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涼州假意結豪友 尋疑索潛跡探崇樓

第十三回 涼州假意結豪友 尋疑索潛跡探崇樓

鐵芳坐在屋裏,只是對著一枝已燒了半截的羊油蠟燭發獃,覺得剛才自己行事太鹵莽一些。可是要叫自己這樣永遠當著甚麼“王傑”、“王兄弟”、“王大爺”去向兩個小嘍-跟前俯首,自己可真不能幹,寧可拼出了這條性命!

他的劍尚未放下,店伙又端著菜飯進來,現在可不像剛才那樣不拿鐵芳當正經的客人看待了,恭敬之中還有點驚懼,先將菜盤子放在炕上,然後笑着請鐵芳替他托起來那張桌子。這時院中卻又有許多人亂雜著說話,鐵芳趕緊站起身出屋,就聽院中原是客人跟店伙們正在談,說:“走啦!是馬套著的車,野馬薛瑤大概是裝在車裏邊,海螃蟹袁慶叫開的城門,他自己趕著車跑啦!大概是連夜趕到涼州府再去想辦法。……”

又有個人笑着說:“他們是真怕了,本來,他們大概有生以來,也沒碰過這麼大的釘子。只怕走不到涼州,這麼長的道,連類動,帶疼,野馬薛瑤在半路上就許嗚乎哀哉啦!”

鐵芳一聽,那兩個賊已經走了,他就急忙拉住了一個夥計,說:“你快給我備馬!”

那夥計一愣,旁的人都過來勸說:“王爺!你就也算了吧!何必還追他們!”

鐵芳又想不到人家都管他叫“王爺”,店掌柜也過來勸,鐵芳卻說:“我並不是去這他們,我是想他們若是不走,我倒也走不了啦,因為我得提防他們找來再搗亂,現在他們一走,可知已沒有事了,我在此倒不必多待了!”

店掌柜說:“天這麼晚,路上黑忽忽的,化的雪又都凍上冰了,你怎麼能走?有其么事明天再說好不?難道這一夜你都等不了嗎?”

鐵芳仍然搖頭,這時粉菊花手裏捏著幾綹頭髮從屋裏跑出來,院子裏有冰,她一下就滑倒了,“哎喲”她又叫了一聲,幸仗沙漠鼠過去把她攙扶起。她急急地說:“王兄弟你怎麼走呀?我不許你走!你要是走,可就真不對啦!”

鐵芳說:“那野馬薛瑤二人雖已逃走,可是事情不能算完,他們一定會勾人再來報復。”

粉菊花拍著胸說:“咱們不怕!”

鐵芳說:“怕雖不怕,可是有我跟你們在一起,難免連累你們,若是分途而行,那他們無論多少人找我來拚命,也不會傷着你們。”

沙漠鼠倒是點頭說:“這也對!本來刀槍無眼,你們若是一打架,旁邊的我們就許受誤傷,若是分開走,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那快馬跟我們的慢車,不合算。我們呢,反正也沒有急事,慢慢地走到涼州府,彼此都方便。”

鐵芳就說:“我也是要往涼州府去,咱們到那裏或許能見得着。”轉頭又同個店伙說:“勞你駕,你快給我備馬去吧!”旁邊的人也都不攔阻他了。

有人悄悄跟那店掌柜說:“叫這人走了也好,就許那兩個走不遠,就勾了人來,要沒他在這兒還好一點,有他,再動刀亂打一陣,你這個店房就是不搗平,也得稀爛!”

於是,店掌柜也向夥計說:“快!給王大爺備馬去!”

粉菊花卻拉着鐵芳又進了屋,發誓似的說:“咱們可一定在涼州見面,你先到你等我,我先到我就等着你。我到了涼州府准住在雙碑巷,金大娘在那兒有宅子,你要去到那兒,吳元猛手下的那些人準保連巷口兒也不敢進去。”

鐵芳心中更是納悶,還未容問,粉菊花卻又說:“好吧!咱們就後會有期吧!還有幾句話我告訴你,也好叫你放心,因為我見你對我總是躲躲閃閃地,彷彿不屑跟我近一點似的,我可也不是個不知分寸的人,我年紀小,混到這地步,是沒有法子!我也明白我是怎麼個人,攀不上你偌大的英雄好漢,可是我喜歡你,我沒想到沙老大那樣的貨竟認識你這麼一個好樣兒的人,將來到涼州府見了面,我跟你一定是朋友相交,你有難我幫忙,我若有了難,你可也要救我!”這小媳婦說的話很爽快,而且她神態昂然,真像個女豪傑,彷彿連春雪瓶也沒說過這樣慷慨的話。

鐵芳就也點頭說:“好!”拱拱手又說:“咱們在涼州府准能見面就是了!”轉身出屋,又到剛才打架的那間屋內,將劍入匣,並叫沙漠鼠進來,又拿了一塊銀子給他。

沙漠鼠手裏顛著銀子卻不由得嘆氣,悄聲說:“韓大哥!你可別以為我膽小,膽小我當年不會跟半天雲老爺闖沙漠,走北京。現在實在是人貧志短,馬瘦毛長,又因為多年的夥伴兒花臉歡在蘭州一死,真把我的銳氣都弄沒有了!”

鐵芳聽了也這話,驀地又想起一件事情來,就說:“花臉歡在新疆還有個外甥,名叫安大勇,那個人你曉不曉得?”

沙漠鼠搖頭說:“我不曉得!因為花臉歡那人嘴裏向來不說正經話,也許他還有甚麼外甥,表侄,堂兄弟,怎麼,莫非韓大爺見過那人?”

鐵芳說:“我在新疆見過那人,他也未必曉得我姓甚麼,不過此人也是往甘省來了,你如若見着他,一提我,他就能夠知這,你就叫他到涼州去,助我一臂之力!”

沙漠鼠連連點頭說:“好,好,明天大概我們還不能走,因為粉菊花的臉還腫著。過兩天我們一定再往東去,路上詳細打聽,如若遇見那安大勇,我就一定叫他往涼州……”

說到這裏,院中的夥計就說:“馬備好啦!王大爺!”

沙漠鼠提着鐵芳的行李出屋,放在馬上,鐵芳提鞭攜劍隨之出來,店掌柜並派了個夥計送鐵芳出城。此時那粉菊花還在屋裏,背着燈光手挽著頭髮,以目依依相送。

前面一個店伙打着個紙燈籠,鐵芳在後面牽著馬,出了店門,順著大街走到南端,就看見城門。

其實這裏的所謂大街,不過僅能夠容一輛車行走,而城也不過是一座土堡,城門就是個木頭的以柵欄,但這裏有打更的人看守着。那店伙拿着燈籠過去說了幾句話,打更的人雙手拉開柵欄,鐵芳就掛好了劍,上馬揮鞭,一直朝東馳去。

此時雖然夜色沉沉,星光燦攔,但是右側胭脂山的雪光照得路徑極為清楚,北風呼呼約吹着,但也身上的大皮襖足可以禦寒,滿地雖全是冰雪,而黑馬走起來還是飛快,“踏踏踏”鐵蹄敲著冰雪。

右側的白色峻岭高峰,都漸漸後退,他連連走了一夜,並沒遇見一個人,也沒追上海螃蟹袁慶趕著的那輛車。

天明了,找了地方用了早飯,依然向東前進,直到天色黃昏之時,方才投店歇息,次日又走,一連走了三天,就趕到了涼州府武威縣,這個地方他覺得有些熟,因為夏天的時候,他曾跟隨玉嬌龍由此路過。他還記得,他在南關的一家飯鋪用飯,玉嬌龍曾獨自到城裏去了一趟,回來時就說是到衙中去找一個故人,那人已經調任,不明下落了,她還慨嘆著說:“人世變得真快!”

如今,鐵芳回想起來往事,心中才明白,想母親那時必是進城打聽方知府的下落去了。如果方知府還在這裏作著官,她一定能夠叫雪瓶前來認父,可知她老人家雖然與強梁爭鬥之時,手下頗為毒狠,但心地也是寬和而且慈祥的,她並不是一方面走遍天涯尋找親生子,而一方面又老霸佔著人家的骨肉。……

想到這裏,鐵芳不僅悲痛,而且義憤倍增,覺得無掄如何也得替雪瓶訪明了那方二太太的下落,於是他就連馬也不下,一直進城去找吳元猛。但是才一進南門,迎面就來了七八匹馬,馬上的人全都穿着官衣,戴着紅纓帽,他不禁吃了一驚,急忙下馬向這旁躲避,並注意眼前經過的這幾個官人,見都是三四十歲的,沒有那個在甘州客店隔壁住過的那個“漂亮年輕的人”。他見那幾匹馬都出南門去了,他就向旁邊的一個挑着擔子賣油茶的人,悄聲問說:“那幾個,都是府衙的嗎?”

賣油茶的說:“哪兒!這都是跟隨欽差大人的,因為欽差大人現就住在府台衙門。”

鐵芳更沒料到自己追了幾千里地,直到這裏,才追上欽差舅父。他心中更是緊張,就覺得千萬不能露出形跡來,因為如今自己要辦的事情是太多了。站了一會兒又向那賣油茶的人問說:“吳元猛吳少太爺他也住在這城內嗎?”

賣油茶的把他打量了一番,才指著東邊說:“那邊有家保發鏢店,你要問這事,得到那兒去打聽,我作小買賣的人,不敢對你說!”

鐵芳一聽心說:吳元猛好大的威風:於是車馬又往北走,眼前路東果然有一家大門,門前停著幾輛車,上面全都插著白布三角形的旗子,迎風獵獵地飄動,一見就知這是鏢車。鐵芳此時反又站住了身,腳步倒有些躊躇不前了。

鏢車上的大鏢頭已經進門裏去了,這裏只有幾個趕車的和一個頭上盤著辮髮,身披的棉襖破得全露出了棉絮的人。這人好像看着鐵芳可疑,就搖幌著膀子走過來說:“喂!你是幹甚麼的?要找誰?

快說,要是這麼兩隻眼東瞧西望的,我們就要當賊辦你啦?你大概是念記着我們車上的東西吧?”

鐵芳搖了搖頭,昂然說:“我不知這你們車上是些甚麼東西?我也是個江湖好漢,你不要不懂這理!”

這個人倒退一步,拿眼睛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現出點不敢輕視的樣子。

鐵芳又說:“我來此是打聽個人,不知你們曉不曉得?”

這個人說,“你說出名字來:只要他是有胳膊有腿的人,我土蛋刁三沒有不曉得的!”

鐵芳說:“我打聽的這個人就是黑山熊的兒子吳元猛。”

刁三一聽,當時就暴怒了起來,往前進一步,掄起來巴掌就要打鐵芳的嘴巴,卻被鐵芳一伸手就將他的腕子抓住了,說:“你曉得不曉得都沒甚麼要緊,為甚麼動手就打人?”

土蛋刁三一邊用力奪腕子,一邊嚷嚷着說:“還沒有甚麼要緊?你小子好大的膽子!不但敢叫吳老太爺的外號,你還敢叫少太爺的官諱!你這小子,你是找到涼州送命來了!”他又叫着:“趕車的,你們快進去請黃七爺、盧四節出來打這王八蛋……哎喲!我的腕子快折啦!”

鐵芳鬆了他的腕子,卻又給他一腳,士蛋刁三便來了個“仰八叉”,滾在稀泥里。旁邊就早有人報到鏢店裏,那店裏匆匆走出了了六個彪軀大漢,全都氣勢威武,衣履整齊,像是鏢頭的模樣,其中有二人還都拿着明晃晃的鋼刀。在後面走的一個人卻趕向前來,伸胳膊先將他的朋友們都攔住,他瞪起了大眼向著鐵芳不住打量。

此時那士蛋刁三二由泥中爬起,他的石手耷拉着,好像已成了殘廢,他這身都是泥水,又像是一隻老母豬,就要過去揪這人的胳膊,說:“黃七爺!咱們得打死這小子!他敢叫出吳少太爺的官諱”

這人的青茶色綢馬褂叫他給弄了好幾塊泥,不由得大怒,說聲:“滾……”一腳又把刁三端出了很遠。把馬褂上的呢彈了彈,這才向鐵芳問說:“朋友!不必跟他一般見識!你有甚麼事,可以跟我們說!”

鐵芳就拱了拱手說:“我原是到這涼州城來找吳元猛的。”

這個黃七也現出來驚疑的樣子,就又問:“找他有甚麼事?你貴姓?”

鐵芳說:“我姓……姓王,久仰吳元猛的大名,此次是從新疆來,路過甘州遇見了舊友沙老大,他聽說我沒有去處,才叫我來投奔吳元猛。”

黃七卻又露出看不起的樣子,把頭搖了一搖,冷冷地說:“既是沙老大薦你來的,要想在吳大少爺的手底下求飯吃,我告訴你的是好話,你可就不能夠這樣稱呼他!”

鐵芳挺直胸說:“你不要這樣說!我跟沙老大雖相識,可是你卻休拿他來跟我比……”拍了拍他鞍旁的寶劍,那黃七等人把眼睛瞪得更大,更是不住地打量他,且露出吃驚之色。

鐵芳就說:“我來找吳元猛,並非為了求飯吃,我也保過鏢,走過江湖,在天山之間,新疆的沙漠上也都有不少的朋友,不是為吃飯,我只是聞吳元猛之名,想與他交一交!”

對面的這幾個人就愈為驚異,鐵芳卻又說:“在峽口營我也與野馬薛瑤、海螃蟹袁慶兩個人見了面了,他們都叫我來此地。”

黃七一聽便笑了,說:“原來都是自家人!你何不早說?來!把王大爺的馬接過去。”又向鐵芳拉手說:“進來進來,這些位朋友等到裏邊我再來給你引見!”

當下就有人過來恭恭敬敬地來接鐵芳的馬,鐵芳卻不放心馬上的包袱和寶劍,他都親手解下,親手拿着,這才略微謙遜了一下,便隨著黃七走進了鏢店的大門。身後和旁邊都有人跟着他向他打量,並悄悄地談論。

鐵芳昂然往裏走去,只見外面雖然很亂,馬棚,廚房,把式場子,沒有幾間房,里院卻是房屋高大,院落整潔。.鐵芳心說:說不定吳元猛就住在此地,快些見面跟他決一高低,就算完了,不然等到那個斷了一隻手的野馬薛瑤來到,事情必要鬧穿,那時必得有一場惡鬥。他被讓進東屋裏,見屋裏陳設得很是特別,門后雖然放着刀棒,壁間也掛著刀劍弓矢,可是也有對聯跟字畫,上款都題的是甚麼“仲謀仁兄雅正”等等的字。“仲謀”大概就是吳元猛的台甫,大概是取的又勇猛,又廣智謀之意,這個號倒跟三國時的孫權的大號相同。

隨後進來的一共是四個,黃七還有黃七給引見的盧四、鐵腿孟山、大刀陶謹,這都是本鏢店的大鏢頭,也可以說是黑山熊父子手下的嘍-,倒是都很客氣,尤其是黃七還不住地讓座。鐵芳脫了皮襖就坐下,他便在下首椅子上陪着,就要請教鐵芳的“台甫”,鐵芳卻一時真想不起來,只把他師傅瘦老鴉的名字借用了,說:“我名王仲遠。”

黃七抱拳說:“更是久仰了!”叫夥計獻茶,又說:“把王大爺的行李跟寶劍都放在那邊椅子上吧!”

夥計給抱過去,鐵旁的眼睛還隨著向那邊看了看。黃七就先問野馬薛瑤在那裏的情形。

鐵芳說:“他們在那裏倒還都好,我只同他們見了一回面他們就叫我來了,我在甘州住了很多日子,此次一路往這邊來的還有沙老大,跟……”說到這裏笑了笑,又說:“跟他認識的一個婦人,名叫粉菊花。”

黃七聽到這裏,就哈哈大笑,旁邊的三個人也都笑了,黃七就說:“沙老大那小子就指着她吃飯呢!他就算是她的一個老家人,粉菊花跟我們這裏很熟,沒有人不認識她的,我們到甘州去也總要先去看看她。那娘們兒倒很能掙錢,這兩年她手裏也有些積蓄了,眼眶子也比早先高啦,除了我們兄弟這幾個,別人恐怕她還不大答理呢!”

旁邊的孟山、陶謹二人就全都問:“她是要到甚麼地方去?”

鐵芳說:“聽說她也是要來涼州,我卻嫌她坐的車太慢,並且不願與她那樣的一個婦人同行,我便先來了。”

旁邊的三個人又都悄聲帶笑地談論,他們說:“那娘們兒來了,許是在四喜堂搭夥,咱們還能夠去,要是她一來,就去見金大娘,那,咱們可就……”

黃七接着他們的話,就笑着說:“那咱們可就光看着眼饞了!可是你們放心,她來到涼州是為甚麼?一定是她在甘州混得不大好,這才轉碼頭。她要是先上了高台階,叫咱們爬不上去,難這那金大娘還能夠永遠管她飯吃嗎?”

鐵芳此時就驚疑地問說:“金大娘又是甚麼人?”

黃七攔手說:“那,你老兄就不必問了,你在此住得日子久了,必定也知這,對外人,最好是少提她的名字。你既是慕吳少太爺之名而來,回想五年前,那時我也是如此,我原在長安保鏢,金霸王咱不敢高攀,銀霸王侯雄,鐵霸王寶定遠,李平、張保、焦袞、秦傑,跟潼關的老君牛張伯飛,仙人劍張仲翔,那全是我的老朋友,我來此也是因為少太爺他瞧着我的刀法好,他才把這座鏢店交給我經營!”

鐵芳聽了他這樣得意洋洋地吹着,自己的心裏卻不住暗笑,忍耐不住,便問說:“吳元猛兄現在哪裏?煩你快些帶我去見見他才好!”

黃七卻擺手說:“別忙!別忙!”又說:“見了他時,你還是尊敬他一些才好,叫他一聲吳少太爺不算就低了咱們的名頭,本來他就比咱們高得多!”又說:“你來得巧,他本想回鄉里去看看,因為下雪,祁連山裡不好走,所以他才沒有回去,現在他正在城中,可是並沒在這鏢店裏。”

鐵芳急問:“他住在甚麼地方?”

黃七卻不急不慌地說:“這保發鏢店雖是他開的,可是他並不在這兒住,他另有大宅子。”

鐵芳說:“我知這他是另有大宅子,可是他的宅子在哪裏?在甚麼地方?”

黃七說:“你找他去他也絕不會見你。”

鐵芳說:“我不找他,我要請他來到這裏見見面。”

黃七卻說:“老弟!你真把少太爺小看了!他那樣大的身份,誰能夠請得動他?你同他又素不相識,你想,他能夠為你立刻就來?”

