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感深交莽漢硬作媒 依巧計崇樓狂揮劍2
小夥計遂就三百二,二百八的把賬算清了,韓鐵芳掏出錢來,點對了,放在桌上,小夥計還向那邊撇了撇嘴,笑了笑了。
韓鐵芳也沒言語,站起身來,目不斜視地往外就走,不想還沒有走出去,旁邊桌旁坐着的那個酒鬼又是賭鬼卻說了一聲:“待會兒來呀!寶可快開啦,回去再多拿點錢去,本兒大了能夠多贏。”
韓鐵芳不由得回頭,眼光卻正跟高朋的那雙鷹眼、張仲翔的那雙凶眼交射在一處,韓鐵芳也沒言語,一步就踏出了酒鋪。這時的天色已黑,星繁月黯,秋風更緊,街上已經沒有其么人了。韓鐵芳往北走了幾步,忽然停住了腳,暗想:春雪瓶刻下身邊的事,實在緊急得很,鷹眼高朋等人不知懷著甚麼心,莫說再抓住她的甚麼罪名,就是沒有另外的罪名,那“妄稱春龍小王爺之名橫行南疆一帶”,也夠把她關在牢裏或是殺頭的了,我豈可不去把這些事告訴她們,好叫她躲避、準備?
於是韓鐵芳轉回身來,匆匆忙忙地到了吉升店的門前。這時候,大門還開著,櫃枱裏邊算賬的先生吧吧的打着算盤,廚房中叮叮噹噹刀聲亂響,各房中都明燈照耀,東屋叫着「夥計”,西屋裏也叫着「小二”。
店伙四五個,有的手托油盤,有的提着開水壺,全都往來匆忙,並且一聲聲地答應著:“聽見啦!好啊!有啦!”
韓鐵芳走進來,未為人所注意,同時他很熟地就走到了雪瓶住的那裏院內,來到了綉香的房門首,也像是無人曉得。
屋中,綉香正在跟誰說著話,聲音很急,說:“她不願意離開這裏,我可有甚麼法子?你逼着我,我恨不得立時就回家,咱們在外邊這些日子,孩子託付人給照管着,我也是不放心呀!可是難道咱們都走,只把雪瓶一人扔在這裏?在她爹爹活着時候,咱們可以那樣辦,現在她沒有了爹爹,難這咱們就一點也不照管她?”
又聽見有人咚咚頓了兩下腳,是那蕭千總發出來急躁而低啞的聲音,從窗下並可看見他連連地擺手。韓鐵芳側著耳朵,就聽見他說:“唉!唉!哼!你嚷嚷吧!叫人知這了她就是春雪瓶,那可是不得了!”
綉香說:“你還以為外面的人真不知這呀!今兒連喜為甚麼給她送鞋來!”
蕭千總說:“連喜知這了,並沒甚麼。所以我說,咱們有甚麼事,就得趕緊快辦。譬如今天連喜雖是一半來送鞋一半勸咱們趕緊離開迪化,雖然他說這只是他自己的意思,我可是猜着必是欽差大人的主意,那麼咱們不如就遵命,你再跟雪瓶姑娘去說說,咱們這就算清店賬收拾行李。明天早晨,我豁出去啦,我帶着她再到官花園去碰一個釘子,去給欽差大人辭行,欽差大人要是一時高興,傳我們進去見面,那就好辦啦,我也就不急着走了,咱們回到店裏來,再拆行李捲兒,退車,再住一個月,半年,我要是再催著走,我是王八蛋!”
她的太太綉香說:“但是不行呀!我知這玉大爺的脾氣,這些日子他都不見咱們,哪會在臨走時又肯見咱們呢?”
蕭千總說:“是呀!我們到了現在,也不指望他再見咱們啦!要不我為甚麼主張先收拾好行李呢?去見他不過是為應應卯,省得叫他挑眼,再說他既不見咱們,還能不給咱們些盤費?他好意思叫咱們白白地來一趟,又白白地走回去嗎?”
綉香說:“你總是想着錢!錢!再有多少錢你也是不夠的,少賭一睹好不好?”
蕭千總卻笑着說:“哈!甚麼話嘛,俗話說:千里為官只為錢,咱們這次先到尉犁城後來迪化府,本想升一級,官兒既升不了,還能夠不撈幾個錢花花嗎?為的是甚麼?你知這欽差的官兒有多闊?沿路下各地大小官員明著不送禮,暗中還不送禮嗎?他打發走了外甥女,還能夠少給錢?……”
韓鐵芳在窗外,已把他們近日的情形明白了一些,然而還不曉得雪瓶在這裏既不作甚麼事,可為甚麼又不走?他往後退了幾步,故意咳嗽了一聲,他的這一聲咳嗽,立時把屋中那夫婦二人的談話打斷了。
韓鐵芳又往前走着,隔着門問這:“蕭兄在家嗎?”
屋裏的蕭千總彷彿愣了愣,然後才含着恐懼之意,問說:“誰呀?是誰呀?”
韓鐵芳聲音不大的說:“是我,我姓韓。”
蕭千總說:“甚麼?你大點聲音說,你來送錢?”
倒是綉香聽出來了,急忙說:“是那位韓大爺吧?”又跟她丈夫說:“大概是韓鐵芳來啦!”
蕭千總還不敢開門,綉香將門開了,韓鐵芳就走了進去,先拱拱手,蕭千總卻驚訝地看着他,悄聲兒問說:“你怎麼還沒走呀?”又問說:“你今兒幹甚麼來啦?”
韓鐵芳沒有答覆他這話,只是也低聲地說:“請把雪瓶姑娘叫來,我跟她有幾句要緊的話說。”
蕭千總說:“雪瓶早就回尉犁城去啦,你還不知這嗎?有甚麼要緊的話呀?馬你也交回來了,我雖沒謝你甚麼,可是那將來再說,我們一定有良心,你幹甚麼這麼晚來呀?嚇人一跳!”
韓鐵芳正色說:“蕭兄你不要多疑,我來這裏實無惡意,就因為外邊有幾件事,如果一發作出來,便於你們不利。我知這雪瓶姑娘沒走,你快點把她請過來,有幾句話我非得當面跟她說。”
蕭千總聽到這裏,不由得急躁起來,竟要翻臉,頓著腳說:“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呀?我們姓蕭不姓春,你要找春雪瓶,往別處去找,問我們問不著。你這個人可也太死心眼啦!告訴你,春雪瓶沒在這兒,你還不信,難道我還會騙你?真是!”
他的太太綉香卻趕緊把他推到一邊,說:“你別說!咱們就把雪瓶叫過來吧!韓大爺既然來了,就一定是真有要緊的事。”說時她就往屋外走,去叫雪瓶。
蕭千總急得又頓腳,但知這事情已經無可奈何了,太太給泄了底,再說雪瓶沒在這裏,他更不能信了。於是就嘆了口氣,說:“姓韓的,我看你這個人也很老成,可為甚麼你總是這樣拉不清扯不斷呢?雪瓶是個十八九的大姑娘,你是個年輕小夥子,你這樣一來就找她,也不成事體啊!就是有要緊的事吧,你也可以跟我這個半老頭子說,也不妨啊!何必非見她不可?你究竟是存着甚麼心?”
韓鐵芳不禁也有些生氣,說:“甚麼心我也沒存着,我來確實一番好意,跟你說也行,就是外面那仙人劍張仲翔……”
才說到這裏,屋門又開,雪瓶在前,綉香在後,都進來了。韓鐵芳看見了雪瓶,就把話頓住,眼睛又有些不敢向春雪瓶直視,但卻又不禁去看。只見雪瓶穿的是一件青布的很合身的長衣里,鞋多半也是青的,面上未擦脂粉,卻愈顯得秀潤,在韓?向她拱拱手時,她微微她笑了笑,更顯得嬌麗、撫媚。
旁邊蕭千總說:“你快說啊!她出來啦!”
韓鐵芳倒覺得話說不出來,非常局促了。
雪瓶的態度卻一點也不慌忙,很婉和地說:“請韓大哥先到屋裏去,有甚麼再說吧!”
蕭千總一聽,竟然叫出“大哥”來了,多麼親熱,他不由又發了一愣。
雪瓶卻說:“蕭姨夫給我點茶來吧!”
蕭千總聽了也不動身。雪瓶就讓韓鐵芳進了裏間,她剛跟綉香隨著走進,帘子也隨之放下。
裏屋的桌上有一盞錫台的油燈,光度很黯,綉香給挑了挑,燈光驟然發亮。綉香客氣地請韓鐵芳落座,韓鐵芳卻不肯坐,只說:“我在迪化住了也有半個多月了,原是想一二日內就離開此地,但是忽然又聽說了許多於姑娘有關的事,我不敢不來告訴,如若姑娘有需我幫忙之處,我絕萬死不辭!第一是羅小虎,他在獄中雖很受苦,但他性頗慷慨,談笑自若,一點也不發愁,前幾天我去看了他一次,他跟我說了許多的話……”
往下的話,正在欲說未說之際,忽然聽得雪瓶冷冷的說:“他的事倒與我不大相千,我家的人原與他並不相識。”
這兩句話把韓鐵芳心裏無數的話都給堵住,更無法說出來了,他點了點頭說:“是的,不過……”見旁邊綉香倒是關心要往下聽的樣子,他又說:“羅小虎的案情倒不要緊,官方已不向他究問殺死鐵霸王之事是否是他所為。只是二十年前他在新疆有大盜的名聲,如今既然被獲,就都要究問究問,也許要解往伊犁去審訊,大概不至於問成死罪,可是那個仙人劍張仲翔,卻把他恨入了骨髓,認定他們的盟兄鐵霸王是死於羅小虛的手內,他曾發誓,即使官方不把羅小虎處死,他也要置羅小虎於死地!”
聽到這裏,春雪瓶的芳容就漸現憤怒不平之色。
韓鐵芳又說:“剛才我還看見了張仲翔,就在街上路西的酒館裏,他拿着羅小虎早先使用的一口鋒利的短刀,口發惡言,罵出許多話……”
雪瓶立時由秀麗的雙目中迸出兩股煞氣來,怨聲問說:“他罵了甚麼?是罵我們嗎?”
韓鐵芳點了點頭說:“他說的話我不能盡說,總之,姑娘住在此地既不走,又不出門,以為外人不知這,其實仙人劍張仲翔跟攔眼高朋等人,他們已經曉得了;他們並且說姑娘是現今欽差玉大人的外甥女,而羅小虎是姑娘之父。”
雪瓶冷冷地一笑,說:“胡說八這!”
韓?說:“但他們確是這樣的嚷嚷,官人且整天在這店房的附近徘徊。”
雪瓶點頭說:“那我倒知這,可是我不出門,我不惹事,他們能奈我何?”
韓?說:“只恐怕他們橫生是非,萬一他們把甚麼罪名加在姑娘的身上,那時,尤其是玉大人,也難免要遭受連累,擔受處分。”
雪瓶聽到這裏,只略略地發了一會愣,便點頭說:“我都知這了,多謝韓大哥告訴我這些里,我會加意小心就是了,並請韓大哥放心。我料仙人劍那群小輩,不敢把我怎樣,別聽他們在外面吵嚷大罵,他們絕沒有膽量來這兒找我尋釁,他們絕沒那樣大的膽!”冷笑了一聲,又說:“這幾天我不出門,也並不是為怕他們。”
說到這裏,她忽然把話頓住,凝思了一下。
綉香聽見說外面的人都已知這了玉欽差、羅小虎跟雪瓶種種關係之事,她雖沒怎樣的驚慌,卻又勾起了心中的難受,不禁眼圈兒潮濕,說:“這些事可還……”
雪瓶用手將綉香攔住,她卻又同韓鐵芳看了一眼,很和婉的說:“韓大哥打算幾時離開迪化?”
韓?說:“如今既有這事,一時我也不能離開。”
雪概說:“韓大哥能在此多住些日也好。”
韓鐵芳慷慨的說:“我與羅小虎雖只在沙漠中相逢,同行過一段路,但我心中頗欽佩他的為人,他若受了刑法,我雖難以設法,難以出力,但若別人想要害死他,我卻要拼出命來相救。又因仙人劍出口侮辱春前輩,我也實在不平,我並非為姑娘,我要在一半日內與仙人劍張仲翔決一個上下,不能容許他那狂妄的人任意侮辱春前輩的聲譽。因為羅小虎是我的朋友,春前輩玉嬌龍也是我的好友,我一定要抱這個不平!”
說時握拳忿忿不已,綉香在旁邊仰著臉兒對着他,兩行淚早已滾下來了。
雪瓶也微微地蹙眉,嘆息了一聲,又問說:“韓大哥刻下住在哪裏?”問這話時,她的樣子是很親切地,面上浮出點笑來。
韓?說:“我就住在北衡鞏家店的隔壁,那裏只有兩家店房,我是住在南邊的那家店房。”
雪瓶又問說:“你住的是前院後院?還是南房北房?”
韓鐵芳一聽,不由得愣了一下,又細想了想才說:“我住的是後院,一間小西房。”
雪拖把頭點了一點,就說:“是了,今天謝謝韓大哥,剛才所囑的事,都請放心,以後我一定會謹慎仔細,不至於讓那些人得着甚麼把柄陷害我,並請大哥也不要跟他們生氣,因為不值得!”
