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深山劍影女傑尋仇 石窟火光奇俠盡義

第十四回 深山劍影女傑尋仇 石窟火光奇俠盡義

對方喊出來的話,大半為旁邊嘈雜聲音所擾,鐵芳也沒有完全聽得清楚。鐵芳這時也很是氣忿,也願跟他們斗一斗,自己不能甘受他們的辱罵,可是他胯下的馬也不由他自己,就如同浪濤之中的一艘船似的,不知不覺地就出了城門了。

他轉首向東去看,倒沒有甚麼可注意的事物,往西一看,他的心可又急了。原來那城西的大道上,近處雖是一些蠢蠢蠕蠕的車輛,與忙忙碌碌的行人,可是目力所及的遙遠之處,寒風裏卻正飛馳著一匹駿馬,那位女俠的影子,是翩然一直往西去了。

鐵芳不顧一切地就去緊追,幾乎又撞著了人,後面的兩個使雙鉤的人又幾乎把他追上。他卻連頭也不回,馬蹄也不住,就以劍連連鞭打着馬胯,一枝箭似的,揚起了路上的泥屑水花,就飛似的趕去。

到底他的這匹鐵騎真是馬中的神龍,不多時,走出還不到二十里,回頭就已看不見那兩個使雙鉤的人影了。但眼前春雪瓶的青衣白馬,卻相隔非遙,並且見她是尋著了偏路往南去了。

南首就是那魏魏的祁連山,鐵芳一看,就已明白了,春雪瓶一定是要登祁連山去找黑山熊。於是鐵芳的心裏越急,馬就向前趕,同時大聲喊道:“雪瓶!等一等我!你不認識那條山路!讓我帶着你去吧!……”

他的馬也衝進了偏路,往南去追。但雪瓶的馬也總不停,不知她是沒有聽見,還是對鐵芳故意不理。南面的祁連山,看着雖似離得很近,但要往那邊走,卻又覺著遠得很了。

鐵芳一直又往下追了約三十里,馬都喘不過氣來了,前面的雪瓶已沒有了蹤影。鐵芳下了馬,擦擦頭上的汗,就往前牽著馬緩緩地走,又回頭看看,那兩個使鉤騎馬的人也沒有追來,他放了些心。

但是往前走着,雜著山腳尚遠,他就失望了,因為山上雪峰重疊,卻沒有一條道山的路。他又往西去走,想要尋找附近的居民打聽路徑,他可覺得好像是往北去了,簡直越走越迷路,更沒有春雪瓶的蹤影。天色還沒黑,他就趕緊找了個小鎮市,投店住了,因為他太疲倦了,也太飢餓了,所以不能奮力再往下走了。

但這一夜之間,他也沒有歇好,因為提防著呂道海跟鮑坤追來,乘夜來殺害他,所以睡得很不安,寶劍也總不離手。

到了次日他向店家詢問說:“從哪一段路才能進祁連山?”

店家說:“祁連山的峰頂無數,山路山口也多得數不過來。可是這時候,誰還敢進祁連山呢?……山裡除了冰就是雪,再說客官你要做甚麼去呢?難道是去打獵?”

鐵芳低聲說是:“到鬼眼崖去辦事。”

店家一聽就嚇得變色,趕緊搖頭。

鐵芳再往下問的時候,店家卻戰戰兢兢,不敢不答,在院子裏就指著那毅然的祁連山悄聲說:“往西再住南,那裏有青石口,進去就是惡蟒坡。”

鐵芳焉然醒悟了似的,就點頭說:“對了,我正是要到惡蟒坡去。”

店家卻連話也沒再答,趕緊就藉着作旁的事而躲開了。鐵芳在這裏吃完了早飯,付清了店賬,牽馬走去。

今天的太陽此昨天還亮,天上簡直沒有幾片雲,可是風吹來仍是很寒,這座小鎮,不靠着大道,所以冷清清的,在這兒住的人及過往的客人,彷彿都能夠數得出來似的。

鐵芳就又向別家開著後窗戶賣酒的房子,跟兩個抬驟馬糞的人都打聽過,都沒有看見騎白馬的“漂亮小差官”從此經過,簡直說半個月來,就只有驟、驢、牛從這裏過。鐵芳這匹馬在他們的眼中看來,是又可愛、又生疑,因為都猜不出他是個幹甚麼的。

鐵芳離市鎮,騎上馬又往西南走,不覺又到晌午了,春雪瓶的影子仍是一點也尋不著,他不禁惆悵。眼望前面,有幾株枯樹,數座矮屋,是一個村落,他再往前走,軌聽見了犬吠的聲音,進了村一看,人家無幾。

這地方山風寒冷,地下的冰雪都尚未消,有兩個人聽見了犬吠聲,就出來看。他們還沒向鐵芳開口,鐵芳可就先向他們發問了,說道:“喂!請問,你們剛才看見有人走過去了沒有?是騎著馬的一個……”

他忽然看出這兩個人都是二十來歲,濃眉大眼,身披着狗皮衣里,腳穿稻草編的裏面襯著些破氈毛的大鞋,這兩人的氣度都很強悍,不像是安分的庄稼人,鐵芳就改了口,問說:“這是甚麼地方?前面那個山口就是惡蟒坡嗎?”

這兩個人都迎過來。一個人湊近了鐵芳的身邊,用眼監視住了鐵芳的寶劍,彷彿預備要奪的樣子,另一個卻向鐵芳逼問似的說:“你打甚麼地方來?”

鐵芳說:“我從涼州城裏來。”

這人就問:“你在涼州幹甚麼行當?”

鐵芳已看出這二人的神情來了,為了不惹麻煩,就說:“我是在城裏保發鏢店。”

問話的這個人就一怔,遂進一步問說:“你認識黃七嗎?”

鐵芳假意地笑道:“不獨黃七,盧四、鐵腿孟山和大刀陶謹,我們都是一塊兒的。”

這兩個人當時都笑了。一個人問他是不是奉吳少太爺之命來的,另一個人又問:“你說有個騎馬的從這裏跑過去了,到底是誰呀?我們怎麼沒有看見嗎?”

鐵芳怔了一怔,然後便說:“也許那個人還沒有走到呢,這是因為涼州城裏現在出了點事。”

這兩人就一齊驚慌著問說:“甚麼事呀?”

鐵芳說:“事情還沒有鬧大,可是吳元猛就叫我們上山來勸他的老人家躲避。”

兩個人更是變了色,一個說:“那麼一定是玉嬌龍找他來啦!山上因為冰雪對了山口,已有一個多月,沒有人下山了,我們在這兒住,也都仗着吳少太爺給飯吃,我叫冰里虎,他叫雪上蛇。”

鐵芳此時倒露出為難的樣子,心想:這麼一說,山既被冰雪封住,那就恐怕連雪瓶今天也上不此時冰里虎眼睛仍帶著疑惑的樣子,口中仍發著試探的話,他就推了韓鐵芳一下,說:“老哥!我可不是不信你,我總覺得少太爺手底有多少人,哪個不能上鬼眼崖,何必單單叫你呢!你大概是別處給薦來的吧?給少太爺幹事兒還沒有多久吧?”

鐵芳點頭說:“就是為這原故,若叫熟人來,怕被人認出來,再跟上山去,那可倒壞了事。叫我來,只是勸勸山上的……”

雪上蛇說:“是叫吳大太爺再往山裡藏一藏不是?”

鐵芳點了點頭,當下那兩個人又互相商量了幾句話,冰里虎就說:“既是這麼,那麼,朋友你姓甚麼?”

鐵芳仍說自己是姓王,冰里虎就說:“我叫我個兄弟送你上去吧!可是你這匹馬上不去,放在我們這裏喂著,等你回來時再取。”

鐵芳說:“我這次上山,說不定甚麼時候才能下來,這匹馬也是吳元猛的……”

雪上蛇用力推了他一下,說:“你怎麼敢叫出少太爺的名字來?”

鐵芳搖頭笑說:“不要緊,當著他的面,我也敢叫他。”

冰里虎因此時回到土牆裏取傢伙去了,雪上蛇卻驚訝地瞧著鐵芳。

鐵芳又說:“你到涼州城中一打聽,就知道我跟吳元猛是怎樣的交情了。只是這匹馬,他曾恨我說,無論如何也得送上山去,因為山上短少馬匹。”

雪上蛇就擺手,悄悄地說:“不要緊!有我送你上山,你就是拉着一串駱駝,也準保能夠上去,別的人要是送你上去,可就不行啦。”

說時,由那土牆裏又走出來冰里虎,還有兩個也都是二三十歲的男子,都齊望着鐵芳,冰里虎的手裏還拿着一柄傢伙,那叫做“鉤鐮槍”。

雪上蛇也趕過去,四個人把頭凝在一塊兒說了半天的話。

鐵芳這裏忍不住了,就上了馬,沉着臉說:“走不走?你們若是儘管閑談,我可就要走了,用不着你們領路了!”

說時,他揮動著寶劍,馬也就往村外走去,雪上蛇捉著鉤鐮檜自后嚷嚷着跟來,說:“等等我!等等我!王大爺你既是吳少太爺的好朋友,上山去我們若不帶着你,少太爺養活我們是為甚麼?叫我們在這裏住着又是為甚麼?……”他一面連連喘氣,一面說著。

鐵芳就又將馬勒住,等他趕到了臨近,才緩緩地往前走去。離開了身後的那個村子,再往南去,路愈曲折,地方愈荒涼,離著山腳也愈近。地下因為有高山遮著陽光,寒風送來冷氣,所以滿是冰雪。往前著,那祁連山的峰頂,白茫茫,光亮亮,也可以說完全是雪。

雪上蛇就說:“王大爺,你下來吧!馬要是打個前失,摔你一下子可就不輕!你要是在山上跌倒,那可就連命也沒有了!”

鐵芳卻搖頭說:“不要緊!”他仍然不下馬,因為這祁連山雖高,可也高不過天山,冰雪雖多,也多不過天山,他曾經爬冰踏雪過來的,哪裏把這些放在眼中!不過來到此地卻不禁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那時尚在襁褓之中,恐怕就曾在此地經歷過危險,所以他仰望着雪頂高峰,不勝慨嘆。

雪上蛇是拿着那桿鉤鐮槍在前面鑿冰掘雪,給鐵芳開路。他雖穿着兩隻大草鞋,可是行走得極其便利,並且他精神很好,力氣很足,狗皮襖在身十部穿不住,敞開了胸,嘴裏雖吐著團團的白氣兒,臉卻是通紅的。

鐵芳卻被山風吹得很冷,身體都有點打顫,午飯尚未吃,這時不由又餓了。但雪上蛇這個山賊,卻引着他真進了山口去啦。

鐵芳就問說:“這個地方就是青石口嗎?”

雪上蛇也不答言,鐵芳又說:“我看這裏距離涼州,恐怕不止八十里,為甚麼這裏還算是涼州的地面呢?”

