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誤死紅衣人身邊失寶 巧逢猴兒手野外揮鞭
寶劍放在桌上,不住地獃獃發怔。史胖子望着李慕白笑了半天,才說:“李大爺,你現在還愁甚麼?我們所愁的是靜玄禪師和他那兩個徒弟,因為他們都會點穴法。現在你大爺已跟他們較量過了,他們也沒贏了你。點穴法在你的身上也施展不開,你還愁甚麼?”
李慕白搖了搖頭,說:“我自然不懼怕靜玄師徒,以後他們雖難保不再與我作對,但他們決不至於去殺傷我的家屬和朋友。不過可慮的就是俞姑娘,她曾將陳鳳鈞殺死,靜玄說不定積恨未消,將來還要在俞姑娘身上施展毒手。”
史胖子聽了,卻噗哧一笑說:“那算甚麼?俞姑娘的武藝並不比他們弱,只吃虧是還沒學過點穴法罷了,可是也不要緊,你大爺身上又有圖,手下又會點穴,你何妨收個女徒?俞姑娘她又是個聰明人。你們二位找個安靜的地方,在一塊揣摸個一年半載,俞姑娘還能學不會嗎?”
史胖子這話,雖近於開玩笑,但李慕白自己卻因此決定了他將來的主張,就是要設法使俞秀蓮學會點穴。
當夜李慕白因提防靜玄師徒施展甚麼毒計,他一夜也沒敢睡。三四次他提劍上房,走到隔壁的店房裏去巡視,所幸再沒有甚麼事情發生。
史胖子和小流星卻因信賴有李慕白這樣的人替他們巡更,他們都放心大睡。次日一早,他們都起了床,李慕白方才躺下休息一會。
早飯後,李慕白也醒來了,史胖子就說:“李大爺,咱們現在在這兒也沒有甚麼事情了吧?法廣和尚的擂台還沒搭成,就叫你給拆啦!過兩天就是他們再聚甚麼英雄,那難道還能強得過靜玄和尚去嗎?我想再跟他們斗,也沒有甚麼意思了,不如你大爺眼著俞姑娘和孫正禮回北京去吧!”
李慕白微笑着,問說:“你呢?”
史胖子說:“我現在可不敢到北京去,我還得看看風頭,然後或者能到北京,也還不一定在甚麼時候。現在我那個夥計,他們車還沒有到,等到他的車來了,我才能走呢。”
李慕白笑道:“史掌柜,我們走後你如何能在這裏居住?再說你我是一樣,你若不能回北京,我也是不能回去。尤其是我跟俞姑娘她們回去?倘若被人看見,那就非要連累她們不可。”
史胖子說:“可是,靜玄和尚要追上她呢?她不是又得吃虧嗎?”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說:“靜玄他們第一個仇人是我,第二個才是她。俞姑娘她們走後,我們可以送一程,如不見靜玄去追她,那時咱們再回來,因為我還要看看楊豹的傷勢到底如何呢。”
史胖子說:“那麼我把俞姑娘請過來。”
李慕白說:“不用,我去見她。”
李慕白就走出了店房,又到了寶德成店內。此時孫正禮因為昨天受了點傷,身體不適,所以還在他的屋裏大睡特睡。
俞秀蓮倒是已經起床了,她在屋中梳洗尚未完畢,精神十分倦怠的樣子。
李慕白一進屋,就問說:“姑娘的身體今天覺得好一點了嗎?”
秀蓮臉上一紅,點頭說:“好了,沒有甚麼不適了。”說話的時候,她雙眉緊蹙,仿-有一種極不高興的事情似的。
李慕白見秀蓮這樣憂鬱,心中也不覺很難受,就說:“姑娘你願意今天就動身嗎?”
俞秀蓮一手挽著頭髮,一面說:“大哥你也同我們一路走嗎?”
李慕白卻把頭搖了接,說:“我不能與姑娘一路同行。”
秀蓮說:“據我看沒有甚麼事,我們雖然同行,但在路上不必交談,還像彼此並不認識似的。”
李慕白搖頭笑道:“那如何能行?江湖上誰不認識我們?我之所以不願招出禍事,並非慮我自己,也非顧慮姑娘,卻是恐怕由我再累及德五哥。”
秀蓮點了點頭,將頭髮梳好,半晌也沒有說話。
李慕白坐在炕前低着頭,心裏着急。
忽然,他聽見姑娘長嘆了一聲,趕緊抬頭去看,就見秀蓮很懊惱地說:“我真覺得無顏再回北京,也無顏再走江湖了。李大哥,你隨便去你的吧!我還要留在這裏,我再拚出這條命來,去對付靜玄師徒。我不出了這口氣,我決不回北京。”
李慕白皺著眉,心裏十分着急,就勸說:“姑娘雖在靜玄的手下吃過兩次虧,但那並不是你的武藝不精,卻是因為他會點穴法,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姑娘,我說的話你不要生氣!就是現在你再找到靜玄禪師,與他爭鬥起來,結果一定還是姑娘吃虧。”
秀蓮一聽,不禁皺起眉頭,氣忿地說:“那麼我也要學點穴法,難道我就學不會嗎?”
李慕白一聽姑娘這話,他心中又覺得很為難,就點頭說:“姑娘若學點穴法,自然也很容易。我這裏有圖,按圖學習,雖然不能精通,卻也足夠用了。不過學點穴法,非一朝一夕之功,至少也要兩三年。
我在九華山上,日夜練習二載有絲,現在雖然大致學會了,但還不能算精通。並且若與靜玄比較起來,我只能用方法躲避,不至教他點着我,但是我若想用此法點着他,那也是一定不成。
我現在心中已有了打算,將來我北京去一趟,私下見見德五哥,倘能把珍珠得着,設法交還宮中,那自然很好。否則,我如見德五哥案不至再鬧大了,或是我在北京碓實不能立足,那時我就要趕緊走開,回到九華山上,再練習幾年。”
俞秀蓮接著說:“我也要跟大哥你到九華山,請你將點穴法教給我!”
李慕白聽了,他沉思了一會,雖覺著作難,但是又不能當而推卻了秀蓮,於是就很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說:“好吧,就是這樣。等到諸事完畢了,我可以帶著姑娘到九華山上。到了那裏我雖住在山上廟中,但是姑娘可找人家的屋住,九華山上有不少以樵獵為生的小住戶。”
俞秀蓮聽李慕白應允將來傳授她點穴法,她的臉色就不再沉鬱了,並且變為很高興,就說:“既然如此,我暫時也不去找靜玄和尚,我要即時就回北京等候着你。請大哥你也快去,然後咱們再看看珍珠能否得到下落,德五哥的案子至於不至於重翻。我想至多一個來月,就可以有了歸結。
那時我就隨你南下,到九華山上學習點穴法去。我現在已有了決心,我決心在九華山下三四年的功夫,非得把點穴法學會不可。然後我就到江湖上去找靜玄,我也並不要他的性命,只要能將他在銜頭上也點倒了一次,我就甘心了。因為他是太欺辱了我!”