韓鐵芳一聽這話,不由得心裏有些發涼,因為自己是一腔義憤,慷慨激昂,要抱不平,而雪瓶卻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眼裏,一點也不急躁,而且話已經說到了這裏,自己要辦的事已經辦完了,至於那羅小虎在獄中及玉嬌能在路上所說的話雖然壓在自己的胸頭,但雪瓶對於自己的態度是這樣的恭敬、客氣,自己可怎麼好意思說出來呢?於是不禁啞然無語。
綉香又讓著說:“韓大爺請坐吧!我看看他們叫人沏了茶來沒有?”她就到外屋去找她的丈夫里閑只剩下了兩個人,燈畔雪瓶的含着一點羞態的俏影,引得韓鐵芳又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本想趁此時間,把胸中的話全都吐出來,告訴她,但接着就得告訴她我家中原有妻子,這件事辦不到,不過你的父母全都有這種意思,全對我說過,我不能不告訴你罷了!但他真沒有這勇氣,真真說不出來。
此時綉香又回到屋裏來了,韓鐵芳倒忍不住臉上一發熱,就像喝了許多酒,如今酒力全都發作了出來似的。綉香跟雪瓶又一齊帶笑請他坐,他只得謙遜了一下,坐下了。
而這時外屋的蕭千總又跟店伙發起脾氣起來了,說:“你們是怎麼回事呀?叫了你們半天,還到前院去請你們沏點茶去,你們卻這個時候才來。是現挖井打水,現種樹砍柴,還是凈伺候別的財神爺,看我們不像住店的呢?”
店伙把茶壺送了進來,綉香就接了過去,給韓鐵芳倒了一碗,韓鐵芳欠起身來接過,望着綉香,心中不由又發出許多疑問,想要聽聽她把玉嬌龍的親生孩子在祁連山落難的事情再詳細說一番,以便與自己的身世相對證一下,看看羅小虎到底是何人之父?玉嬌龍到底是何人之母?以打破那個謎。
但這件事,綉香不啟口,自己也無法談到。又偷眼看着數步之外亭亭站着的雪瓶,見她的模樣雖美,但若是細一看,她的臉兒、眉目,卻也真沒有一點跟玉嬌龍或羅小虎相似之處。同時,見雪瓶似有倦意,綉香又時時以眼睛盯着自己的臉,不知是甚麼意思,可是也不說話。自己坐在這裏覺得非常的局促不安,外邊的更聲又已敲過了兩下,於是便站起身來,同綉香說:“我在這裏驚擾了半天,現在我要走了。”
綉香的意思似乎是還想要留他在這兒再坐一會,再談談話。但望着雪瓶,見雪瓶卻不作一點挽留的表示,而韓鐵芳已經出了屋,綉香便送出去,隨在身後說:“韓大爺,您暫時既不離開這兒,有工夫請常常來,我還有點事要跟您打聽打聽呢!”
蕭千總卻在旁說:“得啦!得啦!人家哪有工夫常到咱們這兒來!再說這又不是咱們的家,咱們的客廳,哪能凈叫你接待高親貴友呀?韓大爺,您不把那個琵琶順便帶回去嗎?”他指著在牆角立着的那面琵琶。
韓鐵芳卻擺手說:“我不用它,留着給蕭兄閑時消這吧!”便往外走去。
蕭千總在身後把綉香攔住,並向外說:“我怕外邊黑,恕我不送啦!改日再見吧!”用力把門關上了,回過頭去又帶著氣埋怨他的太太,韓?才向外邁了幾步,把身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本來也有些惱羞成怒,但又不能不忍着,所以他就沒有言語。
此時天邊的那點月光已被濃雲遮住,周圍越發的昏暗。出了店門,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走了幾步,見那家小酒館的衝上也上了板子,板縫裏的燈光透出跟一條線似的,裏面亂烘烘地,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賭著。韓鐵芳本想進去,但又想:進去也許跟上次在老牛鎮一樣,跟人打起來,出人命,值得不值得且莫論,現在可還沒到那時候。
於是頂著寒風向北走去,兩邊的鋪戶多已暗無燈光,他信步走着,心裏思索著許多事,其實剛才雪瓶說的話並沒有多少,可是不斷地詢問自己的住址,並問住在店的裡外院,還問屋子的方向,莫非一半日內,她會要到店裏去找我?邊走邊想,尚未走到十字路口,忽然覺得身後有腳步聲,不禁吃了一驚,驀一回頭,卻見有一人一躍而前,伸手就把他的脖領抓住,同時另一隻手已舉起光閃閃的一把寶刀。
韓鐵芳吧的一抬手就把此人的右腕狠狠地握住,怨聲問說:“你要作甚麼!”
此人卻冷冷地發出笑聲,說:“小子你先別怕!我要是想要你的命,早等不到今日了。小子你認識我吧?我就是仙人劍張仲翔,你小子到底名叫甚麼?快說!你跟春雪瓶是怎麼認識的?剛才你到她的店裏,你們在一塊兒捏弄甚麼事?快說!”
韓鐵芳此刻振奮起全副精神來,一聽說對方的人就是那個仙人劍,他膽氣倒壯了,也就冷笑着,說:“好!我也久仰你的大名,我正想一兩天內邀你談一談呢!現在見了面正好,但這刀用不着。”
他用力奪刀,張仲翔卻把刀握得很緊,並將抓住韓鐵芳衣領的那隻左手也騰了出來,想將刀換手,可是韓鐵芳已經揮左臂“吧”的一掌打在他臉上。
張仲翔大怒,往起來一跳,厲聲說:“好!你不要命!”
韓鐵芳右手上抬,右腿也同時抬起,冷笑說:“不要命的是你!”一腳正踢在張仲翔的小腹。
張仲翔兩腿急向後撤,身子幾乎倒下,但他的刀仍不撒手,反倒吸著氣,狠狠地說:“小輩!你不懂面子,敢來跟老子拼!好!可莫怪老子不留情了!”他忍住了疼,轉身奪刀,左手也去用力的奪。
韓鐵芳不由撒了手,但一腳又端在他的屁股上,只聽“吧叉”一聲,張仲翔摔出三匹步之遠趴在地上。韓鐵芳躍步向前,要掐住他,不料張仲翔一挺身就跳了起來,翻回來又以刀來刺韓鐵芳,韓鐵芳想再抓住他的腕子奪刀,可是已經抓不著了。
張仲翔仍是步步進逼,口中仍是狠狠地怒罵:“小輩!我看你不是羅小虎的賊伙,就是春雪瓶淫丫頭的男人,你不睜睜眼,有張二太爺在這裏能容你們……”
嗖嗖嗖,鋼刀連削帶刺,韓鐵芳只是輾轉身軀巧妙的閃避,然而可不逃。張仲翔撲不上他,更是急躁,大聲喊著說:“小輩!這算本領嗎?是好漢子就不要躲,立定了身,你要是怕刀,咱們比拳,你要再怕拳,就趕緊低頭求饒……”
韓鐵芳罵道:“混蛋!胡說!”返身進逼,以徒手要奪他的短刀。
張仲翔就說:“好!好!過來吧!”於是兩人又相扭在一起。張仲翔兇悍之極,力氣頗大,手腳也相當敏捷,韓鐵芳上面抓刀,下面用腳,已不能再將他的刀抓住,只好又急忙往後連返,張仲翔卻握刀猛向前撲,忽然他又“吧叉”的一聲自己跌倒了。
韓鐵芳因天黑看不清楚他,還以為他是使用詐計,便不敢再向前按他,身子反往後又退了兩步,也罵著說:“小子快爬起來再拼!”
不料張仲翔再爬起來可真費力。他似乎跌得很重,已發出粗粗的氣喘聲音來了,狠狠地說:“好!小輩!這算是你的本事么?小輩,便用暗器來傷你祖宗!”
他看見從南邊有燈籠跟幾個人走來,就扯足了嗓子叫這:“高班頭!你們快來救我!可小心他的暗器!”
韓鐵芳本已下了狠心,要撲過去按住他奪過刀來當場結果了那悍賊的性命,但至此倒不禁吃了一驚,非是驚訝鷹眼高朋等人來到,驚訝的是“暗器”那兩個字。他急忙向下看士,卻沒看見甚麼人,只是南面兩隻燈籠和幾個人已經腳步雜疊的,迎著這裏的喊聲跑來了。韓鐵芳這時反倒失去了忿怒,轉身向北急急走去,張仲翔又大喊:“他跑了,你們別放他走!……小輩姓韓,是春雪瓶的漢子,羅小虎的嘍-,你回來呀、再拼一拼呀!跑了就是給你祖先丟臉!媽的……”
韓鐵芳越往北走,這聲音越模糊,他心中猜疑:我們交手,是誰在暗中施放暗器?不覺到了店房門首,一推,店門就開了,他走進去,隨手將門掩上,這才喘了一口氣。望見櫃房裏燈光很亮,就定了定神,走到櫃房門前,向裏邊索要燈火。
裏面的掌柜的很客氣地說:“韓爺回來啦?到哪兒去玩了呀?”
韓鐵芳帶笑答這:“去看了看朋友,掌柜的把燈給我。”掌柜的說:“燈已給您點上啦,我們想您一定一會兒就回來。”
韓鐵芳點頭說:“好!好!好!”
掌柜的又說:“茶水這就給您送去。”
韓鐵芳又連說:“好好!”胸頭依舊急劇跳動,氣還有些喘,腦中仍飄著一個個可驚的疑問,走到里院。見自己住的那房間的窗上果然有燈光,心裏就想:這裏也住不下了,明天仙人劍張仲翔必會找到這裏來拚命。再拚命時可就得見出個生死了!他伸千一拉門,隨之邁腿進屋,卻不禁又嚇了一大跳。
原來屋中已有人,緊扎的雲發,俏立的嬌軀,一身青色俐落的打扮,正是春雪瓶在他屋裏等他。
韓鐵芳愕然止住了腳步,但心裏這才明白了剛才雪瓶為甚麼詢問他的住址,並且明白剛才以暗器射傷仙人劍的那個人是誰了。
他尚未說話,只見雪瓶先笑了笑說:“韓大哥怎麼這時候才回來?我勸您以後不要再跟那仙人劍張仲翔爭鬥了,他原不過是個狐鼠之輩而已,大哥如若傷了他,再因那打官司,未免合不著。如今我只求韓大哥給我辦一件事。”
韓鐵芳一聽這句話就又奮起勇氣來,說:“好,無論甚麼事情,就請姑娘告訴我吧!必定即時去辦,絕不遲延!”
雪瓶剛要把話說出來,韓鐵芳忽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趕緊推開一道門縫,向外去看。見是店裏的夥計給他送茶水來了,他就伸出手去把茶壺接了過來,沒讓夥計進房,依舊將門關上。
雪瓶悄聲說:“把插關插上吧!”
韓鐵芳隨將插關上好,那裏雪瓶又將桌上的油燈向下壓了點。燈光驟暗,雪瓶的芳容如同罩在一層霧裏,愈發綽約如仙。她在床邊坐下,韓鐵芳站在她五步之外,自己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拿起茶壺來倒茶,手部有點發顫。
雪瓶的雙頰也浮現出兩朵嫣紅,但旋即又正色地說:“暫時不忙,我求大哥這件事,待一會兒再辦不遲。”
韓鐵芳一聽,是目前的事,他就更慨允了,說:“隨姑娘吩咐吧!無論是我作得到作不到的事,我必定盡心儘力去作,因為受了前輩之遺命,她老人家叫我儘力關照姑娘,我絕不敢有負亡友,所以我本來是在旁處還有事情,因恐姑娘在這裏易受旁人之暗算,所以我才不走,留為效勞。只要辦完了姑娘的事,眼看姑娘離開這裏,安返尉犁城,那時我才會安心離去。”
雪瓶聽了,不禁將頭低下,待韓鐵芳將一碗茶送到她的眼前,她才慌忙地站起了身,笑着說:“大哥怎麼跟我這樣客氣呀!”
她伸著纖纖的雙手去接,韓鐵芳還看見她的右手無名指上戴着一個白銀的戒指,但茶碗並沒交在她的手裏,卻放在她的身畔床板上。
雪瓶拿起碗來放在唇邊,輕輕地抿了一口,然後嫣然她笑了笑,隨後說:“我只求大哥一件事,因為幼霞走了,沒有人可以再替我辦這件事。”
韓鐵芳又問:“甚麼事?請姑娘只管吩咐,我這就去辦!”
雪瓶問說:“官花園那地方,韓大哥認識嗎?”
韓鐵芳一聽,不由得有點發愣,就說:“雖然沒去過,但我可以找到。”
雪瓶就說:“我帶大哥去也行。待會兒,過三更時,我就同大哥去,那裏有一座樓,名叫綠霞樓,隔着一道牆便是一條長巷,請大哥就到那樓上。”
韓鐵芳問說:“那樓上可有人住嗎!”
雪瓶搖頭說:“沒有人住,是一座空樓,但大哥到了上面務必將他那裏的人都招出來。那裏的護院人,除了仙人劍張仲翔之外,還有方天戟秦傑,官人更夫無數,韓大哥你只去把他們驚擾一下,叫他們亂起來,千萬可別傷人。然後你就急忙脫身走去,再回到這裏來,也別叫他們追着!”
韓鐵芳一聽,不由倒為難了,但是眉頭也不好意思皺一下,依然點頭,慷慨地答應著說:“好!
待一會我就去。雖說官花園那個地方我沒去過,我可知那地方是在西門裏,靠着城牆很近。”
雪瓶微微她笑,點頭說:“對啦!就是那兒。”
韓?說:“那就不必姑娘帶領,我一個人自會找了去,可是姑娘……”他想問問到底為甚麼叫他那樣作,那不是成心闖禍嗎?於事又何補呢?