雪上蛇在前面站住了腳,喘了一口氣,雙手柱著鉤鐮槍,就說:“誰知道這個地方是歸涼川管,還是歸甘州管呢?我跟冰里虎,我們本來都是這座山裡長大的,不瞞你說,直到我們二十歲的時候,還沒看見過官人,在山極地也不用拿租子,這座山,真是寶山,在我小的時候聽說還是滿山的黃金呢,現在他媽的凈剩了雪,可是到了夏天一化,就跟河似的流到出外灌田,田地里的收成若是好,也能進大元寶。山裡可不行,自從玉嬌龍在二十年前,進出山搜孩子,就把山裏的風水給破了,早先山谷里還能種一點田,采一些葯,現在甚麼也不能種,也不能采了。吳大太爺黑山熊,幸虧是有一個好兒子,在涼州城裏闖了一番事業,不然光指著佔山為王,也早就餓死了,何況他又多年被玉嬌龍給嚇得連買賣也不敢作,山也不敢出。”

鐵芳就催著說:“快走吧!”當下雪上蛇就又邁開了腳步,拿鈞鐮槍撥着地下的冰雪,又往前走。鐵芳不得不下了馬,因為此時已爬上了山坡,進山很深了,遍處都是堅冰、怪石、厚雪、亂樹。

雪上蛇在前,鐵芳謹慎地牽著馬在後,好半天,才轉過了一個山環,嶺勢卻又往下綿延。下面是一條直坡,不要說馬,就是人也無法向下走去,因為太滑。

雪上蛇就說:“可要小心點!掉下去不是玩的!”他拿槍頭子向冰上鑿,鑿出來腳印,他踏着先向下走,鐵芳也依着他的腳印往下去,側身緊揪著馬韁,馬也似望着這個地方危險而不住地昂首長嘶。向下走了沒幾步,便“忽喇”地一聲,因為這匹馬不耐煩一步一步往下爬,竟自發了烈性,如箭一般地直躍而下。

他踢起來紛飛的冰花雪屑,到了下面並未跌倒,抖着它的烏鬃不住長嘶。此時鐵芳已將韁繩撒手,看着這匹馬,他喜歡得不禁叫起來,便也奮勇,一手持劍,急跑而下。到了下邊的低谷中,他倒滑了一跤,趕緊爬起,回身仰望着這條山路,覺得真是危險。

半天,才等著那雪上蛇拿着鉤鐮槍,半步半步地走下來。他的臉色已嚇得發白,指著鐵芳說:“你可膽子太大了!沒把你跌死,就算是便宜!”又回手指了指那高坡,說:“你也不看看,這山坡有多麼高,多滑呀?”

鐵芳說:“這就是惡蟒坡?”

雪上蛇說:“你既知道,又何必問我?在這裏四面無人,我就甚麼話都能告訴你啦!你在涼州城裏住的日子大概也不少,你可聽人說過金大娘嗎?”沒容鐵芳答話,他就又說:“金大娘現在有多麼厲害?有多麼發財?可是早先那時我也還小,她就是從這山坡滾下來的。原是三太爺吳錫給得到手的,後來遇見兩個過路的江湖人跟他爭,爭來爭去,結果到了大太爺的手裏,大太爺那個樣兒今天你就能見着他了,敢保比我還不漂亮,可是他竟得到了金大娘,那時候的金大娘,長得真是……就拿現在說吧,雖說都四十多歲了,還不是很風流嗎?黑山熊大太爺真夠樂的,可也夠愁的,誰知道金大娘原也是個拐子,她拐了個孩子正是玉嬌龍生養的,在這兒這麼一跌,車碎啦,驟子死啦,金大娘有命,沒受重傷,那孩子可不知哪兒去啦?就為這事才惹惱了玉嬌龍,唉!……”

鐵芳聽了這些話,觀看着這山勢,不但把幼小時遇難的事情,在腦中映得清清楚楚,就連那兇狠的韓文佩與仗義的趙華升,他們在這雪山之中是如何的廝殺,就也像是在自己的眼前一般。因此他又是感慨、又是激忿,便搖著劍,催雪上蛇在前快些帶路,他就牽馬相隨,恨不得立時就見著黑山熊,看看是怎樣的一個兇惡的老強盜。

當下雪上蛇拿着鉤鐮槍又在前面隨說隨走,他現在帶著鐵芳走的路,可都是很平坦的,雪多冰少,只能陷下馬脛,卻不至於滑倒了。雪上蛇管這股路叫做新道,他得意洋洋,好像這股路除了他之外,誰也找不着,過不去。

驀然一看也是實在的,雪上只鋪著一層山風吹來的黑沙跟細碎的樹枝,卻沒有人的腳跡,足見這地方在半個月之內,絕沒有一個人走過。可是若細一看,就大大不然了,因為近處雖無足跡,而遠遠道著前面的一道嶺土,分明有一道馬蹄的痕迹。

不過,雪上蛇也許是沒有注意到,他仍然說:“這段路誰也不能認識,就是玉嬌龍也得迷路,不然二十年來,她早就找來啦,可見她還是不行!”

鐵芳也不言語,只不住在後觀察著雪上的蹄跡,越往前,越徒上走,就覺得越是清楚。更可斷定春雪瓶已先進山裡去了。他也不言語,只催著雪上蛇快些帶路,雪上蛇雖然仍踏雪撥冰,爬山過嶺,天氣這麼冷,汗可都流過鼻子了。

同時四周圍也漸漸昏黑,時候已經不早了,他同鐵芳又爬上了一座很魏峨險峻的山嶺,他可就站住了不走,山風猛烈,吹得他的身子都亂晃,好家要滾下去,並且他的狗皮襖也沾了不少白雪和黑沙,他流的兩道鼻涕也都結成冰了。他不禁地來迴轉著說:“怎麼回事呀?怪!這到底是狼牙峰不是呀?我怎麼弄不清楚了呢?”

鐵芳氣得真要把他一腳端下去,瞪起眼來說:“你既是自說認識山路,怎麼你又迷了途,我看現在連方向都弄不清楚了!天道座晚,你胡亂領路,把我領到這山峰了來?”

雪上蛇也着急說:“我也不是故意領你到這兒,都因你帶著馬,我不能不挑選平坦些的路走,所以才走新道,沒想把舊道都走糊塗啦!到底兒這是狼牙峰不是呀,雪堆得這麼多,山也變了樣兒啦!

萬一不是,咱們可越走越迷糊,若是遇着豹子,山狼!哎呀!……”

鐵芳就要打他,但又想打死他也是無用,就嘆了口氣,持劍倚馬,四下張望。突然,他就望見了下面有一點微微的火光。這時他才不禁“啊!”的一聲,發出驚喜之色,並推著雪上蛇的肩頭,說:“你看!……”他用劍尖向下指著說:“你看那下邊不是燈光嗎?”

雪上蛇依然納悶說:“我怎麼看不大清楚呢?”

其實道山的雪色,昏暗的長空之下,只有那一點點黃色的燈光,而且這時好像是燈已被風吹滅了,所以再也看不見,鐵芳可已認清了那個方向,於是他就謹慎地牽著馬往下走去。在身後的雪上蛇也緊跟着往下走來,不料這座山坡也很陡,腳下乳石又太多,坎坷不平,黑馬就又長嘶了起來,又耐不住烈性,又向下躍去,鐵芳也緊跟着往下面跑。後面的雪上蛇卻不知怎樣,腳底下一滑,“哎喲”了一聲,大約是跌倒了,可是並沒滾下來。

這時鐵芳又到了一座平谷上,他牽住了馬,四下看看,就見谷中的天色愈黑,甚麼也看不見,那點燈光也不再重現,他也不顧雪上蛇了,只向前走去。不料才走幾步,忽聽“嗖”的一聲,大約是一枝弩箭,正正由臉旁邊飛了過去,雖沒有射中,可也便鐵芳大吃一驚,細想了一下,卻又不禁狂喜,就手擺寶劍向前高聲叫說:“雪瓶!雪瓶!……”

空谷的迴音,很真切地在風裏飄蕩著,但他連喊了幾聲,也沒看見四下里有一個人來,他又牽馬往前行去。

這空谷,地下不知是些甚麼,高處就又像是上了一座小山似的,低處卻幾乎連他的兩腿都陷下雪裏,因此十分艱難。往前跋涉了半天,也不見再有弩箭飛來,可是,突然間看見眼前的燈光又一陣亮,他就迎著燈光往前緊走,瞪大了眼睛去看,就見數十步之外原來有一座石洞,上面就有搖搖曳曳的燈光。他不由大喜,於是便將韁繩撒手,放開馬,持劍往前跑去,又高喊著說:“雪瓶!”

但又走了沒有幾步,洞裏的燈光忽然又滅了,這一次可像是被人給故意吹滅的了。鐵芳止住腳步,見四面的山都似乎黑了,是那麼黑,眼前連洞門也看不見,他忽然又打了個冷戰,覺得莫非是自己看錯了,洞裏邊不是燈光,卻是猛獸的眼睛?但又想:剛才飛過去的那枝箭,難道不是箭?是其么怪東西?

他絕不信,手挺寶劍,踏步向前,走得很急,不料急然腳下有個東西一滑,竟將他絆了個大跟頭,並且嚇了一跳,因為攪絆他的東西,是又軟又長,並且直哼哼。原來不是甚麼山右雪塊,到了一邊掄劍輕身,向後厲聲問說:“你是誰?”

地下卧的人卻不斷地呻吟,說不出一句話,鐵芳就知道在自己未到這裏之前的一剎那間,這裏必定有人經過了一番爭鬥,也許腳下卧著的這個人就是黑山熊吧?他就又問說:“你是幹甚麼的?你為甚麼受了傷?”

地下卧著的那個人,卻連呻吟也不發了。鐵芳向後又找不着春雪瓶,他再向前走了幾步,可就到了洞門前,往裏一看,黑忽忽地不知有多大多深,更不知有人無人。

他就以劍護身,向著洞中喊叫,說是:“有人沒有?若有人,就快把燈點上!點上!”隨着他的喊聲,裏面並沒有人言語,他又待了大半天,恨自己身邊末帶引火之物,但他卻硬往洞中走去。

他腳才踏進去,就嚇了一大跳,身子幾乎坐下,原有洞中的地勢很低。他一抬臂膊,“當”的一聲,寶劍就碰在牆上了,他卻又向裏邊間:“有人沒有?……”

隨著往裏再邁了一步,卻又忽然驚愕住了,原來是有一種哽咽哭泣之聲,是婦人的微微哭泣聲,而且隨哭着,隨又低聲啜啜地說話。鐵芳驚得又站住了半天,將劍故意向旁邊的石壁上“當”的一聲,又問說:“為甚麼哭?快把燈點上吧!”