鐵芳不禁忿然,黃七又擺手說:“別忙!別忙!我看你大概是在沙漠裏走慣了,性情就跟那裏的風一樣地急,你來到涼州可不能這樣,尤其是吳少太爺,他是一位辦事最沉穩,最細膩的人。譬如,這件事大概你曉得,從去年他就要找玉嬌龍去比個高低,今年夏天他聽說玉嬌龍跟一個姓韓名叫鐵芳的小子又同新疆去了,他那時就想追了去拚鬥,可是直到如今他也沒去,並不是他膽小畏縮,也不是他性情懶,是他生來的就謹慎細心,要不然他也不能成這麼大的事業,出這麼大的名了!”

鐵芳一聽,倒覺著有些意氣銷沉了。因為覺著吳元猛大概是一個沒志氣的人,自己真值不得到涼州來找他,還不如一直踏雪登祁連山去殺黑山熊呢。

又聽黃七說:“今天有陝西灞陵鎮的呂通海保著一萬多兩鏢銀來到這裏,吳少太爺把他請了去了,兩人都是當世的豪雄,現在一定正談得起勁,他也沒工夫見你。不過,待會兒我叫別人到他的宅里,把你的事告訴他就得了。”說著就向盧四說:“老四,你去辛苦一趟怎麼樣?”

那盧四點點頭說聲:“好!”站起身就出屋去了。

黃七又同鐵芳說:“王老弟,咱們是一見如故,你就在這裏住一兩天也不要緊,我這個人最好交朋友,我一定能引着你去見他一面。他若是看着你好,就許留你在這裏幫助我,如覺得不中意,他至少也得送你點盤纏,你若覺得不夠,我們還可以給你添些,都是江湖朋友,從此就不用客氣。要是粉菊花來了呢,那咱們還得一塊到她那兒去樂一樂呢!”

那孟山、陶謹兩個人也都跟鐵芳說說笑笑起來。鐵芳覺著這些人的心裏倒還都爽快,自己便也勉強笑着與他們談話,他們問到沙漠,自己就也談沙漠,他們問草原,自己就也說草原,假說自己在新疆是個半天雲、半截山那樣的人,可是一提到玉嬌能與春雪瓶,他就說:“我只久仰她們的大名,可惜卻沒有見過。”

這三個人都笑着說,“聽說玉嬌龍死了,不知是否真的,她就是不死,也早成了老太婆了,見了也沒啥意思,倒是春雪瓶,我們倒都想……”

鐵芳一聽他們的話要辱及雪瓶,他就不由得把臉往下一沉。可是這三個也像是有甚麼顧忌似的,話只說到這裏,彼此望一望,笑一笑,就不再提了,鐵芳倒不由得納悶。

忽然外面有一個像夥計模樣的人,往屋裏一探頭,此時黃七、孟山、陶謹就全都站起來,黃七並且用眼色將那人瞪走。他就向鐵芳笑說:“你在這裏坐,我們來了一件買賣,要去商量商量。”說著,三個人都匆匆地走出。

鐵芳愈是驚疑,因為屋中還有個伺候茶水的夥計,他就也不便追出去察看,他就背着手兒在屋中來回地走,心中是又悶又急。過了很多時候,忽聽屋門“吧”的一開,原來是那個盧四回來了,他好像剛喝了酒,面發紫紅,眼瞪得很大,進屋來,就瞪住了鐵芳,並且急跑過去擋住了那把放着包袱跟寶劍的椅子。

鐵芳也徒然吃一驚,手下預備好了拳式,卻神色不變,從容帶笑問說:“盧兄!你見著吳元猛說了我的事沒有!”

盧四卻獰笑着,說:“不用說,他早就知這你了,你是為甚麼來的?”

鐵芳笑說:“這真奇怪!怪這你沒說我是為跟他交個朋友才來的嗎?”

盧四哼了一聲說:“怕你不會只為這個吧?”

鐵芳昂然說:“我倒是還想到祁連山去見見黑山熊,因為……”

盧四厲聲問說:“你真不為別的?”

鐵芳也大聲說:“我真不為別的,難這還要奪他的名聲占他的鏢店嗎?”

盧四回手“鏘”的一聲將他那口寶劍抽出來了,近前一步:更厲聲問說:“你說實話,你不是?……你不是從迪化跟隨那個……玉欽差來的?”

鐵芳笑着說,“豈有此理,我認得玉欽差是誰?”

盧四忽然又笑了說:“你不是為玉欽差的事才要見吳少太爺?……”

他的話雖未全都說出,但鐵芳立時就明白了,於是也厲聲說:“他既不肯見我,你就把劍給我,由着我走吧!我一人甚麼事情、甚麼買賣也能去做!”

盧四咧著嘴過去,鐵芳卻劈手就搶過來寶劍,盧四卻趕緊回身就替他拿了劍匣,拿手捧著,笑說:“快把劍收起來吧!帶上,現在我就帶你去見他吧!”

鐵芳倒不禁有點疑惑,就問說:“吳元猛現在甚麼地方!”

盧四說:“現在他的宅子裏吃酒呢,因為今天來了灞陵鎮的呂通海,他設宴洗塵,還有本地第一一位的有名人物,鎮源州未逢源和財神爺馬百萬,另外還有飛虎鮑坤,那是隴山五虎中的大爺,這三個人今天作陪客。剛才我把你來的事向他們一說,他們都很詫異,吳少太爺叫我立刻就帶你去見他。”

鐵芳一聽,曉得吳元猛絕不是個獃子,他已把自己的來歷看出了十之八九了,這回叫了我去,他也許安排下了陷阱,我去了,他們就把我捉起來。……然而他是絕不畏懼,遂點頭說:“好吧!你就帶着我去吧!”他於是將劍入匣,佩在腰間,又去拿了大皮襖披在身上。

盧四還說:“你的行李就放在這裏,不要緊,絕沒有人動。”

鐵芳點了點頭,盧四就也摘了一口刀帶著,同鐵芳往外走去。出了鏢店,往東去不遠,就是一條很窄的衚衕,有十幾家小門,有的門口還站着穿紅戴綠的婦女。

盧四一來到這裏,就神氣十足,走了過去,他就笑着說:“這條衚衕你得記清楚點!花姐都住在這兒。”

鐵芳猜想本地所謂的“花姐”,必定就是妓女,而這條衚衕也就如同洛陽的琵琶巷。他沒有言語,隨著盧四又拐進了一條較寬的衚衕。這裏路東有一家高台階的門兒,門雖不大,可是黑漆嶄新,房子蓋得整齊高大,裏邊還像是有樓,有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鬟似的女子正出來倒髒水。

盧四就趕上前去叫着:“杏兒姑娘!金大娘在家裏沒有?你替我問她老人家好!”

這個丫鬟笑了笑,就把水一潑,盧四摸着他的袍子說:“哎喲!濺了我一身!”

丫鬟更笑了,又凝目著了鐵芳一下,就跑進門裏去了。

鐵芳十分注意這個門兒,記住了這裏就是那“金大娘”的家,金大娘那婦人在本地的勢力一定不小啊!他遂就趕上了盧四,問說:“金大娘到底是個幹甚麼的?莫非是吳元猛的姘頭嗎?”

盧四擺著雙手變色地說:“千萬別胡說!千萬別胡說!”

鐵芳倒不禁發愣了。盧四又指指南首,說:“剛才咱們走過的那條衚衕,那裏邊住的花她們,就都是金大娘的干閨女,若不給金大娘叩頭,不給金大娘送禮,就別想在這兒混。”

鐵芳這才明白那金大娘也不過是本地的一個老-子。

盧四又說:“連咱們也是,要不當金大娘的乾兒子可也不能在這兒吃飯。”鐵芳一聽這話倒又不明白了,剛要再問,就又出了這條衚衕,來到一條橫街上,路北就是一片新蓋的房屋。一座大門,那門前站着七八個身穿短衣的年輕漢子,都一齊扭頭往西邊去望,還有一個人騎著馬,兩個人在後面跑着,好像往西邊這趕甚麼去了。

盧四就面現驚異之色,趕上前去問說:“甚麼事情呀?你們在這兒看甚麼啦?”

門口的這些人,把脖子扭得像回不過來了,有的握拳頓腳,有的談論紛紛,鐵芳細聽他們的談話,並聽他們回答盧四說:“剛才這前門來了一個年輕的漂亮小伙兒,戴着一頂紅纓帽,騎著匹白馬,媽的他直在這兒來迴繞,拿眼睛直瞪着咱們這大門,不是探子,就是他媽的找打的!”

盧四這時把兩眼全都嚇直了,鐵芳更為詫異,他想這就是那個曾往甘州來安店裏住過的那個“漂亮的小差官”。玉欽差若有這麼一個幹練的官員在後邊保護,可真使自己放心了。

這大門前的石樁上也栓著不少的馬匹,原來這就是吳元猛的宅子,好闊!盧四帶着他上了台階就往門裏走,這些人也都隨著進來,卻又拿眼睛把他包圍了。

鐵芳卻神色不變,腰掛寶劍,反披着黑羊皮襖,邁動大步就往裏走。院子都是新磚鋪的,積雪都打掃得很乾凈,且有僕人、僕婦、丫鬟們出入,裏面的院落很深;但到第二重院內,盧四就悄聲叫鐵芳止住了腳步。

這時那高大的北房中早有人隔着玻璃窗向外探塑。盧四就趕過去,低頭拱身,隔着玻璃跟屋裏說了兩句話,就回手指了指鐵芳,遂又笑着,向著玻璃彎身,退了兩步,才轉過身來挺直了腰,威風凜凜的向鐵芳說:“你就在這兒等吧!少太爺正在陪客吃酒呢!待會兒才能叫你進去見面!”

鐵芳卻說:“我不能多待,見了吳元猛,若看他是個朋友便罷,他若徒負虛名,不是個可交的人,我今天就要離開涼州!”

他昂然就要往屋中闖去,忽見出屋中走出來一個中年的短身漢子,手提着一對光芒耀眼的護手雙鉤,抬抬下巴,向鐵芳說:“站住了吧!你不是要見吳少太爺么?”

鐵芳看這個人的像貌並不怎樣出眾,只是身體倒還結實,臉色跟地皮一樣,眉目十分的兇惡,鐵芳就一點也不客氣,問說:“你就是吳元猛么?”

這人搖頭說:“不是!我她鮑名坤,號叫飛虎,你是從西邊來的,你不會不知這,現在迪化去了幾位豪傑,惡虎楊鑫,猛虎林永,瘦虎常明,黑虎袁用,那都是咱的弟兄。”

鐵芳點點頭,毫不驚異地說:“原來你們都是隴山五虎!我在西路上倒沒遇見他們,不過久仰你們得很!”

飛虎鮑坤一笑,說:“豈敢豈敢!”

他把鉤歸到一隻手裏提着,走過一步就說:“朋友你是要見吳少太爺嗎?他跟我是老朋友,他現在就在屋裏,可是他要見一個人,得先看看這個人的武藝,武藝要是不差,他可以留下,賞他碗飯吃,武藝要是稀鬆平常,那他就不見。我看你的像貌還威武,口氣又大,一定是會幾下子,那麼就請你先練一練,我兄弟奉陪!”

鐵芳說:“我來到這兒原是為看看他那個人,交個朋友,並非想來此顯武藝。”

飛虎鮑坤把鉤又擎在雙手之內,同時掄起,惡意地笑着說:“你要是不露武藝,那你可見不了少太爺,你就算白來了這一趟!並且你也休想走!”

鐵芳沉下臉來說:“豈有此理!”忽然這個人的雙鉤就要鉤他的脖子,鐵芳急急忙往後退了兩步,甩去了皮襖,“鏘”地一聲掣出了寶劍,寒光抖動,忍聲說:“你想比武,可就得提防受傷,快閃開!叫我去見吳元猛!”

飛虎鮑坤持着雙鉤將那屋門攔住,冷笑着說:“你要想進屋,就得先由我的雙釣底下鑽過去!”

鐵芳扭頭著見那玻璃里有幾個人都正在向外望着,他就狂笑着說:“吳元猛,你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真叫我看不起你!……”

鮑坤又聳身掄鉤而來,鐵芳展劍相迎,鮑坤的鉤如雕翅,忽而斜擊而來,忽而又掠越著騰起,鐵芳劍似銀蛇,直奔敵心。鮑坤身向旁門,一鉤高舉,他想要鉤開了鐵芳的劍,而再一鉤將鐵芳的脖子鉤住,但他作不到,鐵芳一劍緊一劍地刺來,鮑坤的雙鉤竟有點亂掄了,身子且不住地後退。

這時忽由屋中走出來幾個人,就有人大喊一聲:“住手!”

鮑坤縮鉤跑到了遠處,那屋門畔站着許多人,都望着鐵芳的劍法吃驚,鐵芳將劍換了一條花兒,這才住手。他抬頭去望,見屋內出來為首的人,是一個身約七尺的漢子,年紀不過二十五人,穿着古銅色緞子面的狐皮襖,腳下是青緞快靴,頭髮很厚,辮子打得很整齊,一張大長臉,籠罩着一層蒼白色,眼睛卻非常有神,眉毛好像兩把掃帚。這個人說:“你們不用打了!你的武藝我也看出來了,是受過真傳,可稱得起是朋友,我就是吳元猛。朋友……”把他雙目向鐵芳狠狠地一瞪,說,“你可也得這出你的真姓名來!”

鐵芳仔細著了看他,就微微地一笑,說:“我姓王,名叫王仲這,這還能夠改嗎?”

吳元猛點了點頭說:“好!就算你叫王仲遠,可是,你是玉嬌龍春雪瓶他們派來的,是不是?”

他的聲音極為洪亮,雙目瞪得更大更狠。

鐵芳卻從容地說:“你若這樣說,可見你在甘涼這上是徒負虛名,玉嬌龍、春雪瓶那是如何的人物?她們若是想來找你作對,還用派人來?哈哈!你太把她們看得小氣了!在沙漠草原二十年來,無論何人都不敢提起她們的名字,她們是來無蹤去無影,神鬼莫測,我們在這裏說話,她們就許在你背後了!”

吳元猛神色一變,不由得就回首看了看,他又向他身後的那個人一笑,又轉過臉來,陰沉地問說:“我可看着眼熟,好像我認得你。今年三月間,我正在西安府,就看見你跟玉嬌龍同行,你的名字叫韓鐵芳,你殺過金刀太歲余旺,傷過載閻王,你,還敢來欺騙我?”

這末一句話說出來,真是聲如霹雷,鐵芳卻臉色也不稍變,就問說:“你是畏懼韓鐵芳嗎?如果你真怕他,那我可以當他,不過,我卻不姓韓!”

吳元猛一笑,大長的臉上立刻顯著溫和了。他說:“好朋友!到此投我的人只要見我一瞪眼,就嚇得戰戰兢兢地,真叫人看了又可憐、又可恨,獨有你,好朋友!……”伸出他的大拇指,點頭而稱讚,又說:“請進屋來吧!”

他先轉身,隨著那兩個人進屋,飛虎鮑坤過來,露著牙笑說:“王老弟!連我都有點佩服你!來吧來吧,請屋裏喝酒來!”

那盧四也趕緊由地下抱起那件黑羊皮襖,給送進屋去,又急忙退出來。鐵芳提劍進屋,就見吳元猛等人還都未落座。

吳元猛就笑着說:“王兄弟把劍放下吧!在這裏用不着了,哈哈!”鐵芳也笑了笑,就將劍放在一張大理石的桌子上,他見旁邊並放着一對甜瓜大小的鐵鎚,錘上邊有凸起的字,是“元猛”,把子有二尺多長,是很堅硬的木頭所作成的,並且還辮里著藍色跟黃色的帶子。鐵芳早就聽人說過吳元猛力大無匹,如今見了他這封兵器,卻又不由得心中越發地謹慎。他環顧這屋中,就見滿壁的字畫跟鏡屏、桌椅、綉墩,全都十分講究,裏間是一大桌豐富的筵席,並有兩個全都身着綢緞,十七八歲的丫鬟侍酒。

吳元猛就帶著笑,給身後的人向鐵芳引見。原來一個身穿灰鼠皮襖,有很長的黑須,身材細高的人就是鎮涼州朱逢源;另一個年約三十許,紫臉膛,中等身材,非常強悍,這就是新從陝西來的,灞陵大俠呂慕岩之子,鐵爪鵬呂通海;還有一人,剛才根本就沒出屋子,現在還躺在一張木榻上,拿着銀煙簽子翡翠槍,正抽鴉片,這人穿的火狐袍子,黃臉小眼睛。

吳元猛給引見說:“這就是甘涼道上開有十家錢莊的馬百萬。”

馬百萬躺在那兒,他倒是確實懶得起身,只點了點頭,呂通海雖然拱了拱手,可是也立時就坐下了,倒是朱逢源,十分和藹。吳元猛叫丫鬟搬了凳兒就請鐵芳在對面落座,另一個丫鬟,戴着金鐲翠戒的手來給他斟酒,鐵芳卻不動酒杯。

吳元猛就笑着說:“朋友!咱們是一見如故,我也不用細盤問你的來歷,反正你既肯到這裏來,就算是看得起我吳元猛,你絕不會安著歹心,我這裏也正缺少幾個真正有本事的朋友幫忙。這位朱大哥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鎮涼州,但因為身體有病,不能太分神管我的這些事,我,你大概也早曉得,我家與玉嬌龍那娘們兒結下了二十年的仇恨!”

“吧”的猛撞了一下桌子,韓鐵芳不由又面現怒容,吳元猛越發暴躁,臉又漲成紫色,說:“王兄弟!諒你聽了也得生氣,我父親黑山熊並未得罪過她,並未搶奪她的甚麼至親骨肉,但二十年來,她一點也不肯放過,我們雖沒看見她,可是聽說她在祁連山、陰山不斷尋找,聲言只要找着我的父親,她就要將他碎屍萬段,因此我才學武、才交了許多朋友。上次聽說她往東去了,我就追到長安,後來聽說她跟個少年人又同往新疆去,我也要去,我是想憑我的鐵鎚與她的寶劍決一高下,雖說她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霸王,但我卻不怕她!只是……”

說到這裏,聲音才稍稍緩和,又說:“前幾天有由西邊來的人,說她已經死了,是由那個名叫韓鐵芳的人給她送了終,不知埋在哪裏?這真叫我掃興!要叫我走幾千里地去跟春雪瓶作對,我可又覺得不值得了,因此我才沒往西去,並因為這裏又來了一件事情,須待我親自辦理,不然你來到這裏也就看不見我了!”

鐵芳就問說:“現在這裏來了甚麼事情?”

吳元猛把眼一瞪,狠狠地盯着鐵旁的臉問說:“你真是不知這這件事嗎?”

鐵芳搖搖頭,吳元猛冷笑問說:“老弟,你不是為這件事才來找我嗎?”