可是雪瓶不容他問,反先問說:“韓大哥可也得自己斟酌斟酌,您能不能辦這件事?我也是真沒法子,才來找您,但,您,……若是不願幫助我,或是實在不能助我,您可也別客氣,只管推辭,我決不會因此就惱了您,也不因此就小瞧了您。”
韓鐵芳說:“姑娘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就必定辦得到。除了叫我去殺害欽差大人,那我是絕不肯,叫我去登天入海,剷平了沙漠,那我也確實不能,除此以外,我哪一樣不肯,哪一樣不能?我雖武術只學了數載,不及姑娘遠甚……”
雪瓶臉紅紅她笑着說:“大哥何必這麼客氣!”
韓鐵芳說:“這確是實情。然而,我自信武藝還不在仙人劍方天戟等人之下,在靈寶縣我也獨戰過載閻王等數百之眾,在渭河畔我更曾單身力斗過群賊;不然,我想春前輩那樣的高人也不會屈身與我相交,而帶着我西來……”往下他還有許多話要說,可又說不出來了。
春雪瓶卻低頭赧顏,似引起了心中的悲傷,可又微微地倩笑着,說:“我知這,您的本事受過真傳,您說您不及我,那是太謙虛啦!今天,我懇求您千萬給我辦了這件事!”
韓鐵芳點頭說:“成!”他覺著可疑,想問問惹出這場麻煩來究有何用,但他又想:那樣倒顯得我畏首畏尾,猶豫不決了,於是索性不再多說話,這時店裏有人,梆梆梆整敲了三下梆子。
韓鐵芳說:“請姑娘且等!”
他悄悄走到院中,見前院淡淡的燈影,簡直沒有一處有亮光。天際烏雲更厚,遮得星斗皆無,寒風更緊,四顧寂寥,毫無聲息。
韓鐵芳在院中站立了一會,聽到店房裏的更夫敲過了梆子已回屋睡覺去了,街上遠處的梆鑼也漸漸去這,他就又回到屋裏,看見春雪瓶正抽出他的那口寶劍來著,見他進來,就又給放在床上了。
韓鐵芳在腰間繫上了一條帶子,說:“姑娘隨身又未帶兵刃,若隨我前去,恐有閃失。不如姑娘先回店房去,今夜我把事情辦得如何,明天姑娘自然會聽說。”
春雪瓶脈脈地不語,待了一會,才點頭說:“好吧!咱們就一塊兒走吧!”
於是韓鐵芳抽出了寶劍拿在手中,他先請雪瓶出了屋,將燈吹滅,才出來,扣好了門,他向雪瓶一招手,就先聲身上房去了,一半也是為顯示他的身手。但兩隻腳才踏到尾上,不想雪瓶已經上來了,反點手叫他,他就跟隨雪瓶腳踏着屋瓦前行。下面不是人家便是店鋪,他為使腳下不發出沉重的響聲,所以總不能快走,尤其是由這座房跳到那堵牆上的時候,他總是特別地謹謹慎慎;但雪瓶卻身輕如狸,跳躍極速,韓鐵芳實在跟不上她,可又不能嚷嚷着叫她慢些,心裏雖慌,可是不甘落後,因此腳下未免有失,就登落下了一什瓦,招得下面院子裏的狗不住亂吠。
雪瓶在前面略等了他一會兒,他才喘著氣趕上來,隱隱聽見雪瓶不住格格的笑,他就更慚愧了。
再往前走就望見大街了,有兩隻大燈籠,四五個巡夜的官人在街上走着,韓鐵芳一眼著見,胸中不禁悻悻地亂跳,雪瓶卻在一座房上伏下身來,韓鐵芳就也趕緊在她的身後趴下。
只見雪瓶轉過頭來,帶著笑音悄聲說:“不要緊!他們絕看不見,等他們走過去,咱們就跳下去。”
韓鐵芳不敢言語,下面的街本來不寬,燈籠也很亮,光都照到瓦檐上來了,幾個官人大概都穿的是皮底的鞋子,“踏踏踏”地腳步聲非常沉重,並且他們都邊走邊談。韓鐵芳的身子被瓦格得很痛,心中倒並不是害怕,明知即使被官人發現,自己這身本領雖然不高,可也未必就會被擒住,只是勢必動武,自己原是守法的人,殺強盜,除惡霸,自己都不畏懼,就是不願與官人相殺。
他屏息了半天,街上的官人走過去了,是往西去了,他抬起身來看了看,心中卻覺得更糟糕,還想在房上再藏一藏,等那幾個官人去遠,卻忽見雪瓶一跳就下去了,並大聲叫着:“韓大哥!下來吧!”
韓鐵芳也跳了下去,這裏原來就是西大街,兩旁都是沉寂如死緊閉著門板的鋪戶,他就悄聲地說:“姑娘,你快回去吧:我認得官花園,我一定會把事辦成的,姑娘你不要跟我去了!”
雪瓶卻搖頭說:“不!我要跟着您去。”說完了這句話,她往西就走。
韓鐵芳提劍在後跟隨,心裏暗想:她既也到官花園去,憑她的本事,她甚麼事不能做,何必要叫我去招得那裏的人瞎驚擾一場,惹那麻煩呢?真今人不解。這時前面的幾個官人已走遠了,雪瓶越走越快,少時又回身招手,便轉進一條小巷,韓鐵芳隨她進去,這條巷裏更黑,地下且坎坷不平,春雪瓶在前又等了他一等,等他到了近前,雪瓶就又囑咐說:“韓大哥小心一點,地下不平可不好走!”
韓鐵芳聽了這話卻有些不高興,暗想:要叫她想着我連走路都會摔跟斗,還怎能到官花園去辦事?他於是就趕到前面,忿忿地說:“你回去吧!這又不是甚麼難事,我去一會也就辦完了,你跟着我去,反倒有妨礙!”
當下也便提劍在前緊行,雪瓶卻在後仍跟着他,他走出這條小巷,卻見仍是一條衚衕,可是比較寬了,他就轉往西走去,耳邊卻又聽見了很真切的更聲。再往前走,走了不遠,忽覺春雪瓶自後邊抓住了他的胳尊,也不得不停住腳步。
雪瓶這時悄悄聲說了,她用手一指左邊的高牆,在韓鐵旁的耳畔說:“到啦!牆裏邊就是耶座綠霞樓。”
韓鐵芳仰面向牆裏去看,果見露出一角隱隱的高樓,但卻黑忽忽地沒有燈光。樓房的柳樹大概還掛著些枯乾的葉子,被風吹落在牆下,發出沙沙的響聲,往近走了一步,腳下踏着的也儘是落葉。
裏面的更聲十分響亮,韓鐵芳至此,精神益發緊張。春雪瓶的手已離開了他的胳膊,但身子仍在他的旁邊站着,並且企著腳兒附在他的耳畔說:“韓大哥你進去吧!可是千萬要謹慎些!我走了!大哥,明天再見!”
韓鐵芳點點頭,將劍插在帶子上,然後飛身上了牆頭,兩隻腳踏在牆上,手板著樹榦,先回頭去看,見下邊已沒有了雪瓶那條纖細苗條的黑影。他又故意等了半天,索性等雪瓶走遠了,他才驀然向樓中跳去,“咕咚”一聲,一隻腳踏在樓板上,另一隻腳卻幾乎將樓桿撞斷。這時候他倒一點也用不着小心仔細,反恨不得樓邊有人,他拔出劍來“克克”雨聲砍斷了樓窗,跳進了黑暗的樓中,迎面又“咕咚”一聲大響,撞翻了一張桌子,險些把他絆倒,他一跳,跳過了這張桌子,腳步極重,以劍在前摸路,“撲”的一下,劍又插在隔窗裏邊了“刷啦啦”的,大概是牆上掛的一副畫也被震落下來,倒把他嚇了一大跳。
喘了一口氣,心說:我倒成了個醉漢了,我到這裏是幹甚麼來的,不是雪瓶叫我來故意驚擾這裏的人嗎?這還不好辦?於是索性鼓起勇氣走近前窗,掄起劍來對著窗“克克”又是兩劍,砍得窗欞紛紛斷落。但很使他失望,他這麼大鬧,竟沒有人察覺,打更的人也不知往哪兒去了,並且院裏連一條狗也沒有。
他想大喊一聲:“有賊啦!來人吧!”喊完了事情就算辦完,轉身就走,但是他卻喊不出來,只持劍發獃地站着,隔着碎窗戶往外去看,見下面原是一片空地,有許多棵枯樹,春夏秋季這裏一定有花,可是官舍住房的院落還都在對面離此很遠。這裏只是孤零零的樓房一座。他沒奈何,只得又用劍柄捶窗戶,把窗戶打開了,將身跳了出去,站在樓檐下,又用劍劈斷欄杆,並用腳去踢,樓欄杆從上面落了下去,聲音很大,又停了一會,才聽見這遠之處有人驚喊這:“甚麼人?是誰?”
韓鐵芳也驚愣了一下,鼓起勇氣來又向樓窗掄劍砍去,砍了幾下,又攀緣著柱子爬上了樓頂,掀了一片瓦摔了下去,自己也沒聽見響聲,可是下面也沒有人再發問了。他就蹲在樓頂瓦上,霎時就聽見對面的院落里梆鑼連敲,亂了起來,又見有四五隻燈籠晃晃悠悠地出了那院落,跟着許多人都擁擁擠擠亂跑着,亂說著:“是甚麼事?是甚麼事?”
“哪兒?哪兒?”
“在樓那邊,樓那邊……”
梆梆的更析聲,噹噹的銅鑼聲,都如驚雷急雨一般地響了起來。韓鐵芳一看事情已然辦到,急忙轉身就要下樓逃走,可是又見外面那條弄里,也趕來了兩隻急走的燈籠,跟着幾個人大喊這:“拿賊呀!拿賊呀!”
情勢更糾,離著更近,堵住了韓鐵芳的去路。韓鐵芳未免著慌,趕緊又攀著樓柱往下,他原打算躥進樓內躲藏,可是只見燈光跟眾人都往這邊這來了。
這裏面已是死路一條,於是急中生智,反往樓下焉然一跳,向著已來到臨近的眾人大喊一聲:“快來吧!樓上有賊!別放跑了!”
對面的人也沒辦清他是誰,燈光也沒照出他的模樣,還以為他是自己人呢,便齊出說:“有幾個賊?有暗梯子。”
他轉身就跑,那些人是往北來,他卻往東邊去,就有人識破了,喊聲:“你這小子就是賊!拿呀!”
於是少一半人往樓那邊去,多一半的人卻撲上他了,並有人威嚇著說:“站住!讓我們照照你是誰?”
韓鐵芳不答話,只是一直地跑,身後的人緊迫,又有人說:“小子你要不站住,我們可要放箭啦!”
嚇得韓鐵芳越發匆忙地逃奔,此時牆外的那幾個官人也都爬過了牆來,梆鑼聲倒已停止了,可是說話及腳步之聲更緊更雜,燈籠也增多,照耀得直如白書一般。韓鐵芳已跳過了一堵短垣,他還看出這這牆上都鑲著扇面形的、葫蘆形的、桃兒形的各樣的玲瓏的窗戶,這的確是花園中才有的建築。他越了過來,一看是一片房屋,都有着廊檐,大半欽差玉大人即居於此,嚇得他趕急伏下了身。見這個院落里倒很寂靜,西邊有三間北房,大玻璃窗里燈光輝煌,廊下且支著一隻上面貼有紅字的“氣死風”燈籠,並有幾個人,可是都沒看見他。
這時隔牆的聲音仍亂,官人隨著燈光,有的爬牆過來,有的由門轉過來,有的已上了房子,連燈籠也上了房了,有人仍然大聲喊:“找找!他絕跑不了!”
又有人說:“別亂別亂!小心驚了大人!”
已如網中之魚,阱中之獸的韓鐵芳,真已無路可走了,他只得緊貼著牆根急走了幾步,上了廊子。他見身後有一間房子,裏面黑——,他慌不擇路,上前就把門拉開了,硬是跑了進去,原想是一進屋去,屋中必定有人驚起,那他可不論驚起的是甚麼人,就要揮劍了,但沒想到這屋裏原來沒有人,窗上裱糊的紙也不完整,驚心悚目的燈光一閃一閃地照到屋裏來。
他看出眼前是亂七八糟,腳下也磕磕絆絆,原來這是一間放破爛傢具,堆煤炭,並擺著許多枯乾了的甚麼夾竹桃、石榴樹、盆花的屋子。他伏着身如同一條蛇似的竄進了破爛傢具堆里,蹲在一張破桌子下邊,前面有破椅、板子,還有花盆擋著,可是外邊的腳步聲極近,人聲雖然不大也不再亂,但他卻聽得很清楚,只聽是:“怎麼?到底讓他跑啦?”
“不會不會,他跑不了,往牆外再看看去。”
“樓上怎麼樣?那邊的賊捉住了沒有?”
“大概就是他一個?”
“這小子,前幾晚來這兒鬧的多半就是他,殺死竇鏢頭的也是他!”
更聽見有一個人似是由房上跳下來,怒氣說:“你們怎麼都是飯桶,連個毛賊在眼前都放他跑了?快搜!快找!”
又有人說:“秦鏢頭你別嚷嚷!大人今天又發燒得厲害,別給驚嚇著了!賊也許藏在這屋裏,誰先進去搜搜!”