李慕白心裏想了幾遍,雖然很願意將點穴法傳授給秀蓮,但總覺著不大合適。因為學習點穴,至少也須二三年之久,在二三年內自己若與秀蓮朝夕相處,難保不又惹上情絲。與其那樣結束,還不如早就依著德嘯峰的撮台。
咳!孟思昭,你為甚麼要與我相交?而且你為甚麼又死得那麼慘呀?他眼望着秀蓮姑娘,胸中翻起了恨事,同時,又見秀蓮在用一雙明媚的眼睛來看他。
李慕白又想起當年在鉅鹿長春寺與秀蓮初次見面的情景,如今雖已三年多了,但是秀蓮已脫了閨門的稚氣,而變得更秀麗,更俊俏,更添了些凜凜的俠氣英風。她彷彿是一棵秋菊,雖然傲骨蒼枝,令人不敢侵犯,但是那種美麗,那種多情,卻又令人夢魂不忘。
李慕白心中交戰了半天,結果是慨然道:“好,我一定能使姑娘也會了點穴法。請姑娘先回北京吧,早些回去,好叫德五哥放心!”
秀蓮說:“等孫大哥醒來我們就收東行李動身,大哥你也千萬早一點到北京去。”
李慕白點頭說:“那是一定。”
當下李慕白轉身出屋,才走出了寶德成客棧,就見小流星正來找他。
李慕白問道:“有甚麼事?”
小流星說:“那個柳建才在屋子裏等着你呢。”
李慕白問道:“同着他來的還有甚麼人?”
小流星說:“沒有別人,就是他一個。他也沒拿着兵刃。”李慕白聽了反倒覺得很詫異,達就趕緊回到店房內,就見杲然是柳建才在屋中,史胖子陪着他談話。
柳建才一見李慕白進來,他就起身抱拳,說:“慕白兄,你今天容我說幾句話。我只是一個人來找你,也沒帶著兵刃,我想你是個英雄,決不能將我砍殺在這裏吧?”
李慕白微笑道:“那我成了甚麼人?別說我們都是江湖上的人,你我素無深仇大恨,就是有仇恨,我也不能在這裏傷你。有其么話你就對我說吧!”
柳建才的面色卻煞煞的白,他勉強矜待着說:“我來此別無他意,因為我當初雖然被你們殺傷過,並被你燒毀了莊子……”
他才說到這裏,李慕白就瞪眼道:“你要把話說清楚了!殺傷你的是我,因為你在鳳陽府作惡多端,而且你欺辱譚家父子過甚。毀燒莊子的那卻不是我!”
柳建才點頭說:“我也知道,莊子着火的時候,你正在與我動手爭鬥,火絕不是你放的。可是,反正是你們那邊的人。”
李慕白說:“那是譚家莊的人放的火,但也不是我的主使。”
柳建才說:“那些事別提了!火後來撲滅了,也沒有燒了幾點間,只是我丟了一箱銀子,那也許被人乘亂搶了去,我不在乎那點。我也問不着你。只是這口寶劍……”
說時他用手向炕上一指,就是那口斬鋼斷鐵的寶劍。他的眼睛都紅了,仿-他能夠一下就把寶劍搶到手裏才好,可是史胖子就在寶劍的旁邊坐着。他說:“這口寶劍是我的傳家之寶,我丟了,對不起我的祖先,所以我此次北來,就是為尋找此物。說實話,我也不想用強力奪取,因寫我知道你比我是英雄。現在我情願出二百兩銀子買回來,不知成不成?”
說畢,他用眼望着李慕白,又像請求似的。
李慕白卻很和平地說:“我對不起你,寶劍無論如何不能奉還!因為我聽人說這口劍是你用勢力用銀錢,向別人手中得來的,並非你的家傳之物。再說,你果然武藝高強,或是你素日行為端正,我也一定分文不要,立刻交還。但是,你又不是那樣的人,我把寶劍還了你,你如去作惡,那就如同是我助惡一樣。對不起我不能交還!”
說時,他索性將寶劍拿在手中,旁邊史胖子哈哈大笑。
柳建才真氣得要炸了肺,他的白臉漲得發紫,站起身來,氣昂昂地說:“你一定不還我?”
李慕白點頭說:“我決不還你,除非三年之後,我知道你已洗心革面做了好人。要不然,你就去設法由我的手中奪了去。”
柳建才瞪眼說:“我若真能奪了去呢?”
李慕白說:“你怎樣奪去,我還怎樣奪回,否則我李慕白不在人前稱好漢!”
柳建才恨恨地跺腳說:“好!我今天就要奪回!”
李慕白冷笑道:“我等着你!”
旁邊史胖子也說:“姓柳的,你若能將李慕白的寶劍奪了去,我爬山蛇史健也給你叩頭!”
小流星在旁也直笑,柳建才氣忿忿的走了。
這裏李慕白就向史胖子說:“趕快收拾行李,我們換個地方去住,柳建才一定是去報官捉拿我們,他不會有別的法子。”
小流星也著了慌,立刻收束行李。
這時俞秀蓮來了,她技著皮斗篷,似是一切都準備好了,就說:“李大哥,史大哥,我同孫正禮這就走了,馬已牽出店外。”
李慕白點頭說:“好吧!姑娘同孫大哥請吧!在路上多多小心,見了德五哥德五嫂都替我問安。十天之內,我必要去北京。”
史胖子也笑着說:“俞姑娘,告訴孫老大,咱們到北京再見。”
秀蓮轉身走去。
李慕白又走出來,他叫說:“俞姑娘!”
秀蓮止住腳步,李慕白趕上前去,悄聲囑咐道:“姑娘將來要與我同到九華山學習點穴法之事,千萬不可對別人去說。”
秀蓮的臉突然紅了,她默默地點頭,就轉身去了。
李慕白見秀蓮走後,他回到屋中,史胖子卻望着他笑。
李慕白也不理他,便吩咐小流星說:“你出去看看,俞姑娘跟孫正禮走了沒有?再看看旁邊有那陶家莊的人沒有?”
小流星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他說:“俞姑娘跟孫鏢頭已然往東去了,旁邊沒有甚麼陶家的人,有,也許我不認得。”
李慕白說:“趕快備馬!”
小流星問說:“三匹馬全都備上嗎?”
李慕白說:“全備上,我們這就走!”
史胖子卻翻眼望看李慕白,他問說:“李大爺,咱們打算上哪兒去呀?”