鐵芳故意改變了神色,並向呂通海、朱逢源二人看了一下,吳元猛就又大笑着說:“你不用看了!這兩位也都不是外人,我早就知這你是為此事才來找我的。”

他努努嘴,鐵芳斜着眼一看,那馬百萬已經闔着眼睡熟了,吳元猛就悄悄說,“待會兒再談!先喝酒吧!”

於是鐵芳也飲了半口酒,那吳元猛卻飲下了一大杯,他那蒼白的臉漸漸地紅了,卻顯出十分高興的樣子。又說:“兄弟!如果這件事情辦成了,我願與你結為八拜之交,我這裏有的是好看的女子,隨你挑一兩個作你的媳婦,只要我的買賣好,時運旺,這涼州城裏足夠你享福平世!”

鐵芳也笑了笑,說:“我倒不想永這在此居住,事情辦好,我只要幾個盤纏我就走,可是我臨走之前,還要到祁連山去拜會令尊。”趕緊又加以解釋說:“因為我是久仰你們父子的大名,如今見着你了,實是三生有幸,但我還要見見他老人家。”說出了這話,自己覺得心中委屈極了。

吳元猛卻接手說:“不要見他,他……唉!自從去年我的叔父去世之後,他更是傷心,有一年沒下山了,我也不願人去看他,他……”說到這裏卻又站起來怨聲說:“玉嬌龍把他害得真苦!這個仇恨我一定要報!”他呼喊丫鬟換酒,丫鬟腕上的金鐲“叮噹”地亂響,往來忙着斟酒,朱逢源倒也是且飲且談,那呂通海卻驕傲地不向鐵芳說一句話。

此時,忽然有個人從窗外一探頭,吳元猛立時就放下了酒杯,問說:“甚麼事!”又大聲嚷着說:“進來說!”

外邊的是一個穿短衣的僕人,雖也是身強體壯,可是這時竟如一隻見了貓的老鼠似的,縮著脖子,連頭也不敢抬起,到了桌前就低聲說:“回稟少太爺,門前那個人走了,我們追他,就不見他的影兜了,因為他的馬太快。”

吳元猛“哼”了一聲,說聲:“去吧!”這個人應了一聲:“是!”退著身出去了,吳元猛就又哈哈大笑,說:“門前這個戴紅纓帽的人,就把他們嚇成了這樣,真給我泄氣!真叫呂兄弟笑話!”

呂通海就說:“這也不怪他們,是他們不得不如此小心。”

吳元猛搖頭說:“其實不小心也不要緊!那個人現就住在知府衙門,此次由西邊帶來的官人不計其數,那些人也不是不知我吳元猛是誰,但他們又能奈何得我?哼!即使玉嬌龍在世,春雪瓶也來,甚麼韓鐵芳小輩也來,再加上那些官人,諒他們也未必敢正眼看一看我的鐵鎚!”

朱逢源說:“這也許是個過路的官人,他無意中向這門口看了眼?”

吳元猛說:“誰管他?我倒願意此時有個人來與我作對,好叫他嘗一嘗我的鐵鎚!”說著話他一扭臉,看見那兩個丫鬟正在靠着窗說閑話,聲音雖十分低,但吳元猛頗不樂意,就又大喝說:“說甚麼?叫你們來是為作甚麼!躲在一邊,卻不好好來給客人斟酒。”

兩個丫鬟就趕緊跑了過來,都拿起來酒壺又要斟,吳元猛卻驀地把桌子一拍,說聲:“沒規矩!”

靠近鐵芳的這個丫鬟一驚慌,就將整個的酒壺掉在鐵芳的身上,吳元猛沉下臉來,向那個還沒有扔掉酒壺的丫鬟說:“去叫胡豹來!”

這個丫鬟哆哆嗦嗦地出屋去了,鐵芳不知是怎麼回事惰,只見朱逢源似乎帶著笑飲酒,好似也看慣了吳元猛發脾氣,他一點也不覺得稀奇,呂通海只是當著熱鬧似的,那麼轉著頭著。鐵芳這時才看出那作了錯事的丫鬟很瘦,此時身軀緊抖,已面無人色。

鐵芳就霍然站起,拍著灑了一大身酒的衣里說:“我這身衣棠不值幾個錢!吳兄你千萬不要責罪她。你我初交,我久間你是一位慷慨的男子,不可跟個女子一般見識,再說她非故意,這樣卻使我們彼此不歡!”

旁邊的朱逢源卻按着他坐下,意思是不叫他多說話。這時胡豹進來了,原來就是剛才低着頭進來的那個小子,此時卻凶如虎狼,伸過大手就把她抓走,這個丫鬟卻如兔兒到了鷹的手裏,連掙扎也不敢,哼哼一聲也不敢,樣子是可憐極了。

吳元猛仍舊微笑說:“喝酒!喝酒!我家裏的人太沒有規矩!”

鐵芳卻忿然說:“你管教傭人們倒可以,只是為了弄髒了我的衣裳就要罰她,卻使我的心裏不安!”

腦中忽又映出在峽口營為保護粉菊花,斬斷了野馬薛瑤的一隻手的事,便跳過去想要把那丫鬟救回來。可是飛虎鮑坤正在外屋,他卻伸手將鐵芳攔住,並悄聲說:“別多事!別多事!別多事!”

這時候那個胡豹已將那丫鬟揪出屋去了,隨著是“啊!”的一聲尖叫,鐵芳又急向門外去看,鮑坤卻又抓住了他的后腰,說:“咳,你別管!”

鐵芳大怒,用腳使力向後就端,踢得鮑坤“咕咚”地一聲倒在地下,他就過去由桌上抄起了一隻鐵鎚,向吳元猛說:“吳元猛,我以為你是個堂堂的漢子,才來會你,想不到你徒使這種的鐵鎚,竟連個女子也容忍不過。我現在才知道你們西路上的英雄,只會欺凌弱柔無助的女子,今天你把那丫鬟放了便罷,如若不然……”

此間連那呂通海都驚得變了顏色了,吳元猛卻站起身來說:“啊呀!你竟能舉動我的鐵鎚?你把那隻也舉一舉讓我看一看!”說著他邁動大步走過來,他微微笑着說:“你再舉那一隻給我看看?”

鐵芳卻冷笑着說:“誰到這裏給你舉錘來?只是我說你徒然身負勇力,卻量小心狠,專欺婦女,大概跟你的父親黑山熊,你的表弟野馬薛瑤一個樣!”

此時吳元猛已將那隻鐵鎚抄起來,鐵芳曉得他的來意不善,果然吳元猛搶起錘來向他的這隻錘用力一磕,只聽“吧”的一聲巨響,震得旁邊的人幾乎耳聾。

吳元猛沉思了一會,將手中的錘一丟,鐵芳反過去抽寶劍要與他拚鬥,吳元猛卻擺手笑着說:“放下寶劍,我敬你是一條好漢,那個丫鬟名叫玉芹,你要是喜歡她,我就把她送給你!”

鐵芳放下了劍,搖頭說:“我不要,我只勸你不要再虐待她就是了。”

吳元猛笑了笑,挽著鐵芳進了裏間。此時呂通海也對鐵芳漸漸地親近起來了,他問鐵芳師父是誰?鐵芳只是隨便編了一個名字。

這時有僕人進來撤去了殘筵,另出來兩個丫鬟伺候喝茶,並向吳元猛說:“七奶奶請少太爺有話說。”

吳元猛就向鐵芳等人拱手說:“列位請坐!我少時就出來,少陪少陪!”他出屋去了,待了一會兒那個馬百萬也睡醒了,從榻上起來,由懷裏掏出來一隻金錶,一看,就說:“啊呀!都這時候啦!

我還得趕緊走,金大娘的錢要等著跟我商量怎麼放出去。”

朱逢源就笑着說:“金大娘,那位太太的錢總還是嫌不夠,她要那麼許多錢,將來留給誰呀?”

馬百萬笑着說:“婦人們總是比我們還貪財。”

旁邊那呂通海似乎是有甚麼事要背着人跟馬百萬商量,他們就一同走了。

朱逢源抽了幾袋水煙,跟鐵芳談了些閑話,他就站起來說:“怎麼?元猛還不出來,在里院抽煙了,睡著了吧:客人有的走了,還有的蹲在這兒,他要是睡到了天黑還行?”遂向鐵芳帶笑點頭說:“王兄弟請坐!我到里院去看看他。”於是他就叫這裏兩個丫鬟帶着他出屋去了。

鐵芳還追了出去託付說:“煩你到了里院,請元猛趕快出來,我還要跟他談幾句話,還有剛才那個丫鬟,是因為把酒倒在我的衣里,元猛才生氣……”

朱逢源笑着說:“好啦好啦!那件事已經完了。元猛那個人的脾氣你是不曉得,他剛才確實是很生氣,因為他那人最愛排場;但現在一到里院,聽了他那位七太太的幾句燕語鶯聲,他也就早忘了,我去叫他,待會兒就出來。”

鐵芳又回到屋裏,這裏除他之外,只剩了那飛虎鮑坤,鐵芳對他那四個弟兄在天山冰雪間死傷之事,及自己救了“瘦虎常明”,都一個字也沒提。他如今已看了出來,吳元猛不過是個有勢派的強盜,一個酒色之徒,臂力卻實在不小,自己剛才努力持錘,儘力抵擋。雖然沒顯出軟弱來,可是現在右腕還發酸,連茶杯都不敢拿,因為怕被鮑坤看出自己的手顫。

鮑坤對他很具恭維,並說了這裏的許多事情。原來吳元猛現在手下養著鏢頭,小夥計,僕人,不下二百人,山上還有五六十名嘍-,這裏也有七房姬妾,二十多個丫鬟,他結交官府,收納江湖流浪的人,每個月的開銷很大,光指著鏢店的買賣是不夠的,所以他不得不趁著風雪,或是雨天,昏夜,在甘涼邁上作些無本錢的生意。但若是熟朋友保的鏢,為了江湖規矩,他又不能染指,因此外強而中干,只馬百萬一處他就欠了四百多萬兩銀子的債。

因此,他才要打劫欽差玉大人,這不僅是為報仇,主要的還是為獲得玉欽差的財物。

鐵芳就說:“玉欽差是一位清官,這次出來又害了很多日子的痛,他哪裏有甚麼錢?”

鮑坤趕緊攔住他,悄聲囑咐說:“你若這麼一說,吳太少爺他可就不交你這個朋友了!他本來以為你是為這件事才來的,他猜想你也是想作玉欽差這號兒肥買賣,但你一人不能下手,你才由迪化跟到此地,來與他搭夥。他因為佩服你的武藝,知道你能幫助他,所以才跟你論弟兄,賞給你這麼大的臉,你若是先泄了勁,他可是要惱了,你想離開涼州都不能!”

鐵芳愣了一會,就發出一聲冷笑來,自己把心一狠。

鮑坤更秘密地說:“你自己估量著,你能夠敵得過呂通海不能!”

鐵芳就問說:“你問我這話又具甚麼意思?”

鮑坤用極小的聲音說:“剛才你能敵住了吳少太爺那一錘,就可見你的武藝在呂通海之上,別看今天這桌酒筵是為了請他方擺的,可是吳少太爺心裏也念着你呢!他這次保著百萬兩的鏢銀來到此地,一半交在這裏,一半還要解往西去的,因為路徑不熟,打算把鏢託付吳少太爺給送了去,可是少太爺沒答應,大概還得他親自保著鏢往西走。這也是一件肥買賣,但礙著面子,少太爺又不能劫他,他的雙鉤又比我還厲害,別人也不能幹,大約這件事,將來少太爺也要派你去辦。你如若辦了這兩件事,你就可以稱是他的頭一個膀臂,甘涼這上,他是老大,你就是老二,連我都得沾你的光!”

鐵芳聽了這話,自己認為真是污辱,但卻做出微笑來,不說甚麼。心中又計算了半天,才又問說:“元猛的父親黑山熊,到底是住在哪裏?”

鮑坤說:“他本是住在鬼眼崖,那裏有很大的莊院,住着二十多家,都是搶來的老婆,所以也就成了個小村落。可是這些年,他被玉嬌龍逼得不敢在那裏住,東藏藏西躲躲,比兔子還可憐,聽說玉嬌龍死了,他才又回到鬼眼崖。”

鐵芳就說:“鬼眼崖定是一座很高的山峰?”

鮑坤搖頭說:“倒不是,鬼眼崖離這裏不過八十多里,出城往北,那裏就有一座山口,名叫惡蟒坡;進了惡蟒坡轉過兩道山環,是狼牙峰,爬過了狼牙峰就是鬼眼崖,下面有一片低谷,夏天山上的雪化了,在那裏成了一道河,那裏就是咱們這位少太爺的生長之地。”

鐵芳說:“好地方!將來我得去看看!”

鮑坤說:“現在那裏遍山遍野都是冰雪,很不好走。”

鐵芳又說:“我聽說黑山熊還有一個美貌的太太,是早先這裏涼州知府之妾。”

鮑坤急忙擺手說:“快別提!快別提!”

鐵芳問說:“為甚麼別提?”

鮑坤說:“少太爺他們最忌諱人談論這件事,假若有人背里談說,被他聽見,他都能夠立時翻臉,不認得朋友!”

鐵芳愁悶了片時,就突然又問:“那個甚麼金大娘!……”

鮑坤說:“得啦!你既然知道,那就不用提了!”他急擺了擺手,立刻就站起身走到門旁,驚慌著向外去張望。

這時鐵芳簡直木然在椅子上了,他想不到飛虎鮑坤竟然又說:“粉菊花有個乾姊姊,名叫柳素蘭,早先是妓女,後來嫁了山舟縣一位大紳士為妾,有一次吳少太爺看見她貌美,就硬派了人把她搶到鬼眼崖,為這個女子,少太爺與他爸爸竟幾乎反目,黑山熊那老東西真不是個好貨!後來這個女子也就被送到了城裏來了,住在金大娘那兒,你沒聽見那黑房子吧?那是今年春天才落成的,少太爺出的錢,一半是為金大娘蓋的,一半是為她,她是甘涼這上頭一個美人兒!嘿!粉菊花若是來了,我還可以看看她呢,我只見過她一次,只那一次,我就一輩子也忘不了!”

鐵芳又問:“吳元猛為甚麼也去金大娘那種地方呢?……”

鮑坤還沒有回答,忽聽窗外有腳步之聲,吳元猛與朱逢源又一同進屋來了。

吳元猛此時精神百倍向鐵芳抱拳說:“對不起!叫你在此等候了半天,大概又快吃晚飯了?”

鐵芳搖頭說:“我不在此叨擾了,天已不早了,我還要去找店房。”

吳元猛笑着說:“你來到涼州見了我,還愁沒有地方住?你喜歡住在這裏,我就叫人給你收拾出屋子來,你若是願在鏢店裏住,也可以,那裏熱鬧。”

鐵芳說:“我這個人倒是不喜歡熱鬧,我也不慣打攪人,我覺得還是住在店房裏隨便一些。”

吳元猛說:“好!”向鮑坤說:“你叫人去告訴廣隆店,叫他們給留下一間好房子,說是我的話!”

鮑坤答應了一聲,就出屋去了,吳元猛又向朱逢源看了一眼,朱逢源便也走出屋去。這裏吳元猛就與鐵芳傾心密談,果然就是剛才鮑坤所說的那話,是要叫鐵芳幫助他,等玉欽差離開涼州之時,下手打劫,鐵芳完全答應,吳元猛十分喜歡。當下又談了多時,鐵芳才告辭離開了這裏,吳元猛約他明日再到這裏來飲酒,並派了個僕人送他去住店房。

此時天色已經黃昏了,北風吹來似乎是很猛烈。出了這條街,就望見了府衙,那裏有許多官人往來送巡,門前並栓著十多匹健馬,形勢是十分的森嚴。有這些人保護著玉欽差,倒使鐵芳稍稍放了心,可是自己的心裏另有些事,覺得是非得暫忍屈辱,徐徐辦理才行,他沿路很留心這城中的街道,走不多時,便來到了廣隆店房。

還沒進門,就見有一個人迎過來,同他請安,說:“王大爺!我把你老人家的馬已經送在這兒來啦!你老人家的行李也送在這兒來啦,今天,我初見你老人家的時候,是不識得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也踢了我,端了我,得啦,你老人家就大人不見小人過了!”

鐵芳看這人就是那個土蛋刁三,便一笑沒說其么,遂走進了店房。

吳元猛派來的那個僕人,進店來就喊:“謝掌柜!少太爺叫你預備的那間房子,你沒給預備下嗎?”

當時就由櫃房裏跑出來青布面羊皮小帽子的謝掌柜,連連說:“預備好啦!早就預備好了!”於是他先向鐵芳彎腰點頭,便帶他到了一間敞亮而整齊的北屋裏,早已升上了火,點上了一枝羊油蠟,溫暖如春,亮如白晝,隨後還跟進來兩個店伙殷勤伺候,行李也送進屋來了,鐵芳就交待預備飯。

少時菜飯端送進來,有很肥的羊肉,有碗大的鰻頭。鐵芳自從春季離家,顛沛飄泊,連傷帶病,母死父亡,種種的苦難,今天才算享了福;但他的身子卻如處虎口,時時不安,心中猶牽挂著很多的事。時時泛想,而更有一種愧恨,覺得今天的事雖然是自己別有用意,不得不與那些盜賊應酬、裝假,但自己生平也沒作過這樣的事,真覺得十分羞辱!當下他把那僕人遣了回去,謝掌柜叫夥計給他送來一壺茶,就也走了。

他就躺在炕上思索辦法,卻又對於府衙內住着的那位欽差有一些不放心。他就想:府衙裏面防衛得雖很嚴緊,吳元猛又說過絕不在涼州城裏下手,以免旁人說是他乾的。但如今我說的既全是假話,他們豈能又儘是實言,他手下不能沒有幾個飛擔走壁的人,難免今夜不到府衙去作甚麼打算,再說,那個金大娘,我也得去看看她。

於是他把衣棠扎束好了,等待時間,聽見街上的梆鑼敲過了三更之後,他就披上了大皮襖,暗藏着寶劍,熄燈就走出了屋。各屋中的人都已睡了,天色陰沉,北風剪剪,像是又在醞釀大雪。院中一個人也沒有,他悄悄地走到店門旁,用手摸了摸,鎖得很結實,他就抓起大皮襖,飛身上牆,跳到了街上。

街上是冷冷清清,黑——,一個人,一盞燈也看不見。他輕輕地邁步走到了府衙,看見了那兩扇大門也關上了,裏邊卻更聲隱隱,他在門首,在附近,徘徊了半天,也沒有一個人看見。他就又走往吳元猛所住的那條街,見這裏的大門也關上了,他站在門前往裏邊稍聽了聽,就聽裏邊隱隱有許多人嚷嚷,說話,笑,並有骰子聲。他曉得這一定是那些僕人,跟甚麼胡豹等人,正在歡樂地賭錢了,今夜大概不至於有甚麼事。

他又想到金大娘,於是就順街往東,尋著了路南的那條衚衕。他先脫去了皮襖,放在牆根地下,又覺得寶劍用不着,就也藏在皮襖的底下,挽了挽袖子,剛要躥上牆去,忽見出北邊來了一條黑影,走得很慢,並且還直搖晃。他趕緊隱身在大門洞裏,就見那條黑影畏畏縮縮地半天才來到近前,大半是看見牆根放着的那件老羊皮襖了,又黑,叉毛茸茸的,這個人不知是甚麼東西,嚇得回身就跑,並且“哎喲!……”發出一聲尖細的叫聲。

鐵芳才看出來,這原來是個女子,遂一個箭步追上去,說:“別跑!”這女子嚇得高舉着手又尖叫,就坐在地下了。

鐵芳趕過去說:“你別怕!你是幹甚麼的?深更半夜你出來找誰?”