屋中的韓鐵芳十分着急,手中緊緊地握著寶劍,心中突突不住地跳,可是又聽那人好像就是方天戟秦傑,他怒罵著說:“那個賊也不是傻瓜,他會藏在屋中等捉么?你們快爬過牆丟到後院找找吧!”
韓鐵芳這才鬆了一口氣,但聽見窗外仍有人說話。
那方天戟秦傑的嘴裏仍在咕喂地罵著。房上也有人的腳步響,那短牆之外的聲音仍很亂雜,過了許久,方才漸漸地消停,始終沒有進這屋裏來搜,不過院中也永遠有人,有燈光。
韓鐵芳幾回想要逃出去,但都不便,他只得又拉過一塊破板子遮住了自己的身子,仍然蹲伏在這裏,等待着逃走的機會,這個時候,梆鑼又遲遲地交到了四更了。
此時,那三間正房廊下的“氣死風”燈裏邊的蠟燭也快燒完了,光度極為暗淡,著守燈籠的人也回屋去睡了,因為他知這賊人已經跑了,更夫往來巡邏著,方天戟秦鏢頭和幾位官人還不斷地在各院中搜查,這個看燈籠的人自知沒有多大用處,後半夜也絕不會再出其么事了,他便趁著空兒去躲躲懶。何況屋裏的燈光還亮,棉門帘掛在西裏間的前面,外屋一律是紫檀木的桌椅,才驚慌了一陣的連喜,坐在小凳上伴着一盞錫燈台。
那燈上燃著的兩根燈草,發著晃晃的光焰,照着這當了半生“長隨”已經訓練得極為規矩、極為世故的連喜,他眼前攤放着的一本《響馬傳》,本來他是用這本書消磨長夜,省得打瞌睡,屋裏的大老爺要是喚他,他好知這。不料今夜果然又來了真的響馬,並且來此光顧已經三次了,第一次殺了鐵霸王,第二次是送來一封使得欽差大老爺更加病重的甚麼信,這次又險些沒拆塌了那座綠霞樓,還越鬧越凶了。
頭一次確使連喜受驚,因為他生來也沒見過鐵霸王那樣兇惡凄慘的死屍,真嚇得他好幾天沒作好夢,晚間不敢單身上廁所。但第二次出事時他倒不大驚慌,因為當他將賊人留下的那封信交到欽差手中之時,分明看見玉大老爺不但沒發怒,反倒連嘆了幾口氣,最近達阪城有人送來那雙鞋,玉欽差就悄悄地親命他把鞋送到吉升店去,勸綉香跟雪瓶趕快離開此地,他就有點兒明白啦,猜出來大鬧這個花園的必定是那位“小王爺”。他想着「有其母必有其女”,一點也不足怪,五大老爺不見她,她當然不甘心,當然深夜裏會來的,來此也不過是跟這久病未愈的欽差老爺要個主意,想個法子,也許是請求他營救羅小虎,所以他倒不怎麼害怕了。
不料今天忽然聽說來這裏攪鬧的賊人原是個男的,而且手攜寶劍,已經逃走了,這可真使他驚恐了。他不知來的這個男賊是甚麼人,是懷著甚麼心,他怦怦亂跳的一顆心,這時才略定。那本《響馬傳》裏邊雖有很熱鬧緊張的情節,可是他也不敢看了,對著孤燈發怔,慚慚地倦意襲來,他覺著頭沉,眼皮直往一塊兒打架。
燈焰被由門隙盪進來的秋風吹得火光更高更明,照得那靠後牆的四扇精雕的檀木屏風上面嵌著的貝殼做的各種花紋都燦爛生光,他可沒有料到屏風後面藏着人,藏着的還正是春雪瓶。
原來雪瓶叫韓鐵芳來這裏造成一場虛驚,為的是“調虎離山”,叫這裏的守夜官人、鏢頭、更夫,全都跑到樓的那邊去捉賊。在這慌亂之際,必有人保護玉欽差的屋子,也必有人到玉欽差屋裏去稟報、壓驚,她便先隱在暗處辨出欽差居住之所,然後趁著一些人慌亂,向各處找,往各處看,連喜又往裏間去“稟大人勿驚”之際,連這外屋也無人之時,她就比秋風兒還快,進來就藏在屏風後面,趴着屏風的縫兒偷瞧,看見連喜一會兒打沌,一會兒又驚醒一下,並且用手指蘸着桌上放着的碗裏的茶水直擦眼睛。
其實雪瓶自量就是這時候走出屏風,被連喜看見也無妨礙,但她終究不願讓別人知曉,窗外雖已打過了四更,她卻一點也不着急。又站立了一會,看見連喜闔着眼睛,頭又重下去了,她才趁此時又像一股風兒似的轉出了屏風,走進了裏間,那棉帘子沒發出一點響聲,連喜也沒有察覺,只“啊”的一聲又打了個呵欠。
裏屋中升著個很旺的小白爐,暖得令人身上都發癢,藥味濃厚撲鼻,桌上的燈光極黯。那木榻上正卧著欽差玉寶恩,蓋著棉被,似睡非睡,覺出有人來到他的身邊,就一半呻吟,一半低聲地叫這:“連……”
雪瓶卻突然過去在他的半睡半開的病眼前擺了擺手,驚得玉欽差立時將眼睜大,面現怒色,春雪瓶卻回過一隻手將桌上的燈往起一挑,使得光焰增大,故意叫欽差看見自己的容貌。她這一隻手仍然擺動,離著欽差的臉很近,她低聲說:“您別害怕!我是春雪瓶,玉嬌龍的女兒。”
玉欽差更是驚訝,說:“哦!”但他也把聲音壓下,遲緩無力地說:“姑娘,你是怎麼進到這裏來的?剛才在此攪鬧的人,就是你么?”
春雪瓶點點頭說:“這幾次到這裏來的,都是我,我沒有別的事,只是要見見您,因為我們來到迪化所以不走,也就是等您。”
玉欽差嘆息著說:“你想,我是奉欽命來此,又加上病總不愈,我怎能夠見你?此次我自京西來,路上有幾次都幾乎出事,尤其那一夜住在陝西楊鎮地方,在店中深夜有人進了我的屋中,那時也無人察覺。”
雪瓶發獃地聽到這裏,就凄然地說:“那大半是我爹爹,你的妹妹。”
玉欽差微微地點頭,說:“她在燈旁,穿着男裝,面容憔悴,並且向我說了幾句話。她以為我已經聽見了,她就走了,其實我連一句也沒聽明白,因為她的聲音太低,我只見她的嘴動,卻沒聽出一點聲音。”
雪瓶不由得痛哭啜泣,說:“那,那是因為她有病呀!她老人家已經,已經死在沙漠裏了!……”
玉欽差也面現戚容,閉了一會眼晴,又微微地嘆氣,點點頭說:“我也聽連喜說過了,兄妹之情,我心裏哪會不難過?可是以她早先所作的事,以我現在的官職,我哪能去論它是生是死,我哪能認她呢?唉!”
雪瓶說:“我也不是叫您作難,究竟我是否她的親生女兒,她也沒有告訴我,但是上次在我信上說過的那個韓鐵芳,他確實是她的兒子,是您的外甥。那人年輕會武,生性剛直,現今就住在這城裏北大街的店中,您若是不管他,他將來難免會淪落江湖,走入邪路,跟羅小虎一樣;您若是能把他找來,栽培他,也不必叫他為官,只要使他有出身,得發展,將來成個堂堂正正的人,不至於流落在這個地方,那就算您對得起與您一母同胞的那個妹妹了!”
玉欽差又點頭說:“是!現在我既知這他的住處,我無論藉着甚麼名目,也可以把他找了來,收容他,扶助他走向正路,幫助他,我想總比幫助羅小虎容易,好辦一些!”說到這裏,又發出兩聲微弱的嘆息。
春雪瓶卻拭了拭眼淚,又說:“果然能夠這樣,我就深感大恩了!至於羅小虎,您倒可以不管不問。我為甚麼為韓鐵芳的事向您托求呢?實在是因為……唉!我實在說吧,他到底是否我爹爹的親生之了,到現在還沒有憑據,這隻不過是我綉香姨娘的一種猜測罷了,但我爹爹的屍骨卻虧他給埋葬,對於我們實有深思厚義,不能不報。明日您若把他找來,也不必提說我這話,只說喜他年輕,愛他藝好,想要提拔他就是了。”
玉大人又微點頭說:“是,我見了他,甚麼話都不跟他提。看他喜武,我讓他於營伍之中謀一出身;他若是喜文,就勸他折節讀書。”
春雪瓶聽到這裏,覺得很是滿意,就說:“既是這樣,就算我對他盡到了心,以後我也不再到您這裏來了,攪鬧了幾次,我的心裏也很不安,將來我再贖罪吧!”
玉欽差說了半天話,身體似是極為疲倦,喘了半天氣,才又問說:“你打算幾時回尉犁城去?”
春雪瓶說:“事情既已辦完,不久我就要回去,望您多多保重身體,病好了,公事辦完了之後,趕緊離開這裏為是。還有您這裏的兩個鏢頭,方天戟秦傑、仙人劍張仲翔,全都不是好人,您對他們千萬不可信賴,總之加以防範為是。”
欽差又微微地點頭,說:“我也知這,不過他們二人原是西安府所薦,有知府作保,他們大概不敢對我無理。”
雪瓶說:“也說不定,因為他們都交遊甚廣,門路很寬,雖因西安府之薦接近了您,但到了他們盜性複發之時,誰也無法攔住。我想他們放着鏢頭不幹,隨您西來,必有貪圖,不是為藉您之勢,假您之名去欺負人,就是在您的身上有何打算,多半他們是想在您事華東行之時,搶劫您的錢財!”
玉欽差說:“我秉公辦事,一點賄賂不受,哪裏來的錢財?”
雪瓶又說:“其實也不要緊,以後您如果遇着困危之時,只要讓我知這了,我必會捨命去救!”
玉欽差又嘆息說:“我的胞妹縱不是你的親母,可是你既由她撫養成人,也就如她的女兒一樣,我就是你的舅父,只可惜我作著官,又多病,無法照應你,可是我想你無論走到何處也不至受人欺負。不過一個女子究不可日與江湖之輩為伍,不可恃武妄為,聽連喜帶回來的話,你在尉犁頗有資產,那麼你就趕快回家安份度日去吧!每節在你母親墳前燒紙時,多燒幾張,算是替我燒的。再帶回句話給綉香聽,叫她同她丈夫也快些回去吧,不必再來見我。將來叫綉香物色合適的人才,替你擇配。”
雪瓶聽到此處,不禁心中悲痛,淚複流下,五更早已敲過,窗外的天色慚明,她悲聲地叫道:“舅舅,我要走了!將來再見吧!”
她轉身微掀門帘,見那連喜已將頭趴在桌上睡熟,她就悄悄地走出,出了廊子飛身上了房。這裏雖還有人往來巡邏,但她身捷如猿,影疾似風,於昏暗的天氣,凜冽的晨風中,腳踏着瓦上的嚴霜,回到了吉升店裏。
進了她的屋,別人還都不知這,關上了門,脫去了鞋,就躺在床上蓋上了棉被,她本來也很疲乏,但又睡不着,想此時韓鐵芳必也回到他的店裏睡了。如今事情已經辦完,好了,明日再歇一天,後日就可以走。但心中卻又有點捨不得似的,因為若一離開了這裏,就永遠與韓鐵芳天南地北再不能見面了,尤其是心中記住了玉欽差所囑的話:“將來叫綉香物色合適的人才,替他擇配。”
這話真今她傷心,她想:憑新疆這個地方,哪裏還有人才呢?除了韓鐵芳之外,恐怕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叫自己看得順眼了!她輾轉多時不能睡着,店裏養的雞已在喔喔的叫了,五更敲過,天已大明,她又悲傷又煩惱,以被嚴嚴地蒙上了頭,到偏午時候,她方才起來。
原想叫蕭千總去找車,明天就離開迪化,可是不料才一開屋門,蕭千總就驚慌慌地闖了進來,啞著嗓音說:“不得了啦!昨兒夜裏官花園又出事啦!這回比前而回鬧得更凶!雖沒傷著人,可是把一座綠霞樓幾乎給拆了!賊人是個男的,從衙門裏出來的必是那個姓韓的,韓鐵芳!”
雪瓶吃了一驚,又見蕭千總臉色發白,語聲兒更小,說:“鷹眼高朋厲害!天一亮他就帶著十多個官人先到東大街的一家茶莊去打聽,後來知這姓韓的是住在北大街的店裏,他們又去搜找。原來韓鐵芳一夜也沒回后,他的屋裏只搜出許多金銀、行李,跟一隻鐵劍銷。”
雪瓶暗覺驚詫,心說:韓鐵芳可往哪兒去啦?
蕭千總又喘吁吁地說:“咱們也得小心一點.聽說鷹眼高朋早就把咱們的事都給探出來啦!他不但知這你沒走,走的不是你,還知這韓鐵芳跟咱們的那些瓜葛,秦傑拿着方天戟,這時正在街上找對頭呢!聽說仙人劍於昨夜受了傷,我沒聽人說是怎麼受的傷,傷大概輕不了。”
雪瓶冷笑着說:“管這閑事幹嘛?跟咱們一點相干也沒有,反正咱們一天一夜也沒有出門,無論有甚麼事也不能訛上咱們。”
蕭千總吐吐舌頭說:“可是,我的姑爺爺,你不想昨兒晚上咱們這兒是誰來啦?”
