼,大尉,”卡爾寧贊同地說,“那就讓他們進行那種備戰吧。戰爭,我們用不着。我們只需悄悄地把所有擾亂分子都安插過去,一下子就能把總統本人就着姜給吃了。”
“有意思的是,”柯拉問,“總統明白這一點嗎?”
“我更關心的是加爾布依是否明白了這一點。如果他明白了,他就能說服總統。”卡爾寧說。
門栓響了一下,門被推開了,拉伊·賴伊上校站在門口。
“出去,”上校命令說,“該吃飯了。”
波克列夫斯基騎兵大尉把臉扭向牆壁。
“全體都出去,全體,”上校命令,“您,騎兵大尉,也包括您。如果您繼續堅持與我進行決鬥,那我不反對。我也要了結今天的事情,晚飯後,咱們在海濱浴場決戰。”
“你說話當真?”波克列夫斯基一下子站了起來。
“我從來不開玩笑,”上校回答,“但要說清楚,今天整個早晨,我的屋子裏有兩個女人,這兩個人您都認識。她們幫我整理好了軍裝。我的軍裝在我昨天掉進水泥陷阱后,幾乎報廢了。我說這些,並不是想為自己開脫什麼罪責,而是為了讓某些發神經的先生知道,公主長得太黑了,也太骯髒,不會引起我的興趣。再說,她一句俄語也聽不懂。”
“你撒謊!”騎兵大尉說。“我認為,在你們的軍隊裏,有軍官之間相互尊重的規定。看來,騎兵大尉,你要因為一個軍銜比你高的人的粗魯行為而絕食了。”
波克列夫斯基本來正要向門口走去——因為第一,他也確實餓了;第二,他這樣做並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是,自豪感使他停住了腳步。他就這樣站在那裏一一個子高高的,穿着藍色的破長褂。但是,上校天生沒有憐憫心。
當他們來到第二層時,上校說:“波克列夫斯基想殺死我,他也能殺死我。他對我很粗暴,儘管我很可憐他——我怎麼能槍殺他呢?誰因為這件事指責我?難道是您嗎,教授?”
“有我一個。”教授沒有否認。
其他所有的人已經集中在食堂里了。上校想同這些俘虜們一起吃飯,護士沒有給他碗,而是給了他一個大瓷盤子,並在給他的豌豆湯里加了一塊排骨。有什麼辦法呢,人家是這裏的主人。
“今天,”拉伊·賴伊上校說,“我們開始準備回家的事。”說著,上校把盤子推給護士,再加點湯。
這樣一來,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上校絕不會平白無故地跑到這裏來跟大家一起吃飯。於是,他們沒有漏掉上校的每一句話。他們也明白,上校的沉默,就是邀請他們提出問題。
“回不回家是自願的嗎?”卡爾寧問。
“完全自願,願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上校咧嘴笑了起來,他的笑別人無法理解——原來,這是他專門對教授做的一個鬼臉。
“能保證我們都活着回去嗎?”工程師問。
“說的是什麼保證?”上校感到驚訝。
上校拿出一個筆記本,翻到要看的那一頁。他的嘴唇翕動了一會兒,研究了一下所記錄的那些話的意思。
“明白了,”說著,上校合上了筆記本,“是這樣的,我們今天進行外來人性兼容醫學實驗。所有的人都到浴室去,把衣服都放在那裏,剩下的時間都不穿衣服,在體操房裏度過……”
“我擔心這是一個古老的節目,”在大家都被驚呆了的寂靜中,卡爾寧說,“如果你們問一下加爾布依先生或是列伊先生的話,他們就會向您表示不滿。”
“我有什麼辦法!”上校一下子跳起來,大喊大叫。就像是要召喚大家去衝鋒似的。“我有什麼辦法呢,命令數十道,領導比你們多千倍,而我要對一切負責!加爾布依和他的人要求我們進行研究和詢問。而我的領導卻要求我訓練你們去從事破壞活動!我就像老虎鉗子中的老鼠一樣!什麼都要求我去干。你們是不是認為我需要你們光着身子跑步,在牆角集體干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全體按計劃脫衣服!”
“上校先生,我希望您能恢復一下理智!”卡爾寧憤怒不已。
“算了,我們就寫進行過這項實驗了。這些科學家在這裏不會待多久了,全體都沒事了,您,尼涅利婭女士,留下來談話。”
“啊,這就夠了!”尼涅利婭嚷道,她的聲音是那樣的快樂,以至於茹爾巴說:“嗨,要知道你這樣,我就用十根樹條抽你了!”
“住嘴,否則的話收拾你。”尼涅利婭斥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