這女子哭泣著說:“我……我是要找金大娘!”

鐵芳不由得有點詫異,彎下點身,忽然看出來了,這女子正是白天灑了他一身酒的那個丫鬟。他遂就更小聲說:“你別怕!是我,白天你不是灑了我一身酒嗎?莫非因此吳元猛他又打了你?”

這女子仰面看鐵芳,她渾身亂顫,艱難地,半天才站起了身。她向鐵芳細看,她才隱隱看出鐵芳的模樣,她可又跪下了,哭着說:“王大爺!您救我……”

鐵芳說:“快起來,快起來!我一定能教他,我跟吳元猛翻臉、拚命,也一定救你!”

這丫鬟哭着說:“少太爺倒沒有再打我,可是您看,胡豹把我的胳膊都快給檸斷了!剛才七奶奶又拿煙簽子扎我的手……都扎爛了!”

鐵芳又忿恨那堤元猛家中的寵妾,又可憐這個柔弱的女子,暗嘆了一口氣,就又問說:“你找金大娘來,金大娘就能夠救你嗎?”

這丫鬟說:“能!金大娘可也厲害,也常拿煙簽子扎丫鬟的手,可是她有時也憐恤人,她最跟那七奶奶合不來,因為七奶奶常常攔著少太爺,不叫他到她這兒來。”

鐵芳就又問說:“金大娘是吳元猛的甚麼人?”

丫鬟說:“是他的媽。”

鐵芳一聽,倒不禁有點迷糊了,又聽這丫鬟哭泣著說:“我是伺候七奶奶的人,我要投到這兒來,金大娘必定把我留下,救我的命,明天七奶奶就是知道我跑到這兒來了,她也不敢來找我。再說,柳素蘭姑娘也是個好心的人,我早就跑出來了,剛才我來了一趟啦,叫了半天門沒叫開,我就……我在別處又繞了半天,想尋死,我又怕,所以我就又來了!……”

這丫鬟在寒風夜色僻巷之中,如此哭哭啼啼,使得鐵芳益發心軟。他就說:“快起來!不要怕!

我給你去叫門,我也要去見見金大娘。”

他於是就上前“吧吧吧,吧吧吧……”用手敲門,又“咚咚咚,咚咚咚”發急地用拳頭捶門;但是半天之後,裏邊也沒有人把門開開。

他一怒,就“嗖”的一聲上了牆,下面的丫鬟嚇得又一聲尖叫。鐵芳跳到院裏,只見院落很深,各屋中可都漆黑,他就去拉門插關,扳頂門石,可是門依然開不開,因為是鎖著一個大鐵鎖,檸也檸不掉。

他心中說:那金大娘大概是有錢,不然她如何要這樣鎖門怕賊偷呢?又不放心那丫鬟一人在外邊,他就又跳出牆去,那丫鬟的纖弱的影子,在寒風裏抖顫著,其像是一個魂靈。

鐵芳就說:“門鎖著了,開不了,我只好俠着你進去吧?”

丫鬟微弱的聲音說:“謝謝您了!”鐵芳倒有些遲疑,暗嘆了一聲,遂就先抄起了劍,左手持劍,右臂展開,就將這丫鬟的纖軀挾了起來,又跳上了牆,下去就將丫鬟放在地下,自覺得右臂越發地酸痛。丫鬟到了這院裏,就止住了哭聲,可是又顯出很畏懼的樣子。

鐵芳就帶着她往裏院去走,四面昏黑,只有他的手中的劍發出一道隱隱的寒光,但一進到里院,卻看見西屋裏有燈,聽屋裏似乎有個關中口音的女子聲音說:“紀媽!快去開門,大娘不叫半夜裏開門,大概又是劉夥計來了,我可不見他……”

丫鬟企著腳兒,趴着鐵芳的耳朵說:“這就是柳姑娘,柳素蘭……金大娘大概是還在里院……”

鐵芳扭頭向第三重的院中一看,見裏面有黑兀兀的幾間樓,可是沒有燈光。鐵芳就悄悄告訴這丫鬟說:“你就叫這柳姑娘吧!我在此你不要怕!”

丫鬟遂就要叫,但是頭一聲她沒有叫出來,第二聲才叫出:“柳柳……姑娘!……”

屋裏極為驚訝地問說:“你是誰呀?”

這丫鬟哭聲凄顫地說:“我是北院裏的……玉芹!因為七奶奶扎我打我,我才……求柳姑娘,求……金大娘救救……命!”

屋裏的柳素蘭更為驚訝地說:“哎呀!剛才在外面打了半天門的,原來是你呀?誰給你開的門叫你進來的呀?……秦媽拿燈!快開開屋門,我看看她!”於是屋裏的燈光動了,屋門又響。

丫鬟玉芹越發恐懼,就緊緊揪住了鐵芳的手,鐵芳的手被錘震待至今還痛。屋門開了,燈光投到院中來,屋裏現出來那柳素蘭和一個僕婦,他們一看見了手持寶劍,昂然站着一個男子,就嚇得急忙又住回跑,那僕婦“哎喲哎喲”地直叫,把燈幾乎扔在地下。

鐵芳卻說:“你們不要怕!”

他帶玉芹就硬往屋裏走。那雲鬢未整,穿着一身小衣服的柳索蘭,趕緊由床邊拿起來一件紅緞子面的銀鼠皮的大斗篷披上。

柳素蘭立刻變了臉,瞪起來兩隻圓溜溜的眼睛,聲音尖銳,罵著說:“你是幹甚麼的?你敢往我的屋裏亂撞?你的眼睛裏有沒有吳少太爺?難這你不怕死?”

鐵芳說:“我就是他今天新結交的朋友!”

旁邊的玉芹也央求說:“柳姑娘您也別著急!這位就是王大爺!少太爺為我一不小心把酒灑在它的身上,才……”

柳素蘭雙手掩著斗篷倒退了一步,兩隻眼睛藉着那搖搖晃晃的燈光,把鐵芳從頭上到腳底下,來回打量了兩遍,她就說:“……嘔!……原來你就是今兒少太爺新交的那個聽說是能夠敵得過他鐵鎚的那位好朋友呀!你可真算是有本事!難得你頭一天跟他交朋友就立刻想到我啦!這時候已過了三更啦,你背着他來,還找了一個丫鬟作領這兒的……”

鐵芳說:“你不要胡疑,我自知鹵莽,但是我為她……”指指玉芹、柳素蘭冷笑着說:“你還客氣甚麼呀?甚麼為她?為一個丫頭你也未必就到涼州府來?痛痛快快地說一句吧,你也不是為跟吳少太爺交朋友來的,你就是為著我才來的。你一定是在外邊聽了甚麼風言風語,說我背着吳少太爺跟甚麼人,甚麼人,怎麼樣,怎麼樣的,你這小子就生了心,其實……”沉下臉來,拍著胸脯,扭動著身子又說:“你是錯打了算盤啦!太太不錯,是蘭州,肅州幾千里地內,有名的美人兒,可是太太行得正,走得端。至於我柳素蘭,這三個字叫起來,也比吳少太爺的鐵鎚還能叮叮噹噹地響!”

鐵芳怒斥一聲說:“你胡說甚麼?我也是堂堂的好漢,不為送這丫鬟,我也不到你這兒來!因為她是為了我才受的害,所以我才必須救他,今天先把她留在這裏,明天我就去與吳元猛說話。”

柳素蘭說:“哎呀!你竟敢叫他的名字?”

鐵芳說:“我當著面也這樣叫他。”

此時那玉芹趕緊跑過去跟柳素蘭悄悄地一說,大概是說了今天吳元猛特別優待鐵芳的情形。柳素蘭立時臉色就改變了,潑辣的神氣盡皆消減,換的是一副驚懼的容顏。

又聽鐵芳說:“我也都知道你的事情,她也是一個可憐的人,無論如何你應當留她在此住宿一晚。”

柳素蘭就走過來帶笑說:“王大爺您別惱,我剛才是錯認了人,您是少太爺的好朋友,我不該得罪您!”

鐵芳擺手說:“這不要緊,本來我深夜前來就很不對。”

柳索蘭施下福去,說:“那我向您賠罪啦!……可是……”她直起了腰,回身指了指丫鬟玉芹,就又顯出皺眉為難的樣子說:“本來金大娘就疑惑我這屋裏常……”立刻把話噎住了,臉色變了一變,抬起眼來又瞪了鐵芳一下,就接著說:“您是不知這金大娘的脾氣,她,雖然也常作好事,可是……真的!若不跟她老人家先說好了,我可不敢留下這個丫鬟!”

鐵芳一聽卻正中自己的心意,遂就點頭說:“這也好。那麼,柳姑娘你就領着我去見一見那位金大娘吧!”

柳素蘭驚慌著擺手說:“這可不行!她的脾氣和我不同,連少爺她都敢罵,她要是知道有一個年輕的爺們在這裏,她就能翻了臉不認人!王大爺,您還是坐在這兒等一等吧!我先帶着她去見金大娘,您就不必去啦!”又悄聲,稍稍皺著眉說:“那個老太婆真不好惹,您還是不要去見她吧!她若是得罪了您,連我都覺得對不住您!”

說著,叫秦媽點上燈籠在前,她很親熱的拉着玉芹往外就走,臨走時還回首向鐵芳說:“您可不要動!在這兒等着我,桌上有茶,您自己倒著喝吧!”遂即故意掀開她那鼠皮裡子斗蓬,伸著戴着翡翠鐲子的皓腕,將屋門倒拉上。

鐵芳不由得忿怒,心說:這個女人,即使當年不被吳元猛搶了去,她也一定不是個好東西。自己來到這裏,要見的就是那所謂金大娘,如今既已來到了這裏,對於這些盜賊盜婦,還講甚麼客氣呢?

他的寶劍雖不打算傷人,但也始終末離開手。看得窗外的搖搖燈影,漸漸消失了,人已走往裏院去了。他便地出了屋,倒背着手,拿着寶劍,就腳步輕輕地往裏院走去。他走到里院,只聽“咚,咚,咚”樓梯上的腳步兒響,聲音雖不大,可是那三個女人已經走上樓去了。

這座樓,上下是一共四間,下面的肩里黑忽忽地,窗上的紙且都破了,被風吹得“撲撲”地響,好像沒有人住。鐵芳就扎著窗戶往裏看了看,只聞得一股檀香味,屋裏有排列得很整齊的幾點微光,像是螢火蟲的屁股,這原是香爐里插著的香。兩邊還有佛燭的餘燼,這大概是佛堂,可見金大娘的為人不僅愛財,還好善呢。

此時那樓上的女人們就談起話來了,鐵芳就壓著腳步走上了半截樓梯去聽,只聽那柳素蘭還沒進到尾里,她正在欄杆里站着,笑着,婉轉著正在敘說玉芹逃出來的事。鐵芳聽她可沒有說到自己.

沒說甚麼“王大爺”,心裏更是詫異,不知這這個盜婦是懷著甚麼心意。又聽上面的屋裏發出婦女的聲音,話很難聽懂,因是南方的口音,且彷彿脫落了門牙似的,字音有些咬不清楚。

鐵芳細細地辨識,才聽出了兩句,是:“留下她吧!沖著七娘們兒那天殺的,我也得把這孩子留下……叫她進屋來吧!”

聽得門響,又聽柳素蘭笑着說:“玉芹你看:你有多大的稿氣!大娘已答應收下你啦,你快進來給大娘叩頭吧,到底大娘是位善心人!”又厲聲說:“秦媽!你發甚麼呆呀?你倒是打着燈籠先進屋去呀!”

秦媽連聲答應著,屋裏的那金大娘卻又發出更厲的語聲,似梟鳥一樣地嚇人,說:“素蘭!你又丟了心了?怎麼又忘了!怎麼還叫她秦媽?你不知道我一聽了就能犯病嗎!混賬沒記性的東西!快把她的姓給我改過來!……”

立時嚇得素蘭一點也不敢作聲,只聽得腳步聲在樓板上輕輕挪動,本來那隔着欄杆映在牆上的燈光,此時都被屋子侵進去了,鐵芳就知這那三個女人都已進到了屋裏。他遂又走了半截的樓梯,輕輕上了樓。

這時屋裏也很亮,窗上的人影幢幢,那柳素蘭像觸了很大的忌諱,犯了很大的罪似的,正在哀聲地求金大娘饒她,說:“我真忘了!以後我再也不叫她秦媽了!……”

金大娘更嚴厲地說:“你還說!還敢說?成心氣我嗎?”

窗上印着的披斗篷的顫抖的影子立時就低了下去了。鐵芳藉着吹來的一陣猛烈呼呼的寒風,就上前以指甲將窗紙戳了一個小窟薩,便俯身用一雙眼睛向裏面偷看,就見屋裏倒是沒有多少講究的木器,卻有一張帶著綠綢幔帳的床,那床上就坐着一個婦人,想必就是“金大娘”。

她的年紀不過四十餘歲,可是鬢髮已自得跟霜一樣了。她的臉兒極狠極瘦,觀骨全都高聳起來,簡直似一副骷髏,而兩眼雖凹得很深,但瞪得卻很大,也很明澈,可見這個婦人在年輕時必是相當美麗的。

她此時擁著閃緞的棉被,坐在床頭正在發威,嘴裏“嘰里咕嚕”一連串地在說著很難懂的話;那身披着斗蓬的柳素蘭就跪在床前求饒,說:“似后不敢再管秦媽叫秦媽了!”

為這件事情,金大娘簡直像要咬死她那麼憤恨,半天才說:“你起來吧!”柳素蘭低着頭站起身來之時,金大娘卻又倒下頭去,“哎喲咬喲”地直嚷心疼。

柳素蘭,秦媽,跟在這屋裏服侍的那個丫鬟就是白天在門前潑水的那個“杏花”,及玉芹,都一齊驚慌著上前去救。幾個人一齊給他撫摸著胸口、捶腰,並一聲聲地叫着:“大娘!大娘!大娘!你老人家別再生氣了!……”

一種凄慘可怕的氣氛充滿了屋子,像老貓的“嚎!嚎!”又像鬼一般地號叫,桌上的素燈一跳一跳的,那隻燈籠也是慘暗無光。金大娘的呻吟聲是越來越微弱,好像快要死了,鐵芳在外邊也不忍再著,且覺得一陣鼻酸,眼睛都發了潮潤,用袖子擦了一擦,轉過了身,心中就想:不如我硬走進去,索性與這婦人細說一說,也許能把她的心疼病兒治好了,但也許叫她心疼一下就死了。

正在猶豫未決之間,卻忽然又聽屋裏的金大娘暴嚷起來了,細一辨識,就聽她說:“滾吧!滾吧!以後別再提甚麼秦媽害我的心疼就得啦!還得把這丫頭的名字也給我改了,甚麼玉哩!芹哩!都不許叫!我恨那些個名字,聽見了沒有?”

四個女人一齊應著:“聽見啦!”

那杏花並帶著笑說:“以後就叫她桃花兒好了!您叫着也順嘴。我們一個杏兒,一個桃兒,永遠服侍著您,一直服侍您,一直服侍您活到八百歲,再送您到西天去。”

金大娘聽了這話,卻又呻吟了一陣,然而地又嚴厲地說:“只要以後我聽見誰再說那幾個字,成心來氣我,我就叫元猛來,當著我的面,把她的頭打爛了!”

這句話一說了出來,便沒有一個人再敢說話,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出氣兒。鐵芳趴着窗窟窿又向里瞧了瞧,就見柳素蘭倒還不怎麼樣,兩個丫鬟卻都臉色如白紙一般,尤其是秦媽害怕得最厲害,她渾身打顫,牙關並“咯答咯答”地直響。

此時鐵芳就站在樓攔旁,仰望着昏暗的長天,面受着凜測的北風,發獃地,聽著背後屋中那老妖魔似的婦人仍在呻吟,覺著又可憐又可恨。半天之後,燈光又向外移來,那柳素蘭就要出屋子,鐵芳卻一聳身就越過了欄杆跳到樓下,手提寶劍又往前院走去。身後燈光撲來了,鐵芳就趕緊又跳到房上,蹲了一會,只見那秦媽發顫的手提着燈籠,由里院走出,披着斗蓬的柳素蘭,嘴裏“嘟嚷”著,低聲罵著,身子急急地扭動,由後面趕到前面,就匆匆地回到屋裏。

她卻立時就驚訝起來了,說:“哎呀!那個人怎麼不見了?”疾忙又跑出屋來說:“那個人怎麼不見啦?唉!真是的!他怎麼會等不及我回來就走了呢!都怨那老東西,罰我跪了半天!”

她要來燈籠滿處去找,燈光晃晃地直找到大門旁邊,摸了摸鎖頭,還在門上面,鎖得很結實,她就叫着:“秦媽!快拿鑰匙來把門開開,我出去看着,也許他又跑到外邊去了!”嘆口氣又說:“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兒?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就溜走了!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

秦媽也更為驚懼地說:“他別是跑了,去告訴少太爺了吧!”

柳素蘭“哼”了一聲說:“我瞧他可沒有那大的膽子,他今天把玉芹送來,明天還許不敢跟少太爺說呢!說了又當怎麼樣,少太爺還真能拿鐵鎚把我打死嗎?我不信他有那麼狠的心。我還是愛怎麼就怎麼樣!誰也管不了我!后樓上那個老天殺的,當面我怕她,背着面我給他念咒,快死!快死!心疼一下就把她疼死。秦媽!秦媽!快拿鑰匙去!”