婦人的哭聲跟低語聲忽又完全停止住了,好像口是被人給擋住了。如此又多時,鐵芳都呆了,驀然又聽“崩”的一聲響,大概又是一枝弩箭,釘得石壁上的石屑迸飛,全都打在鐵芳的脖子上了。

鐵芳嚇得將身向後一躲,後背就靠在石壁上。而眼前卻急快地有一個身軀極伶俐的人,就徙他的身旁跳出洞口去了。鐵芳抓既抓不住,追也來不及,就不由得苦笑了。這時,洞裏邊那婦人長長地喘了口氣,也不哽咽著說話了。

鐵芳就說:“你身旁有火嗎?快把燈點上!”又解釋說:“你不要怕!我們是找黑山能來的,你即使是他手下的人,我們也不能為難你,何況你是個婦人,你放心吧!把燈點上,我要照着看看洞外躺着的那人死了沒有。”

婦人當時就大哭起來,天啦地啦,哭個不休。鐵芳又往裏走了兩步,忽聽“噹啷”“吧叉”原來是一腳踏在鐵鍋上,大概是連帶著旁邊的瓦盆也碎了。

那婦人一邊哭,一邊就摸著了取火之物,她就“吧吧”地敲擊火石,那火兒就突然迸起來。照得洞裏一陣明,一陣滅,看見洞裏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原來這也是個住家,更隱隱看見那婦人的憔悴難看、愁眉苦臉的模樣。連敲擊了許多下,才打着了火兒,點上石炕上的一盞破油燈,鐵芳看着這個窮洞窟,又看着這個三十多歲的正哭着的婦人,他不禁覺得有些可憐。

那婦人忽然看見了他的寶劍,就“哎喲”一聲大叫,嚇得急往炕里去躲,戰戰兢兢地說:“老爺喲!你們剛殺了那個人,殺死我的男人也就罷了,你就把我饒了吧!”

鐵芳將劍掩在背後,急擺著一雙手,說:“你不要怕!……”

連說了兩聲,這婦人才漸止住哭啼,瞪着兩雙紅欄的眼睛,獃獃地望着他。

鐵芳就問說:“剛才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婦人更發驚地回想着剛才的情景,就說:“大概……大概是個女的吧?……”忽又似是驀然醒悟的樣子,就立時跪在炕上給鐵芳叩頭,說:“老爺!你們莫非都是大太爺的冤家嗎?……剛才那個,她是姓玉嗎?她可不該……”說到這裏又痛哭起來說:“她找黑山能去報仇就罷了,她不該因為我們一攔她,她就發狠,我的漢子必是叫她給殺了!”

說時,手顫顫地拿起了油燈,下了炕,就要山洞去看她的男人。鐵芳就明白了,剛才自己在上面所看見的燈光忽明忽滅,大概就是這種情景,而春雪瓶是攔擋她,給她吹滅了,不叫她出洞,只管向她逼問黑山熊的藏身之所。

當下,鐵芳倒是不攔她,讓她往外去走,自己卻在身後問:“你丈夫是個幹甚麼的!”

婦人哭着說:“沒告訴你們嗎?吃大太爺的飯長大了的,給大太爺看山。他的兄弟在涼州府少太爺家裏,比在山裏發財!……”

婦人往外走,燈就幾乎滅了,趕緊用她那顫顫的手遮住了風,她已走出洞外,鐵芳也隨著走出來。藉着閃閃的燈光,低下頭來看了一眼,就見地下的冰雪上有滴滴的鮮血,又扔著一口刀,鐵芳就曉得這婦人的丈夫,那山賊必是先與雪瓶殺鬥了幾合,才受傷身死的。

鐵芳就又問:“黑山熊住在甚麼地方?”

婦人哭說:“就住在這山後,這是狼牙峰……你們不去要他的命,可來害我們?我的男人大白狼,他今年快五十歲了!……”

婦人手搖搖地遮著山風,燈焰卻不住亂動,她費了半天的力作冰雪之上尋著就是剛才把鐵芳絆了一下的那具屍身,她就更哭得厲害了,並且連燈帶入全都跌倒在雪上。燈光又滅,夜色更深,山風愈急,婦人哭聲愈慘。

鐵芳上前又勸了她兩句,這時就聽見“嗤!嗤!嗤!”發來了哨子的聲音,很近,接着遠處,又像是峰嶺的後面,也有哨子的聲音在回應著,越來越多,遠近俱有,雖然沒再看見一點火光,可是鐵芳已曉得山上的盜賊們正在聞風嘯聚了。吳元猛留在山中專為保護他爸爸的人必定不少,而且必定也都兇悍,死的這個“大白狼”不過是個守門的罷了。

當下鐵芳向後連退數步,將身向下蹲伏,忽覺得他的那匹馬又自背後跑來了,蹄聲踏踏的響,將山右上的殘冰積雪都敲碎飛濺了起來。鐵芳趕緊上前將馬攔住,馬的周身本來都是黑色的,雖在黑夜,被冰雪之光映照着,卻也很容易為人看出。

鐵芳就很着急,將馬又牽開了幾步,這時對面峰嶺上的呼嘯聲越吹越近了,群賊大概是都下來了。又忽見那山洞中起了一團火,忽忽地燃燒起來,驀一看像是故意放的,要燒毀那座洞似的,可是停了一會,火光又出了洞口,才知道洞裏大概是有幾根乾柴,如今被他們當火把一樣的燃起,拿到外面就去照着地下躺着的那屍首及屍旁哭着的婦人。

當時,在火光閃閃之下,人影紛亂,呼嘯的聲音又不斷地吹起來,陸續還有人趕來,刀光在火光下也閃閃爍爍。

這邊的鐵芳覺得他們的人太多了,怕春雪瓶一個人吃虧。這匹馬也望見了那邊的火光了,驚得就要逃奔,鐵芳幾乎扭不住它,只得隨著馬跑到了剛才經過的那道嶺下。這嶺下還有一座深坑,鐵芳沒有防備到,他就失足掉了下去,幸虧他掉下去的不深,腳后被一塊大石頭給擋住,身旁卻用手抓住了一棵樹,這樣一來,寶劍“噹啷”一聲落在石頭下,馬又不住昂首長嘶,幸虧離著那邊的賊人很遠,他們沒有聽見。

鐵芳此時卻是很急,用手搖了搖,覺得樹還粗壯,而且這個炕的下面雖不知有多麼深,可是還避風,石頭又多,不至於一下就跌落至最深之處。他就匆匆忙忙,用力將韁繩結結實實地捆在樹上,他已顧不得這匹馬了,他就彎下身去摸,摸了半天,才摸着他那口寶劍,聳身一跳,身子就離了坑。又往那邊望去,見火兒已漸微了,他就往那裏跑去,將到臨近之時他才放慢了腳步往前走。

聽得這裏人語紛紛,大家同時說話,雖是一夥,而卻彼此罵著,這個說:“快點抬走了吧!難道還真把大白狼扔在這兒餵了狼?媽的!龜孫子!你們用點力氣抬呀!”

那婦人卻仍然哭,哭得鐵芳也覺得凄慘,許多人也都勸著,說:“狼大嫂你不要哭了!我們弟兄一定要給狼大哥報仇,諒那小子也跑不出山去!”

於是,就有人向著空中大罵,其中就有那雪上蛇,原來這小子剛才並沒有跌死,這一些人全都是他用口哨招來的。可是這一些人都還罵他,罵他不該領著甚麼“姓王的”進出來,致連玉嬌龍都進來了。

這雪上蛇就分辨著,說:“因為他說是少太爺叫他來的,我跟冰里虎全都沒弄清楚,才領他進來,其實我都已迷了路啦,……後來我知道他進了洞,我才曉得他是個歹人……”

當時,有很多人打他的嘴巴耳光,有人大罵玉嬌龍,卻又有人連罵玉嬌龍的人都打,並有人說:“玉嬌龍早已死了,你們還罵她作甚麼:這一定是春雪瓶來了。”

他們對於春雪瓶倒一句也沒有罵,不過把“姓王的”可罵得不輕。他們三十多個人都大聲嚷着,要激怒雪瓶、鐵芳來跟他們斗,卻沒有反響。

這時,對面的嶺上又有持刀的賊人,吹着呼嘯尋來了,鐵芳也自后加入了他們的群中。那幾根乾柴已經燒得快完了,火光愈微,連人的模樣都已看不清楚,尤其他們彼此推著,擠著,嚷着,罵著,亂成了一鍋粥似的,誰會想得到韓鐵芳已夾在他們的裏面,還有人推了鐵芳一下,說:“猴子三!你快點走吧!”

鐵芳也不言語,當下在擁擠的人叢之中,他就往前面的嶺上爬去。這時那幾根乾柴,已燒得連一點餘燼也沒有了,可是這些賊對於山路卻都認識得很熟,往上走是毫不費力,鐵芳也就因此叫他們給領進來。

這座山峰上,冰雪倒似乎少了一些,腳底下並不大滑,也許就是距離賊窩很近,常有人走之故。

可是山勢愈為魏峨險要,爬過了那道山峰,就見下面有燈光搖搖,火把炫耀,可以看得出是一座平出的樹木很多的山谷,谷中有一片房屋,居然成了個村落了。但在那火光忽明忽滅漸遠漸近之間,究竟還是看不大清楚。

鐵芳混在人叢中又往下走去,下面也有十幾個人往上迎來了,都是刀光映着火光,嘴中吹打着口嘯。這裏的眾人只有鐵芳沒有吹,其餘也都以口嘯相答。

他們這裏的人把口嘯是吹得又婉轉又響,藉着山音本來是很悅耳的。但這時風聲怒吼,山雲與夜色相糾結,地下的冰雪映着火把刀光,紛亂的語聲中環夾著那婦人的痛哭聲,卻也直是嚇人。

鐵芳仍然提着劍隨眾往前走去,他總把面目躲避著光亮,且也躲避著人的眼睛,他的心中卻暗暗冷笑,知道這地方就是“鬼眼崖”了,這些賊人的口嘯必都是“暗號”,是黑山熊所傳授的,只不知黑山熊現在哪裏?春雪瓶能不能找得到他?在這些賊人的保護下,若想抓着黑山熊怕也甚難吧!只是,無論如何我也要幫助雪瓶,這次我混進這裏來,我要趁著昏黑的夜色,把黑山熊生擒了,去獻給雪瓶。

當下他越發奮勇地往前走去,卻不料前面出來的火把愈多,並有人“梆梆梆梆”敲起了梆子,還打着鐵鍋等等的東西,聲音震得山中更是響亮,而且越來越急。

少時,便聽對面有人大聲喊叫,說:“全都站住!”

又有人用嘯子傳遞着意思,當然大夥就都止住了腳步。鐵芳心中加倍地緊張,也不能再向前面走了。便仰面向前看去,見前面的賊人又排列著有二十多名,刀戟如林。為首的人卻才有二十餘歲,身材比吳元猛還魁梧,精神也比吳元猛充足。

這人似是站在一塊高石頭上,手拿着一口“撲刀”是厚背薄刃、閃閃奪目的刀,兩旁又有火把高舉著。這人就大聲喊說:“鄉親們!全不要邁步,要一個一個都從我的刀下過,我得細查一查,防備有人混進咱們這鬼眼崖來!”