雪瓶擺手說:“那絕沒有人知這。”
蕭千總又一探頭,說:“沒有人知這?哼!姑娘你別以為人家都是聾子都是瞎子!高朋、秦傑,早就盯上咱們啦:不過,也許是還有大王爺的餘威鎮懾著,又猜不透你到底有多大的本領,還沒敢拿鎖鏈來鎖咱們就是啦!可是……”
雪瓶冷笑着,表示不懼。
蕭千總又說:“你若是不信,咱們這時候要走,恐怕就難以離開這座迪化城了!”
雪瓶忿然地說:“沖著姨夫這句話,我們一兩天就起身,到時候我看看有誰敢來攔!”雖然口中這樣說著,心裏卻很懸念、煩惱,心想:韓鐵芳沒有下落,我又不能走了。
蕭千總還要往下說話,他的太太卻在屋裏叫他,他嘆了口氣,走了。
雪瓶發獃了一會,到如今才覺得無計可施,韓鐵芳昨天既沒有被捉,可也沒有回店,這豈不是怪事么?……她憂疑了一天,直到晚間,仍聽不見韓鐵芳的消息,覺得自己是白費了一番力,好不容易託付了玉欽差安置他,他都走了,當然玉欽差就是想要找他,也絕找不到了。最可恨的是鷹眼高朋那些人,他們不敢來犯我,卻去欺負他,又儒弱、又可氣!
蕭千總一天也沒到酒鋪去:連屋子都不敢出,才交初鼓的時候,他就在他的裏間鋪上了被窩睡了。
綉香雖是在店中,可是手裏總不放掉針線,在燈下改做她丈夫的棉衣。待了些時,雪瓶到她的屋裏來,因為蕭千總已經睡了,綉香就跟她在外屋談話。
雪瓶悄聲問說:“晚飯後,我姨夫沒有再出去嗎?那韓鐵芳的事,還沒有聽出一點結果來嗎?”
近來她只要一提到韓鐵芳,臉上就有一些發燒。
綉香皺著眉說:“沒有,他不敢出門,他說怕方天戟秦傑打他,怕鷹眼高朋抓他。”
雪瓶哼了一聲說:“人家抓他幹甚麼?”說著就在綉香旁邊坐下,不勝煩惱。
綉香似乎也猜透了她的心事,就勸著說:“不要緊,明天我想法托店裏的人,打聽打聽好了,你別著急!”
雪瓶說:“我才不着急呢!”說出了這話,她的雙頰越發徘紅,又灰心地說:“他的事我們也管不著,不過我總覺得這事情很怪!我們再在這裏住幾天,也走吧!”
綉香點頭說:“我想也是,欽差那兒既然不肯見咱們,咱們冉在這裏住着也實在無事可作。這回出來錢雖帶得不少,可是若在這兒消耗得大多了,回去的時候,手邊也就不大寬裕了。你姨夫在烏爾土雅台雖說是個閑差,究竟告假的日子太多了,也不好;你那小兄弟還在那兒,我也不太放心;再說,我也希望趕快回尉犁看看,到底幼霞那孩子回去了沒有?她是跟咱們一塊兒出來,可是她獨自不辭而別,萬一在路上有甚麼舛錯,咱們將來見着她的媽媽可說甚麼好呀?”
雪瓶也點點頭,眉頭往一塊兒皺得更緊。.
綉香又說:“在這裏天氣也冷了,咱們帶來的衣服又少,南疆還暖一點,所以不如回南疆去,若是再冷一點,天山可就不好走了!”
雪瓶說:“是呀!在此既然沒有事,為其么不回家呢?”
綉香也發愁地說:“只是羅小虎的那官司……”
雪瓶對這件事倒不大關心,耳邊聽得秋風刮著落葉煞煞地響,心中卻充滿了凄涼惆悵之感。綉香仍坐在她的對面談著一些家常話,句句話也都是想安慰她,聽綉香的意思也真跟玉欽差差不多,也是勸雪瓶回尉犁,以後帶著那施媽跟老家人好好地度日,而她剛回到烏爾土雅台,等地丈夫把官辦了,他們就到尉犁與雪瓶一同過活,以便永這照應著雪瓶。然而她不知這這些話到雪瓶的其中很是無味,綉香只管談著,雪瓶卻只是獃獃坐着馳思發愁,不覺兩更都敲過了。
這時候,忽覺得屋門開了,綉香還以為是被風吹開了,她剛要起身走過去關,雪瓶卻早已覺出事情有異,已先站起。這時由外面進來了一個男子,把綉香驀然嚇了一大跳,但在燈光之下她們齊都看見進屋的正是韓鐵芳,尤其雪瓶看得最分明。她見韓鐵芳仍然穿着昨天的衣裳,手中仍提着寶劍,可是發上衣上沾著不少塵土。門已隨之緊閉上了,韓鐵芳並回身上了插關,綉香又驚又喜,說不出一句話來。
雪瓶卻先將油燈壓小,然後走過去兩步問說:“韓大哥你從哪裏來?”
韓鐵芳轉過身來,人雖狼狽,但神情卻很鎮定。他將手擺了擺,說:“沒有甚麼事!蕭太太跟雪瓶姑娘都不要驚慌。昨晚我因為沒走成,就藏在那兒的一間擱破爛東西的屋子裏,那屋子裏也有人進去取了兩次煤炭,可是竟未發現我,我在那裏一直藏了一天,並且聽見那裏人談說了許多的事。仙人劍張仲翔傷並不重,一半日就會好,羅小虎大概要解往伊犁,他們將於沿途殺害,給鐵霸王報仇。”
聽到這裏,綉香還是弄不明白,雪瓶卻微微地冷笑。韓鐵芳又說:“我是才從那裏逃回來的,我先回到店房,才知道今天鷹眼高朋率著人留到店裏搜查,把我的行李、劍銷,連銀兩全都給拿走了。
情形既是如此緊急,我想非得當夜離開這座城池不可,要不然,到明天定又有許多不便!”
雪瓶說:“可是,此時城門已經關了,你怎麼出去?”
韓鐵芳微笑說:“那倒不要緊。我跟我師父一提金蕭仲這學藝之時,曾練過飛上越下的本領,這這城牆也許還擋不住我,只是我不想走遠,想到時幫一幫羅小虎的忙,以盡友誼,我還要斗一斗仙人劍張仲翔、方天戟秦傑那兩個混蛋!”他不覺得憤恨得罵起來了。緩了口氣又說:“我想到城西暫且找個地方居住,靠着往伊犁去的大道近,屆時好攔截張仲翔等人,我並需要一匹馬,如果截不住,我就騎馬趕到伊犁……”
他的話尚未說完,雪瓶就已明白了他的來意,就說:“好,好,我給大哥拿些銀子作店錢,我這裏有兩匹馬,您隨便把哪一匹牽走。”
韓鐵芳似乎有些慚愧的樣子,又攔手說:“錢也用不了太多,只消幾兩銀子便夠,馬也非立時就用,而且北大街那店房已給我頂備好了一匹,剛才我已經說好了,隨便甚麼人都可以取來。我約下個時候吧,後天清晨在西門外五里地內請姑娘派個可靠的人將馬匹送來,屆時我必在那裏等候。”
雪瓶點頭說:“好,我先去替大哥拿銀子來。”當下她開了門匆匆就出去了。
這裏綉香的目光又直直地盯住韓鐵芳的臉上,並且很客氣地說:“韓大爺請坐下歇一會吧!”
韓鐵芳卻嘆息著說:“我屢次來驚擾,真是不安!”
綉香微笑着搖頭說:“不要緊,我一點也不驚恐,因為早先我跟着我們的小姐,就是春大王爺,那時候我真是其么事情也都遇過了。”
韓鐵芳也感嘆地說:“春前輩那真是曠古絕今的一位奇俠!”
綉香露出悲意,又說:“她有個親生的孩子,二十年前在祁連山……”
韓鐵芳也正專心去聽,不料雪瓶又進屋來了,綉香也就將話止住。雪瓶誠意懇切地將一小包兒銀錢交在韓鐵芳手裏,韓鐵芳這回是初次由她手裏接錢,他不勝慚愧地,尤其是從她那一雙纖纖的玉手中接錢,更覺得臉紅。錢拿到手中,想收藏在懷裏,但腰間又系著那條帶子,而且衣服很瘦很緊,他只得先回手將銀子包兒放在桌上,隨後就解帶子、解鈕扣。他動作很匆忙,也沒有留心由懷裏掉出甚麼東西沒有,背過臉去,先將銀包揣在懷中,再將腰帶繫緊,拱了拱手,提起劍來就說:“我要走了,蕭太太跟姑娘請安歇吧!再見!”說著他就去開門。
雪瓶又這上兩步,仰著臉兒悄聲問說:“韓大哥,不必後天了,明天清早我就把馬給你送出城去。”
韓鐵芳點頭說,“好!”
雪瓶又說:“大哥你今晚真能出得了城?”
韓鐵芳說:“這個,姑娘放心!”便走出了屋。
今夜天色很晴,星月都發著燦爛的光輝,店房的前院還有人在說話,這小小的後院,除了背後的兩間屋子還有燈光,其餘都是昏黑,而且寂靜。他先退了幾步,往肩上看了看,然後又往後跑幾步,嗤的一聲躥上了房。心中還說:不知瓦響了沒有,如若被屋裏的雪瓶聽見了,那豈不要叫她笑話?因此地離著南門遠近,他就想出南邊的城牆越過去,並記得那邊的護城河裏沒有水。
於是他就腳踏屋瓦往南走,所過的儘是些鋪戶,才走過兩家鋪戶,忽覺身後有人追來。他以為雪瓶又來了,趕緊停步回身,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只見這個人的身軀比雪瓶高,看得出是一個男子,追上了他,尚離兩三步,手舉白刃就向他砍來,他疾忙閃避,以劍相迎,那人更進一步,刀轉如飛。
韓鐵芳傾全力去斗,刀往劍來,兩個人的腳將房瓦踏得亂響,驚得下面的人也嚷嚷狗也汪汪。韓鐵芳急問說:“你是誰?”
對方同時掄刀猛砍,發出獰笑說:“太爺是方天戟秦傑,你這小子跟春雪瓶的那些事……”
噹噹,刀劍相磕,房瓦地紛紛碎落,秦傑又說:“太爺全都知這了,我就先……”
韓鐵旁的寶劍緊刺,秦傑揮刀敵擋,此時下面已有滾滾的燈光,鏗鏗的敲擊銅盤子、鐵鍋之聲。
韓鐵芳不敢再與他相爭持,便虛擬一劍,轉身便跑,嗖嗖嗖又連跳過一層房、一道牆,不料這院子裏的人也都驚起,更不料方天戟秦傑又已追趕上來,刀離他的頭只有三寸。他疾忙揮劍,對方“呀”的一聲慘叫,摔下牆去,下面的人更亂喊起來。
韓鐵芳趕緊走去,也不知跳過了多少這房,踏碎了多少片瓦,他竟走到了南城根,這裏甚麼響聲都聽不見了,只有瀟瀟的秋風吹着那生在城牆上敗葉枯枝籟歉地向下落。
城牆高約五十尺,天空繁星萬顆,涼月一鉤,他喘了喘氣,然而不敢稍停,疾忙順著城根又走去。尋著了往城上去的一條坡斜的道路,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城牆上的地面很寬,可是看不見一個巡邏的人,走在外首的垛口旁邊,低着頭向下去看,下面是蒼茫的一片郊原曠野,往下去跳,別說自己的本領,就叫春雪瓶來,也得跌傷。
他不禁猶豫徘徊了半天,然後忽然把心一狠,先將寶劍扔到城外,然後再用手扳住了城垛口用足尖找著城牆的磚縫,背朝外,胸貼著城牆,半步兒半步兒的往下去退,兩隻手離開了垛口,反轉換著用力去垛摳縫,極為地鎮定不慌。好半天才爬下了城,十個手指頭都已發疼了,兩腿也各得有黑酸,歇了一會,他才去彎著腰伸手去摸劍,尋著了,這才提着劍往西走去。
他漸漸步入了蒼莽荒涼的無人曠野。此時城內南大街那一帶,官人又匆匆地往來,大家都知這鬧了賊啦,並且官花園住的那位方天戟秦傑已在一家油鹽店的後院裏被殺,獨有吉升店裏,那些店夥計雖都慌張起來,可是春雪瓶還未曉得,她還在綉香的屋中。因為在韓鐵芳走後,綉香忽於地下拾起一塊布,她覺得很奇怪,心說:這是其么東西?就著燈去細看,看出來是一塊羅紗,已經很舊很髒了,顏色淡淡的,原來也許是紅的,然而這羅紗上織就的紋路,她卻覺得很眼熟,尤其是這塊羅紗的形狀是一個三角兒的。
她驀然想起來玉嬌龍的家中箱中藏着的那件缺了個衣襟的羅衣,可惜那件衣棠未在這裏,不然若是湊在一處,一定完全相合。她不由得驚訝了,趕緊向雪瓶說:“姑娘!姑娘!你快來看!”
雪瓶本來正在發獃地坐着,正懸念韓鐵芳不知他到底能不能逃得出城,忽見綉香如此的情形,也不禁走過去看。
綉香拿着那塊破紅羅不住地發顫,眼淚卻如雨一般落下,說:“原來真是!他是你爹爹的兒子!”
雪瓶驚問說:“是誰?”