李慕白說:“第一,現在咱們須要離開此地。因為柳建才一定要去級官捉拿咱們,好奪還他的寶劍。第二,俞秀蓮殺死陳鳳鈞,靜玄師徒必不能忘掉此仇,有我跟着秀蓮,他們還不能下手。現在秀蓮自己去了,他們得了信,就許要追趕上,至少也得將秀蓮弄成個殘廢,所以我們必須跟着她們,在暗中保護。”
史胖子點頭說:“對,咱們這就走。倘若真叫俞姑娘成了殘廢,你老哥再治不好,那可就糟了心了!”
李慕白只由他去開玩笑,自己動手收東行李。
少時小流星進屋來,說:“馬都備好了。”
李慕白說:“好!咱們立刻就動身。”遂把店家叫來,付清了店錢,又說:“今天或是明天,或許有個人坐着車來找我這位史掌柜,請你叫他往北去找我們,他就知道了。”
店伙連連答應。
旁邊史胖子見李慕白辦事十分精細,他也不禁暗暗佩服。
當時三個人牽馬出門,先後上馬,史胖子在前,小流星跟着李慕白在後,一齊往西去走。
才出了西關,忽然小流星抬首說:“那不是姓柳的嗎?”
李慕白一看,果見那西邊大道上來了兩匹馬,正是剛才氣走的柳建才,還帶著一個僕人。
李慕白勒住馬,向那邊一招手,那邊的柳建才立刻也停住了馬。
李慕白微微冷笑,用手拍了拍鞍下的寶劍,便向史胖子說:“咱們走吧!往南去!”
史胖子在馬上怔了怔,心說:“這位大爺是怎麼回事?本來是為追隨俞秀蓮在暗中保護,如今怎麼倒要往南去呀?”
史胖子還在猜疑,李慕白的馬已搶到了前面,直往南去。史胖子跟小流星只得策馬跟隨。李慕白的馬行得很快,並且隨走隨回頭去望,就見遠處的柳建才依然勒著馬在那裏站立,獃獃地望着他們這三匹馬。
李慕白微笑着,依然策馬疾馳。
走出了十幾里地,李慕白方將馬收住。
史胖子與小流星趕上,史胖子就笑着問說:“你大爺變的這是甚麼把戲?咱們不是為著保護俞姑娘嗎,怎麼反倒往南來了?莫非你大爺又想回家嗎?”
李慕白搖了搖頭,說:“我是另有用意。你看那柳建才,穿得很闊,馬後還帶著了僕人,我想他一定是從咱們那店房氣走出去,他就先回到了陶家。大概他們又商量了一番,結果還是沒有較好的法子來對付我。
所以他才裝出個財主樣子,要到城裏去報官捉拿咱們,幸虧咱們走得快,不然一定要出麻煩。此時我想靜玄師徒必然尚未離開陶家,我故意往南來,為是叫柳建才看見咱們,回去報告靜玄。靜玄一定要往南去追,其實我們卻抄小路又往北去了。”
於是三匹馬繞過了一座鎮市,又抄小路迂迴的往北走去。
一面走着,史胖子一面在馬上搖頭,說:“李大爺,你的心思太細了!因為心細,倒顯出你的膽小了。我問你,憑你大爺這身本領,也不是沒同靜玄師徒交過手,為甚麼要那麼怕他們呢?”
李慕白聽了這話不由有些生氣,便冷笑道:“史掌柜,你這話說錯了!你曉得,我在外面行走了這些年,我曾怕過誰?”
史胖子仍然搖頭,說:“早先在北京時,你大爺確實是個剛強漢子,可是現在我瞧大爺……”
正說到這裏,忽見眼前來了十幾輛車,車上招展着三角形的白旗,史胖子就向李慕白說:“是鏢車,不知是哪一路的,裏面有咱們的朋友沒有?”
李慕白說:“我們且躲避躲避。”
當下史胖子叫小流星迎著前頭去走,他卻與李慕白往旁邊一條小徑走去,等到鏢車走過去,向南去了,二人才重又走到大道上,趕上小流星,問說:“你看見鏢車上寫着什麼字?”
小流星說:“是宣化府永祥鏢店的。”
李慕白聽了不禁一怔,旁邊史胖子笑着說:“啊,原來是俞秀蓮的婆家。”
李慕白心中非常難受,臉色都變了,策馬默默前行。
史胖子一面翻眼看着他,一面又接着剛才的話說:“三年前,你李慕白真不愧是一條硬邦邦的漢子!在沙河城打魏鳳翔,在北京打馮茂兄弟,後來在徐水縣殺傷張玉瑾和魏鳳翔,以及為友復仇,剷除了京城惡霸黃驥北。那些事誰不對你伸大拇指,誰不誇讚你是江湖無二的英雄!
可是,現在你的名氣是比早先大了,你的本領也比早先高了,可是我瞧你的膽子反倒比早先小了。除了昨天晚間,你獨闖陶家莊,那還真有點勇氣。其餘的事兒,譬如今天你不敢跟着俞姑娘同行,不敢等柳建才去找官人,故意往南邊走了幾里地又轉回北來。
雖然這些事都像比早先幹得聰明了,可是卻不像你這麼大的英雄所應為的!咱們哥兒倆是多年的交情,我才說這直話,你可千萬別惱我。”
李慕白微微冷笑,半晌才答他道:“史掌柜你哪裏曉得,我李慕白豈是膽小的人?不過我不能像你那樣任意而為罷了!”
史胖子說:“怎麼,你還有管主嗎?”
李慕白說:“自然我有管主,我盟伯江南鶴老俠就是我的管主。我所以對於靜玄師徒有所顧忌,就是為了他老人家與靜玄相識,依著老人家,此次只許我回家看看。假若能到北京,可以見見德嘯峰與俞秀蓮,其餘的朋友他都不許我再認識,並且不許我在外與人爭鬥。所以我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雖然收心效跡,也還是多半違背了他老人家對我的教釧。將來見了面,他一定要斥責我的!”
史胖子笑着:“婆婆還真能管得了兒媳婦嗎?你大爺在北方做了甚麼,他老頭兒在江南如何能夠知道?”
李慕白望着史胖子,嘿嘿的笑了聲,便不再與他說話,只是催馬急走。
走到近午時候,便來到定興縣,三個人下了馬,在一個鎮市上吃午飯。
李慕白就向那飯鋪里的人詢問是否有一個騎著馬的女子,跟一個黑臉大漢由此走過去。
那飯鋪的夥計點頭說:“不錯,是有那麼一個披着皮斗篷的姑娘跟一個黑大漢,也都騎著馬,走過去有半天了,他們在這鎮上也沒停留下。”
李慕白點點頭,用眼望着史胖子,史胖子卻不作一聲。
待了一會,李慕白又問飯鋪的人,曾否看見三個和尚由此經過,夥計們卻都說沒有看見,李慕白就放下心。
吃早了飯,一同牽馬往北,出了市鎮,李慕白就止住步,對史胖子說:“史掌柜,咱們還是轉回去往南去吧!”