這裏的大夥,有的就笑,有的就暗暗地罵,說:“你媽才從你的刀下過,多喪氣!你媽的出這混主意!誰還不要命,跟着我們一塊進來送死!……”

雖然大家不服氣,有的罵出這個人的名字,原來這人名叫“小山神”,大約這就是祁連山中的能人了,黑山熊身邊最得力的保鏢的了。鐵芳對於這人想得周密,辦得狠毒,反倒是十分欽佩,不過自己是決定不躲避的。

當下這邊的一些人都彼此看着,還有的作鬼臉,他們卻都沒有看出鐵芳來。也許這時的火光太盛了,刺得大家的眼睛反倒看不見人了,就聽那小山神喊著說:“先過去一個!”又說:“你也過去!”

就聽有個人彷彿不服氣似的說:“這是個死人,是大白狼,他可也跟着我們活人混進來了。”

那小山神當時就惱了他,當時就要打,幸虧旁邊的人給攔住,他才叫那人過去,叫抬着「大白狼”死屍的那些人也都過去,叫那哭哭啼啼的婦人也過去了。送就一個擠著一個全從他的眼下經過,他高舉著撲刀,瞪着兩隻大眼,就像是把守關隘,捉拿人犯的一個最嚴厲的官吏似的。並且他叫那雪上蛇也立在他的身旁,那人這時還持着鉤鐮槍,眼光就順著槍尖往下着著。此時鐵芳就不往前走了,故意在最後邊,但是他終於逃不開,人已都過去了,都經過了小山神的刀底而進了一個木柵,裏邊無疑就是黑山熊的窩穴,不過裏邊的人還都擁擁擠擠,談話紛紛。

鐵芳來到臨近,就把頭一抬,眼也一瞪。那雪上蛇就驚訝得叫了一聲,小山神立時就大喊說:“喂!你站住!小子!你是做甚麼的?我怎麼看着你有些眼生!”說時,就從那塊大石頭上躍將下來,掄撲刀向鐵芳就砍。

鐵芳疾忙橫劍相迎,當時就大亂了起來,梆子,鐵器,亂敲亂響,火把也增多,人聲齊喊,刀槍齊遞。鐵芳卻連晃幾劍,也就跳入了木柵之內。當時就有許多人大聲喊叫道:“進來了!進來了!圍上他,可不要放他跑了!……”

小山神並且命人緊閉上木柵,他揮刀逼來。鐵芳卻不與他拚鬥,只管舞劍如飛,身體似箭,直向寨里奔去。有人迎面來擋他,他就撲前猛刺,刺倒了人他又向前奔,身後又有人快要追到了,他也反身一劍,將入殺開,然後他又向前闖。

這裏雖仍在谷中,但腳下很平坦,而且冰雪極少,可見這已是黑山熊的家宅之中了。

眼前有山洞,有石屋,密密的不下四五十間,多半里送有鬼火一般的燈光,而外邊也是火把輝煌,二十多條大漢,都掄棍橫刀迎了過來。

鐵芳卻向火光所照不到的地方跑去,這對面的人和身後追的人,又都齊往他所逃奔的方向去搜尋,嘯子連連地吹着,嘈雜的喊叫聲,倒弄得誰說的話也聽不清。

他們的火把雖多,可是因為都是半濕的柴草紮成,滅得也快,他們亂擠亂撞,有時自己人幾乎傷著了自己人,又兼寨內地極寬敞,人雖多也難於找遍,火光也不能全照到。

鐵芳此時卻又爬上了一座石屋,到了不甚高的地方,他就找了一塊橫卧的大石頭旁坐下了,地下是冰還是雪他也不大理會,這裏是很黑暗的,在下邊的人即使離着他十幾步遠,也休想看得見他,可是他向下看,卻是清楚極了。

但看那些賊人三五的聚在一起談論,又六個八個的拿着兵刃,彼此藉膽氣往上爬來,還有的把嗓子湊在一起大罵著說:“小輩!出來斗一斗吧!春!雪!瓶!你媽……”

便見下面忽然有人倒下了,火把也扔在地下,立刻又亂了起來,而剛往上爬了幾步的人也嚇得抹頭就往回跑,或是失足墮了下去。這裏的鐵芳也駕訝得站立起來,他曉得下面的人必是因為口罵春雪瓶,遭受了弩箭。他向兩旁,並且仰面向上看去,只見山是太高了,嶺也太多了,夜色又太陰沉,連那冰雪積壓的削壁,松柏叢生的懸崖,都已看不大清楚,怎能看得見一個人?他就叫着:“雪瓶!雪瓶!”並揚起寶劍晃了幾下,也沒有人理他。

此時山風愈大,刮來的冰花雪屑,都蓋滿了他的頭,壓滿了他的肩,他在此半天波動,手腳都快僵了。又見下面的火把大半都滅了,只剩了五六枝,那餘光微燼,擬幌搖搖地,照着那些人各自走了,原來這裏的一些屋子跟石洞,就是他們的家,他們就如同小獸似的,各自躥進各自的洞裏去了。

鐵芳便又慢慢地下來,將劍隱藏在背後,他又到了平地上,先向那些石洞石屋裏去。見多半都已沒有燈光了,而且這些洞屋,從外觀看起來,好像一般大小,只能斷定這是數十年來,山中的眾盜,子子孫孫,從山外搶來了銀錢或是女人,在這裏經營而成的巢穴,可不知道他們的寨主黑山熊的那個洞是在哪裏,鐵芳不由得很是着急。

此時,雖然強盜多半回去了,但外面仍有人巡邏,而且是七八個人在一起,火把這枝垂滅,另一枝立即又繼燃起,火光永遠照着閃閃的刀光,聲音也隨著人的足音、談話在呼呼的山風裏響著。鐵芳若是下手,他們必定立時喊叫,洞裏的那些人也必定又都出來,所以他不能下手,不能抓住個人去逼問那黑山熊的穴窟,他反倒得躲避著,不能叫這些人看見,他就沿着那些石屋的後面走去。

石屋之後就是山洞,洞約三十個,分上下二層,有的扎著門窗,燈光從窗隙里透出來,如一條黃線,有的卻黑暗如井,令人疑到里而是藏着鬼,是住着野獸,或是堆積著山中二十餘年被盜所殺的屍骨。石屋中卻火光搖搖,有門有窗,還多半都有人在談話。

鐵芳就走到一間搭蓋得較為寬敞、整齊的石屋旁邊,就站在這裏,悄悄地向裏面去窺,只聽得裏面乾柴“必剝必剝”地作響,語聲雜亂,原來是許多的人正在屋裏烘着火談話。鐵芳就往那板門前走了兩步,避着火光,逼着門又向裏邊偷聽,但是屋裏的人聲擾着火聲,濃煙又往外溢,刺得他眼睛疼,並且要咳嗽,所以他趕緊就走開了。又轉到另一間石屋的後面,兩眼仍覺得發疼,他就拿手揉着,揉出了許多眼淚,都快在頰邊結成冰了。

這時,忽聽身後“呼”地一下風聲,這風聲卻不同旁的風聲,來得是十分的快而且猛烈。鐵芳急忙蹲下身去,將頭一轉,並以劍上迎。只見身後道來了一人,手中的撲刀從鐵旁的頭上削過去了,而又反壓下來,卻被鐵芳以劍擋住,於是鐵芳又向旁一閃,身軀騰挪,反檸劍進取。

這個人正是小山神,他倒後退了一步,改換著刀法來殺,他說:“喂,小子!你到底姓甚麼?”

鐵芳不言語,只是執劍挺進,刺,剪,劈,砍,他想先將這小山神除去,然後才能在這冰山之中幫助雪瓶找到黑山熊。但這小山神的刀法也頗不弱,他也不呼嘯召眾,他只是巧妙地以撲刀迎殺,他並不畏懼韓鐵芳,且發出來陣陣的冷笑,鐵芳更不敢輕視他了,便將自己生平所學的劍法,全身所有的腕力,一齊展開,一齊用出,劍挾疾風,嗖嗖地前進。

那小山神卻只管向後退,退來退去,他竟退到一間石屋子的門前,而竟推門進去了,這屋裏也有燈光,可是卻沒有其么人聲。

鐵芳止住了腳步,不敢前進,恐怕他從屋中發出暗器,便要退身。忽然聽得屋裏的小山神向外說:“進來吧!你有這膽量嗎?”說時,話中挾著冷笑,似是故意來戲耍鐵芳。

鐵芳就愈覺得此人可疑,沒有答話,又聽屋裏敲著瓦器“噹噹”的響,說:“進來吧!到屋裏喝碗茶吧!”

鐵芳本想不理他,自己另往旁邊去找黑山熊。剛要轉身,突見那屋門一響,小山神露出來半身,一手持刀,一手向他招點,說:“你進來!柳太爺同你有話要說。我也是一條堂堂的漢子,難道還會暗算你嗎?”

鐵芳忿怒地說:“我豈怕你!”遂就挺劍向屋內走去。

那小山神往後避了避,就讓鐵芳進屋,他不但橫刀預備迎鐵芳的劍,並且張著右手好像等待着要接暗器。

鐵芳卻說:“你放心吧!我向來不使用暗器。”

小山神卻問他說:“剛才在山上放弩箭的那人,不是你嗎?”

鐵芳冷笑着說:“我何曾放過一箭!”

小山神說:“那麼一定是同你一塊來的那人,你要據實告訴我,那人是不是春雪瓶?”

鐵芳搖頭說:“我沒有見著春雪瓶,我是與雪上蛇一同進出來的,我跟你們少太爺吳元猛是朋友……”

小山神就擺手說:“你不要說了!你向來沒進過山,吳元猛哪能夠派了你來?這是雪上蛇那傻子辦事不高,才領了你進出,我想此刻春雪瓶一定也在這裏了,不如你把她也請了來,咱們在一塊兒再談談話。然後,你們來此是為其么?是為人,還是為錢?可以都跟我說,我必定能夠給你們辦到,我這個人,你到時看吧,準保比吳元猛辦事還爽快!”

鐵芳一聽倒不禁有些驚訝了,暗想:這個人的氣派頗有些不凡,而且說的話不純粹是這山裏的口音,遂也就說:“你既然這樣問,我可以告訴你實話,我正是從新疆專為黑山熊而來的。”

小山神的臉色一變,就又問:“你姓甚麼?玉嬌龍是你的甚麼人?”

鐵芳卻擺手說:“你不要問這些話了!你只說出來黑山熊之所,我便不與你斗!”

小山神卻笑着說:“沒有這樣便宜的事!我老實告訴你吧!我本不是此地的人,我姓柳名三喜,家住在直隸省,我自幼拜師學藝,提起我的師傅來,也是赫赫有名,不在玉嬌龍之下,……”

鐵芳就更驚問說:“尊師是誰?”

小山神柳三喜的面孔在燈畔現出些羞窘之態,擺手說:“不要再提了!愧煞人!……我只告訴你吧,我學成了武藝之後不務正,便流浪江湖,走入了綠林。四年前,投到吳元猛的手下,吳元猛識不出我的武藝來,只叫我做個小廝,後來到了山上,黑山熊才看出我是一條好漢,給了我一房妻子,叫我在此成家。可是我終年住在這山裡,保護著黑山熊,卻不能出去找一條路,我有點不甘心,我只盼著玉嬌龍或春雪瓶前來,因為我若見了玉嬌龍,提起來她也許想得起,認我是她的一家,只可惜聞說她已死了,春雪瓶今天來了,其實也好,我可以告訴她……”

鐵芳攔住了他的話說:“此時無暇細說,我們既是一家人,你就快把黑山熊藏的地方告訴我吧!”