綉香說:“就是剛才走的韓鐵芳,我一點也沒猜錯,原來他真是你爹爹在二十年前祁連山失落,被人換去的那個兒子。”
雪瓶雖然心中也有八九分確信,然而聽說到“換去”兩個字,卻又彷彿侮辱了自己,勾起自己隱秘的一種悲憤,便沉下臉兒來不言語。
綉香流着眼淚又忍不住的笑,說:“天下竟有這麼湊巧的事,你爹爹上次往東去找她的兒子,果然就給找來啦!要說起來,那賽八仙算的卦可也真靈。只不過,你爹爹雖把他帶到新疆來,可是直到臨死,她也許還不知這已經找著了呢!”說到這兒,又不禁悲傷。
雪瓶卻發出一聲冷笑說:“她老人家怎會不知這?”
因此又想到韓鐵芳的心裏也許明白,他們母子萍水相逢,一路西行,行了千餘里地,沿途哪能不透出一兩句話?韓鐵芳有時兒見著自己,他的樣子總像有許多話而欲言復止,可知爹爹對他,還不定有甚麼遺言呢!因此心中又很急,恨不得立時就將他找來,詳細地問。
這時綉香在燈旁坐下了,她簡直是精神反常了,對著雪瓶詳細述說:“有一年你爹爹背着人給我那件紅羅衣襟看,她說是在甘州的客店裏,生下了孩子,第二天就被那姓方的官太太跟個僕婦拐走啦,不,換走啦!拿走的是一男孩,並剪下一塊衣襟,留下的是一隻銀瓶跟你!”
雪瓶也不禁眼邊流出眼淚,她擺手說:“蕭姨娘你不要再提啦,事情既然已經弄明白,我們倒應當替我爹爹歡喜,我知道我爹爹雖死但也早已瞑目了,也許還正在暗中笑我們呢!好在明天我就能夠再見到韓鐵芳,把話說明了,叫他改姓,姓玉或姓羅,至於我仍姓春,我雖然不是我爹爹的女兒,但我也與其么姓方的官太太毫不相千,她老人家能在去年往東去找他的兒子,連我也都瞞著,我可犯不着去找甚麼官太太作我的娘。就是尉犁城的家產我也都給韓鐵芳,一個錢我也不要!”
綉香就驚說:“那幹嗎呀?”又笑着說:“姑娘你聽我說,這是一件巧事,也是喜事,到現在,我想只要大家能夠平平安安的,那就甚麼事都有辦法啦!”
雪瓶又似是得意地一笑,說:“我跟姨娘說吧,這些日子我在這兒不走,為的就是去見玉欽差,昨天夜裏,我已經見著了。”
綉香直着眼睛發愣說:“你已經見著了!”
雪瓶又勉強笑着,點了點頭說:“不但見著,我早就說了,韓鐵芳是他的親外甥,我托他照應,設法別叫韓鐵芳再像這樣地飄流、淪落,他也滿口答允了,若不是又有事情發生,韓鐵芳恐怕今日就進了官花園成了貴人了。總之,我對我爹爹不算盡孝,也算已盡了義,已酬答了她對我的撫養之恩。”落下淚來,以手絹擦了擦,又點頭說:“如今好了,明天我再見了他,就算把事全已辦完,明天我也許就離開迪化。”
綉香着急地說:“你千萬別走,現在我倒歡喜啦!姑娘既然能夠去見玉大人,明天你不妨再去一趟,托托他把韓鐵芳今天受的這冤枉洗刷洗刷,叫他再回到城裏來,別讓官人捉他。”
雪瓶沉思著不語,忽然聽得更聲已敲了三下,但前院的人仍舊吵吵嚷嚷的,她就猜必是有事。趕緊出屋,悄悄走到了那屏門前,就聽見店伙跟客人正在談著:“死的就是方天戟秦傑,在油鹽店,……是在牆上叫人給砍下來的……在店房上打了半天啦!……鬧得真可以……迪化城裏一定住着大響馬……這兩個月來鬧成甚麼樣子啦!”
雪瓶心中又充滿了驚疑,回到屋中,綉香已經往裏間去了。
蕭千總大概也驚醒了,問說:“你們在外屋唧咕甚麼啦!唧唧咕咕這半天外邊又出了甚麼事啦?
這麼嚷嚷?剛才還聽見街上鑼響。”
綉香說:“我出去看着。”她匆匆地走出了屋門,見了雪瓶,就驚問說:“外院是有事嗎?”
雪瓶卻從容鎮定地,搖著頭說:“沒有甚麼事,他們在說閑話,夜靜,就顯得聲音特別高。”接着又微微地笑說:“姨娘把門關上吧!我也要睡覺去啦,天真不早了!”
綉香卻又追過來說:“姑娘,剛才的話我還沒說完,你,你可千萬別走。”
雪瓶笑着說:“姨娘請放心!我即使走,也絕不會像幼霞那樣不辭而別。”
綉香說:“我倒不是怕你走,我是要告訴你,唉,你也是走東闖北的人,不像別的小姐,我跟你說,現在城裏鬧的這些事,我有點發愁,可是我知這不要緊,但是別的事我是真歡喜。”她手裏寶貝似的拿着那塊紅蘿,又笑着說:“姑娘你可別生氣,這是你爹爹走的時候到烏爾土雅台去見我,透給我的意思,她的意思就是到東邊把她的兒子找回來,帶到尉犁去跟你在一塊兒。如今真都遇見了,鐵芳人又誠實,又好,也會武藝。姑娘,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今年也二十歲了!……”
雪瓶這時臉部突然一紅,嬌笑着說:“姨娘,我要打你!你快別別說了!”隨即推門,跳出屋去。
綉香還在屋裏發著笑聲說:“這是真話,姑娘,你想想,要是這樣辦,該有多好呀?你爹爹在九泉下也喜歡!”
雪瓶腳步遲緩地回到屋內,心頭卻覺著十分的沉重,又有點傷心,關上了門,熄燈去睡,她還不敢多費心思,因為明天還要到郊外給韓鐵芳送馬去呢。少時她便睡去,次日起床,時間已不太早了,一面叫店夥計給她去備那兩匹馬,一面在屋中理妝。待會兒,綉香就進來了,仍然低聲跟她談著昨天的那些話,並教給她今天見著了韓鐵芳應當說些甚麼。
蕭千總也趕進來了,更驚慌、更着急地說:“姑娘,你要他們備馬乾甚麼?”
雪瓶說:“我想出城去騎馬跑跑,因為整天待在屋裏,太悶了!”
蕭千總卻說:“姑娘你要是想騎馬,回到尉犁再騎好不好?那個地方有多寬?誰敢攔阻你?”
雪瓶沉着臉說:“在這兒也沒人敢攔阻我。”
蕭千總說:“唉!姑娘,我真不知這你是安著甚麼心,在這兒既見不著欽差,又沒有一點事做,可住個甚麼勁兒呀?還直招風,不忍着一點,現在迪化城人人都捏著一把汗,都知這這城裏不單有羅小虎、韓鐵芳,另外還有一個強盜頭兒、綠林的魔王就在這兒藏着呢!昨天夜裏,方天戟秦傑又在南邊油鹽店裏被殺……”
雪瓶厲聲說:“那難這是我殺的?”
蕭千總頓著腳,擺手說:“唉!唉!姑!我的王爺!你說話別這麼高聲兒呀!要叫人聽見了可怎麼好?”
綉香過去向外推她的丈夫,說:“你去吧!你去吧!快走!快走!”
蕭千總又要狠狠地頓腳,急得臉跟紫茄子一般,說:“你叫我快走?告訴你吧!現在咱們誰也走不了啦!不是待會兒就是今天晚上,人家一定拿鎖鏈子來捉咱們。反正我早就預備好了話啦,我是個千總官兒,別的事我是一概不知……”
綉香到底把他推了出去,這裏雪瓶也匆匆地收抬完畢,手提兩桿皮鞭,出屋到了前院。她叫來店伙,問:“馬備好沒有?”
店伙發著顫魏魏的聲音,恭敬得簡直慌張了,連說:“備好啦!備好啦!兩匹,都給您備好了。”
雪瓶說:“你找個人來,把那匹馬給牽出南門去,我給他錢。”
店伙又連連答應,說:“門口有溜馬的小孩,我叫一個來,讓他把您的兩匹馬牽走,您也不用給他錢,回來時叫他在柜上拿就行了!”說著,這店伙就趕忙地跑出去了。
雪瓶仍然在院中站立,不見哪間屋裏有人出來,可是她覺出每個屋裏有人看着她,並悄聲在說話。
待了會兒,那店伙就從外找進來一個很窮的十來歲的孩子,這孩子也不住地睜著兩隻驚恐的眼睛來看她。棚下牽出的那黑白兩馬,在尉犁城的草原士,曾馳聘爭先,黑馬是玉嬌龍生前的座騎,跟隨過玉嬌龍與韓鐵芳,那時,那母子在路上到底是怎樣一個情形,恐怕只有此馬曉得,然而,可惜無法向他去問,春雪瓶的心中感慨頻生。那孩子牽著馬出了店門,雪瓶隨後走出,一同往南,只覺得街上的人一見了她,都好像向她多盯兩眼,可又都是匆匆躲避的樣子,戴官帽的官人倒是沒有,可是往來的很有些個可疑的人,好像都在暗中盯着她了。
春雪瓶卻一點不懼,故意不看不顧,只是跟個男子似的,昂揚地走着,跟着那兩匹馬,手中提着兩根皮鞭子,少時即出了南門。她向城兩邊望了望,只見護城河中無水,而河岸之外便是一股大這通到西邊去。
她遂叫那孩子站住,接過了兩匹馬,騎上白馬,牽著黑馬,兩根鞭子並在一手中拿着,就策馬向西馳去。此時天色雖然將到晌午了,可是天色甚陰,野草上沾的嚴霜尚未消融,往西去又正迎著寒風,所以她只得將臉兒稍稍斜側一些,就以舊鬢當風,向前飛走。走不到二里,偶然回頭一望,只見遠遠有一匹馬,正在後面追隨,看得出來,那個人雖然沒有戴紅櫻帽,卻正是鷹眼高朋。雪瓶就不由得生氣了,才一駐馬,那高朋就撥馬躲到一棵大樹的後邊去了,雪瓶冷笑着,心說:難這我還看不見你嗎?遂疾轉馬回奔過去,眼看將要來到大樹的前面。
那高朋忽然下了馬,同她拱手,說:“小王爺您別生氣,我並不是跟着您。”
雪瓶收了馬,看見四邊無人,她冷冷地一笑,說:“你別以為你這點詭計能脫得開我的眼!這些日子,你跟秦傑,還有甚麼仙人劍張仲翔,就天天在吉升店的附近徘徊,打算讓我陷入你們的羅網?
哼!我可以實說,三次夜間到官花園去的,那都是我,你們能夠把我怎麼樣?”
高朋又拱手說:“小王爺別生氣!您聽我細說,張仲翔是為給鐵霸王報仇,他恨的是羅小虎,與您並不相干。”
雪瓶昂然說:“鐵霸王是我給殺死的,他為甚麼不敢去找我?”
高朋笑着說:“自然因震於春大王爺跟您的威名,不敢去惹您,只好把氣向已經捉住的羅小虎去發泄,並且他也相信,您不能到官花園去殺完了人就跑,因為您本事高強不必那樣,所以他認定了他的盟兄鐵霸王是死於羅某的手中。方天戟比他明白一點,如這這些驚天動地的事情都是您作的,他是進退兩難,想裝傻,又不甘心,想跟您鬥鬥,可是知這真惹不起您,饒是這樣,昨天他還是被人殺死了!”
雪瓶又厲聲說:“那也是我殺死的嗎?”
高朋擺手說:“不是,昨天有許多人看見了,是一個手使寶劍的男子,跟方天戟在人家屋上打了半天,秦傑才死的。可是,我想您跟春大王爺一樣,身負神出鬼沒的本領,哪會不知情呢?”
雪瓶聽到這裏把臉色更向下一沉,高朋卻向後退了一步,說:“我們也絕不敢難為您,可是誰叫我們當著差吧?撫台大人近幾天又逼得緊,我們也不能不出來查訪查訪!”
雪瓶就說:“你的意思莫不是這就叫我跟你打官司去嗎?”
高朋笑着,連連地搖頭,說:“那我們不敢!不過還請小王爺成全我們,您若是在迪化把事情已經辦完了,那麼……那麼……我這可不是催著您,您還是早些離開這裏,成全我們吧!”
雪瓶把頭點了點說:“你既是這樣說,我也不能夠不講理,本來我把這裏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即使是你不催,幾天之內,我們也是一定要走的。如今我給你個限期吧!五天之內,我們一定會離開迪化,我住的店房附近不許你們再徘徊。”
高朋連連點頭說:“辦得到!辦得到!”
雪瓶又說:“還有一件,不許你們枉捉無辜的人,例如在北大街住的那個姓韓的,我所作的事與他都不相干,他一點也不知情。你們為甚麼去搜查人家?並拿去了人家的財物?”
高朋說:“這個……”
雪瓶也不願再與他多說話,撥了馬,故意忿忿地說:“乾脆,你們聰明了!要拿,就趕快拿我,不敢拿我就休去誣賴別人,否則,你們可知這我?我翻了臉是不留情的!”