史胖子怔着眼睛笑了笑說:“李大爺你今天是怎麼啦?甚麼事把你給迷住啦?忽然往南邊走又抹頭向北,往北來了,可又要轉回去往南。這麼來回的走,真成了走馬燈了。咱們這三匹馬要是會說話,也得罵咱們。”
小流星在旁也說:“趕著走路,再有一天就到北京,為甚麼咱們不到北京玩玩去呢?”
李慕白向史胖子說:“你可以帶着你這夥計先到北京,可是也千萬不要貿然去見德嘯峰。我現在先不能去,至早也得在十天之後,咱們才能在北京見面。”
史胖子納悶的問說:“這又為甚麼?保定府就是還有點沒辦完了的事,不會等到由北京回來再辦嗎?”
李慕白搖頭說:“不成,我現在若回北京,除去能與德嘯峰見一面之外,並沒有甚麼事情可查。我現在心裏只念記著楊小太歲,看他的傷勢在十天內外能夠好不能,如若他傷勢日重,我也就斷了希望。如若他的傷勢見輕,我還要去見見他,向他問幾句話。”
史胖子翻着眼睛,想了一想,就說:“好,就依你大爺的主意辦吧!不過據我看,那楊小太歲未必肯把珠子的下落告訴你。”
李慕白說:“那也不一定,如果他的傷勢漸漸好了,我見着他跟他詳細談一談。他若知道我的為人並沒懷著歹心,他也必然肯告訴我。只是靜玄師徒若在那裏,未免礙事,如若去了,先要同他們搗許多麻煩!”
史胖子卻不說甚麼話,只是策著馬,與李慕白並馬而行,小流星在後面跟着他們。走至下午二時許,便到了徐水縣迤南的一個小村鎮上。此處離保定很近,不過二十鈴里,李慕白就向史胖子說:“我們就在這裏歇下吧?”
史胖子現在彷彿唯李慕白之命是聽,李慕白說甚麼,他就答應甚麼。當下找了一家很小的店房歇下。
本來這座小鎮市,總共不過一二十戶人家,只有一家酒鋪,兩家小店房。
李慕白他們往的這店房,前面是一間大屋子連著門道,後面有兩三間小土房,后牆都坍塌了,一眼可以望見這后牆外便是一遍曠野。李慕白住的這間屋子還算比較整齊一些的,三匹馬就系在窗外,在一個破馬槽里吃草料。
屋中很冷,寒風吹着破窗紙,忽喇忽喇地響。因為天色尚早,李慕白就把小流星叫到屋裏,囑咐他說:“你趕快到一趟保定,打聽打聽那裏又出了甚麼事沒有,並且千萬設法探出來那靜玄師徒是否已經走了。”
那小流星連聲答應,往外走去。走到門裏道,正見他的史掌柜跟店家談天,史胖子一見小流星往外走,他就趕出去問說:“你要幹甚麼去?可要嚴密些行蹤,你別以為沒有人認得你。”
小流星點頭說:“掌柜你還不放心我嗎?我跟掌柜子這些年,難道連這麼一點都沒有學出來?”說畢轉身就走了。
史胖子望着他們夥計那瘦小的后影,笑了一笑,便又進到店房,見著李慕白又談了半天閑話。
史胖子不住地譏諷李慕白,認為李慕白沒有當年的勇氣,並說:“你這樣下去,不但名聲日見邊落,恐怕慢慢的連俞秀蓮也看不起你李大爺了!”
李慕白只由着他去說,自己卻冷笑不語。
直到黃昏時候,小流星方回來,同他來的還有追風鬼和他們那輛車。
追風鬼見了史胖子就說:“今天晌午我就到了保定城,跟那裏的人一打聽,就知你們幾位都走了。我想歇上半天,再往北去到北京,可是後來流星哥就去了。”
史胖子問說:“你在路上沒聽見甚麼事兒嗎?”
追風鬼說:“事情還是不大炒!韓志遠、徐晉、猛虎常七、晁德慶,還有晁德慶那個姘頭,他們今天都到了陶宏的家裏,並有幾個別處來的人,都在陶宏家裏聚集了。”
小流星也說:“我到了保定一打聽,聽人說靜玄和向他們還沒走,來的這些人都要仗着靜玄的點穴法,找李大爺報仇。”
追風鬼又說,“我是從南邊跟隨韓志遠他們一起來的,韓志遠跟晁德慶兩人早先打了架,現在又說合了。他們提起史掌柜來,就咬牙痛恨,說是史掌柜捉弄過他們。他們要見着你,非得把你用亂刀砍死不可。”
史胖子嚇得臉上有點變色。李慕白卻冷笑道:“他們那些鼠輩,就是多聚幾百個,我也不怕。”
史胖子把他的兩個夥計支出去,叫他們到大屋裏去歇息,他卻驚慌地向李慕白說:“我的大爺,你不怕黃臉虎晁德慶那些人,我可惹不起他們!我怕咱們在這裏往著不便,還是趕緊到北京去吧!北京究竟是大地方,官人倒好辦,那些人可難防。”
李慕白這時卻笑着打耍史胖子了,他說:“誰叫你偷人家的紅褲子,給人家捏奸編對。現在人家把事情對證明白了,知道是你這胖子在其中搗鬼,人家要用亂刀砍死你,我可救不了你。”
史胖子笑了笑,翻着眼想了半天,他又拍起胸脯來說:“我不怕,真箇的,我史胖子沒有一點辦法對付他們嗎?”
當下吃過晚飯,史胖子與李慕白又談了一會,他便把屋門關嚴,二人在炕上躺下睡去。
李慕白睡不着,心裏十分憤恨,幾次要決定明天再到保定陶家,與靜玄師徒們再斗一斗,索性分個死活,省得他們從中搗亂,使自己辦事棘手。但是,終因想起盟伯對自己的訓言,不肯十分與靜玄師徒作對。輾轉反側地想,總是難以拿定主意。
旁邊史胖子是假作打呼,其實他心裏也在想事。他怕到了時候,與保定住的那些人再交起手來,李慕白只顧了他自己,而把自己拋下不管,那時可真許叫黃臉虎那些人用亂刀刺死了。遂就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帶著小流星往別處去,追風鬼和他的車輛,就打發回山西去。
時已夜半,二人都沒睡熟,忽然李慕白聽見屋頂上似乎有一點聲音,他立刻坐起身來。
史胖子也翻身起來,順手抄刀。
李慕白卻把他攔住,悄聲說:“不要驚慌!”隨就抽出寶劍,跳下炕去,站在屋門裏,將門插關慢慢拉開,扒著向外去看。
只見外面寒風簫請,月光昏晦,有一人已來到了窗前。
李慕白突然把門拉開,持劍躍出,那人卻反身就跑。
李慕白向著人影撲去,那人影卻由斷牆之處跳出去跑了。
李慕白也追出牆去,喝聲:“你往哪裏跑?”