小山神擺手說:“我跟你可不是一家人,我跟春雪瓶才能算是一家,她的乾娘玉嬌龍是我師傅的好友,她的晚爸黑山熊……”

才說到這裏,鐵芳又忿然一劍刺來,卻被小山神柳三喜的撲刀磕開,笑着說:“春雪瓶若來了,我同她有話說,我等的就是她,可是她若殺黑山熊也是不行,黑山熊人雖不好,可是對我……”

鐵芳又掄劍砍來,他又用刀“當”地一聲,給橫架住了,他又說:“黑山熊,卻對我有知遇之情!”

鐵芳抽回劍來說:“你若想護住他的性命也很容易,我擔保不令別人傷他就是了,只是要叫他出來,得把二十年的總賬算上一算。我也曉得他與玉家的人原沒有甚麼血海仇恨,只是要叫他出頭明說就是了,因為,說不得二十年來還藏着甚麼隱情。”

小山神柳三喜又搖頭說:“也沒有甚麼隱情,不過是春雪瓶的媽媽曾做過黑山熊的幾年小老婆罷了!”

他說出了這話,鐵芳認為是雪瓶的羞辱,便將眼瞪起,又要檸劍去刺,但這時忽然屋門開了,隨著這門開之處就飛地來了一枝小弩箭,正中在小山神柳三喜的肋間。

此時雪瓶的青衣俏影已現在門外,鐵芳趕緊向雪瓶擺手,叫她不要再發箭,雪瓶尚未表示甚麼,忽然小山神瘋了似的,突然用力將石床上的一盞油燈掃了下去,燈盞扣在了地下,火光立時消滅,屋中也立時昏黑。小山神便趁此時揮刀奔來,鐵芳疾以劍遮擋。

小山神大吼一聲,身隨刀影,又向門外衝去。雪瓶不得不將身閃開了一點,小山神就趁勢逃出了石屋,雪瓶掄劍斬去,小山神又反刀擋住,他便跑了。雪瓶又向他身後發了一箭,也未知射中了沒有,但小山神已向嶺上逃去,霎時之間,就失去了他的蹤影。

這時,又被巡邏的人發現了這裏的事,當下梆聲又連敲了起來,賊人出來得又多了,火把一枝一枝地燃起,春雪瓶已將劍插在背後,取出了她的弩弓箭。

此時鐵芳已走出屋來,就見雪瓶好像是在腰間系著個袋兒,這袋兒里滿是弩箭,她一枝一枝地取出,向那邊去射,取得也快,發得也速,就聽“崩崩崩”連珠一般地發出,那邊的火把就都紛紛扔到地下,梆子也扔了,慘呼聲,嘯子聲,逃奔的腳步聲,就在這深夜的雪山巨谷之中亂成了一團,只見賊人四下奔走,就像是受了驚的一群鹿似的。

鐵芳眼見了這種驚奇的景象,便不禁想起與病俠初入新疆,在銷魂嶺店中度夜,病俠垂危,以弩箭射散一群賊之事,便覺得雪瓶的箭實在比得上她的“爹爹”。而自己卻不禁因此更感覺愧恨,便向旁邊走了幾步,仰首望着山勢,並見各個洞中的燈火已經都滅了,石屋裏似是也沒有人了。

雪瓶這才收了弩弓轉過身來,望見鐵芳還沒有走,她就叫了聲:“大哥!”

鐵芳很受寵若驚,又往前走來說:“姑娘!你的馬現在存放在哪裏?……姑娘!在猩猩峽關帝廟,在甘州城來安店,我都知道那一定是你,……”他這時好像不知道說甚麼才好,停了停又說:“我這次往東來第一是為保護住玉欽差,所以我才與吳元猛假意地交結!”他說了這話,一半是為解釋自己的苦衷,一半也是表示自己這些日的勇氣和智力。

而雪瓶卻冷冷淡淡地說:“你也真是多此一舉,何必要同吳元猛結交呢?弄得自己也不像英雄了。”

鐵芳忽地一下滿臉通紅,剛才的臉是凍得僵硬,這時卻如火燒了油脂,心中十分差窘。也趕緊辯解說:“不過,吳元猛雖盜性甚深,可是,為人倒還慷慨可交。”

雪瓶沒有言語。鐵芳又說:“剛才逃走的那小山神柳三喜,據他自己稱,也是一位名俠的弟子,他流落在這山裡為盜也是不得已。”

雪瓶彷彿是“哼”了一聲。鐵芳說:“所以我才勸住姑娘,不要傷他的性命,即連那黑山熊吳鉤,我想若是細究起來,我們與他也似乎沒有甚麼不共戴天之仇。他已老了,我們把他抓起來,訓斥他一番也可以,卻似乎不必下甚麼毒手!……”

雪瓶一聽這話。當時就惱了,但她還像是忍着點兒氣,顧著點面子,聲音並不太大聲,只說:“我為其么要一個人進山來呢?我就是自己的仇人自己尋,用不着別人,我便不叫別人幫助我!”

鐵芳語塞住了,越發覺得雪瓶這話,是已拒他於千里之外,使他無話說了,尤其不敢再向雪瓶提說那“金大娘”之事。

停了一會,忽聽雪瓶又說了聲:“大哥!你還是回涼州,保護欽差去吧!”

鐵芳又高興了一點,剛要說:那邊的官人防範甚緊,暫時不去保護,倒也沒有甚麼可慮,忽然聽雪瓶又說:“你去做你的事吧。”說畢,就往山嶺那邊走去了。

鐵芳如被釘在這裏,心中覺得非常之冷,四下看去,雪瓶已經沒有了蹤跡,各石室各洞中也都沒有了燈光,只有一處還有點光怕在窗隙照出來,那是裏邊的人還沒有睡,還在燒著柴取暖,雖有一兩聲犬吠,可也非常模糊,不知發自於何處。

鐵芳覺得這個地方是太荒涼,賊人忽而群出,忽而又一齊藏匿,可知他們之中必定是還有人出著主意,安排著計策,等到天一亮,可就不知怎樣了,雪瓶單身就許要吃虧。而且這層層的山嶺,廣闊的山谷,恐怕雪瓶也是無法找得着黑山熊。

當下,鐵芳就將心一橫,想也拼了出去,無論如何也得先將黑山熊抓出來才不虛此行,才算真正幫助了雪瓶,無論她感謝不感謝,自己就這樣做去好了。遂就又迎著一線火光,奔向一間石室,才到門前,就覺著煙刺眼,用劍把門戳了兩下,就向里問:“有人沒有!”

裏邊卻驚問著說:“是誰呀?”似是婦人之聲。

鐵芳上前將門拉開,就看見了房裏有三個持刀的大漢,一個年輕的婦人,都圍在一個石做的火盆旁,站起了身。鐵芳也看不清楚幾個人的面貌,因為屋中的火雖不旺,煙可很濃。他只站在門外向裏邊說:“你們不要怕!我來這裏原不想傷人,連黑山熊我們也不傷他,只要叫他出來,我們談談話就是了!”

裏邊就有人說:“你去找小山神柳三喜問去吧!只有他能進大太爺住的那個洞。”

鐵芳一聽,知道黑山熊果然是住山裡,他就覺得是有了線索了,遂就說:“小山神已經被我們射傷,他逃上山去,已不知去向。你們這裏無論是誰,若能領我到黑山熊所住的那座洞口,我就絕不再攪鬧你們了,因為我見你們雖都是黑山熊的手下,可也在山中都有家業,不似是怎樣為非作歹的。”

他說出了這幾句話,那少婦就哭泣起來,聽旁邊的人勸她說:“三喜嫂你別哭!三喜子不會死。”

這才知道這婦人便是小山神柳三喜之妻。此時忽有兩人一齊大聲說:“我們領着你去!你們來找的既是黑山熊吳大太爺,那麼帶領你去見他也不要緊,殺他不殺他也隨你。只要你想一想,涼州府還有他的兒子吳元猛,吳元猛手裏有一對鐵鎚,甘涼道上屬他的好漢至少也有幾百,你們要是在這裏傷了他老子的一根汗毛,出山可要小心性命!”說時就都提着明晃晃的鋼刀,繞過了火盆出屋,鐵芳還拍著胸擔保不傷黑山熊。

這兩個人有個擺手說:“不必多說!我們帶着你去就是了!黑山熊雖然怕玉嬌龍,可是還不至於怕你!”這二人急急在前走着,鐵芳在後就緊緊跟隨。

夜益深,山風益冷,前面的二人對於路徑全都十分熟,腳下又快,少時他們就走向了山嶺去了。

鐵芳既要時時防備着他們回身掄刀砍來,又不敢落後,就撲著夜色,時時追着前面的兩條黑影,步下卻覺得坎坷不平,時時都幾乎將他絆倒。但也越走越高,就來到山嶺的半腰之上,一個內中微有火光,微有柴煙散出的石窟之前。

這兩個人說:“他就在這裏邊住,終年也不出來,我們也向來都不進去。你若有膽量,你自己進去找他吧!”

鐵芳此時不禁發出冷笑,他也知道道里多半是一座陷阱,但是他在這兩人之前,又絕不願顯出畏縮之態。他就說:“剛才我已把話同你們說了,我來此絕不傷害黑山熊,我只是為見他談一談,我是要給他排難解紛,你們肯把我領到這裏,也可見懂得點交情,知道我不是那等言而無信的小人。可是,如果我闖進這座洞裏,不但見不著黑山熊,反倒踏着你們的埋伏,我如果中計死了,那自然無話可說,但要是叫我再出來,那時可都饒不了你們!”

兩個賊人就都急了,一個說:“裏面有他沒他,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小山神常到這洞裏去。小山神是大太爺的心腹人,只他能見得着,我們雖也是跟了大太爺多年啦,可是也不常見着他。”

另一個又說:“我們在這裏苦極啦!吃的都不夠,又出不了山,少太爺吳元猛那裏也不要我們。”

鐵芳就忿然說一聲:“好!那麼你們就不用管了!我要往洞裏去了!”說著,他就將劍柄握緊,以劍尖在前開路,低着頭,邁步就進到洞裏。這一腳就像登空了似的嚇了他一跳,原來洞裏的地勢極低,而且有從外面吹進來的雪,兩邊都是石壁,都有斧鑿的痕迹,並非天然而成,極險,只容一個人行走,有時且須側著身子才能夠過去。

最奇怪的是那點光亮,曲折返映而出,既微且黯,也不曉得點的是其么燈燭,同時那煙氣也漸濃,不知是燒的柴還是點的香,刺得鐵芳的眼睛又有些發痛,嗓了又潑辣了。向里再走,走了已有二十餘步了,忽然在一個拐角之處,就伸出一口刀來向他猛刺。

鐵芳疾忙以劍去擋,“當”的一聲,覺得對方這人的力氣相當的充沛,他問一聲:“你是誰?你要是黑山熊,就快些出頭!我是來給你兩家解去多年的仇恨,只要你能永久住在這山內不再胡為,並叫你的兒子洗手。”

拐角之處藏的這人卻又冷笑,說:“這山裡還沒見過你這樣滿口道理的人,你倒像是個酸秀才!好了!你既然來到了這裏,你就在這兒待着吧!這裏倒有你的一個伴兒!”