這話她自覺著也太不講理了,但想:不這樣就不能夠把高朋嚇回去,自己就不能安心去會韓鐵芳,韓鐵芳此時一定正在西邊等着我呢!於是她緊緊揮鞭,驅著黑白兩匹馬走去,“踏踏踏”蹄聲連響,如驟雨一般,霎時就馳出了二里多地,回頭再看,見那應眼高朋果然不再尾隨了。她才往西走去,奔上了那條由迪化通往伊犁的大這。
這條路很寬,而且平坦,往來的車馬、驢馱轎,非常之多。她走在這裏,馬稍微緩了一下,見往來的人都不大看她,並且讓路避着她走,她心裏明白,覺得自己的爹爹在新疆遺留下的名頭是太大了。
這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沒有人敢欺負,沒人敢惹。壞處是無論是誰,只要一看見了自己的穿着打扮,騎著馬,即使不攜劍不露弩弓,人家也能知這是何人,辦事太不方便,走到哪兒都有人怕,像怕老虎一樣,也太沒意思了。
因此她心中又萌出離開新疆走往他省的念頭。慢慢地再向西走,不覺又行了數里,就看見這路右邊有幾戶人家、都是土房土牆,忽然那土牆的後面轉出一個人來,向她一拍手,她就看出正是韓鐵芳。將馬收住,先往前看了看,見對面有幾輛車快來了,又回頭,見後面來的人也不少。她覺得在這裏不便談話,就將馬放開,把一根鞭子也扔在地下,策馬一直走去,後面的韓鐵芳就騎著馬隨來了。
雙馬相離不遠,越過了迎面來的那幾輛車,依舊緊緊往西走去。又走了數里,見前面隱隱有一片房屋、樹木,似是一個小市鎮,韓鐵芳就緊緊揮了幾鞭,追上了她,說:“別往那邊走了,那邊是興隆鎮,我就住在那邊。”
春雪瓶遂將馬撥入旁邊的田野,韓鐵芳也這過去,二人駐馬在秋禾才經刈過的田間,四下觀望,都怕被別人看見,所以只能夠匆匆地交談。
雪瓶就說:“你住在那邊甚麼店裏?”
韓鐵芳說:“一處破陋的小店,也沒有字號,城裏的事怎麼樣?”
雪瓶說:“不要緊,剛才我已見看了鷹眼高朋,跟他說明了,他答應不再逼迫,我也答應他五天之內離開迪化。”
韓鐵芳說:“但是,今天我在那鎮上聽由城裏來的人說:方天戟秦傑雖死,仙人劍張仲期的胞兄老君牛張伯飛及隴山五虎、豹子崔七等東路的鏢頭又都往西來了。他們受張仲翔之約,不日就會來到迪化。”
雪瓶搖頭說:“咱們不怕,我雖答應五天之內離開迪化,只是想先叫我蕭姨娘他們走,我即使離開迪化城,也不會走遠,因為我也得看一個水落石出。”
韓鐵芳點點頭,望了雪瓶一眼,雪瓶也脈脈含情地盟了他一眼,就又說:“你身邊的那個東西,那塊紅羅,並沒有丟,現在綉香姨娘的手中收存。不過,那整件衣服卻收藏在尉犁城我們的家裏,將來辦完了事,請你跟我去,我給你看,二十年前的事我也都如通。”
她拿眼睛盯着韓鐵芳,見韓鐵旁的面容先是一陣驚訝,繼而又現出憂愁,慘然低着頭嘆了口氣。
春雪瓶卻笑着說:“我真高興!我爹爹雖死,但她半生的宿願總算得償了,她這次往東沒有白去,母子居然見了面。”
韓鐵芳聽到這裏,不由驚訝的瞪起了眼睛,春雪瓶嫣然的笑了笑,笑過之後,忽然又正色說:“玉欽差之處我也替他說明了,他答應要照拂你,所以你千萬不可太為羅某之事生氣,不可把事作得過其,耽誤了你自己的前途。甚麼事你都放心好了,都由我辦好了!我不怕!辦完了這些事,就算已酬答了我爹爹育我之恩,我的身子就更閑散,心更暢快了!”
韓鐵芳把馬向前催來,急急地說:“姑娘你說的這些話,我還不大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詳細的跟我說說吧!”
春雪瓶卻又笑着,向兩邊看了看,說:“你看,這地方人來人往,都向咱們這邊直看,能容許咱們說話嗎?而且……”又小聲點說:“城裏的事,現在還甚緊呢!”
韓鐵芳面帶愁容地說:“只說一兩句話就行了,請你告訴我,春前輩她到底是我的甚麼人?”
春雪瓶微微地笑說:“這可又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完的了,但是這好辦,不要忙。我叫我姨娘綉香到尉犁去等你,她比我知這得詳細,將來你去了,她必會告訴你,再見,你多保重了。”
說至此處她撥轉馬頭,離開了這片田地就往大這走去,西面的車輛和東面的行人也都已來到臨近,韓鐵芳不但不能去追雪瓶,反而急速躲避。只見春雪瓶在馬上揚鞭回首,又向他一笑,便策馬迎著西風,飛似的往東去了。他這裏反撥馬往南,他的心裏湧出一種酸苦的滋味,他的兩眼發酸,眼淚籟歉地落下,都落於馬背上。
這匹馬就是在大漠相伴着他,將病俠送終的那匹馬,他恍恍憾憾回想當時的情景,就覺得傷心。
暗暗地想:玉嬌龍,她果然是我的母親嗎?過去,十九年,不!二十年前到底是怎樣的一場遭遇呢?
為甚麼上次在路上相遇,她既然看出我是她的兒子,可又為甚麼不早跟我相認呢?她沒有認我,但我現在到底應不應當認羅小虎做我的父親呢?
他不覺著已走出了很遠,回首再看北邊的那股大道,心想:春雪瓶此時大概已回到城內去了,只恨自己不能追她進城去,她……想到了這裏,不禁就止住馬,凝住神,眼前幻出了春雪瓶倩笑的影子,心中油然發出深切的愛慕,更想到了母親玉嬌龍生前的深心,和父親羅小虎於監獄慷慨地說出的那些話,都是主張叫自己與春雪瓶成婚,成為永久的伴侶。春雪瓶對自己未嘗無情,然而自己又怎麼能夠呢?……越想越是煩惱,把臉上的淚擦了擦,就轉馬往西北走去。走了半天,方才望見了那興隆鎮,他怕鎮上的人對他注意,就趕緊下馬,一手提鞭,一手牽馬,慢慢地往鎮上走去。
這個鎮鋪戶不多,因為離著迪化城太近,往來的人雖必經此地,可是都用不着在此歇足,店房也就更少。韓鐵芳找到的真是一座破陋的小店,前面只有兩間門面賣面賣酒,跟黃羊南子劉大的店差不多。
韓鐵芳牽著馬到門前,裏面的掌柜頭上包着一塊破手巾,露著黑牙,隔着沖向他笑問說:“你從哪兒弄來的這匹馬?”
韓鐵芳說:“剛才在城裏跟朋友借來的,我預備在這裏歇幾天,好往伊犁去,牽到院裏去行嗎?”
掌柜的說:“你既牽來了,我還能夠不讓你拉進去?可是我們沒工夫給你喂,你得自己買草料自己提水,馬糞可得給我們留着,我們燒火可用。”
韓鐵芳點點頭,就拉馬進來,到了那極窄的心院裏,裏面只有店家養的一頭驢,他就將馬跟驢放在一塊兒。他回到住的那間連窗戶都不完整的小屋,扔了鞭子,坐在炕上抱着頭又難過了半天,才漸漸地揚起頭來,又詳細地斟酌了一番。覺得不行,無論如何,對於春雪瓶我是不該再生愛慕之心的,羅小虎雖系我父,但他於我並無半點養育之恩,我這次準備救他,還是為盡友誼,非報父思,將來見了綉香,我也只須問明了過去的種種事情,不必再對前塵悲傷,也不必再在新疆流連,我還是走。固然不必再住祁連山去了,也不回洛陽,但我還是要走,離開這天涯,我要投往海角去。
他立起身來,到了院中又對著那匹馬發了半天呆。恐怕它餓了-了,他就先找著水桶,到牆的那士井旁絞了一桶水,然後又到外面的一家草料鋪里,買了一袋草料,回來就喂這匹馬。
由此他就在這店裹住着,白天他怕有人認識他,所以只在院裏獃著,連前面的酒飯座他都不去。
晚間,掌燈之後,他例必要到前面,找個沒人的桌角去坐坐,那昏黯的燈光也照不清楚他的模樣,掌柜的跟他開玩笑,他也不理,只注意聽那旁邊幾個喝酒的人談閑話。這多半是本地的人,不過他們常有人到城裏去,便把城裏聽來的事作為談話的資料,可是也聽不出甚麼來,更沒聽見他們口中說說春雪瓶,消息是一點也沒有。
一連五天過去了,韓鐵芳想着春雪瓶必已離開迪化城了,可是她畢竟是去還沒有?羅小虎到底怎麼樣了?仙人劍的傷好了沒有?甚麼老君牛張伯飛等人到底來了沒來了他一點也打聽不出,心中十分焦急,便於每天黃昏時分悄悄地出了店,到鎮街上,也到街外的大這路上站着,徘徊。但是所見的只有從西邊來的一些車馬、客商,他們都忙忙碌碌地往省城去趕,並不停留;再見的就是暮色沉沉,余露西落,秋風凄緊,木葉凋零,鎮上村間,一團團的炊煙飄向空中,少時也即消散,寒鴉似是自城中飛來,投往遠林之中,可也沒有給帶來城裏的一點消息。
他整天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坐立不安,那匹黑馬也太不老實了,整天拿蹄子踢地,夜間昂首長嘶,有時還欺負它旁邊的那頭草驢。彷彿他本是越關山走大漠的一匹神駿,把他囚在這窄院子裏,它如何能受得了?
到了第七天的晚間,這鎮上突然熱鬧起來了。來了一些客人,每個人都有馬匹,有簡單的行李,這些人都是年輕力壯的哈薩克人,一共大約來了二三十個,分住在鎮上的三四家店裏,這裏韓鐵芳對面的那小屋裏擠滿了五個。他們連這裏的茶飯都不用,自己帶著碗,自己提水燒火做着吃,他們還互相往來,這個店中住的到那店中,那邊的卻又往這裏來,“咕碌刮啦”地說著哈薩克話,別人一句也聽不懂,他們的皮靴子沉重雜亂地響著,擾得全鎮不安。
韓鐵芳十分驚詫,覺得這些人來此必定有事。就問店掌柜:“這些人全是幹甚麼的?”
店掌柜的卻倒像是看慣了似的,一點也不遲疑地說:“這些都是哈薩克人,都是做生意的,他們大概是才從東邊販完了牛馬回尉犁城,然後往伊犁去。他們現在都很有銀子,腰裏都肥極啦!我們這鎮上很難得遇見他們這些主顧,他們真肯花錢。”
言罷又露著黑牙笑着,並且推了韓鐵芳一下,說:“你往西邊白家店裏去看着好不好?那店裏還住着幾個哈薩克的娘兒們呢,嘿,比咱們這裏的娘兒們可標緻得多了,她們全都會騎馬!”
韓鐵旁的心中越發懷疑,因為看着這些哈薩克人都不像是才作完買賣回來的,個個全都精神興奮,揣著一肚子氣,彷彿是要殺幾個人吃了似的。並且聽到店裏喝酒吃飯的人說:“兩邊昌吉,呼圖壁,以及現在的迪化城裏,全都來了哈薩克人,都住着不走了。”
在這裏住的這一個哈薩克人,見了韓鐵芳,就不住的拿眼直瞧,並跟他的同伴悄悄說話,於是有好多的人彷彿都注意上韓鐵芳了,弄得韓鐵芳益發不安,走既不能走,住在這裏,又永遠得心驚肉跳,草原賽馬,尉犁城外惡鬥之事,那一幕一幕的驚險情形都不斷地在他胸中復映。他白天連小屋都不敢出,夜間寶劍永遠放在身畔,同時,院中的那匹黑馬叫他們著見了,他們像是沒有一個人不認識那匹黑馬。
幸而並未追問來歷,只是當作神仙一般地敬重那匹馬,草料跟水倒不必韓鐵芳去餵了,他們時時有人照管,還輕輕地刷那馬上的毛,有人牽出去溜溜,一會兒又給送回來。鎮上的馬也驟然比往日多了,晚間陣陣的西風吹來,處處有馬嘶叫之聲,韓鐵芳細細觀察,才看出這些個哈薩克對他似乎並無惡意,才略略地放下了心,又想要向這些人問問“秀樹奇峰”,但又覺得自己只會這一句,他們答覆出話來,我也是聽不懂;再說哈薩克人的脾氣我摸不透,倘若因問春雪瓶而招出莫大的糾紛來,那就更不好了!因此就不敢言語,但精神卻時刻都很緊張。
又過了兩天,忽然聽說:“在省城裏捉住的那名大盜半天雲羅小虎,快要起解了。因為伊犁將軍給撫台來了公事,一定要把他解往伊犁,究問他二十年前在沙漠裏所犯的那些案子,並聽說他早先在北京還作過案呢,要判他的罪名。”
於是鎮上的人都興奮了起來,天一亮就起來,店房的窗戶也不關,許多人到這裏也不喝酒,專為等著差使由此經過時,好看一看那“半天雲”的丰姿。
有人說:“大概是個漂亮人物。”
有人又說:“聽說比魔王長得還凶。”
又有人說:“不要緊,省里住的欽差姓玉,伊犁現在將軍是瑞大人,無論如何,也都是親戚,還能把他解了去砍頭嗎?”