那人卻仍然不答話,一條瘦影直向曠野逝去。
李慕白追出有百餘步,便追上了那人,同時寶劍掄起,喝一聲:“站住!你是誰?”
那人一回身,手中有一對雪亮的兵刃往上一舉,李慕白的寶劍也“嗖”的一聲削下,只聽“噹啷,噯呀!”那人劍斷受傷,摔倒在地。
李慕白卻也大吃一驚,因為他已聽出這嘶叫的,卻是婦人之聲。雖然天空有烏雲遮蔽,月色不明,他低頭仔細去看,也能略略分辨得出來,原來受傷的人卻是纏足,頭上像用一塊深顏色的絹子單著髮髻。她渾身顫抖,噯呀噯呀的越叫聲音越弱。
李慕白心中着急,連問:“你到底是誰?找我做甚麼來了?”
那受傷的婦人卻說:“我……背着晁德慶來找你!你真心毒!我要告欣你,你小心我的哥哥跟靜玄,他們要……”說到這裏,傷勢痛得她凄慘的微弱呻吟,不一會,就甚麼聲音也沒有了,身子也不能再動了。
李慕白心中十分懊惱,提着寶劍那隻手都有點發抖。
這時身後驀然有人說:“李大爺,你殺錯了人啦!”
原來史胖子已在李慕白的身後站了半天。
此時李慕白心中難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史胖子由身邊取火,蹲下身去,向那受傷的人照着一看,火光一閃,旋即被風吹滅了。
但李慕白已然看見,地下躺着的正是那紅峰子柳夢香,她臉上倒沒有傷痕,身上卻是血肉模糊,已然死了。
李慕白不由跺了一下腳,史胖子站起身來,就說:“李大爺,你輕易也不用劍殺人,如今一下手就把個多情多義的女子給殺死了。
這是柳建才的胞妹,鳳陽府有名的紅峰子柳夢香,又有個綽號叫紅衣女子,平常總是一身紅。
上次俞秀蓮的那匹紅馬和雙劍,就是由她手中得來的,她今天才來到保定,大概是小流星他們的行蹤不密,叫她跟來了。
可是她來此找李大爺也決沒有其么歹意,剛才她不是說嗎,她是背着她的姘夫晁德慶,特為找你大爺!”
李慕白趕緊攔住史胖子,不叫他往下再說,就嘆了口氣,說:“我並不曉得是她,我問是誰,她不肯答言,我才揮劍去砍她。否則,我何必要殺死一個弱女子!”
史胖子擺手說:“得啦,我的李大爺,你現在後悔也晚啦!咱們先回去,然後你把這具死屍交給我辦,趁著夜靜無人,我把她埋了也就完了。”
當下,李慕白手提寶劍,踏着月色黯淡、寒風凄緊的曠野,又同到店房之內。
史胖子悄悄找了他那兩個夥計,偷了店家的鋤頭和鐵鏟,又由斷牆之處跳出去,跑到那裏去埋葬柳夢香的死屍。
這時李慕白心中懊惱萬分,他想起當年在鳳陽府,柳夢香愛慕自己,屢次向自己調情的事情。想她雖然是一個淫這是盪無恥的女子,但她對我卻無其惡意,而且剛才她在臨死之時,並不怨恨我,反要叫我小心防範她的哥哥和靜玄。
咳,我揮劍殺她,雖然是一時疏忽,若叫別人看來,我也太惡毒了。早先我逼死了一個謝翠纖,現在我又手刃了一個柳夢香,我真是一個最殘忍的人。無論哪個女子,只要遇到我的手中,她就必遭不幸!
如此想着,心中深深地懺悔,連屋門也顧不得關,便將寶劍扔在炕上,身子壓著寶劍,昏昏地睡去。
少時,史胖子回到屋裏來,他把門關好,然後推醒了李慕白,悄聲告訴他說:“埋得很嚴密,連她的寶劍都給埋在地下了。明天你去看看,管保連一點血跡也查不出來!”
李慕白微微醒來,長嘆一聲,翻了個身又睡去了。
史胖子在炕外首躺着,他心裏又想了半天事情,便不覺著也沉沉睡去。
這時天色就過了四更,少時紙窗上漸現出蒼茫白色,店房裏一點聲響也沒有。又過了些時,忽然李慕白覺得身體很涼,仿-當年落在江中的時候一樣。忽然他驚醒了,只見衣襟不知何時敞開了,從紙窗破洞吹進來的風,正打在他的胸脯上。
坐起身來一看,這一向永遠藏在他懷中的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圖竟不翼而飛。
李慕白不禁驚得“啊呀”了一聲,再向身子底下看寶劍,寶劍也沒有了蹤影。
李慕白向來還沒有這樣驚訝過,他在炕上站起身來,聳身向炕下去跳,越過了史胖子那肥碩的身子,就跳到地下。
史胖子嚇得一翻身,說:“大爺,怎麼回事?”
李慕白並不還話,就見屋門虛掩,他開門出屋,走到店門外。
店裏的客人已有不少人起來趕路了,李慕白胸中氣忿焦急交集在一起,見著人他就仔細的看,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攜帶着他的那口寶劍,並且沒有一個人形跡可疑。
這時史胖子也走出店門,他走近李慕白,問:“李大爺,你到底是為甚麼事情,這樣驚惶惶的?”
李慕白面色氣得發紫,直看眼睛還不住東瞧西瞧,待了好多時間,李慕白才回首對史胖子說:“咱們到屋裏再談去!”
於是二人又走進店房裏,李慕白就說:“史掌柜,剛才你我睡得太濃了,不知甚麼人將我藏在懷中的點穴圖和放在身畔的寶劍全都盜去了!”
史胖子一聽,也驚得變了顏色,說:“噯呀!這可真了不得!柳建才那小子竟有這麼大的本領!”
說著,他又在屋中各處查找,哪裏有那點穴圖和寶劍的影子?
李慕白說:“你不用白費這些事,點穴圖和寶劍早就被人盜去跑遠了。”
史胖子搖頭說:“我不信,甚麼人敢在老虎嘴裏拔毛?別是你大爺昨晚與夢香交手時,就無意之中給弄丟了吧?”