鐵芳向前再進,以劍再去扎這個人,這人卻又用刀連擋了兩下,他就往裏邊跑去。鐵芳看見了這個人的隱隱背影,正是那小山神柳三喜,他就不由得怒罵了一聲。小山神曳刀往極深之處奔去,鐵芳就挺劍急追。忽然見小山神腳踏着兩旁的石壁,又往高處爬上去,上面跟井一樣,露出星光,小山神躥到了上面,卻用刀向下扎來,並且用冰塊、雪塊往下直打。

鐵芳情急,往上躥卻又躥不上去,他說:“你們只會行使道條詭計嗎?這是最無恥的山賊才幹的!”

上面卻“咕咚咕咚”壓上了幾塊大石,併發出三四個人的“哈哈”大笑之聲,聽出除了小山神之外,還有剛才領他到這洞裏的那兩個。

鐵芳不由更是氣忿,見大石頭在上面蓋得並不太緊,他就以劍順著那隙縫之處往上猛刺,當然刺不著甚麼。但上面站的小山神又向下威嚇著說:“你就好好在這裏待一會兒吧!等到我們捉來春雪瓶,就把她送到這裏來,叫她跟你成親,你若是不識抬舉,我們可就要將洞口封嚴了,把你悶死在這裏邊!”

鐵芳聽了這話,雖更忿恨,但也無法,只得抽回劍來,洞口這樣被石頭一蓋住,煙更飄散不出,刺激得他又連咳嗽了兩聲,卻又聽見耳邊也有人直咳嗽,並且還是就在這洞裏,他不由得一驚,剛要問是誰,卻又不敢問了。他恐怕洞口上的幾個人此時還沒有走去,並知道這洞裏必定還有被他們陷害的人,如若因為自己的辦事太急,使他們封了洞口,連帶著把別的人也要葬送在這裏,那可不好!

當下鐵芳就十分鎮定,反過寶劍,轉回了身,這時突然洞裏的光更亮了,他就更是驚訝,迎著光亮緊走幾步,煙卻刺得他的兩眼益睜不開,咳嗽也忍不住。忽然覺得腳下有個東西一絆,他幾乎跌倒,低頭細看,就更是驚訝,原來地下是躺着一個死人,是早已死了,如今雖然身上還穿着衣服,但屍骨恐已腐朽,只剩下了一具骷髏了。

鐵芳暗想這必是黑山態與小山神害死的人,他就更為忿恨,肩摩著陰濕的石壁,面迎著忽明忽黯的奇慘的燭光。又往前走了幾步,拐過了一個山角,他就突然止住了步,驚訝地持着寶劍向前望去,眼前,是在石壁上又削鑿出來的小洞兒,裏面點著幾根乾柴,原來煙氣跟火光就是自此而發。

這壁角的旁邊,濃煙里,半伏半立地,有一個身穿着破棉襖,極瘦,如同個鬼似的人,正在一面咳嗽,一面以驚懼的目光來望他。突然發出了一種極低的,但是頗為清楚的可怕之聲,問說:“你是鐵芳嗎?……”

鐵芳此時簡直就像是做着怪夢了,隔着煙實在看不出這人是誰,這人很瘦,這人也不住咳嗽,倒令他想起來已故的病俠,想起來他的母親玉嬌龍了。只是這個人卻是有黑鬍子,而且除了行走不動,不像有其么病。此人又探著頭問說:“鐵芳!你怎麼也被他們捉住,扔在這裏來了?……哎呀!想不到咱們爺兒倆竟在這裏見了面!……”

鐵芳瞪大了雙目,並且將身趨近前去,仔細地一看,他不由得也驚得“哎呀”一聲,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接着,他就放下了劍,兩手拉住了這個人的瘦胳膊,他的一隻腳也跪下了,悲喜交集地問說:“師父!……你老人家怎麼也被賊人陷害在這裏?”

這個人竟是“瘦老鴉”一提金蕭仲遠,他急急地說:“這時候沒有工夫多說話!那個賊走了沒有?”

鐵芳說:“他們把我騙到了這裏,就堵住了洞口,前面的洞口恐怕也早被堵住了。”

瘦老鴉說:“那一定了!”冷冷地笑着說:“你能夠攙着我到洞口去嗎?我的這兩條腿被他們打得是連半步也挪不了啦!……”

當下鐵芳抬起劍,也立起了身,用一隻胳膊架著瘦老鴉,但是瘦老鴉的兩條腿還是邁不開。他就抱着他,一半藉着身後的火光,一半摸著黑,頭跟身體時時撞在石壁上,就來到了那前洞口。這洞口擋得果然比上面的那個洞口更嚴,是用連著樹皮的幾塊木板堵住的。

瘦老鴉跟鐵芳的四隻手一齊用力,但也是推不動。瘦老鴉就說:“外面一定還有石頭頂著,你快去拿一根柴來!我們把他這木板燒壞了,也就可以把石撥開了!”

鐵芳趕忙又跑回去,從那石洞裏兩手拿着兩根柴,但這兩根柴燒得都只剩了一半,而且本來就是不甚干也不甚粗的樹榦,“吧吧”地直迸着火星,團團起著濃煙,呼呼又冒起了火焰,而且幾乎燒著鐵芳的手,又幾乎燒著瘦老鴉身上的那件破棉襖。

瘦老鴉命鐵芳將兩根柴都靠着那木板立着,火焰愈起愈高,引著了那幾塊木板,他卻叫鐵芳把他抱向後些,以免燒著身體。

他的兩臂不但沒受傷,而且非常有力。他把破棉襖也脫了,露出來極細的胳膊,卻握著鐵旁的劍,就向那堵門的木板已燒焦了之處去戳,只聽:“克!克!克!”劍尖扎得木屑紛落,火花亂飛,少時就被他扎穿了一個洞,又幾劍就把兩塊板子都給劈斷了,火藉着外面的風勢越發熊熊地燃起,外面且又聽得人聲嘈雜。

鐵芳益發不住地咳嗽,兩眼更難睜開,瘦老鴉卻在他的耳畔大聲地,緊緊地說:“我因為到長安沒尋着你,我才進了這祁連山,我與黑山熊交手,竟被他人多擒住,傷了我的腿,幸有小山神柳三喜,他知道我的名字,保住我的性命。送我在這死人洞裏養傷,這火是剛才小山神點起來的,他說要給我找個伴兒來,我知這也是要拿火光引進來人,他們好陷害,但沒想到是你!不這樣辦,你絕出不去,只有死在這兒!現在,你趕快……”

此時洞口的火光不僅燃著木板,還燒著外邊頂著的一堆石頭,而且外面的群賊又嚷得很兇。

瘦老鴉就推著鐵芳說:“你就冒着火闖出去!越疾越快越好!出了洞就趕緊在地下打滾兒,好滾滅火,這樣你雖身體受點燙傷,可是你卻逃出一條活命,你就快些去吧!……”將劍交給了鐵芳。

鐵芳卻急急地說:“師父你跟我一同去吧!”

瘦老鴉卻說:“你看我這兩條腿,已經寸步難移了!你只管顧我,可就連你的命全都逃不開了!

你快去吧!出洞時要小心他們的刀槍,……趕快回家去看着!你的媳婦想你,都快要想死啦!……”

此時擋在洞口的幾條木板已經燒成灰燼了,外面確實有喧嘩的人語之聲。瘦老鴉他急說:“你若不趕快逃出,可小心他們再來堵這洞口,那時,難道咱們就都死在這兒?……”他又咳嗽,他用力推開了鐵芳,自己卻頹然倚著石壁坐下。

此時已刻不容緩,鐵芳就手執寶劍向洞外衝去,“咕隆隆隆……”石塊連燃燒著木板全都倒在一旁,同時“呼呼”地響,那火更盛。鐵芳也不知衣服燒了沒有,就在地下急忙一滾,當時就有人奔過來拿刀來殺他,他一躍而起,以劍迎殺。

這時他比剛才可猛勇得多了,一霎時,對手的兩個人就都已被他斬倒,他就趕緊回到洞口,用腳“咚咚”的踢開乳石,他也顧不得痛不痛,又用手向旁去扔,並用劍劈那已成了焦炭尚帶火燼的木板,他也不顧得燙手不燙手,把洞口的這些東西都除開。身後又有個賊人趕奔來了,問他說:“是誰放的人?……”他回頭藉着殘餘的人就已看出是剛才騙自己進這洞裏去的兩人之中,就有這個人,他狠狠以劍劈去,這個人用刀相迎,四五下,他就把這人斬倒在地。

他奮勇去救瘦老鴉,但那洞中的濃煙一圈接連著一圈往外滾出,他大聲叫着:“師父!師父……”

他不顧一切地又走進洞中,他又叫着:“師……”但煙把他薰得不住咳嗽,洞裏整個都是煙,火光也沒有了,更尋不見瘦老鴉躺在哪裏。他着急,蹲著身向四下去摸,也沒有摸著,被煙逼得他只得又退出了洞口,他不禁流淚,提劍望着洞口痛哭,叫着說:“師父!我們才見面,又是在這裏兒的面,我本想跟你一同出去,我還要把我這次往新疆去所遇的種種事情全都告訴你,沒想到師父,你老人家竟……”

他又不敢哭得太厲害了,因為還須防範有人來同他拚鬥。他回過身來向四下看去,見山色已經發白,冰雪跟枯樹都已看得很清楚,天色已發曉了,嶺上嶺下朝霧迷漫,石屋石洞可都沒有煙,也沒有人,他又往身後這洞裏去看,只見黑魁贓地,甚麼也看不見,又叫了兩聲,仍沒有人答應。

山中的晨風更寒,他的身體簡直禁受不住,而且心中凄黯,精神疲倦。提着劍,爬上了一座高蜂,向四下去看,一望茫茫,這時他要找歸路出山,都已不易了。

站立了一會兒,忽然他又看見下面的一間石屋裏,走出來一個人,鐵芳也就向下走去,他看見這個人穿着草鞋,抱着狗皮襖,手持鉤鐮槍,正是那個雪上蛇,東張西望地不知是尋覓甚麼,可又帶著恐懼的神氣。

山上的鐵芳就以出石遮蔽著身形,慢慢地往下走去,雪上蛇又轉身向西走了,鐵芳才走下來,就猛撲上前,不容雪上蛇回身,就一腳先踢落了他手中的鉤鐮槍,一手抓住了他的後背,將寶劍就向他的脖子上平著一磨,就像在石頭上磨劍似的,雪上蛇就“哎!啊!……”叫着,身軀不敢歪一歪,也不敢倒下。

鐵芳就怒喝着說:“若敢動一動,我就叫你死,你快領我到黑山熊住的那地方去。”

雪上蛇顫抖著說:“好!好!我這就領着你去!你千萬別下手要我的命就行了!”