還有人卻吐了吐舌頭說:“王法能夠饒他,他的仇人可也未必會饒他呀!仙人劍的哥哥老君牛,和甚麼隴山五虎、豹子崔七,都到城裏了,個個都是凶煞滿面,彷彿不等到羅某起解,就想在街頭上給鐵霸王報仇,他們才能甘心似的。”
鎮上的這些人紛紛談論,韓鐵芳心中是十分的着急。
忽然這天的晚間,有本鎮上一個賣柴耙的人自城中回來,帶來了消息,說是:“半天雲明天就起解,一定由咱們鎮上經過,衙門門口現在都已預備好了車啦!”
於是把鎮上的人刺激得都快瘋狂了,店掌柜很早就不收客也不賣酒了,還沒打三更,他就先睡覺了,預備明晨好開開眼,看看半天雲。那些哈薩克人也都行動異常,都算清了店賬,收拾行李,喂飲馬匹,預備明晨就動身的樣子。
韓鐵芳想要今晚好好休息一會,明天好去辦那樁事,但他的精神太興奮了,竟一夜也沒有合眼,次日清晨,下着蒙蒙的細雨,天色極為愁黯。這裏住的幾個哈薩克人卻沒等到五更就都走了,街上一陣清脆雜亂的馬蹄聲越聽越遠,慚慚地消逝,大概在這鎮上住了三天的那些個哈薩克人已全都走了。
韓鐵芳趕緊起來,出屋一看,那匹馬並沒有被人牽去,他放了心,可又更懷疑,心中想着:那些哈薩克人來到這裏,到底是甚麼用意呢?羅小虎將要起解了,他們反倒急忙忙地走了,看情形他們可又不像是奉春雪瓶之命,來此援救羅小虎的,再說他們既認得這匹黑馬是他們春大王爺的坐騎,他們又不帶走,莫非他們已經認為這匹馬應當屬於我嗎?……
此時鎮上已經是十分嘈雜。店掌柜早就把門跟窗戶都打開了,韓鐵芳叫他算賬,他馬馬虎虎地給算了,韓鐵芳給錢他也沒細點就收下了,他的兩眼是時時留心着外邊。那平日不來這裏喝酒串門的人,今天也全都來了,都為藉這地方來看熱鬧。對門的幾家小鋪,這時倒還沒開門,可是不開門的也都打開門板上的那個小洞,洞裏都有幾隻眼睛常往外里,有些好事的還出了鎮街往東邊迎去了。
並且,本鎮的一些婦女,也都擦胭脂抹粉地,穿紅掛綠地,也不怕淋濕頭上的花,也都擠到鋪子裏來等候着著。
有的嬌言笑語地紛紛談論,有的還乳著孩子,有的更跺著小腳直着急,說:“怎麼還不過來呀!”半天雲這次起解實在與別的大盜起解不同。
不但這鎮上因為離著城近,城內近日出的那些驚人的事情,傳得這鎮上婦孺皆知,而且都把那些事歸在羅小虎的身上了。半天雲羅小虎是多麼了不起的人物呀!其實二十年前沙漠上的名頭早已被遺忘了,可他就是玉嬌龍的丈夫、情人、欽差大人的妹夫、伊犁將軍瑞大人的外甥女婿,誰不想看一看,尤其這些女人更都像著「新姑爺”似的要看看這位風流的大盜。
此時韓鐵芳看着這種情景,聽著別人的談論,心裏卻真忍不住的生氣,而且傷心。他想實在不對,無論玉嬌龍是否是自己的生母,她年輕時跟羅小虎發生情愛,這就真太不對了!羅小虎無論他是否是我的父親,他那個人總算太不務正、太魯莽、太把事情作得丟人了!雖然誓必救他,但也誓不認他為父!……在後院一邊備著馬,一邊覺得臉上發燒,胸頭有股氣往上直頂,眼睛並且發酸。半天之後,忽然聽見前面的那些人又喧嘩起來了,韓鐵芳發著愣,側耳向外聽著,又忽見那些人都將聲音壓下去,呈現出來一種緊張的沉默。
韓鐵芳就趕忙也跑到了外邊,只聽窗外有人說:“來啦!來啦!這就到啦!”
於是人擠人,都爭著把眼睛對著門,對著窗。韓鐵芳也不禁揚著脖子,身子往前去擠,有個婦人就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少時,就見街上有人急急地走,緊張地說:“來啦!來啦!”
於是韓鐵芳也顧不得身前是男人還是婦人,是老人還是年輕的,就把脖子伸得直直地,雙腳登在一條板凳上。這時就聽得“答答答”一陣急快的馬蹄之聲,真是嚴重,從東邊跑來了七八匹馬,上面都是官人,都背着弓矢掛著刀,一閃就馳過去了。又半天就聽見馬蹄聲,車輪響,看熱鬧的人又都彼此說:“來了!來了!”
只聽啼聲愈來愈近,又來了騎著馬的官人,個個都亮出刀來,寒光閃閃,威風堂堂,一直衝了過去。隨後的就是車,一輛跟着一輛,車上都有棚子,遮擋得很是嚴密,車都用健馬拉着,跑得飛快,車前車后都有差官騎在馬上,手捧鋼刀威風凜凜地壓護,除了輪蹄之聲,再無雜音,少時就從這街上掠過,一直往西去了。這般看熱鬧的人才都鬆了一口氣,但又都失望地說:“到底哪輛車上是半天雲呢?我怎麼沒看見呀?……”
韓鐵芳此時由板凳跳下來,他的一顆心幾乎出胸中迸出來,他用力分開了眾人,扭著頭向西看去。這時卻又聽見東面來了震耳的馬蹄之聲,他疾忙又扭頭向東,只見又來七八匹馬,氣勢更猛。頭一個就是那仙人劍張仲翔,這個腿才愈的惡漢,臉上的兇悍之氣更為十足,穿着一身青褲褂,還故意裸露胸膛表示他不怕冷,他的眼睛瞪得又圖又大,腰帶上插著寶刀,馬鞍旁還掛著寶劍,騎著絳色的大馬,向著那邊的車塵馬影一直趕去,幸虧韓鐵芳一縮頭,沒有被他看見。他的馬走過去,後邊的馬又來了,後邊的馬除了兩名官人,其中一個大概就是飛鏢盧大,餘外都是韓鐵芳未見過的惡漢,一個是高大身材有黑鬍子,一個是黑胖的腦袋,另幾個都是強壯的少年。
他們馬上所端的兵刃,有單刀,有短劍,有護手雙鉤,雁翅擋,還有鏈子錨,七節鞭,諒這些人就是其么老君牛,豹子崔七,和那隴山五虎。他們既非官人,可是他們也幫助押解羅小虎作甚?足見他們是懷著歹心,更怪的是那飛鏢盧大,他頭戴着紅櫻帽,身掛的口袋下面綉著個“鏢”字,他還隨走髓跟那幾個江湖響馬說笑着,傲然地,急忙地從韓鐵芳眼前過去了。
韓鐵芳益發氣忿,真想要跑回里院抄了自己的劍來跟這些人拚命,但又望着前面的滾滾塵土,紛紛的車馬影子,不由不有些生畏。此時雨仍漸漸地落着,道路十分泥濘,那些沒有看見“漂亮強盜”的婦女們,都濕了她們的花鞋,抱抱怨怨地各自回家人了。韓鐵芳疾忙跑到了里院,把隨身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寶劍掛於鞍旁,牽了馬向外就走。
那店掌柜還說:“您怎麼也要走呀?再住一天,等兩住了再走好不好!”
韓鐵芳卻搖頭說:“不!我要追看去看看半天雲!”
說著,出了店門,就飛身上馬,鞭子“吧吧”地揮了兩下,馬就飛騰起來似的,少時就離開了市鎮。市鎮之外,枯柳蕭疏,這是一條大這,幾乎都是很堅硬的石頭地,雨水澀澀地流泄,馬蹄如連珠炮一般的又快又緊,霎時就將要把前邊的那些馬追上了。幸而有瀰漫的雨氣雲霧擋著,前面的那些人都沒有回頭,即回頭可也不容易看見他。
韓鐵旁的雙手連身子拚命地向後拉,才把胯下的這條“龍性的鐵騎”給遏止住。他喘了喘氣,馬卻依然高揚起頭來,四蹄仍立起來跳躍,他連連說:“慢!慢!慢!”再向前著,那一隊車馬已消失於煙雨之中,他這才手中緊勒著韁,不急不緩,讓馬向前面走去。
行走了半日,他的頭髮和衣里,以及馬身都已被雨淋濕,順著劍銷,直往下滴水。迎面的秋風更緊,雨絲被吹得如亂箭似的直向他身上濯,但他卻覺得全身發熱,前面模模糊糊地似一個村落,他走到臨近一著,原來是一個很大的地方,街道很寬,鋪戶繁盛,比那興隆鎮十個還大。
只見那押解羅小虎的一隊人,都在一家大店房的門前停住了,車已卸在裏面,一群馬遠正往裏拉着擁著,那仙人劍在店前踢打店伙,怒罵這:“王八蛋!你也不睜開你那兩隻烏眼看看這是甚麼差使?沒有房子你也得給騰房!”
韓鐵芳看他們這樣子是要在此住下了,不往下走了,見旁邊挨着這家店另有一家較小的店房,他就牽著馬進去,這家店房屋雖很少,可是倒還清靜。
一個很疫的夥計把他的馬接了過去,還問他說:“客官是跟那邊的差官一塊兒的嗎?”
韓鐵芳搖搖頭說:“不是!我是一個人行路的。”
另有夥計給他找了一個單間的屋子,旁邊就是廚房,“呼呼答答”地正在拉風匣,可見這時的天氣已經不早了。屋裏十分昏黑,對面幾乎看不出人的面貌,外面的雨越下越緊,兩個夥計,一個送進來濕淋淋的馬鞍和鞭子寶劍等物,另一個夥計拿進來茶壺。
韓鐵芳叫店家把炕燒上,他坐在炕頭,兩隻手抱着茶壺取暖。發了一會兒愣,見店伙還沒有出屋,他就問說:“你們這裏叫甚麼地方?”
店伙說:“我們這裏是綏來縣呀!”
韓鐵芳說:“嶇!綏來縣!”怔了一怔忙又問說:“離著伊犁還有多少里?”
店伙說:“那可說不上來,不過我到伊犁去過,記得整整走了一個多月。”
韓鐵芳驚訝著說:“這麼遠的路!”
店伙說:“可不是!馬快的也得走二十多天呢!客官你是不知這伊犁有多麼這啦!由此往西得過瑪那斯河,過安濟海,過烏蘇,過沙漠,還得過天山。天山頂上有凈海,海里的水水這嘩嘩地響,你投一片鵝毛進去,海也拿浪頭給你拋出來。過了凈海下天山,就是果子溝,裏面有豹狼虎豹,狗熊,野豬,無計其數。只要走過了那個地方,可就看見伊犁河了,伊犁河的水先往東流,水還會轉彎兒的……”
韓鐵芳不住地點頭,店伙又說:“客官是往伊犁去嗎?我告拆你一家店房吧!你到那兒去住着,準保有照應。”
韓鐵芳說:“好好好!明天再說吧。”
店伙出屋去了,他就喝了幾口熱茶,躺卧在炕上休息,炕漸漸地被燒熱了,他的很濕的後背不多時就已被烘乾。店伙又拿進燈來,豆子大的燈光,照着烏黑的四壁,景況越發愁暗。又待了一會,店伙給他送進來湯麵,他倒連吃了兩大碗,腹中不餓了,身體也暖和了,精神便益發興奮。
這個曾到伊犁去過的店伙很瘦,好像是抽大煙,可是真愛說話,他就悄聲談著隔壁店裏的事:“您不知這東來興的店裏,今天的那檔差事,那是半天雲!”
韓鐵芳伏着炕懶洋洋地坐着,問半天雲是個幹甚麼的。
店伙更悄聲點說:“是強盜呀!不但是強盜,還是我們這裏的一位春龍大王的駙馬,您知這有個殺人不眨眼,一天能行八萬里,會騰雲駕霧,會妖術邪法,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女王爺玉嬌龍……”
韓鐵芳覺得這夥計簡直胡說了,尤其是不願聽別人提自己母親的名字,就擺了擺手說:“你不要說了!我今天走的路太多,我太困了!我要睡了!”
店伙這才把話噎住,可又找補了幾旬,說:“你瞧!這回的差事押得有多麼緊呀!往常無論是甚麼大案賊,也不能有這些個人押著呀!官人不算,還有鏢頭,個個弓上弦、刀出鞘,這時候您要是能進東來興的大門就算是您的能耐!好,幸虧我們這家店小,我們可不願意做這買賣。”他由桌上拿起了兩隻空碗,就出屋去了。
韓鐵芳又在炕上躺下,但炕燙得他實在難受,他又起身離了炕,站立起來發獃。他不由得推門走出,外面一陣涼風吹到他的火熱的身子,他不由打了一個噴嚏,仰面看去,天空越發地陰沉。吹來的雨點,不像是雨點了,打到臉上很疼,原是已變成了冰疙疸。
他心裏忿忿地想:這可怎麼辦?如今離著羅小虎所在之地不過咫尺,他現處危險之境不只是王法在禁銅着他,且有那些混蛋們挾刃跟隨,非要置他於死地不可!我並非因他是我的父親才救他,這件事我想可以不管,但若管?可又恨我孤掌難鳴!正想之間,卻忽聽一聲嘶吼,這聲音與別的聲音不同,就好像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雷似的,韓鐵芳不禁吃了一驚,疾忙側耳靜聽,又聽見這種怪聲不住的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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