李慕白冷笑說:“哪裏的話?人身穴道圖永遠系在我的胸間,寶劍也永還提在手裏,豈能自行丟失?這也決不是柳建才一人所為,他決沒有這樣的本領。”
史胖子說:“多半是靜玄幫助他們,昨晚他們是同著柳夢香一塊來的。”
李慕白說:“多半許是。”他也顧不得多與史胖子說話,就自己備馬,然後回到屋裏,提着行李包里,就向史胖子說:“現在你們也不必和我同行了,無論如何我也要找著寶劍和點穴圖,否則,我誓不為人。你們最好也不必到北京去,將來咱們再見面!”說著出屋就走。
史胖子卻一把手將他抓住,說:“李大爺你先別忙!你手裏有錢嗎?”說時把在彰德雙慶店裏拿他的那半封銀子交給李慕白,又問說:“你劍也沒有,刀也沒有,就是追上他們,又怎能敵擋得過?你大爺得想法子弄一把傢伙呀!”
李慕白卻微笑道:“何必非要兵刃?當初我從北京出來時,手無寸鐵,照樣闖到江南,現在我徒手也要把我的圖劍奪回!”說話時,他向史胖子一拱手,說聲:“再會!”就牽馬出外去走。
走出店門,小流星和追風鬼全都追出來,他們悄聲問說:“李大爺,你上哪兒去?”
李慕白說:“你們不要管,再見!”說時他上馬揮鞭,向南飛馳而去。
沿途之上,李幕白向人打聽昨晚今晨是否有三個和尚由此經過,但人家都說沒有看見。
李慕白卻仍不死心,催馬就直奔保定。
不多時來到了保定城西陶家門前,只見那大門緊緊關著,門前一個人也沒有。
李慕白下了馬,上前緊緊敲門,敲了半天,才有幾個庄丁趴在牆頭上往下來看。一看是李慕白,不由齊都害怕。
李慕白卻仰青臉向牆上的人說:“你們開門吧!我來找靜玄禪師,與你們陶大爺無干。”
牆上的庄丁們說:“靜老師父跟廣師父、普師父,昨天早晨就走了。”
李慕白聽了一怔,又很急說:“無論如何你們也要把門開開,我要進去看看!”
牆上的幾個庄丁見李慕白來勢很兇,他們都不敢作主,便一齊搬著梯子去了。
李慕白又“吧吧吧”的緊急叩門,並想跳牆進去,這時裏面就把大門開了,出來的卻是金刀馮茂和黑虎陶宏。
馮茂一見李慕白,就點頭說:“李兄快將馬牽進來,有甚麼事到裏邊再說!”
李慕白倒很詫異,達就牽馬進門,一進來,馮茂就命人將大門緊緊關上。
李慕白不禁微微一笑,馮茂卻趕緊加以解釋,說:“李見你千萬不可多疑,我馮茂若懷著一點歹心,叫我天誅地滅。實在是你來到這裏,太為危險,不得不如此。”
又向旁邊的黑虎陶宏說:“你向李師叔賠罪!”
黑虎陶宏聽了他師父的話,便向李慕白深深打躬,李慕白也拱了拱手,說:“我今天前來,並不是為找你們!”
馮茂說:“李兄來了也好,我們有要緊的話要告訴你!”
當下,金刀馮茂和黑虎陶宏,就把李慕白讓進這外院東房內,庄丁們一概不得進內。金刀馮茂就說:“昨天那摩雲鵬柳建才因去向李兄要劍,李兄不肯給他,他就忿忿地回到這裏,就向我們商量,他要去報官。要報告李兄你是京城的逃犯,他想由官衙把你捉拿了去,以後再設法將劍得到手裏,可是我們卻極力攔阻他。
李兄你別不信,困為倘若官人將你捉去,那連楊豹之事也要抖出來,雖然珠寶沒在這裏,可是陶家必有滅門之禍。柳建才被我們攔阻,當時他未能報官。
可是,復來他不知怎麼與靜玄商量好了,到底由靜玄喝開這裏的庄丁,把大門開了。
柳建才帶着他的一個僕人就走了,也不知他們到衙門報告了沒有?可是待了不多時又趕緊回來,向靜玄師徒說你已離開保定往南去了。所以立刻靜玄師徒就同著柳建才等人,騎馬迫下你去,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李慕白聽馮茂說話時態度嚴肅。諒不是假,因又問道:“你們確實知道他們是往南去了嗎?”
馮茂點頭說:“一定沒錯,我們這裏有人看見他們往南走的。他們同行的是靜玄、法廣、法普、柳建才、鐵腿金二。柳建才手下有錢,靜玄他們在路上盤纏,全都由他供給。”
李慕白聽了不住的發怔,心想:既然靜玄他們是往南去了,怎會我的圖劍卻是在北方失的?
馮茂見李慕白像是不相信的樣子,他就說:“如若李兄你還不信,我可以叫兩個人來,一個是柳建才手下的僕人,他因為留在這裏服侍燒成的刀傷,所以沒有走。一個是柳建才的胞妹柳夢香……”
旁邊黑虎陶宏說:“柳夢香昨晚走了,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晁德慶等人已分途尋找她去了。”
李慕白聽了柳夢香的事情,心中又不禁一陣慚愧與悔恨,遂就點頭說:“好了!我現在就去追趕他們,只是楊豹的傷勢如何?”
馮茂皺著眉說:“從昨天起,他的傷勢反倒加重了。身上的兩處刀傷都已腫起來,他已說不出一句話。今天又叫人到城裏請大夫,可還沒請來,李兄你還是要看他嗎?”
李慕白長嘆一聲,說:“我也不去看他了,煩勞你們好生為他調治,過幾天再來,我走了!”
說時李慕白轉身出屋,黑虎陶宏卻說:“靜玄禪師時常跟他那兩個徒弟在任邱縣龍山寺,想他們在那裏必有朋友。”
馮茂又囑咐李慕白說:“李兄在外面千萬要小心,柳建才雖未必已然到官衙告你,可是衙門方面確已知道你到保定來了。”
李慕白微笑道:“不要緊,我李慕白對甚麼也不畏懼!”
當下他出了陶家大門。
馮茂送他出去,李慕白就接過馬匹,扳鞍認鐙,在馬上又向馮茂一拱手,然後揮鞭向南馳去。
往下走了三十餘里,李慕白心中本不信靜玄等人是往南來,可是他在路上逢村搭鎮向人一打聽,都說是昨日傍午時候,有三位僧人,兩個俗家,都騎著高頭大馬,往南去走,路上的人都是如此說。
黃昏時李慕白來到深澤縣境,向這裏的人又一打聽,也有人說那三僧人兩個俗家,昨天晚間來到這裏,在張家店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又一同往南去了。
李慕白聽了,心中倒覺得十分詫異,心裏想:昨天晚間靜玄、柳建才等人,分明是宿在這裏,今天一早走的。他們又沒有日行千里本領,如何能在一夜之內,到徐水縣去盜我的寶劍和點穴圖?