此時石室中又有幾個賊人持着刀槍而出,但鐵芳仍然將劍緊貼在雪上蛇的脖間,絲毫也不放手。

雪上蛇流着眼淚,哭着央求別的人說:“可千萬別上前,你們若是一上前,他可就要了我的命!

……”他哭着就帶著鐵芳走去,鐵芳緊緊逼着他,同時還防範著旁邊的人,先到了一座石室的前面,雪上蛇哭着說:“就在這裏啦!”

鐵芳一看,這裏的兩扇門,果然整齊,還刷著油漆,窗子也真像窗子,上面且糊著紙,不像別處都是木棍支成的。鐵芳抬腳一踢,門就開了,屋裏有個婦人驚訝著問說:“是誰呀……”

鐵芳探著頭向里望了一下,只見裏面居然有硬木的桌椅,床榻,閃緞的被褥,紅銅的炭盆,榻上坐的是個三旬上下的婦人,所穿的衣裙也絕不像在這深山窮谷住的人所能有的。鐵芳向雪上蛇問說:“這是黑山熊的甚麼人?”

雪上蛇還沒有回答,旁邊卻有人冷笑着說:“這你還要細打聽嗎?這是我們這兒的壓寨的太太,山上的洞裏比這兒還闊,那裏住的還有壓寨夫人,壓寨小老婆跟壓寨的丫頭!在涼州城裏還有位金大娘,那早先也是壓寨的,不過現在搬了出去,你知道了吧?我們大太爺的老婆多得數不過來!”

鐵芳向屋裏的婦人問說:“黑山熊跑到哪裏去了?”

婦人搖頭說:“我不知道,他可……”

鐵芳怒目逼問說:“快說!”寶劍向雪上蛇的脖勁更用力一磨,磨得雪上蛇的脖子發出了一塊紫的血跡。

他“哎呀哎呀”地叫,向屋裏說:“大娘喲!你就快告所他吧!大太爺到底往哪裏去了?告訴他吧!他也不會就去殺大太爺!要不然可是我先死,山裏的人他都饒不了啊!”

果然這時旁的賊人雖也有七八個,有的手中也拿着刀槍,但都站在遠處不敢進前。屋裏的婦人也哭了,就說:“他叫柳三喜給他取走了銀包子……”

雪上蛇說:“哎呀!……大太爺他已經跟小山神逃走了,你去找他吧:只管在這裏為難我們,可幹甚麼呀?”

旁邊的人就說:“我們早就知道小山神把黑山熊救走了,他是黑山熊最寵愛的人么!”

又有人說:“你跟我們拚鬥,是一點用處沒有,真正的是你去找小山神,我們都是因在這洞裏沒有法子,都是一大家子,夏天吃樹葉,冬天就打點狐狸吃,出去既怕官人,又被雪堵著。其實媽的黑山熊也跟我們非親非故,吳元猛跟金大娘發了多少的財,一個錢也不能到我們手裏。”

鐵芳想了一想,同時看這些人的談話情形,他便相信這是真的,那小山神柳三喜不僅武藝很好,他還詭計多端,他必是乘着自己困在洞中之時,就救了黑山熊逃走。遂就問說:“他們逃往哪裏去了?你們誰能夠知道?他們是騎馬走的嗎?”

雪上蛇說了話了,說:“哎呀!他們爬山也爬走了!這時也許早出了山口,找著了馬或驟子,趕往涼州去了,那裏有他的兒子一對鐵鎚,哪個不要腦袋的,敢去討打呀?……”把脖子搖了搖又說:“除了你,大爺!你也許不怕他,可是小山神也不是好惹的,這山裏的人誰也抵不過他。”

旁邊又有的人說:“他的武藝是跟俞秀蓮學出來的,他說他在懷抱的時候,玉嬌龍就曾到他的家裏去過。”

鐵芳聽了這話,就更是驚異,心想:對那小山神柳三喜,不但為捉黑山熊我得去尋他,就為了他的過去身世,我也得去找一找他,向他去打聽打聽,並且還要與他比一比武,斗一斗。此時朝陽已普照着群山,但山風吹來仍雜著冰花雪屑,仍然很具寒冷。

鐵芳就向雪上蛇再逼問,說:“昨天你頒我進到這裏來,走的哪一條路?”

雪上蛇指著西邊說:“咱們不是從西邊來的嗎?我本來拿你當做一家人看,後來你殺死了大白狼,我看着事不對頭,我才來告訴這裏的人。小山神要捉拿你,可是沒將你給拿住,倒將他逼跑啦!”

鐵芳這才抽回來寶劍,將他一推,雪上蛇一屁股就坐花冰雪地上,他“哎喲!哎喲!”叫着,可是這時他的臉色緩過來,旁邊有人還向他笑,辱罵他。

又有人向鐵芳說:“我家的大太爺確實跟着小山神走了,我們絕不能騙你,因為咱們也都是江湖好朋友,說打就打,說拼就拼,可是話也得說真的,我們若是將你騙走,你到別處找不着他們,你又有腿,你不會再來嗎?我們可不能將石頭屋子跟石頭洞都搬走,到別處去。”

鐵芳一聽這話,也覺得有理,便點點頭說:“再會吧!”他倒退了幾步,仰首又向四面的山嶺上看看,也沒有看見雪瓶,又不知道雪瓶是已經追趕著黑山態與小山神出山去了?是也遭了山賊的毒計,被陷害在那座洞窟里了?但又想,不至於,雪瓶武藝好,而人又機警,她不會像我似的上了那麼個當。

當下,他不管有雪瓶沒有,他就大喊了幾聲:“雪瓶走吧!雪瓶走吧!那黑山熊已經逃出山去了!咱們出山去吧!雪瓶!春雪瓶!秀樹奇峰!快走吧!……”他喊了半天,山上倒是沒有出現春雪瓶的影子,可是將旁邊站立的一些山賊,驚得臉色齊變。

原來他們雖然知道昨夜在此大鬧的,除了這個少年,韓鐵芳之外,還另有一位能人,那人會發小弩箭,射傷了他們不少的人,他們猜疑着可能是春雪瓶,可還不能斷定,如今一聽才確定:“啊呀!果然是春雪瓶在這裏了!”

他們之中就有人趕緊走過來,將“金大娘”跟春雪瓶的關係跟鐵芳說了,他們的意思是要“套近”“拉親戚”,表明都是一家人。

鐵芳卻不理他們,獨自提劍又走到了昨夜自己被困的那座洞口,就望見了滿洞門都是燒黑了的木頭和大小的石塊,洞口也都薰黑了,他不敢往深處去走,他惟恐再中計。他只向洞裏邁進去了兩步,軌望見那趴在石壁之間,周身都已被煙薰黑了的他師父的枯瘦屍骸,洞裏雖很陰森,可是他卻流下了熱淚。他又回身出洞,叫來了這裏的人詢問,這裏人就敘述了瘦老鴉來此的始末,總之瘦老鴉是為尋韓鐵芳,才進到這裏來,因寡不敵眾才致受傷被擒。鐵芳心如刀割,長長嘆著氣,以凍得僵硬了的手,拭着眼邊的如湧泉一般的熱淚,他反而央求這裏的人,請把這具屍葬埋了。

這裏的兩個人也都點頭說:“這不算一回事,等我們掘一掘冰雪,開出個石穴來,就把這死人掩藏起來。這人生前既是一條好漢,我們也不能就眼看着把他的骨頭叫狼吃掉。”

韓鐵芳忍痛離開了洞口,往西走去,這裏的人,連那個雪上蛇,也都像是送客似的,拿眼睛望着他。他提劍過了一道短嶺,就算是已經出了“鬼眼崖”,又來到了昨晚那個賊人“大白狼”身死的地點,谷中可是空無一人。他走到那下坡的地方,尋著了他的馬,解下來,這匹馬將附近山石的冰雪都咬得露出裏面的乾草來,雖在山風裏睡了一夜,可是精神仍好,被鐵芳牽著,他就昂首長嘶,並且“普嚕普嚕”地直吐著白氣。

鐵芳提劍牽馬越過了嶺,路徑漸熟,峰嶺可越多。這時忽見對面的嶺上又來了兩個人,鐵芳駐馬向前驚視,那兩人越來越往下,越來越距着他近,便也著見了他,就一齊展了手中的兵刃,跳躍著向他奔來。

他先前見這二人只張著嘴,後來就聽出來他們的叫罵之聲,說:“韓鐵芳!你這小輩,竟敢到這裏來!……”這二人正是那飛虎鮑坤,鐵爪鯤鵬呂道海,每個人的手中都是一對明晃晃的護手鉤,直向韓鐵芳撲來。

尤其是鮑坤的氣勢最是兇狠,潑悍,他先奔上來掄鉤就要刺鐵芳於死地,並說:“你給我那四個兄弟償命吧!張伯飛來到涼州,他全把真情告訴我了!”

鐵芳將馬撒手,用劍去抵,呂道海也舞雙鉤逼近,他卻是冷笑着說:“韓鐵芳!殺死了金刀余旺,逼走了戴閻王的那些事,你還都記得嗎?他們全是我的朋友,如今我可要趁此荒野之中,鉤下你的頭來,拿回去給他們看看!”