鐵芳看完了這一幕情景,他便腳踏着屋瓦,伏着身而行,飛快地,他跳到院落之外,衚衕之中,由地下找著了那件老羊皮襖披在身上往北走了幾步,就見那邊的門已經開了。先透出燈光,隨著出現了搖搖晃晃的燈籠,那黃色閃閃的光圈之內,籠罩着身披斗蓬,雲鬢蓬鬆的柳素蘭。她的身軀一扭一扭地來回地找,並且發著冷笑,自言自語地說:“你別走呀!我話還沒跟你說完呢!你不是為了我才來的嗎?我是由蘭州到肅州頂最美的美……你別管吳元猛,他也管不了我……”

鐵芳卻急急地向北走去,心中又氣惱又猜疑,覺得這是怎麼一回事呀?莫非強盜的家中就一定有這等的事么?這柳素蘭跟那金大娘,她們雖然都非正經出身,但無論如何也不至於這樣,莫非因為當了盜婦之後,才變成得這個樣子嗎?……

他已將走出了衚衕口,那邊的燈影還在搖搖,並尖聲在寒風裏飄蕩著,說:“喂!你倒是回來呀!”

鐵芳不由“哼”的一聲冷笑,然而這時忽聽街上微有聲音,他疾忙躲身,揚首去望,就見有一條疾快的黑影,順著身旁的牆上飛過去了,他不由大吃一驚,及至再看時,就已看不見了。他疾忙也撩衣“嗖”的一聲上了牆,牆的裏面卻是一家住戶,房屋很少,燈光也全無,可是那邊的柳素蘭還在叫着說:“怕甚麼呀?回來呀!你不認得我,你能到我這兒來么?回來咱們談談!別怕那老乞婆,她永遠不下樓,也別怕那使錘的,他有半個多月沒見着我啦!他管我不著!”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寒風裏聽得是非常清楚。

鐵芳不禁又罵了一聲,本想回去再追尋那條黑影,看看到底是甚麼人,但是他又厭惡這婦人。他就跳下牆去,走出了衚衕口,忿忿地回店房去了。

這時那柳素蘭提着燈仍是不死心,她也往這邊走來,嘴裏的話漸漸也變成了怒罵。忽然一陣狂熱的北風,把她的燈籠刮滅了,她就踝腳大罵,說:“該死的!半夜深更來攪我,不容我把話說完了就走!該死的……”

秦媽站在那門旁叫她回去,她這才轉過了身,手部凍僵了,眼裏也不由得流出淚來,她實在是又害怕,又失望。她害怕是因為怕把這件事情弄到吳元猛的耳里,她倒不至於怕挨一鐵鎚,她知道吳元猛歡喜她,可是那一頓飽打也是免不了的,吳元猛曾打過她好幾次,結果都是她百般地央求才重得到寵愛。

她知道吳元猛拳頭的沉重不在鐵鎚之下,她失望是因為鐵芳的像貌,她從來也沒看見過這樣英俊的人。背着吳元猛,她在這城裏曾認識兩三個人,知府的侄少爺跟馬百萬,以及一個錢莊的劉夥計,都是常來到她這兒喝茶談話的,但她都不喜歡,她希望鐵芳能由今夜起也與她相識。可是,鐵芳走了,她怎麼找也找不着,怎麼叫也叫不回來,她心裏不禁惆悵,而且難過。

這時秦媽,還有那管做飯的也是她最心腹的紀媽,也出來了,都叫着她快回去。她才抱抱怨怨,回到了門裏,那秦媽摸著黑兒又把門鎖上,她跟紀媽又往院裏走,她屋裏的燈光倒還是明亮着,她心中熬煩,想要一進屋撲到床上就睡,但是沒有想到……

她看屋中又有一個男子手持着寶劍,並且不是才走的那人,這是另一個人,她不由就“哎喲”叫了一聲。這人卻寶劍向她的肩頭平著一拍,她又尖叫了一下,就坐在地下。

紀媽跟秦媽都慌張張地問說:“其么事?甚麼事?”可是一進屋來,卻又都嚇得直了眼睛,渾身抖顫。

這個人又舉劍威嚇著說:“都好好地站着,你們誰要是敢嚷嚷,我就叫誰立刻死!”

嚇得兩個僕婦全都不敢說話。可是柳素蘭忽然扶著牆又站了起來,因為她聽這個人說話的聲音很細,簡直是一個女的。可是她瞪着眼,大膽地細看了半天,只見這人身穿着青布夾褲襖,還穿着一個皮背心,腳下是大腳青鞋,又確實是個男人,論年紀才不過二十上下,長得比剛才那人更漂亮,而且比自己還漂亮。

她立時就一點也不怕了,就“噗哧”地一笑,說:“我今天才是好福氣呢!本來我都睡了,可是不斷的有人來,才走了一個,就又來了一個,我的人緣兒果真好,你又找我幹甚麼來啦?難道你也是吳少太爺新交的朋友嗎?”

這個人卻說:“誰是他的朋友?我來到涼州府就為的是來殺他!”

柳素蘭卻笑了笑,說:“得啦!你就別拿寶劍來嚇嚇我啦!寶劍我也見過,我看你的年紀比我也許小呢,我就叫你一聲小兄弟吧。……”

才說到這裏,卻“吧”的一聲,她臉上就挨了一巴掌,不由得又痛,又發燒,她就氣急了,嚷嚷着說:“你是哪兒來的野小子?你敢打我?你不知這,涼州城第一個人物是吳少太爺,第二是金大娘,第三就是我,第四個才是知府呢!你敢打我?你比剛才來的那個還不講理嗎?……”

她撲過來要揪這個人的胳膊,這個人卻右手把劍向她的頭上一晃,左手將她又一椎,推得她倒退了三四步,“咕咚!哎喲!”連兩個僕婦嚇得叫了起來,柳素蘭的皮斗篷也甩落在地下了,她的身子又摔倒了。

這個人可真兇,聲音細而亮,毫不怕被人聽見。他趕過來一腳蹬住了柳素蘭的胸口,劍尖就挨進了她的咽喉,逼問著說:“剛才那個人到你這裏來,是為其么事?”

柳素蘭說:“他是送了一個丫鬟來,求我們這兒的金大娘收下。”

這人又問說:“金大娘是個甚麼東西?”

柳素蘭說:“剛才我沒跟你說嗎?她是涼州府第二個人物,其實吳少太爺都得聽她的指使,因為吳少太爺最孝母。”

這人又逼問說:“她是黑山熊的甚麼人?”

柳素蘭說:“你還沒弄明白嗎?她是黑山熊的老婆呀!”

這人更逼問著說:“她是黑山熊的原配?還是黑山熊搶來的別人家的婦女?”問這句話時,此人特別顯出來情急、暴躁,他的那如同女子似的臉兒,凜如冰霜,森厲又似劍光。

柳素蘭的身子向後一仰,她索性躺在地下了,嘆著口氣說:“你一說到了這兒,我可也真不想活啦!你要愛殺!你就快快地給我一劍罷!金大娘是怎麼到了黑山熊的手裏的,我真不大明白,我不敢告訴你!我倒真是叫他們給搶來的!……”

說到這裏她忽然發了悲聲,這個持劍的人,反突然將腳也挪開了,就說聲:“你趕快起來罷!”

柳素蘭手伏着地又坐起來,她哭啼抹淚地說:“我早先可也當過花姐,當過人家的小老婆,可是我從來沒受過現在這樣的罪,現在還算好呢!只不過是受金大娘那乞婆一個人的氣,早先,我才被搶到山上的時候也正是冬天,滿山都是冰雪,吳少太爺稍微一發脾氣,就剝了我的衣棠叫我只穿一身小褲褂,在冰雪裏凍著,黑山熊那老強盜更不是人!……”

這個人面現出一點於憐之色,就說:“你且不要說這些話!你既是被他搶來的,只要我殺死了黑山熊父子,我必定能夠救你!”

柳素蘭說:“唉!你就別說這話啦!你也許是一位甚麼俠義英雄,我不敢小瞧你,可是憑你這麼細弱的身子,一口精細的寶劍,你也能夠殺得了黑山熊跟吳少太爺!黑山熊現在冰雪的高山上,你能夠去?吳少太爺手使著四五十斤重的一對鐵鎚,你敵得了他?”又說:“除了你能請一個人來!你到新疆去請玉嬌能來,那黑山熊聽了就能夠嚇死,可是吳少太爺他卻不大怎麼怕呢。今天他又來了一個新朋友,就是剛才由我這兒才走的那個姓王的,那個人的武藝也不在他以下,來了就算給他添了一隻膀臂,可是……哼!早晚丫頭跟老婆也非得都叫那個人給霸佔了不可!”

她說著話,由地下撿起皮斗篷又披在身上,氣忿忿地扭到了旁邊,找了一個凳兒坐下。一看見持劍的人獃獃他立着只是發愣,她卻又不禁“噗哧”笑了,說:“不怪我們這裏的金大娘天天叫人把門鎖得嚴了又嚴,原來真的會有令人想不到的事,來些想不到的人,也許是因為我的名兒太大了,所以人都來,想着看我這個從蘭州到肅州的頭一位美人兒,剛才來了個冒失鬼,去了又來了一個小傻子,喂!小兄弟!你拿着寶劍,怎麼我不怕你,你倒有點怕我呀?你怎麼又不言語呀?你倒是為甚麼才來的呀?你貴姓呀?……”

這個人卻突然將劍又一掄,寒光抖動,直向她的前胸,厲聲說:“你不用問我姓甚麼?今天我來的事,不許……”又這著旁邊那兩個僕婦,說:“不許你們向人說,連那姓王的,也不許說。我來這裏,第一是為殺黑山熊父子,還要殺那惡名已滿於甘涼這上的金大娘,我殺他們如斬草莽,但因這個城裏現在住着欽差,須要等兩天後我才能夠下手,你們也別怕,將來我必救你們逃開這裏。聽見了沒有?”

兩個僕婦都一齊嚇得跪下了,柳素蘭這時候可真害怕了,她也不禁全身都打顫,面無人色。只見這個人拿着劍轉身出屋,半天毫無聲息,這屋裏的三個女人全都沒敢動彈,但是,在此時忽聽由里院發出來“哎喲!……”的一聲叫,柳素蘭打了個冷戰,就站起身來說:“可真不好啦!金大娘大概是叫他給殺了!……”

她跟兩個僕婦都想要跑到里院的樓上去看看,可是又都身子癱軟不能夠動彈,遙遠之處的更聲,此時已敲到了四下了。

當夜,這裏是異事頒發,驚恐未息。少時五更敲過,天色就發明了,但這時候的廣隆店內,鐵芳睡得正酣,他在夢中仍未忘了那金大娘,並且幻出來滿是冰雪的祁連山,有一群強盜把一輛車給打碎了,從車中搶走了甚麼,同時車後有一匹這騎來到,馬上的人持着寶劍,懷揣著嬰兒……他又幻出來春雪瓶的可愛的容態,更幻出來甚麼韓文佩,黑山熊,殺,斗,為爭一個無主的男孩,還有一塊紅羅分明在那男孩子的身畔……醒來,這個夢境仍然在他的眼前,他就似是真見了一般,在炕上呆坐了半天,頭腦才有些明白。

長嘆了口氣,剛要下炕,忽聽外面“咚咚咚”地捶門,他就怒問一聲:“是誰!”

外面急急地說:“是我!我是土蛋刁三,王大爺你快開門吧!”

鐵芳不由得詫異,就問說:“有甚麼事?”遂就急忙穿鞋下炕。

刁三卻驚慌悄聲兒說:“有要緊的事!王大爺你快開門,我進來再說!”鐵芳隨將門開了,刁三一進來就隨手把門掩上,變臉變色的悄聲兒說:“我是偷着來的!王大爺你趕快走吧!你不是在峽口

管把野馬薛瑤一隻手砍掉了嗎?他可跟海螃蟹都來了!他是吳少太爺的表弟,待一會兒,吳少太爺一定要跟你翻臉,拿着錘來要你的命!……王大爺你快走罷?”

鐵芳一聽,原來是這件事,他就反倒笑了,先說:“你真是一番好意,我謝謝你了!可是……”

說到這裏,不禁微微地笑說:“我料想吳元猛他就是為表弟跟我拚鬥,也得先把話跟我說清楚了,今天我絕不走,我在此等着他們!”

刁三着急說:“他們要是一翻了臉,可就不講理啦!能帶著幾十個人把店房圍起來,王大爺你門得了他們嗎?”

鐵芳搖頭說:“你不要管了!你快去吧!要叫他們知這了你來給我送信,可一定饒不了你!”

刁三說:“我因為知這你老人家是一位英雄,我才,想叫你老人家將來提拔提拔我!我給他們幹事,永遠得當孫子,得不著一點好處!”

鐵芳急忙擺手說:“你快去罷!不要聲張,你放心,我不怕與他們拚命,他有鐵鎚,我有寶劍。

你快去罷!將來我一定能夠提拔你。”

當下刁三先開了門縫向外看着,然後他才悄悄地走了出去。鐵芳叫進店伙來,給他打了臉水,沏茶,做早飯。他很鎮定,而且精神奮發,將衣里扎束得利便,寶劍時時備在手邊,掄了掄,胳臂也不像昨日那麼疼了。

少時他用了飯,那飛虎鮑坤果然就來到了。對於野馬薛瑤的事,他是一字不提,只說吳少太爺現在請他過去,聽說是有甚麼要緊的事要跟他商量。

鐵芳卻搖頭說:“我不想去,因為昨天在他家裏酒喝得大多了,犯了胃病,我要歇歇。如若有事,可以叫他到我這裏來講。”

鮑坤走後,鐵芳料到待會兒吳元猛就許率眾前來,所以他的精神不免有些緊張,預知少時就有一番惡鬥,自己就是衝出了重圍,離開了涼州,踏雪登上了祁連山。殺黑山熊也許很容易,只不過那個金大娘的來歷,自己始終未弄得明白,這卻是個遺憾,自己到底是為甚麼來的?倘若到祁連山殺死了黑山熊而見不著方二太太之而,可又有何用?……

因此,他的心中實在為難。又過了不多時,就聽院中有雜沓的腳步之聲,他就一驚,並聽有人向屋裏帶笑說這:“王老弟!你好大的架子呀!怎麼非得我親自來請你嗎?”

這正是吳元猛的聲音,鐵芳的寶劍雖就放在身畔,但他反倒不能拿起來了。這時屋門一開,吳元猛的高大身軀就走進屋中,滿面帶著笑,這種笑還像是一種很誠懇的笑,就聽他說:“王老弟!你太多疑!你以為我知這了我的表弟被你砍斷了一隻手的事,就會跟你翻臉,替他出氣嗎?那你可看得我太量狹了!我實同你說,我們吳家父子若是沒有點江湖義氣,就絕不能在甘涼這上混得這麼長久!薛瑤,不錯,他是我的表弟,可是他不聽我的話,在外胡作非為,已不是一日了,連我都想要砍斷他的手呢。老弟你懲戒的對,我不但不生氣,我還得謝謝你!咱們倆的交情還是交情,跟那事不相干,走罷,我家裏把酒都已頂備好了,也沒別人,專等著請你去。”

說到這裏,卻又壓下聲音,把嘴挨近了鐵芳的耳朵,就說:“有一件要緊的事,我要跟你說,還得請你幫個忙呢!”又笑着,用大手拍下鐵芳的肩膀一下,使得鐵芳倒覺得非常慚愧,覺得吳元猛確實是個豪爽的漢子,而自己倒是胸中藏有奸詐之心。此時外面還有幾個惡奴在那裏站着。

吳元猛一眼就都給瞪走了,他望着桌上的寶劍,就說:“你把劍帶上!”

鐵芳卻笑着說:“你已經把話說開了,咱們的交情,我難道還能懷疑你嗎?”

吳元猛卻又悄聲說:“你是不知這,你砍掉了薛瑤一隻手的事,我雖不在意,可是我手下的人全覺著不平,那海螃蟹袁慶又在暗地裏激他們,他們就如同是一窩蜂,已經被你給惹起來了。他們若是想暗算你,那連我也攔不住,因為現在為玉欽差的事,我正用着他們,你還是拿上寶劍才好!”

鐵芳卻露出一種輕視的樣子,先把門關上,然後就也悄聲說:“吳兄!如今我已看出,你不愧是一條好漢,但你何必非要去作那件事不可呢?”

吳元猛笑着說:“為找錢花呀?你想我養著多少人?我有多少個老婆?我的老婆哪個不要載金首飾、穿綢緞衣棠:我自己跟着她們還都要抽大煙,沒錢龍行?”又拍了拍鐵芳的肩膀說:“我看這回買賣作好了,你也闊了,你也弄上幾個老婆,你就知這那滋味了,你也就天天得想法子要弄錢了!”

錢芳便不言語。覺得這個人是盜性已深,無法勸他改悔了。

吳元猛又笑着說,“如今就是給我一個總督巡撫的官兒,我也不幹,因為那還沒有我當這個少太爺舒服呢!再說我辦玉欽差這件事,還是為報私仇!為使玉嬌龍那狗娘們兒的鬼魂也生一生氣!”說到這裏,他的面容更為兇惡。

鐵芳怒發於心,就冷笑了笑,持寶劍說:“咱們走吧!我再去擾你一杯吧。”

當下二人開門出屋,到店門外,見已有吳元猛坐來的車等在那裏。吳元猛叫鐵芳上車去坐,他跨著車轅,就往北走,路旁行路的人多半站住了腳,恭敬畏懼地向著車彎身打躬。

吳元猛卻連頭也不點一下,但是他對於路旁走着的大姑娘小媳婦,可是非常注意地帶笑地去看,即使人家是有男人跟着,他也很輕薄地說著:“跟我到家裏去罷?”或者:“喂!你頭上的花兒戴歪了!”要不然就是:“好端正的腳呀!”

被調戲的女人只有趕緊躲避,而不敢還一句話,他卻哈哈大笑,並回頭望着鐵芳,顯示他在這座城中的權威。少時就到了他家的大門首,他先下了車,鐵芳提劍也隨著跳下,進到大門洞,就見今天這裏的情景可比昨日緊張。院中的人特別多,還都向他怒目而視。

那與鐵芳曾往峽口營會過面的海螃蟹袁慶,也在這裏了,跟那個胡豹,兩人手裏都握著短刀,似乎是就要撲過來的樣子。

吳元猛卻沉下來臉,使出來威風,怒喝一聲:“你們都在這裏幹甚麼!”

有的見他怒喝,就趕緊向後退去,獨有那個胡豹,硬挺著胸脯上前說:“少太爺!他是咱們的對頭,在峽口營他把你的表弟砍下一隻手,你不替咱們的人報仇,反倒……”

吳元猛就忽然面現出一陣獰笑,間說:“反倒甚麼?反倒怎樣?”

胡豹似乎有所恃而毫無畏懼的樣子,當時就敢跟他瞪眼頂起了嘴來,也跳起來大聲嚷嚷着說:“你反倒要跟他稱起弟兄!”

吳元猛笑着指著鐵芳說:“他也是咱們的一路人,昨天特慕我的名來訪我,怎麼會是對頭呢?”