這樣一想,他心裏就生了疑問,達也找到那張家店去投宿,就向店房裏的人詳細打聽。
店家說的也是一點不錯,就說:“昨天晚間有三個和尚,兩個俗家來此投宿。他們並向人打聽是否有人看見一個帶著寶劍的人和一個胖子,一個小夥計樣子的人,乘馬由此過去。他們住了一夜,今天清早走的。”
李慕白悶悶不語,店家給他送來了湯麵都吃不下去,一夜也未得安眠,腦里不斷地思索這件事,時時自己跟自己說:“奇怪呀!明明靜玄他們是宿在這裏,今早才走的,可是我的圖劍為甚麼在徐水縣丟失了呢?”
躺到半夜,又翻身坐起來,點上燈,在屋中來回走,走一會兒,又站住發怔。
到了次日,一清早就叫店家備馬,出了門又急急地向南去走,連午飯都顧不得吃。
走到晚間,就來到隆平縣境,向這裏的店家一打聽,據說是也看見了兩個俗家和三個僧人,他們在街上徘徊半天,並沒歇下,趁著月色往東去了。
李慕白聽說,卻不禁吃了一驚,心說:不好!這裏離南宮僅僅四十里地,靜玄、柳建才一定到我家扭鬧去了。
於是,李慕白便連飯也不吃,連歇也不歇,又急踏着朦朧的月光往東馳去。
在深夜三更以後,李慕白便來到南宮五里村自家的門首。一看,柴扉無恙,短牆依然,不像曾出過其么事情的樣子。李慕白心中更是驚疑,便跳進牆去,開了柴扉,牽馬進去,然後把柴扉關好。
向叔父的屋中去看,卻一點濁光也沒有,他壓著腳步,走到窗下,向裏面側耳細聽。那屋中只有叔父的鼾聲和嬸母的病體微弱呻吟之聲。
李慕白退步將馬系在樹上,那匹馬卻又肌又渴,不住揚首長嘶,屋中的李鳳卿驚醒了,他就怒聲問道:“甚麼人?”
李慕白又走到窗前,心中很慚愧地說:“叔父別著急,是我,慕白回來了。”
屋裏的李鳳卿一聽他的侄子又回來了,就一面披衣服穿鞋,一回嘴裏嘟嚷着,半天才把屋門開開,出屋來就指著李慕白怒斥說:“你快走吧!我不認得你這作賊的侄子。你走後三天就來了一個賊頭賊腦的人,說是他找你有事,他住在景州其么剛那裏,我把他罵走了。
昨天又來了三個和尚找你,也是更不講理,還給你留下一封信才走。我把信拆開看了,才知道是你偷了人家的東西,叫人找到家門跟你要來了!”
李慕白趕緊搖頭說:“叔父,我不是賊。”
李鳳卿恨恨地說:“甚麼你不是賊?人家和尚的信上寫得明白,給你看!”說時把手中的一封信扔在地下。
李慕白趕緊彎腰拾起,他叔父就用腳踢他,罵著說:“你快滾!永遠你也別回家!我不認得你這作賊的侄子!你跟你父親一樣,你父親就是個賊!江南鶴也是個老賊!”
李慕白見叔父連自己的父親和盟伯全都罵上了,他不由胸中生氣,轉身解下馬來,打開柴扉往外就走。他叔父在後邊還不住賊賊的大罵。
李慕白一聲不誥,氣忿地上了馬,就出了村子往南走去。這時天際雖微有月光,但在馬上展開靜言的信東,卻是一個字也看不清楚。
下了馬,由身邊摸出取火之物,火光才一亮,但被寒風一吹,又減了。
李慕白的心中又急又愁,同時納悶着想:我走後三天,就來了一個賊頭賊腦的人找我,我哪裏認得那樣的人呀?想了半天,才忽然想起,一定是那小娛蚣。
可是又想:他不是住在內邱嗎?怎會又叫我到景州去找他呢?策馬在昏暗的天色之下,他無精打採的走了也不知道有多遠。
這半夜裏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又走了些時,東方就發曉了。
李慕白達勒住了馬,由身邊將那封靜玄的信柬取出,藉着路光細看,只見上面寫道:
李慕白見字知悉:
保定爭鬥,勝負未決,汝忽又逃去,真小人也!
我等追尋至此,本擬略施手段,以報你輕視我等之仇。
但又想是你偷去我等之寶物,與你家人無涉,故又念在我佛慈悲,不忍遽下毒手,諒汝亦當知過而痛悔也。令我等南行矣,限汝在兩月之內,到鳳陽交還寶劍,至江心寺交還圖籍,則我等寬大為懷,必不深究,否則將會議汝無安寧之日也。
靜玄等啟。
李慕白看了這封信,隨手就撕扯了,扔在馬下。心裏卻很詫異地想:這樣說來我的寶劍和點穴圖,一定是並沒有到他們的手裏。可是到底被甚麼人盜了去呢?這個人的身手恐怕要在我以上。
因此,腦里又費盡了思索,但總想不出江湖上還有甚麼人,能夠在自己身上施這手段。信馬走着,路上的人就漸漸多了,太陽已升得很高。眼前已是棗強縣,李慕白遂在城外一座小鎮上找後房歇下,叫店伙將馬匹餵了,他就在屋中吃了早舨,心中很懊喪地睡了一覺。
醒來天色已近午了,李慕白就心中盤算著,暗想:“寶劍失去,並沒有甚麼可惜,那口劍殺死一個柔弱的女子柳夢香,我也羞於再使用它。人身穴道圖十八幅,我都已背得純熟,沒有它也不要緊,只是這口氣太難出了!”
想了一想,決定不再去追趕靜玄師徒和柳建才,先到景州找著小蜈蚣,問他前幾天去找自己是甚麼事,然後再折回保定,看看楊豹的傷勢到底怎樣,由保定就直到北京,去與德嘯峰面晤。
當下主意決定,便用畢午飯,牽馬離了棗強縣境,向東北直奔景州。
馬行得很好,不到三個鐘頭,就走到了。李慕白不敢公然進城,便在關廂里找了一家酒鋪,在門前下了馬。
進到酒鋪里的人很多,李幕由希望在此遇見小娛蚣,叫他給自己去打聽些事情。可是他縱目向座間去看,倒沒有小娛蚣,卻有一個十多歲的小子,猴頭猴腦地探著身子,直着眼,把李慕白看了半天,忽然,他離座奔跑過來,張著兩隻手叫道:“師父,師父!”