鐵芳情急,此時無暇爭辯,只好以劍奮勇迎殺。他躥縱跳越,變換著劍法,忽而退避,忽而也反逼進前,劍光如一條銀龍。那二人的四隻鉤卻又如白鶴似的,時時逼着他這條龍,相觸在一起,就鏗然發聲響徹了山谷。

二人的鉤法並不是一路,飛虎鮑坤的釣太猛,但是倒好抵禦,而鐵抓鯤鵬呂道海的一對釣舞將了起來,才真是厲害呢。他的胳臂跟絲毫也沒受傷一樣,他並且指使著鮑坤,與他分開了左右,兩對護手鉤互相地呼應著來戰鐵芳。

鐵旁的劍勢漸亂,又抵禦了幾下之後,他回身使走,呂道海冷笑着說:“小輩!今天你還想逃脫老爺們的鉤下么?”急躍著追奔過來。鮑坤尤其大喊大罵,絕不肯放。

此時鐵芳的那匹鐵騎,已慢慢地走到對面的山坡上,又啃那塊在冰雪裏的草根了。鐵芳就往那邊跑去,想抓住了馬騎上就逃過嶺去,但腳底下的石頭又太不平,冰雪太滑,他不敢放膽去跑,同時後面的四隻鉤就如同四隻怪手似的狠狠地來抓他,他不得不回身去迎抵。那二人的威風更振,鉤法更凶,鐵旁的一口劍實在招架不過來了。

幸而此時,後面的嶺上有一匹白馬如飛一般的,蹄踏冰雪自高處躍下,其時極快,但比這人馬更快更在先的卻是那嗖嗖射來的弩箭。呂道海同時身中三箭,把雙鉤都撒了手,他就趴在地下。鮑坤的大腿上也中了一枝,但他仍然奮勇舞鉤,來殺鐵芳。

鐵芳因為呂道海一倒,他就緩過了半口氣,可是飛來的弩箭無眼,他也得着意提防。一面再以劍迎鉤,一面回身跑開去躲避。

這時鮑坤的背後又中了一枝弩箭,疼得他都哭了,他已將一鉤鬆了手,仍揮一鉤追來。他大聲慘叫道:“韓鐵芳!你還我那四個兄弟的性命來!……”他一腳被石頭絆倒,身子跌下,隨著山谷的陡、冰雪的滑,他就連人帶鉤滾下了深谷。這時鐵芳已止住了腳步,一面喘著氣,一面眼望着谷下,卻不禁難過,心想飛虎鮑坤也是一條好漢,我實無意傷他……正想之間,就見那邊的弩箭,已然不再發了。

白馬上的青絨衣褲,梅花鹿度的背心,雲鬢蓬蓬而眼神炯炯,背後插著雙劍,腰間系著箭里,一手提着緊緊的韁,另一手還拿着玲瓏的弩弓。這位“秀樹奇峰”春雪瓶就來到了,到坑谷之旁收住了馬,隨之她的纖軀也翩然而下,馬蹄跟她的雙足在冰雪上極穩,彷彿是一點不覺得滑的樣子。

鐵芳這才把她的模樣看清楚了,見她因為千里的風塵吹打,芳容已顯得有點黑瘦,但是更美麗了。尤其鐵芳細細地觀察她的眉目,和那特別美麗的一顆小口,實在有七八分生得像那位金大娘。

雪瓶卻擬定着雙眸瞪了他一下,並說:“還不快走嗎?那黑山熊已被小山神救走,他們已順著便道逃出去了,可恨的就是咱們在這山裏的地理太不熟,我已經搜到他的山窟里,結果還是叫他跑了。

那小山神是有點能幹,昨夜那邊的洞口起了一片火光,可不知是甚麼事,當時我因一心要找黑山熊的窩,所以沒趕過去看,但我很不放心,大哥倒是……”

她用眼向鐵芳的衣襟去掃,鐵芳的衣棠!實在是被薰了不少的煙,確實已燒了幾處。

如今鐵芳真是“事定思痛”了。他的身上倒是沒有甚麼重傷,心中卻又十分悲慘,幾乎流下淚來,說:“我也是一時大意,中了他們的計,被他們困在洞中,可是又無意之中遇見了我的師父蕭仲遠,是他出的計策,叫我用火燒毀了堵在洞口的木頭,我才逃出來。但他卻沒有出來!……”說到此,鐵芳的眼淚不禁流下。

春雪瓶只是點了點頭,毫不介意的樣子。這時,那在地下趴着的呂道海,就摸著了他的鉤,忍着傷想要爬起來。春雪瓶又抽出兩枝箭,檢在弩弓上,轉身就一箭射去,那呂道海就又趴伏在地。

坑谷里,那鮑坤還帶著呻吟喊叫,雪瓶向下也射下一箭,下面就也不言語了。

鐵芳反倒驚得止住了眼淚,把師父瘦老鴉從腦里拋去,而發怔地望着春雪瓶,心裏卻不大滿意,想着:她也未免太殘忍了!我母親玉嬌龍的手段便向來是這樣,這可實在不大對!遂不禁嘆了口氣,就說:“他們已經愛了傷,何必再射他們呢?”

雪瓶卻作著怒容而不語。鐵芳又含着懼意間說:“現在,我們往哪裏去呢?是回到涼州共尋黑山熊嗎?我想黑山熊可未必敢往涼州,因為他的兒子吳元猛也護庇不住他。”

雪瓶又微微瞪了鐵芳一眼,就說:“用不着你來管這些事!這是我一個人的事,黑山熊是我的仇人,與你……”說到這裏又叫了聲“大哥”,說:“與大哥無干,……我走了!”她上了馬往對面的鎮上走去。

鐵芳向那面一看,一陣山風“呼”地一聲,吹來一些細碎的冰屑,打得他的兩眼是又涼又痛,他閉了好大半天,才睜開。但是向那邊再望時,春雪瓶人馬的影子早已經沒有了。他遂也趕緊去車了馬,往嶺上走去。身後冰雪層層,山嶺無數,那鬼眼崖里的眾強盜卻沒有一個再出來。

眼前也是山峰重疊,爬過一層又一層,又來到了那惡蟒坡的所在。就看見往上去的道路上印着一個個的清楚顯明的馬蹄印兒,而且是才留下的,可見春雪瓶是已經騎著馬由此上去了,自己也只好往上去走吧!

於是他就牽著馬,一步一步,小心謹慎地時時恐怕由上面跌下來。他的精神又是十分疲憊,好不容易方才爬上了山坡,心中卻覺得痛快些了,喘了喘氣,就轉過了一道山口,而跨上了馬,縱馬一直出了山口。

眼望着風沙滾滾的茫茫大道,心裏忽然一寬,就循着道路,催馬飛馳,心中卻發著冷笑說:“春雪瓶!你雖已在先出了山走了,但我這馬就不能趕上你嗎?”又想:“黑山熊的事情她叫我別管,但我也得再告訴告訴她,那金大娘確實就是方二太太,也就是她的生身母!……”

馬緊緊走,天色已過午了,他沒用飯,但也不覺得餓,他一夜未睡,此時居然不像剛才那樣疲乏了。他胯下的鐵騎一到了平原,就越發頭昂鬃抖,如活龍似的,“踏踏踏踏”蹄聲如雨,跑出了十餘里地仍然沒看見一處村落,可是已追上了春雪瓶了。同時驚人的事又出於眼前,眼前是刀劍的光芒閃閃,人馬翻騰,原來是吳元猛率領著一些人已追來了,正遇見了春雪瓶,有人就驚喊著說:“啊呀!……這就是那個小差官!”

又有人說:“她原是個女的!曖呀!她就是春雪瓶呀!……”

雪瓶卻連劍也不拔,只拈出來弩箭“嗖嗖嗖”一連射得三四個人落了馬,五六個齊都轉過馬驚慌逃命,七八個兇悍的人卻齊舞刀棍一齊撲來。春雪瓶這才抽出雙劍來迎殺,她的劍法精練,使得別人只能看得見是閃閃的寒光,如白鴿子在眼前亂飛似的,但又都眼花手亂,無法招架。只見她又砍了幾個,其餘的亦皆四散逃奔。

吳元猛一臂已於昨夜負傷,一臂卻用力揮著單錘,向著春雪瓶打來,說:“忘恩負義的丫頭,難道你就不知道你的娘被我養活了多年嗎嗎?……”

雪瓶卻恍若不聞,更是一點也不客氣,雙劍齊掄,向著吳元猛就砍。

這時鐵芳卻催馬持劍趕到了,他先向著雪瓶擺手,說:“姑娘你不要打了?暫且息怒,容我跟他說幾句話!”

雪瓶的白馬雖然向後退了兩步,但雙劍仍在手中緊緊握著,劍鋒對著吳元猛,雙目也仍然怒睜,卻閉嘴不發一語,也不理鐵芳。

這時吳元猛喘了幾口氣,才能把話說出,他的大長臉上滿帶殺氣,冷笑說:“韓鐵芳!你真夠朋友,你也真是英雄,隱名埋姓,假意和我結交,這真算得是好漢,哈哈哈,好漢好漢!”又說:“我也早就知道了!你跟春雪瓶,你們兩人都是在玉欽差的手下當差事的,我跟你說的那些話,大概你早就都告到玉官兒那裏去了。這不要緊。我料玉官兒跟涼州知府他們誰也不敢派人拿我,我是生長在祁連山,鬼眼崖,我雖出山來開鏢店,充紳士,但是我爸爸仍在山裏做強盜,這些事不瞞人,再說我今天也聽說了你們兩人為救羅小虎,帶著一群哈薩克人,在天山乾的那件事了。我若是強盜,你們也就是賊,咱們誰也不用說誰!”

鐵芳就說:“吳元猛兄,你也不要這樣想,我們跟你原也沒有甚麼深仇大恨,你要打劫玉欽差的那件事,你還沒作出來,我們也絕不能幫助官人去捉拿你。只是,我勸你從此打斷了那個想頭,並從此洗手,只許你安份保鏢,不許你再在這甘涼道上橫行做惡!”

吳元猛卻瞪起眼睛,罵道:“放狗屁!我吳元猛若只是安份保鏢,不交江湖朋友,不做綠林買賣,你的丈母娘,春雪瓶的母親,還能夠在涼州享福嗎?我吳元猛待那金大娘實在不錯,如今,韓鐵芳小輩你快滾開!只叫春雪瓶來,隨我到涼州府見見她的娘,叫她的娘說說這二十年來的事,不提我老子,只問我吳元猛對待她怎麼樣?”

說到這裏,他一掄錘道得鐵芳躲開了,可是這時春雪瓶驀發一箭,正中吳元猛右邊的肋窩。

“咚”的一聲,把一隻鐵鎚就扔在地下,他緊皺著眉,以手按著傷處,就摔下了馬去。口中還罵著說:“春雪瓶!你這沒有良心的狗丫頭!”

雪瓶忿怒地,又要裝箭去射,被鐵芳給攔住,雪瓶就不禁暴躁了起來,向鐵芳說:“這些事與你有甚麼相干呢?我殺他們,射他們你全都來管我!不用說你,就是我爹爹活在世上的時候,有許多事他老人家也不會管我攔我!”說的時候,將劍就掄起,將弩箭也比准了鐵芳,似乎就要射。

鐵芳卻擺手說:“姑娘不要急躁,聽我說,因為我與吳元猛地曾交過一場朋友,而且又知他待那位方二太太很盡孝道……”

雪瓶更怒說:“誰管他那些!我只認得他是甘涼道上惡霸,盜賊。”

此時吳元猛傷處疼痛,在地下不住亂滾。忽然他坐了起來,望見東面這這之處來了一個馱轎,他就不住哈哈大笑,望着雪瓶說:“你看!那邊大概就是你的娘來了,你去見她問問吧!二十年來我對她怎樣?……”

說到這裏,突又射來一箭,他就“曖吸”了一聲,身子又倒下了。

鐵芳看得甚是不忍,急忙下馬去救,但已無及。又見雪瓶果然奔向那邊馱驟轎去了,她的馬極快,背後上插著一隻劍,手中環持着閃閃發光的一隻劍,另一手卻拿着弩箭,看樣子她是要去攔截那驟馱轎,要去射殺人。

鐵芳就扔下了吳元猛的屍身,急忙上了馬,直朝雪瓶追去,一面走着,一面揚著一隻手臂大喊說:“千萬不可再傷人了!雪瓶!你不可再用箭射人了!尤其她,金大娘她是你的母親!你不可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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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騎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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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深山劍影女傑尋仇 石窟火光奇俠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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