胡豹怨聲說:“難道野馬薛大爺的那隻手就白掉了嗎?”

吳元猛又笑,說:“江湖人彼此爭鬥,是誰的武藝高,本事好,誰就佔便宜,沒有本事的人,掉了手或掉了腦袋,那是活該!我的表弟野馬薛瑤受了傷,那是因為他自己的本事不濟,他若有本事,也可以用他那隻還沒有掉的手,拿刀來,來把這姓王的……”指著鐵芳說:“把他殺了我也決不攔!

你們若是本事都不行,平日就仗着我護着你們、養你們,一點力也不給我出,還倚着我的老頭滿處橫行,如今有了本事的人前來幫助我,你們反倒眼紅了起來!”

胡豹說:“少太爺,你不明白,他不是個好東西,他的來頭不正!”

吳元猛瞪着眼睛說:“甚麼來頭不正!”

胡豹說:“他是由沙漠來的,他是玉嬌龍手下的,他來,是想把我們全踢開,然後他再收拾少太爺呢!”

吳元猛轉臉向鐵芳笑着說:“你可聽見了?”

鐵芳手中緊緊握著劍冷笑着不答,吳元猛又向胡豹問說:“那麼依着你,應當如何?”

胡豹跳起來說:“也得做了他的右手來,我們的氣才能出!”

吳元猛大喝一聲:“好!把刀給我罷!”

當下他就從胡豹的手中奪過了刀,他的蒼白色的臉此時變紫,瞪起來一對眼睛,並提了提袖子,此時許多人的目光都注視在鐵芳的身上,都要看着吳少太爺怎樣斬他的手。鐵芳只向後退了半步,顏色並不改變,倒看他如何。但只見吳元猛突然揚起了明晃晃的短刀,一下砍落了下去,只見“哎喲”的一聲怪叫,三兩個手指落在地下,那胡豹一邊抖著滴著血的手,一邊疼得直叫,向前院奔去了。

鐵芳此時倒不禁變了色,連問說:“這是為甚麼!”

吳元猛卻面露凶煞,望着那一些人說:“你們看見了沒有?我吳元猛交的是天下英雄,結的是江湖好漢,誰的武藝高,誰能幫我的忙,真心與我相交,那就是我的弟兄。你們若是膿包,若是飯桶,卻還要看着人家忌妒、眼紅,那,看見了沒有?……”又將短刀揚起,向下來一落,聲音嚴肅,嚇得他手下的人齊都面現土包,他便說:“我就是照這樣辦!”

鐵芳的心中被他震得吃驚不小,但又疑惑他是故意如此,那胡豹也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僕人罷了,他不惜傷他,以固結自己的心。當下鐵芳就不動聲色,吳元猛帶笑點頭,請他到屋中去飲酒。他隨著進去,就見屋中沒有別人,只在外間擺著一對鐵鎚,而裏間卻是一桌比昨日更豐富.更考究的筵席,有兩個昨天沒有見過的丫鬟又在那裏伺候,但是都顯出驚驚慌慌的樣子,吳元猛請鐵芳落了座,鐵芳的劍就豎在椅子旁。

那丫鬟的纖纖雙手,給他斟過來酒時,他都覺著有些擔心,笑一笑問吳元猛說:“你剛才何必要那樣?”

吳元猛也笑一笑,沒有言語。喝過了兩杯酒,吃過了幾箸素菜之後,他才嘆息著說:“我手下的這些人實在都太沒有用,他們兩三個人也都舉不起我的鐵鎚來,從我老子時起,就養著這些膿包,假若早有像你這樣武藝的人相助,我們焉能受玉嬌龍那婦人的欺負?”使了個眼色。那兩個丫鬟立時就避了出去。

吳元猛就又悄聲對鐵芳笑說:“昨天晚上可出了事了!”

鐵芳裝作不知,問說:“甚麼事?”

吳元猛冷笑着,說:“不要緊!我不怕!有老弟你在此,我更不怕別人和我作對!”

鐵芳又問說:“到底是甚麼事?”吳元猛又淡然地一笑,其實從他的神色之中已可看出他的驚恐了,他說:“就是昨天灑了你一身酒的那個丫鬟,其實我已經不說她了,但她回到了里院,被小妾知曉了此事,怪她粗心,又怪她在生人眼前顯出來沒有人管束。”

鐵芳說:“其實是件不要緊的事,我這衣服還怕酒髒了嗎?再說她也不是成心的!”

吳元猛說:“唉!究竟是女人的量狹,她就又把那丫頭責罰了一頓,那丫鬟哭哭啼啼地,到晚間她竟悄悄地走了,到了南首,我的另一個婦人名叫柳素蘭之處。她去了倒還不要緊,不料那時又混進去了一個賊人……”

鐵芳的神色不禁一變,想他一定說到了自己,但是聽吳元猛又說:“那個人……據今天清早素蘭派那裏的秦媽來告訴我說,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眉目清秀,手執寶劍……穿着一件皮背心的男子……”

鐵芳一聽,心說:“奇怪!昨大我並沒穿着甚麼皮背心呀!”

吳元猛說:“這個賊,他倒是沒傷人,他先將柳素蘭威嚇了半天,發下狂言,說是特來要我父子的性命!哈哈!這個人……他接着便到了那院子的后樓上,幾乎將床上睡着的金大娘殺死!幸而金大娘為人機警,見有賊來了,她就趕緊滾落在床的下邊,那賊人倒還沒揪出她來殺了她!”帶著恨意把話止住,獃獃地瞪着兩隻眼睛。

鐵芳就拱了拱手說:“恕我冒昧!我要打聽打聽,因為我從西邊前來數百里之內,到處聽人談起涼州府金大娘之名,可不知這是吳兄的甚麼人?是怎樣的一位太太!”

吳元猛說:“這話待會兒我再告訴你!”且聽我說,昨夜,三四更的時候,我這裏也出了一件事,是六十妾的屋中。平日她抽煙,昨夜別人都睡了,獨她還沒睡,就來了也是那二十歲上下,眉目清秀,手執寶劍,身穿皮背心的人,推開了門進了屋,持劍逼嚇,問我住在哪閑屋內。六十妾咬定了牙關不肯說出我在哪間屋裏,他才一無所得,也沒傷人,就走了。據我想,此人一定就是昨天白書,在我門前徘徊的那個官人!”

鐵芳聽到了這裏,不由就回想這次東來,路上所聽見的,處處遇見的那個“漂亮的小差官”未見面,但此人莫非是……正在想着,吳元猛又顯出點懼意,悄聲地說:“我想此人的夜行工夫一定很好,大約是玉欽差在新疆雇來,特為暗中保護他的。我疑惑他就是玉嬌龍的夥伴,許是那個韓鐵芳!”

“吧”的一摔酒杯,幾乎就給摔碎了,他忿怒,卻又恐懼地說:“現在暗中既有這麼個人,咱們的那檔子買賣,可就有點難作了,所以,並不是我失去了銳氣,我是想,咱們若想辦成那件事,就先得除去了這個人!老弟!你在這城裏還沒有甚麼人認得,我主張,用過了酒,你就……”

鐵芳接着點頭說:“不要緊,少時我就出去查訪查訪。”

吳元猛又囑咐說:“你可要小心!如果此人是韓鐵芳,那我們更應當謹慎地對付,他既是玉嬌龍的夥伴,武藝就必是高強!”

鐵芳聽了,只是微微地笑。自己實在不願再隱名瞞姓了,可是看着吳元猛這個人,又真難以對他明說,於是就又飲下了半口酒,便又故意問:“此人莫非是專為金大娘而來的?”

吳元猛搖頭說:“不會,不會,金大娘只不過是愛錢罷了!因為我很尊敬她,她才在甘涼道上有這樣大的名,現在她養了幾個花姐,混事給她掙錢,她指使我手下的幾個人,又背着我去作生意,賺來錢,分給她,卻瞞着我,我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管她。但我也知這,她不會結仇於人,以至找到這裏來要她的命!”

鐵芳就又問:“這位太太是吳兄你的甚麼人呢?……”注意著聽他的答覆。

吳元猛說:“她也不能算是我的甚麼人,她不過是家父的一個小老婆罷了!”

因此鐵芳越發專心去聽,吳元猛又嘆息著說:“只因我自幼喪母,住在山上沒人照管,在我十歲的時候,得了一場很重的傷寒病,險些就要死了,多虧那個婦人服侍我湯藥,我發昏的時候,她遍山遍谷去叫我的魂,她又不辭辛苦,那小腳走過了幾道山嶺,到山神廟裏去給我許願燒香,有半年多我才病好,她就如同是我的重生之母。後來,我老子待她不好,她就跟我住在一起,我的衣服鞋襪又全是她做她洗。後來我在這涼州府打傷了火眼猿猴高保,從那時起,我才名震甘涼道上,但那時我也受了些傷,又幸虧她把我照護得好了。我吳元猛原是個有良心的漢子,我不能忘了她待我的種種好處,所以便把她接下山來,在此蓋了房屋,請她居住,以免她在山上受苦,並叫我那最寵愛的婆娘柳素蘭陪着她住,伺候她,就算是她的兒媳了!”

鐵芳聽到了這裏,不由對吳元猛發出些敬意,就又問:“這位金太太是本地的人么!”

吳元猛搖頭說:“不是,她是南方人,因她自稱娘家姓金,她又很愛金銀,別人才都稱她為金大娘。”

鐵芳故意笑了笑說:“這位太太,心腸是很好,不過她要那些金銀,又有甚麼用呢?她又沒個兒女?”直着眼睛去看吳元猛的表情。

吳元猛卻笑了笑,說:“我知道她的心,向來我也不管她,不過,就是剛才咱們說的那些話,你今天千萬出去查訪查訪那個人才要緊。”

鐵芳胡亂的吃了些菜,又咽下去幾口饅頭,然後就站起身,提起劍來說:“我這時就走吧!”

吳元猛擺手說:“不要忙!不要忙!我還有話要告訴你,你如果探知那人姓韓,確實是韓鐵芳,你就先不要跟他動手,如果打聽出來韓鐵芳那小子真是春雪瓶之夫,那更要先回來告訴我。”

鐵芳問道:“這是甚麼原因?”吳元猛說:“你想啊!我跟那玉嬌龍有仇,跟春雪瓶又有甚麼仇恨呢?”

鐵芳說:“吳兄!你是一條好漢,是個有良心,是非分明的人,你的話既然說到此處,那我倒要勸勸你了!”

吳元猛有點詫異地間說:“老弟,你又要勸我甚麼?”

鐵芳說:“我勸你跟韓鐵芳跟春雪瓶解了仇恨,我勸你不必再圖謀玉欽差。”

吳元猛變色說:“老弟,你怎麼又說這話?莫非你怕了!”

鐵芳激忿地說:“不是我怕,是我以為你何必要這樣辦呢?……”

吳元猛忽又沉下臉來,說:“玉欽差,我是絕對不能饒了他,不僅我要他那些貪贓得來的金銀,我還要將他置於死地,為的是叫玉嬌龍那娘們兒的陰魂難受。韓鐵芳我也饒他不了,至少,我也得一鐵鎚打碎了他的頭骨!那春雪瓶……”

說到這裏,卻又忘形地微微笑了起來,說:“不瞞老弟!我早就聽說她貌若天仙,有一身好武藝,但是我只要見了她,我不費一槍一刀,只消把她請到金大娘的樓上,隨便跟她說幾句話,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頭都仰了起來,椅子“咯吱咯吱”地直響,他說:“我為甚麼蓋那座呢?

我單為給金大娘在那住嗎?不是不是,我早有此心,到時我就要收春雪細作老婆,她一定肯干,憑金大娘就能逼着她肯。到時,我就將我這些個婆娘都趕走,專娶春雪瓶,將來生個兒子,我教他也使鐵鎚,她再教給他玉嬌龍的那種劍法,至少,那孩子在甘涼道上準保比我還出名,我再給他許多錢,哈哈哈哈……”

鐵芳此時氣得肺都要炸了,便說:“我這就走了!”

吳元猛又囑咐說:“千萬照着我的話去辦!”

鐵芳漫應了一聲,就提劍往外走,那兩個丫鬟趕緊替他開了門,他就大踏步走出屋,屋外飛虎鮑坤迎了過來,鐵芳卻又急忙止住了步,懷疑着,並且準備著,他以為鮑坤也是要替那野馬薛瑤出氣,要殺傷他。但沒想到這個鮑坤,還是跟昨天一樣地對他說話,只是神氣慌張,緊皺著眉頭,憂煩地問說:“你要幹甚麼去?”

鐵芳用手指了指屋中,就說:“元猛他要叫我出去辦點車。”

鮑坤就說:“你可快些回來,今天還許有個朋友要來呢。”

鐵芳就說:“是誰?”

鮑坤說:“是撞關的老君牛張伯飛,他跟我們這邊也有來往。他的兄弟仙人劍張仲翔,跟竇定遠、秦傑都是被玉欽差雇了去當保鏢的,他跟咱們這裏的少太爺也通風,原想是等到玉欽差在西邊撈足了錢,肥了,回來時,他作內應,我們在外,就一同下手作買賣,可是他們一去就無音信,後來他哥哥張伯飛才也趕去幫助他們。這裏的少太爺並派了我那四位老弟,惡虎楊塞、猛虎常林和瘦虎常明……”

鐵芳聽到了這個名字,就不禁想起自己所救的那個人。而鮑坤卻更皺眉發愁說:“還有黃虎袁用跟豹子崔七呢!他們也去了,可是一去也都沒有恃兒了,只聽說甚麼鐵霸王竇定遠已被羅小虎殺死了,……離著又這麼遠,誰也弄不清他們的吉凶如何!這次玉欽差回到了這兒,他們卻都沒回來,實在叫人納悶,吳少太爺是看了你能舉起來他的鐵鎚,就把你看成了好兄弟、幫手,把那些人似是都忘了,他不知這我多發愁呢!剛才有人從西邊來,說是張伯飛回來了,因為他也是受傷才好,所以在路上走得很慢,大概他今天不來,明天准到。可是他一個人狼狙而歸,那八位都不知這哪兒去啦,你說怪不怪呀?那些人必是凶多吉少……”說著話,他直憂煩極了。

鐵芳心中雖都明白,但卻不露一點聲色,只點點頭說:“你不要着急,等到張伯飛回來說明了真情,我再替他想主意。”

鮑坤點頭說:“好!只好請你幫忙吧!反正只要是我那四個弟兄,我們隴山五虎中若有一個被傷,我就不能夠答應!……”悄聲兒說:“少太爺他不願跟春雪瓶拼也不行,我要去拼!到時你幫助我,咱們也走一趟迪化,斗一斗春……”

鐵芳就說:“你且不要急躁!等把事情弄明白了,咱們再想法子。”

鮑坤喘著氣,應了一聲:“是!”口中又嘟嘟嚷嚷,自言自語地說:“我非得跟春雪瓶那丫頭拼不可,我也知道,倚仗着吳少太爺是不行,他是另有打算……”

鐵芳卻不待聽完往外就走。鮑坤又追上了他,悄聲並害怕地說:“你要出去幹事兒是不是?你可也要小心一點!玉官兒手底下一定有能人!”

鐵芳點點頭,說:“我知道!”就在鮑坤與前院的許多人注視之下,他走出了大門,卻先回到了店裏,放下寶劍。披着他的黑毛皮襖又出門。就在街上,各店房中,都繞了半天,打聽了多少處,他是一心要得着那“漂亮的小差官”的下落,可是卻無從曉得那人現寓何處。

他心中很着急,覺得張伯飛眼看着就要來了,自己的形跡也至多能隱瞞這一天,明天就非要弄穿不可,到時不是拚命,就得走路。拼?假使那個人不來幫助,自己實在一人難敵眾手,跑?可又算自來了這一趟。無論如何今天得尋著那個人,非得辦出個結果來才行。不想他走在街上遇着了呂道海,同著六七個鏢頭在一起走路,昨天雖同過席,今天他見了鐵芳,卻連理也不理,他威風凜凜,身後邊還帶著一個人,給他拿着雙鉤,鐵芳就猜着他的這對鉤,比鮑坤的那對鉤一定要難對付得多。自己就昂然走了過去,又見知府衙門裏的景象,還是那樣地森嚴。

他又想,莫非那“漂亮的小差官”就真在這衙門裏了?……但是他在這附近徘徊了多半天,那裏面也沒有個人對他加以注意,也沒人來盤問他。他走進了一家酒店,要了半壺酒,慢慢地喝着,酒雖然喝得不多,可是酒菜,甚麼熏駱駝肉,鹵煮雞子,已經吃得都快飽了。

人是越來越多,門口的車,馬,也不斷地走過。原來天色不早了,東西路上很多的人都趕到涼州城裏來投宿,來玩了。

酒店裏亂鬨哄地,一點甚麼事他也探聽不出了,就付了酒資又走出來。不覺又來到保發鏢店的門首,那鐵腿孟山,大刀陶謹,全都在門前看着往裏邊卸鏢車,雖然都正在忙着,可是還都招呼着他,要請他進去。鐵芳只搖搖頭,往前走去。

那兩人都在後面笑着,說:“老王!你要找花姐去嗎?你在那兒等着我們好了!待一會我們也會去!”

迎面又來了土蛋刁三,溜了他一眼,招呼了一聲:“王大爺!”就也走過去了。鐵芳不覺就步進了那條“花姐”叢居的衚衕。這裏很是熱鬧,許多都像是遠路來的商人,帽子上的塵土還都沒撣乾淨,就來到這裏找“相知的”來了。

各個小門裏人語紛紛,還有絲竹撥奏之聲,鐵芳打算快些走出這條衚衕,好再到那雙碑巷金大娘的家門附近尋查尋查去。不料看見右首的一家妓院中走出來一個身材很短小的婦人,後面梳着一個很大的髻兒,還戴着些假花兒,正在鐵芳的前面走着,這個粉紅衣裳綠褲子的扭扭捏捏的背影兒,倒把鐵芳的腳步給擋住了,他覺得要是快走,就顯見得是要往前追這個“花姐”了。當下二人一路,一前一後,都走進了雙碑巷。

前面的婦人大概是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就一回頭,這婦人當時又驚又喜,說:“啊呀!王大爺王兄弟!我知道你早就來啦!我素蘭姊她也正托找我你呢!”

鐵芳真想不到這婦人是粉菊花,送往前走了兩步,粉菊花也回身笑迎了過來。

鐵芳就問說:“沙老大也來了吧?”

粉菊花笑着說:“他來倒是來了,可是他耗子膽,他還怕峽口營的那件事把他牽連上,剛一進城,他就叫我自己到這兒來了,他一人下了車卻不知溜往哪兒去了。也許他先看看風頭,兩三天,野馬薛瑤的那件事沒有人提了,他再慢慢地伸出他的腦袋來!”又說:“唉!兄弟你看呀!我今天午後才到,先到金大娘那兒請了安,又跟我素蘭姊談了半天,剛才我還到那邊看了兩位舊日的姊妹,不然她們就能挑我的眼!到現在我的腿還疼呢!簡直就沒有歇一歇!”