李慕白一看,這原來卻是鳳陽譚二員外之子,猴兒手譚飛!
只見他依然是早年那麼猴頭猴腦,並且又黑又瘦,穿的衣裳也頗不整齊。
李慕白一把手將他抓住,發怒問道:“你為甚麼到這裏來?”
猴兒手說:“我在這兒住了有一個多月啦!前幾天聽人說師父你回到家裏去了,我到南宮縣去找你,可是沒有找著。”
李慕白說:“原來是你找我,你快把酒錢給了,跟我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猴兒手當時向酒鋪掌柜的說了,又給他記上一筆酒賬。
然後,李慕白就拉着他出了酒鋪,叫他在前面走。
李慕白牽著馬匹,提着皮鞭,在後西押着他,出了關廂,猴兒手就回過頭來說:“師父!兩年多了,你在南邊掉在江里以後,兩年多了,別人都說你死啦!我也想你,許是水性不高,淹死啦。”
又說:“我在鳳陽府也開了一家鏢店,我也做了很多日子的鏢頭,可就是武藝沒學好,師父,你還得教教我的武藝。”
李慕白由着他說,自己卻不作一聲,把臉沉着,越想舊事,越是憤恨。
那猴兒手也瞧出李慕白臉上的怒容,他本要撒腿跑開,可是又知道決跑不了,他只是兩條腿不住發抖,隨走隨回頭,膽戰心驚,咧嘴眨眼,家似一個將要下油鍋的猴子似的。
來到曠野之上,遠離了大道,李慕白將馬放在一邊,他提鞭走過來,用手指著猴兒手說:“你這行為卑劣的孩子!你還膽敢叫我為師父?你知道你在北京楊家做的那事,多給你父親丟人?多給我敗壞名氣?我不打死你,留你這個禍根,將來你還不知要做多少惡事!”
說時掄起了皮鞭,向猴兒手劈頭蓋臉的打下。猴兒手用胳臂擋著臉,疼得他噯喲噯啪地直叫,他哭着說:“師父,我沒幹壞事,我沒給你丟名氣,我叫冒寶昆他們給害了!”
李慕白說:“我看你跟冒寶昆都是一類的人!”
說時皮鞭仍似雨點一般的向猴兒手的身上打下。
可是猴兒手只管噯喲噯喲的叫,後來又跪在地下大哭,他並不敢掙扎,也不敢跑開。
因此李慕白反倒不忍得再打他了,進就收住鞭子,依然憤怒地說:“單刀楊小太歲殺死你的父親,你若找他本人報仇,那才是好漢子,那我也不惱怒你。你這卑劣的猴子,不敢去同楊小太歲拚命,卻找到北京楊家裏,勾結馮隆、冒寶昆那些壞人,殺死人家無辜的老人,搶去人家姑娘。你想想,做的這是甚麼樣子的事?”
說時又“吧吧”的抽了猴兒手幾鞭。
猴兒手的鼻子都流出血來,臉上一塊青一塊紫,衣服也被鞭子抽破。他雙手抱着頭,跪在地下,畏縮得真像一隻可憐的猴子。他哭着說:“師父,我錯了!冒寶昆跟陶小個子他們出的主意,說是殺了楊老頭跟那兩個姑娘,就可以把楊小太歲給激出來。我本不想那麼辦,可是,陶小個子他們說我怕娘兒們,氣得我糊裏糊塗就跟着他們去了。
到了北京,我就跟着他們去下手,我哥哥譚起掄起刀就把楊老頭兒給殺死了,陶小個子、冒寶昆他們就搶錢,馮隆就把那姑娘搶走……”
說到這裏,他放聲大哭,說:“真的,我若說句謊話,叫我立時就死。那時我瞧著不平,我要跟他們打架,攔阻他們,可是我攔不住。後來我覺得這件事幹得丟臉,我一賭氣就走了。回到鳳陽府,我就送我姊姊往南邊就親,因為我的姊姊譚倩雲,是由袁肇松作媒,許配給了安慶府馬劍剛的大少爺。
我在安慶府住了有一個來月,可是我一回來,事情就壞了,原來北京的案子犯了,我哥哥譚起跟陶小個子全都叫衙門給抓去了,鏢店也封了門,連我們淮河裏那些船隻都叫衙門給抄去了。
我不敢回家,就在外面混,前一個月我才到了這裏。這兒沙子坡有一所莊院,是吳橋縣華大綱置的。華大綱因為珍珠的案子也叫官人抓去了,他手下的人全跑到這兒來,我認識他們里的一個人,我也就住在這兒。”
李慕白冷笑道:“在這裏一定也是不做好事!”
猴兒手哭着分辯說:“沒有,他們在這兒開賭局,我跟着他們分幾個錢,別的事我都不幹。我現在窮的一個錢也沒有,平常我連酒都不敢喝。
這兩天因為聽人說師父你回家裏去了,我就到南宮縣去找你,有個老頭兒說是你離開家有好幾年了。我就說:師父萬一要回來,就到這兒找我來。真的,我現在都明白了,早先我年幼無知,叫人騙著做壞事,現在我後悔了。師父,你還得叫我跟着你。”
說時,他跪在地下,滿面流着眼淚,再加上沙土一吹,真成了個猴子臉。
李慕白看着他,倒覺得很可憐,心想:這孩子早先做壞事倒都是出於無心,如今倘若我不給他想辦法,必要追得他也墮身於匪賊途中,那倒是我的過錯了。
遂就說:“你起來吧!”
猴兒手顫抖著站起身來,他還是不住的哭,求李慕白把他帶走。
李慕白卻搖頭說:“決不能身邊再帶着你這麼一個累贅。不過,我雖然沒教過你甚麼,可是你向來是叫我為師父,而且我看在你父親的面上,不能不給你想個法子。現在你可以到安慶府找你姐夫去。”
猴兒手抹着眼淚說:“我也打算到安慶府去。我姐夫在那兒開著鏢局,我要去了,他一定叫我當鏢頭,改個名字,官人也就捉不到我了。”
李慕白說:“你不配當鏢頭,當了鏢頭與江湖人廝混,一定又要做歹事。你可以到那裏閑住,多則半年,少則兩三個月,我可以去找你。我若見你真是洗心革面成了個好人,我可以帶你到一座山上。你跟我住在那裏,你給我做些雜事,我傳授你幾手武藝。”
猴兒手一聽,歡喜得他跳起腳來,又流眼淚,又笑着問說:“師父,真的嗎?可是我沒有盤纏。只要有十幾兩銀子的盤纏,我立時就走。從此我要是再做出甚麼一點壞事,即使偷人一文錢的事,師父知道了,也可以把我打死,我一聲沒有抱怨。”
說著,又流着鼻涕眼淚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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