鐵芳點了點頭,說不出甚麼話來,轉身就要走。

粉菊花趕過來拉他,又笑着說:“喂!你可別走呀!這時候我就是不遇見你,待一會兒我也得親自請你去,我一來到了這兒……”轉動了眼睛微微一笑,湊近來悄聲說:“我素蘭姊她把你昨天的甚麼事,甚麼事,全部都告訴我了,我們兩個人本來跟親姊妹一樣,她對我一點事兒也不瞞,她很願意你常去。”

鐵芳搖頭說:“我不能去。我現在還要找吳元猛去。”粉菊花說:“你先不必去找他,金大娘也很想見見你哩。”

鐵芳聽了這話,倒不由一愣,就問說:“怎麼?你這話可是真的嗎?”

粉菊花說:“嘿!我還能夠冤你嗎?你愛信不信,我是聽素蘭姊說的,金大娘昨兒夜裏受了一場驚嚇,今兒早晨都快要死啦!”

鐵芳的臉色不由一變。粉菊花說:“不要緊,你別怕!不是你,是另一個小夥子,不知是吳少太爺甚麼時候結下了的仇人,現在找他來了。昨晚上幾乎把金大娘給殺了,金大娘知道你是吳少太爺新交的好朋友,她想要托你去保護她……”

鐵芳道:“吳元猛手下有那些個人,哪一個不能保護她,何必單要找我?我還要辦我自己的事去呢!”

粉菊花急忙把他拉住,又悄聲說:“因為她怕今晚那個人又去,那個人是個飛賊,除了你,怕誰也抵不了”

鐵芳聽了,心中就不由一動。粉菊花又說:“還有,金大娘聽說你是由新疆來的,她打算要跟你打聽一件事兒。”

鐵芳一聽,便點頭說:“好!我這就去看看那位金大娘!”

粉菊花這才把他的那隻胳膊放了手,又笑一笑。兩個人往前走了不遠,就來到那座整潔的,也就是鐵芳昨夜來這裏跳了幾回牆的門前,門並沒關,進去就看見一個很熟的人,是吳元猛那裏的僕人。

鐵芳不禁又一愣,這個僕人卻看着他跟粉菊花一塊兒走進來,覺得很詫異,不住用眼看他們。

他們到了院中,粉菊花就大聲笑着叫說:“素蘭姊!你看我把誰給請來了?”

屋中,屋門推開現出來那個秦媽跟柳素蘭,柳紊蘭望見了鐵芳,先是一笑,繼而可又帶著驚慌地小聲兒,並指著里院,說:“少太爺可在這兒了!她剛來,看金大娘來了!還沒下樓呢!”

鐵芳說:“元猛既是也在這裏,那麼我就進里院見見金大娘。”

柳素蘭在屋裏又頓腳又擺手,說:“別去!別去!他們娘兒倆在樓上說私話,別人誰也不能在他們跟前!”

粉菊花又硬拉着鐵芳進了屋,門隨之緊緊關上。屋中除了去了一個秦媽,兩個都是少婦,而且簡直的都是“花姐”,又都對他這麼殷勤,一個倒茶,另一個請他脫去了身上的老羊皮襖,他倒覺得很拘謹。

兩婦人全都悄聲對他說話,柳素蘭離着他尤近,就說:“昨兒晚上你走了,可又來了一個人,拿着寶劍,凶得跟個……”

鐵芳不待她說完,就說:“我知道那件事,你不要再提了!”說時,隔着窗上的玻璃往外去看。

柳素蘭就說:“你別怕少太爺,他知道你在這兒,他也准不會生你的氣,因為他現在正用着你。”

鐵芳卻站起身來說:“我是要見見金大娘!”

柳素蘭卻按他坐下,說:“你不用去!”撇撇嘴又說:“你見那個老虔婆幹甚麼?她又不是像年輕的時候那樣漂亮了。昨天晚上,你走後,我趕到門口兒叫了你半天,你真是鐵打的心!”瞪了一眼又說:“我一回來,才一進屋,媽呀!那個人穿者個皮坎肩,拿着明晃晃的寶劍,可就在這屋裏了,我真不知他是怎麼進來的,他打了我一個嘴巴,那小子!他還問你剛才是幹甚麼來的?又厲害又凶,聲音跟長相可都像是娘兒們,也許是個唱小旦的!”

鐵芳這時不禁聽得又發獃了,柳索爾又說:“那小子問了我沒有幾句話,他就又拿着兇器跑到里院樓上去了,見了金大娘他更兜了,看那樣子,他多半就為金大娘才來的……他昨天晚上沒有傷人,並不是因為他手軟,是因為天快亮了,金大娘又藏在床後邊,他拿劍夠也夠不著,話也沒逼問清楚,就走了。我想着他今天夜裏還許來,只要來,可就不能比昨大還善!今天早晨我細細尋思,這不像是你的事,這可不能不趕緊想個法子,所以我就在今兒一清早叫人跑去告訴了吳少太爺……”

正說著話,鐵芳就看見了吳元猛已由里院走出,柳素蘭也趕緊止住了說話。她拿手摸了摸頭髮,就先走出屋去,迎著吳元猛媚氣地說:“那位王大爺到道兒找你來啦!我菊花妹妹也回來了,現在都在這屋裏邊!”

吳元猛本來是滿臉的憂鬱之色,聽了這話,忽然他的精神一振,就笑聲說:“啊!……”遂就急急地向這屋走來,秦媽趕緊開了門。

吳元猛低着頭走入,粉菊花先迎上去見體,吳元猛也不理她,直頭就向著鐵芳問說:“怎麼樣了?”

鐵芳回答說:“我在城裏各處轉了一天,也沒找著那個人……”

吳元猛說:“不要緊!那個人今晚一定還要到此處。”

鐵芳問:“怎麼見得!”

吳元猛冷冷一笑,說:“那個人的來意我已知道,那人也是由西邊來的,他若不是韓鐵芳,我敢割下頭!他在路上把我們這裏的事情探得清清楚楚,但山上的事他還不大知道,昨晚他就是為那件事才來的,他想逼問出來我家跟玉嬌龍二十年來結仇的詳細因果,但金大娘沒告訴他。他臨走時已說明他今夜再來,……好一個潑皮!狠辣的韓鐵芳小輩,他必是受春雪瓶之命而來的,春雪瓶如果如此不知思義,我可也要翻臉了!他們太輕視了我吳元猛,太欺負金大娘了,可憐那位老太太,她嚇得又犯了厲害的心病了!”

鐵芳聽到這裏,心情不由得緊張,又很是感慨。

吳元猛一陣氣話說完了,臉色才稍覺著緩和,就又笑一笑說:“咱們不怕!你也別走了,我也不回去,家中我已託付呂道海、黃七、虞四、鮑坤他們幾個人照料。我們二人今夜就在此等候那個韓鐵芳!”轉臉又向秦媽說:“叫跟我來的那個人回去,給送些酒菜來,並抬來我那對鐵鎚!”又向鐵芳間說:“你的劍帶來了沒有?”

鐵芳搖頭說:“沒有,放在店房裏了。”

吳元猛說:“好,也叫人給你取來!”

當下秦媽出了屋,吳元猛也坐下,粉菊花又笑着嬌聲地說起話來。柳素蘭除了有時偷眼看着鐵芳,並不說話,倒顯得很安靜、很溫柔嫻雅。

吳元猛喝了一碗茶之後,就叫柳素蘭拿出煙盤子來,躺在他的對面給他燒煙,他就噴雲吐霧起來。

少時有他家裏的人來了,一共是四個大漢,才抬來他的那兩隻鐵鎚。吳元猛叫他們放在地下,四個人慢慢地放下鐵鎚,還都顯出直喘的樣了,其實據鐵芳看來,這對錘雖然重但也不至於此。

而此時吳元猛一面噴著煙,卻一面洋洋得意,說一聲:“去吧!”那四個人卻跟避貓鼠兒似的先後退出了屋去。

吳元猛就笑向鐵芳說:“今晚,我要請韓鐵芳那個王八蛋吃吃我這兩個鐵西瓜。”

鐵芳冷冷地一笑,又強耐下了一口氣。吳元猛在那裏“哧哧”地抽煙,柳素蘭拿着煙簽子給他燒那煙泡兒,粉菊花是靠着一張桌子俏立着,手裏擺弄著一條花手絹,嘴裏低聲哼哼著小曲。

鐵芳卻驀然說:“我想去見見那位金大娘!”

吳元猛放下煙槍,擺着手,噴出口煙來才說:“喂!老弟!你不要去見她啦。她雖然也知道你的名字,知道咱們兩人的交情了,但她的脾氣向來不好,容易得罪了你……”

鐵芳搖頭笑着說:“不要緊!因為我很欽佩那位大娘,不見她一面我心裏總是不安。”

吳元猛說道:“唉!你何必要今大就去見她?她又在犯著心痛的病,哼哼喲喲地,也不能跟你說甚麼話,將來再說吧!不過,老弟你可以先歇一歇,我這就叫人給你收拾出一間屋子,你要是寂寞,我可以叫菊花去陪着你。”

粉菊花瞪了他一下,又哼他一聲,吳元猛卻哈哈大笑,然後正色說:“這不過是我跟你們開玩笑罷了!以後你們兩人若是想相好,我能給你們找房子,幫助你們錢化,現在可是得叫王老弟辦正經的事。”遂坐起來,向鐵芳說:“給你騰出一間屋子來,是為了先叫你去睡一覺,睡到二更你再起來。

乾脆說,今天夜裏的前院後院我就都交給你照應了,有了動靜時你再喊我,那時我再出去斗那小子,你要叫我整夜各處巡邏,我卻真做不到。”他說這話,鐵芳倒是答應了。

柳素蘭卻顯出害怕的樣子,粉菊花並且“哎喲”一聲,說:“我可怕看你拚命!你的錘要是失了手,我可真禁不起誤傷,我看你還是叫人給我們找一間店房,我跟我素蘭姊先去避一晚上吧!”

吳元猛卻說:“你放心!韓鐵芳雖是個強悍的賊人,但他也是個堂堂的男子,就是打到屋裏來,我敢保他也絕不會傷害你們婦女之輩。別的事他更不能夠,他看慣了春雪瓶,也不會再把你們兩人看得上眼了……”

粉菊花又哼了一聲訊:“春雪瓶又怎麼樣?難道她就是月里的嫦娥嗎?早晚我倒得見一見她,看她配給我拾鞋不?”

柳素蘭也說:“據我瞧韓鐵芳這次被你們打死,春雪瓶也就該來了。春雪瓶要是一來,少太爺可也就一定不再要我了!”吳元猛哈哈大笑說:“我哪能不要你們呢……”

鐵芳實在看不慣這種醜態,而且不願人在他的耳邊談論雪瓶,他就推門出了屋,向著將近黃昏的天空出了一口悶氣。那個秦媽跟紀媽都進屋去擺飯桌,鐵芳站作院中向外看去,見門洞裏站着那四個抬錘的大漢,正在一塊兒談天,每個人的腰間都帶著一把短刀,同時提着飯盒的人也進院來了。鐵芳卻信步往裏院走去。忽見從裏邊走出那丫鬟杏花,看了一看他,就半跑着也往柳素蘭那屋裏去了。鐵芳走進了里院,仰面一看那樓欄杆里,玉芹手裏拿着一個薄砂的心壺兜了往樓下“滴滴答答”的倒水,倒完了,又把壺裏煎過的草藥拿手部扔在樓底下。

她忽然也著見了鐵芳,就驚訝地向下看着,待了一會兒,她笑了笑,要打招呼,鐵芳卻先避到了通著外院的那門,然後點點手,意思是叫她下來。玉芹剛把葯壺放在窗台上要下樓來,大概是屋裏的金大娘又叫她了,嚇了她一跳,她又趕緊回身進屋去了。

鐵芳的心中頗為納悶,想着這金大娘是誰?昨夜裏來的那穿皮背心的人又是誰?自己都已斷定了,確信不疑了。但究竟是先問明白了才好,問問昨夜她們兩人到底把話說到了甚麼地步,金大娘是否已看出了來的那個人?而她到底願意與那人相認不相認?她願意脫離此地不願意?同時,那人是否已知道了這金大娘就是二十年前在張腋縣來安店內,在祁連山的風雪裏,在……他想到這裏就要往樓上走去,但又聽外院的僕人大聲說:“王大爺哪兒去啦!王大爺哪兒去啦?”

杏花又跑進來說:“少太爺請你吃飯去呢!”

鐵芳又看了一眼,這才轉身到了外院。回到那屋一看,酒跟菜已經擺滿了桌,燈燭也點上了。

吳元猛讓他落座,粉菊花跟柳素蘭在旁作陪,一同談閑話,紀媽,秦媽,杏花,三個人殷勤地給斟酒,盛飯。

窗外的天色漸昏了,吳元猛叫人把紅緞的衛簾放下來,同時他的臉也沉下來,不大笑,而且時時浮出來一種煞氣,只要聽見院中有一點聲音,他就立時瞪眼,幾次都要站起來。鐵芳表面倒很鎮定,然而心裏卻也緊張,腳下放着的那圓圓的,硬硬的鐵鎚,正好像兩個人腦袋。外面寒風陣陣吹着,又如同有人在驚喊,他真怕那個穿皮背心的人再來,他一時弄不明白,卻將金大娘殺死,所以他草草吃完了飯,就站起身來,又要往屋外走。

吳元猛卻嚴重地囑咐說:“你拿着寶劍!你的劍已經取來了!”

鐵芳卻擺手說:“不用!我並不是非用劍才成。”

吳元猛站起身說:“喂!老弟你不要太大膽了!那個人的本事可不是輕抵的!不然你就拿上我的一隻錘?”

鐵芳仍然擺手說:“不用!”他已推開了門,一腳走到了門外。

吳元猛又大聲說:“南房裏已給你預備好了床鋪,你先去歇一會兒好不好?免得到時候你沒有精神!”

鐵芳點了點頭,就出屋,隨千把門給帶上了。這時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風颳得比昨夜還猛烈,各屋中都搖搖地現出來燈光,院中的人可不少,大門是已關嚴了,門洞也有一堆黑影在那裏蠕動著,還發出咳嗽之聲,並有幾道刀光閃爍著。鐵芳又走往裏院,總身後“梆”的一聲響,原來敲了頭一更了,房上也有人並坐着說話。鐵芳心中未免不痛快,因為想不到吳元猛竟派了這些人來此守夜,太討厭!他假作各處尋查,就到樓上,樓上的屋裏燈光隱隱,病人的呻吟之聲卻聽得很清楚。

鐵芳就站在窗外,向裏面側耳靜聽,就聽似乎是僕婦在說:“太太!葯已經煎好了!”

金大娘呻吟著,又嘆了口氣。待了一會兒,屋中很是沉寂,大概是僕婦丫鬟們正在服侍她吃築了,忽然聽得一聲狠罵:該死的!忽又“吧”的一聲,似把葯碗扔在地下摔碎了。鐵芳也不禁吃了一驚,就聽金大娘暴怒起來,發著梟鳥似的聲音,說著最狠毒的話:“你想要害死我!是哪個小老婆支使你來的,成心叫你害死我?你個小……叫吳元猛來!……”不知她拿着甚麼東西“吧吧”地向著人打。

那丫鬟玉芹哭着說:“我再也不敢啦!以後我給您煎藥,一定等擱涼再給您吃!……您饒了我吧!”

金大娘說:“碎!以後!明兒個我還不一定能活不能活?以後?還有以後的嗎?”吧!吧!……又說:“你要燙死我?誰教給你的?是你跟昨晚間來的強盜串通著嗎?害了我你們好分我的銀?作夢!……”叫着旁邊的僕婦說:“你給我撕她的嘴!你不撕她就撕你!……”又聽玉芹“哎喲哎喲”聲音很不清楚很低微地在哭叫,哀求。

眼前燈光愁慘,背後寒風猛吹,鐵芳心中忿忿想:這個老婦人真是個怪物!他“吧”的一聲推開了門,就硬走進屋中。藥味撲鼻,火爐里冒着青色的火焰,樓板上果然扔著個碗,灑了一片湯藥,那玉芹就半躺半跪在湯藥里,有個四十來歲的僕婦正在彎著腰撕她的嘴。那病得如同個鬼似的金大娘,還趴伏在床上指著那玉芹狠狠地罵,但是忽然看見進來了人,就一切全都停止了。

金大娘卻瞪起來發紅的帶著凶光的眼睛,厲聲問說:“你是誰?……”

鐵芳卻不答話,也用眼瞪着她,心中對她是又恨、又覺著有一種憐恤、顧惜。金大娘似是用力要爬起來的樣子,她尖銳的聲音叫着說:“你到底是誰呀?,……”同時用掃床的掃帚向鐵芳打來,又要驚喊,那僕婦也往外奔,卻被鐵芳攔住。

玉芹也驚得站起來了,她說:“這就是王,王大爺!”

鐵芳就昂然說:“你們不用害怕,我是吳元猛的朋友,今天是他請我來保護你們的,因為你們打人,我才冒昧地進來勸勸。”

金大娘說:“你管不著!”

鐵芳說:“平日我也不管,但今夜說不定那個人就又來了,你們這樣吵鬧是不大好的!”

金大娘慘白的臉上立刻現出一些畏懼之色,她沉重地呻吟一聲,卻仍然厲害地說:“你不要管,我願意叫人宰了我!吳元猛也是多事,強盜未必來,倒先叫你來氣我!”

此時“梆梆”的更聲又敲到後院來了,樓下並且有人說話,還聽得樓梯震響。她就大聲怒喊說:“都給我滾出去!我不要這些人來吵我!都給我滾出去!我一個人也不要啊!……”

鐵芳卻近前一步,彎下身,一手防禦着她要掄起來的戴着金鋼子的瘦胳膊,一手卻向她緊緊擺著,說:“你小聲些說話!你別說你甚麼都不要,我可知道你,連你的親生女兒,你早先都不要了!”

金大娘一下就坐起來了,鐵芳倒低聲說:“你不要你自己的女兒,卻騙了人家的……”說到這裏,自己忿怒得幾乎要一拳打死這婦人,但耐下了氣,又問說:“你可還記得二十年前風雪中……”

金大娘的臉色變得更慘白,翻着眼睛怔住了。鐵芳瞪着她,說:“……張腋城,來安店……”

就見金大娘的身子向下一癱,並“哎喲”了一聲,她就如同死了一樣。嚇得旁邊的玉芹跟那僕婦齊都面無人色,鐵芳的心中又有後悔之意,待了半天才見金大娘的身子漸漸地動彈,並且哭叫着:“老……天……爺呀!……”

鐵芳反倒轉身出了屋,把門一帶,迎著寒風忿然地站立。但是想了一會,又覺著不對,就轉身又進到尾里,只見僕婦及丫鬟都攙扶著金大娘,又齊勸著說:“您歇歇吧!”

她卻掙扎著下床,見鐵芳又進來了,她就流着滿臉的眼淚,一面抽搐著一面說:“你,你是怎麼知道的?你,你不是才由新疆來的嗎?你可聽說了……春,春雪瓶到底是誰呀?她是不是玉嬌龍親生的?還是當年,有一個壞女人,該遭報應的那女人……拐去了,她留下一個丫頭,那就是……春,春,春……”

鐵芳也嘆了口氣。這時忽聽屋外有人向里叫着:“王大爺!你快出來吧!”

鐵芳吃了一驚,趕緊轉身又走出屋去,只見屋門外是兩個防夜的人,齊向他擺手悄聲她說:“你別管啦!她愛怎麼鬧就怎麼鬧,由她吧,咱們管不了!她要是再犯了心痛的病,那時吳少太爺知道了,就許發脾氣,咱們可真划不著!”又有一個人趴着鐵芳的耳朵說:“屋裏的這個老狐狸咱們惹不起她!”

鐵芳點點頭,邁步就向樓下走去,心裏著實憂鬱。那兩個防夜的人都壓著腳步兒跟他的身後下了樓,還都向他問:“到底金大娘為甚麼事又鬧起來了?你怎麼可以闖進她的屋子去呢?”

鐵芳搖了搖頭,只說:“沒有甚麼事,你們不用多打聽了!”遂又走往前院,見由柳素蘭的那屋裏發散出一股濃烈的鴉片煙味,倒沒聽見吳元猛跟甚麼人說話。鐵芳此時很想找個地方去歇一歇,以決定自己到底是用其么辦法把那金大娘救出來,暗暗嘆著氣,向前走幾步,忽見迎面有一個短小的人影,悄聲叫着他,說:“你來!你來!”他聽出是粉菊花的聲背,就說:“吳元猛給我預備的屋子在哪裏!”

粉菊花幾步就跑到南房的門前,替他開了門,又點手說:“你進來吧!”

鐵芳進了屋一著,見屋中升著炭盆,很暖,炕!鋪好了被褥,桌上也預備著茶,寶劍就放在茶壺的旁邊。他向粉菊花說:“你出去吧!我要在這裏睡個覺。”

粉菊花笑着說:“我先得問你兩句話。”

鐵芳正色說:“甚麼話?你快說!”

粉菊花說:“你別衝著我繃臉兒呀!”笑了笑又說:“我問你到底是怎麼樣?想不想在這兒長住,因為我的事瞞不了你,沙老大把我送來,我是為來這兒做生意,真的!我除去一點首飾,簡直沒有一點甚麼東西,不像金大娘那麼有金又有銀,我在這兒吃吳少太爺,吃素蘭姊,一兩天可以,長了也是不行。我問你的就是,如果你打算在這兒長住,咱們就找房了過日子,不然我可就作我的生意去了,這是真話,你得拿定個主意,誰叫咱們兩人一見就有緣。……喂!你發甚麼怔呀!別凈擔心這兒的事,今天晚上我敢拿腦袋賭,那個賊呀!絕不會再來。”

鐵芳此時真不願耳邊有人跟他說話,就暴躁地將粉菊花推到門外,遂關上門。外面還輕聲地哼了兩聲,他卻雙手用力按著門。腦里忽然間又迸出來一件事,就是想起來在猩猩峽關帝廟裏住宿之時,夜間有人替他把屋門關上,他知道那人就是那“漂亮的小差官”。想到這裏,他不禁點頭微笑,又想:今天她到底來不來呢?即使她來了,恐怕她也絕不肯認這個凶暴殘忍的金大娘了吧!……

他把插閂插好,心裏愈發加了一層煩悶。在炕上坐了一會兒,想着那大娘人雖不好,但也是很可憐的。如今只有想法子救她才是,可是怎麼救她呢?又把她救到哪裏去呢?只顧救他,不管五欽差那身邊伺伏着的危機,也是不行呀!因此更是件難。

這時外面的更聲已經敲到了兩下了,鐵芳又想要出去看看,或者再見金大娘把話說明。於是他又卸了插閂,不想還沒有出門,卻聽外面的女人聲音又嘿嘿冷笑,說:“除了你不開門。”

鐵芳一聽,原來粉菊花還在窗外並沒走,他就又把插閂插上,氣忿地問說:“你在外面幹甚麼?”

粉菊花隔窗冷笑着說:“我在這兒等賊呢!”

鐵芳斥說:“胡說!”

粉菊花說:“你趁早把門再開開,咱們再商量商量!”

鐵芳說:“沒甚麼商量的,你去做你的生意吧!”

粉菊花似乎哭的聲音說:“難道你就能看着我這麼可憐,東飄西盪的沒有個准着落?沒倚靠?”

鐵芳說:“那我可管不了,我是個堂堂的男子漢,有許多要緊的事情我還沒辦完呢!”

粉菊花說:“我等着你辦,你幾時辦完,我幾時再嫁你。”

鐵芳說:“我不要婦人,你快走開!今晚正在緊急的時候,你何必來這樣胡攪?”

外麵粉菊花說:“我看着可是一點也不緊急,準保沒事兒。”

鐵芳又怒斥一聲:“去!”

外面卻仍然哼哼笑着,不走開。鐵芳一煩惱,索性回來躺在炕上,他心裏也疑惑,大概今晚怕是沒甚麼事,倒真是使自己失望。閉上了眼睛,又待了一會也睡不着,盆中的炭也將燃燒盡了,而顯得很冷,忽然間就聽“梆梆梆梆……”那木梆聲在院中緊敲起來,鐵芳一翻身就站了起來,順手持劍開門,就見院中已經很亂了,許多人都拿着刀棍往後院去跑,粉菊花也早回到那屋裏去了,她只管嚷嚷:“哎喲!……”

吳元猛卻也在那屋內吼叫起來,說:“你們先來這裏保護著這間屋子!不必亂吵,諒他韓鐵芳既敢又來,他就不會逃跑,……王兄弟!拿上你的劍,咱們跟他拚鬥一場!……”

鐵芳卻早已提劍跑到里院去了,只見這裏已有十個人,都拿着傢伙,向著樓上喊嚷:“下來!下來!小輩你滾下來!”

忽然聽得有個人“哎喲”的一聲叫,接着又有兩個人也都尖銳叫着躺在地下了,有人喊說:“是箭喲!……”咕嚕咕嚕地往外院齊跑。

吳元猛大罵著說:“一群沒用的東西,跟着我來!”

那些惡奴都說:“少太爺可千萬留神他的暗器呀!……”

吳元猛怒喝一聲:“甚麼暗器!”他手提雙錘走了進來,忽然聽得“嗖”的一聲,嚇得他一縮脖子,暗器就從他的耳旁飛過去了。他就不敢上樓了,反向樓柱旁邊躲了一躲。

這時鐵芳已看見了樓上欄杆里的一條纖纖的身影,他就仰著臉向樓上說:“不要放箭!吳元猛已來了,我們可以把話跟他說明白了!”

上面的人沒有答言,吳元猛也沒聽見鐵芳所說的“我們”兩個字。他又怒喊著說:“叫他放!有多少枝箭都自管放出來,我吳元猛最不怕暗器,小輩!你敢下來嗎?我就寧可拆了這座樓,也得把你摔死!……”

他掄起錘來“咚撞!咚撞!”向樓柱猛擊了兩下,樓柱眼著就要被打斷了,樓上的瓦,木屑都紛紛下墮,樓就要落架了。鐵芳仰面住樓上已看不見了那條黑影,卻又聽金大娘跟僕婦都在上面驚呼,尖喊。

鐵芳就向樓梯去走,並急聽叫着:“雪瓶!不可,雪瓶你千萬不要傷了人!”

吳元猛忽然聰出來,就伸錘把他擋住,驚問說:“你說甚麼!雪瓶?春雪瓶?哈哈!你敢情認識她?現在樓上的人就是春雪瓶?好!你往後吧!讓我先去跟她談談!”遂手提雙錘,邁著大步,就向樓梯上走,只聽“咚!咚!咚!咚!”

鐵芳也隨後趕來,跟着他的背後也向上走,手持寶劍,想乘他不防,就一劍將他扎死。但心中又想,這太不像英雄所做的事了!便不禁猶豫。

吳元猛倒也沒有顧背後,他向上直走,並且還笑着說:“你真是雪瓶嗎?好!你原來是女扮男裝,怪不得你到這裏來?敢情你知道她是你的娘?好聰明!咱們兩人先談談吧!我是你的大哥,甚麼事情我都能夠給你……”說到這裏,他才一步踏上了樓板,卻不料“哧”的一枝箭,正射中他的肩頭,大約是扎進肉里很深。

他“啊呀”了一聲,兩雙錘都撒了手,“咕咚!恍當”連他的人也整個摔下來了,樓上的弩箭還不住“嗖嗖”往下直放。下面,才擁進里院的一些人,又有幾個中了箭,又有幾個摔倒、慘叫,驚跑的,狂呼的,聲音更是亂離。

鐵芳一連向上面說了幾聲:“不要放箭!別放箭!別放箭!”

但樓上的卻似是沒有聽見,依然弩發連珠,不斷往下來射。鐵芳也只得退了下來,心中很是着急,這時外面的人是越來越多,呂道海,鮑坤那些人也全部來了,箭仍往下射。

吳元猛已經站起來了,大聲喊嚷說:“你們都一齊上樓,把她揪下來!姓王的,難道到了這時候,你就不幫助我了嗎?……”

同時樓上也亂了起來了,那金大娘是掙扎著病出來了,她哭叫着說:“樓下的人都別打!這是……雪瓶,你不是雪瓶嗎?難道你不認識我?……”又聽“哎喲!……”

鐵芳在下面看得清楚,只見春雪瓶已舉起了寶劍要殺金大娘,鐵芳大喊說:“不可!”他就要飛向樓上去躥,卻又聽一聲尖聲,不知金大娘是被端的,還是因欄杆折斷,她自己失足摔下來的,她的身子就飄然下墮,幸虧鐵芳的手快,趕上前就把她的身子托住。而樓上的箭又往下直射,呂道海也中箭栽倒了,鐵芳抱住了金大娘跑到樓柱旁,連頭也不敢抬。

這時樓上的人才發出了話,聲音清亮而尖細,正是春雪瓶的語聲,她嚴厲地說:“你們誰敢近前一步,我就射死誰!我是春雪瓶!”

這時金大娘的身子癱軟得如同死人一樣,卻趴在鐵芳的身上微弱地說道:“雪瓶!你竟不認我了啊!……”樓上又說:“我是保護欽差玉大人前來的,我知道這甘涼道上惡霸是吳元猛,還有金大娘也是個女盜首。昨天我就要殺死你們,今天,我再饒你們一次,如果你們敢怙惡不改,再敢圖劫玉欽差,我就都不饒!……”

金大娘忽然在鐵芳的肩上抬起了頭,說:“難道,你不認你的生身娘了?……”但她的這話樓上聽不見。

吳元猛又哈哈大笑,忍着箭傷說:“好一個春小王爺!你下樓來咱們談一談好不好?”但只聽樓上的欄杆和屋檐,都不住“咯吱咯吱”地響,原來春雪瓶已經攀著屋檐,如狸貓一般地敏捷,她上了樓頂去了。

下面有人看見了,就嚷嚷着說:“哎喲!上了樓頂兒啦!”

這時夜色昏沉,一陣狂風颳了來,又將許多隻燈籠全都刮滅,四周圍更黑了。

那吳元猛大概是因箭傷還痛,使得他更加暴躁了起來,便又掄起來一隻鐵鎚向著樓柱子“咚!當!”地猛敲亂打,喊著說:“我拆了這座樓,看你下來不下來?……”

那樓上的瓦被震得直往下落,窗子玻璃都碎了,響聲驚人,一些人都勸著說:“少太爺你拆了自己的樓也沒用!那春雪瓶早已跑了!”

鐵芳聽了這話,就趕緊趁著亂,將那雖然身體尚溫,但卻癱得如死人一樣的金大娘放在近牆的一個地方,他就不管了。把身上皮襖一扔,他就飛身躥上了牆,由牆走到外院,外院此時也很亂,柳素蘭的那屋裏連燈也沒有了。

鐵芳已顧不了這裏的事了,他就提劍,踏着屋瓦,直追下去。聽得身後的吳元猛又在喊著:“王兄弟你往哪裏去?王仲遠!……你跟春雪瓶是朋友嗎?……”

此時雖然那吳元猛還在院內,離此很遠,但這喊聲衝破了紛亂之聲,在很遠還能夠聽得清清楚。

鐵芳轉首兩邊看了看,見也沒有春雪瓶的人影,也便跳下了房,順著小巷,向北走去。身後那院裏的囂擾,已經漸漸聽不見了,但跟前仍有三三五五的人,掄棍捉刀地趕到,看見了鐵芳,就都凶聲惡氣,嚷嚷着說:“你是誰?幹甚麼的?快說話!……”

鐵芳說:“你們快到金大娘那裏去吧!那裏正亂著,有人放冷箭,你們可要小心!”也不暇細說,他提劍向北就走。

對面的這幾個就聽出鐵芳的聲音來了,就趕緊讓路,有幾個人還帶著笑說:“因為呂鏢頭他們剛才全都去啦,我們才知道那邊開了賊,想過去幫忙捉捉。王大爺可知道那賊人跑了沒有?……您現在還上哪兒去啊?”

鐵芳只匆匆回答說:“你們快去吧!……我是到北邊去有事。”隨說,他就走出了雙碑巷,由吳元猛的家門首經過,見大門半掩,門縫裏有燈光,有人語聲,可是並沒有甚麼事。鐵芳也料到雪瓶不會再到這裏來了,他就貼著牆根走過去,趁著黑暗的夜色,上了人家的房屋,就輕輕地踏着一家家的屋宇。他找到了知府衙門,向下看着那一層層廣大的院落,其中雖無照耀的燈光與巡邏的衙役,但是鬱郁地,頗含着一種森嚴的景象。鐵芳也不知春雪瓶是否回到了這裏,自己恐怕被人看見,遂就趕緊走去,悄悄又回到了廣隆客店中,到了自己的屋裏,也不點燈,連劍都不肯釋手。

他只是不住地發怔,就想,春雪瓶一定是沿途就跟隨著自己,她在暗處,我在明處,她看得兄我做的事,我卻尋不着她,這是因為我的武藝不高之故。但不曉得我跟吳元猛假意結交之事,不知她明了嗎,又不知道她為甚麼不肯認她的親娘,難道因她未受方二一太太的養育之恩,自幼生長在草原上,便這樣地無情嗎?……

如此想着,就恨不得雪瓶忽然前來,好傾談一番,但側耳靜聽,雖然風吹窗紙,時時作響,屋頂也常有貓兒走過來,隔窗也有客人沉睡,發著驚叫似的夢話,可是並不見“秀樹奇峰”的倩影飛來,空將三更、四更遲遲地度過,使他不勝惆悵。天色將至五更,窗紙已發出蒼白之色,店裏很多的客人都已起來了,有的且預備著走了,要到城門旁去等著開城了。

鐵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放下寶劍趕緊出屋,叫店家給他去備馬,並囑咐說:“快些!我要出一趟城,去辦事!”

他站在店門外,心中想,昨夜自己的行蹤也露出來了,吳元猛已曉得我跟春雪瓶是一起的。但是,現在他為其么不來找我呢?他找了我來,也許是還講交情,也許就要翻了臉率眾與我拚鬥,其實那樣我並不怕,只是現在……

他這時而此向南不住地看,天色已是黎明了,這條街可還沒有人行走,他覺得很奇怪。風冷天寒,皮襖又扔在柳素蘭那裏,他身上實受不住,轉身剛要進去,卻忽聽見“踏踏踏”一陣的輕微馬蹄之聲,是由北邊來了,鐵芳不禁一驚,將身退回店裏,卻隔着門縫向外去看去聽。

這時店裏的雞聲齊叫,人語喧嘩,街上石頭路上的馬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少時,即見一條白馬的影子就自他眼前馳過去了,鐵芳大驚,因為分明看清楚了,馬上的人正是雪瓶,直往南馳去,並未轉臉兒看他。他趕緊回身往院裏跑,幾乎跟一個背着行李的人撞個滿懷,這個人老大不高興,開口就罵,他向旁一躲,又幾乎把一輛剛裝上貨物的獨輪車了碰倒。這時雞是喔喔啼,他也高聲喊問:“店家!把我馬備好了沒有?快些備上?”匆匆走到屋裏,提了寶劍出來,就搶過馬匹,牽著向外走去,到店門外上了馬就往南這,少時就到了南門。

只見此處車馬擁擠,十分雜亂。在這亂紛紛的情況之下,馬匹倒是不少,卻看不見春雪瓶跟白馬的蹤影,過了不多時,兩扇城門就關了,車,馬,行人等等,更多亂紛紛地,拚命向外去擠,也不知道是有甚麼要緊的事,把那又高大又堅固的城門都快擠破了。

鐵芳的心裏可更急,假若胯下的鐵騎能飛騰起來,越城而過,那樣心裏才高興。

這時,忽聽身後有人大聲叫着說:“王仲遠!……”

鐵芳趕忙回頭,看見幾輛車、許多人之後,高高地現出來騎在馬鞍上的兩個人,一是由霸陵來的那個,鐵爪鯤鵬呂道海,另一個卻是飛虎鮑坤。高聲叫他的就是鮑坤,今天的態度忽變,一點也不像昨天那樣的和藹了。他瞪圓了眼睛大喊說:“王仲遠,原來你就是韓鐵芳呀?我那四個兄弟全都死在你的手裏了,你,今天你就得給我的幾個兄弟償命!”

不知他是怎麼得來的隴山那四條虎在新疆被傷的消息,他就凶極了,手舉著雙鉤,好像要飛過來鈞鐵旁的頭。

那呂道海卻面容有些慘黯,不似昨天那樣紫亮了,他大概是因為昨夜受了箭傷,又兼沒有睡好覺,但他的態度卻十分狂傲。他也手舉雙鉤向鐵芳指著,大聲地喊說:“姓韓的!你要早說出來真名實姓,呂太爺我倒還可同你深交一交!現在你快出城門去吧,可是你休想逃跑,太爺我跟鮑老大,我們每個人有一對鉤,都要叫你嘗一嘗滋味!”他們兩匹馬都也同時向前搶來,可又為前面的車馬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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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騎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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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涼州假意結豪友 尋疑索潛跡探崇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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