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四 天才白痴的誕生（3）

村西頭裏住着個老頭兒，年輕時在劇團當過武生，據說手底下頗有些真功夫。有一天，他看到羅解放長吁短嘆的樣子，問明了情況，沉思了大半天後對羅解放說：“把你兒子交給我吧，這孩子看起來只是身體協調性不太好，興許從小練練武術就給練好了呢。”

羅解放聽了老頭兒的話后，在心裏想了想，盤算了大半天，覺着老頭兒的話似乎有些道理，於是橫了橫心腸，發了發狠，心道兒子已經這樣了，就權且死馬當做活馬醫吧。於是，他很乾脆地將羅本交給了這老頭，反正大家都是一個村裏的，知根知底，他也不怕這老頭會把兒子給怎麼著了。

於是乎，從那天起，羅山村赫赫有名的羅本羅大傻子就開始跟着老頭兒學起了拳腳功夫。

時光匆匆。

寒來暑往。

羅大傻子從此後，每日裏都會準時地往返於家中和師傅家中這兩點一線之間。

聞雞起舞。

日落而息。

村西頭的打麥場上，無論風吹日晒，塵遮雨淋，總有個少年的身影，或坐或立，或動或靜，在那裏列着許多在外人眼裏頗為搞笑的姿勢，在那裏盡情地揮汗如雨。那彷彿一幅動態地田園寫意圖，一幅文人墨客們信手拋撒而出的山水風景畫。

羅山村的人們也早已習慣了，習慣了這位“身手矯健”的羅大傻子，習慣了他每日裏都要在打麥場上演習武藝。

如此這般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年，羅本在長到九歲的時候，身體協調性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一般情況下看上去和正常的小孩子沒什麼大區別了，只是反應仍是有些遲鈍罷了。

這樣的結果已經讓羅解放很是滿意了，那老頭兒從此後就成了羅家的坐上賓，無論什麼時候去了，羅解放一家大小總是好煙好酒好飯菜地侍候。

羅解放很重視下一代的教育，見到兒子羅本基本上好了，他就又興起了讓兒子上學的打算，而且正趕巧的是，二兒子羅誠現在也大了，正在上小學一年級，完全可以幫着在學校里照顧羅本。

羅解放是一個很執着的人，認定了的事他就一定要想辦法去實現。

於是羅解放就找了人托關係，給學校的主要領導們各送了一份厚禮后。好不容易地，又經過了相當漫長一段時間的努力，在學校已經開學三個多月之後，已經到了快學期末的時候，羅解放才總算是突破了重重阻撓，求得那些不放心自己家孩子的家長們點了頭，這才讓自己的大兒子羅本插班進了小學，和自己的二兒子做起了同桌。

這樣的結果已經讓羅解放很是滿意了。

他到從來沒指望過羅本在學校里能搞出什麼明堂，也壓根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他一心想着讓自己的傻兒子去上學，無非是想着讓兒子好歹識上那麼幾個字，盡量地能懂得那麼一絲半點地知識，不想讓本來就有些傻乎乎的兒子將來再當睜眼瞎罷了。

按羅解放的想法，好歹的讓羅本能在學校里識上幾個字，學學最基本的算術，和同齡的孩子們交交朋友，開開心心地過上幾年無憂無慮地少年生活，最起碼等將來兒子長大了能有點基本的常識，能學會自己照顧好自己，這樣也算是能對的起他羅解放自己的良心了。

只要能這樣子就足夠了。

對羅解放來說，他對大兒子羅本的期望也就僅此而矣。

只是事情的發展往往有些出人意料。

第一學期下來，羅本在學校的表現還算正常，雖然他偶而還是會犯流口水用眼睛直勾勾盯人的毛病，但是有了弟弟羅誠的照顧，到是也沒惹出什麼大地亂子來。但是到了期末考試后，羅本的表現卻才真正地驚呆了學校的老師，更驚呆了羅解放，驚呆了所有在此之前把羅本當成羅大傻子看待的人。

那一天，羅解放記得很清楚，天氣很冷，外面飄着滿天的鵝毛大雪，大兒子羅本自己從學校里捧回了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順便還拿着期末考試的成績單。

羅本回家時是用腳踹開自家大門的，因為他手裏捧着紅彤彤的大獎狀，沒法子用手去開大門。羅解放聽到響聲后出了裏屋，當他看見院子裏的大兒子羅本時，他呆住了。

“老天爺，我的傻兒子竟然捧回大獎狀來了！”羅解放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麼喊的，每次想起來他都忍不住了要笑出聲來，他後來變得很愛跟陌生人說這麼一句話，“我那狗日的傻兒子在學校里得了張大獎狀哩，嘿！你猜怎麼著？他回來時一腳就踹開了我們家大門。”

說這句話時，羅解放總是一臉的陶醉、渾身的自豪。

那天，在自家院子裏，羅解放幾乎要吼了起來，他太激動了，他激動地雙手不知到該往那裏放，他激動地使勁拍了拍兒子的雙肩，他激動地忍不住就想要上前抱住兒子再大哭兩聲。

羅解放替傻兒子拍了拍身上的雪花。

自己的傻兒子竟然拿了三好學生的獎狀回來。

“太難了！太難得了！太不容易了！”羅解放激動得前言不搭后語，“兒子，哈哈，我的好兒子，行！是我羅解放的種！”

羅本站在雪地里，見他爹笑，他就跟着傻乎乎地也笑，這爺倆就那麼的站在漫天的飛雪之中，大眼瞪小眼地，你笑一聲，我也跟着笑一聲。

一時間，這世界彷彿就只剩下了這父子二人。

呼！

羅解放長長地吁了口氣，胸中壓抑多年的苦悶全都包含在這一口氣之中被他呼出了體內，呼上了天空，與那滿天的飛雪凝結、溶化在了一起，之前因為兒子智障而不能正常上學所受的屈辱與打擊，在那一瞬間，彷彿一下子也全都煙消雲散了。

“值！太值了！好兒子！你真行！看來爹沒白花錢托關係讓你去上學，沒白花，錢沒白花。”羅解放變得有些絮叨，懸在嗓子眼裏多年的一顆心也一下子就落回到了實處。

羅解放太為自己的傻兒子高興了，他幾乎就要原地跳起來吼上兩嗓子了，想了想怕嚇著兒子，於是他就強行忍住了心裏這個衝動的想法。

只是接下來傻兒子的一句話徹底讓他無法再忍耐下去了。

傻兒子樂呵呵地看着他，衝著他一直在傻笑。

羅解放於是就問他為啥那麼高興，得了三好學生也不能太驕傲呀，以後在學校里還要更加的努力學習，再接再厲，掙取下次能取得更好的表現呀等等。

傻兒子卻憨憨地一笑，說道：“爹，我考了個雙百。”

“啥？！考了個雙百？！”羅解放一下子抱起了傻兒子，幾乎把傻兒子要拋上了天空中，“哈哈，我兒子考了個雙百，哈哈，我兒子考了個雙百！成績單呢？快點快點，成績單快給爹看看。”

羅解放接過兒子的成績單，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結果太讓人意外了！

“傻兒子，哦，不是，笨笨呀，你想要什麼獎勵？給爹說。”羅解放捧着傻兒子的臉使勁地親了又親，“嘿，對了！爹給你堆雪人，堆好大好大的一個雪人。”

羅本那天很高興，一整天都樂呵呵的。

羅家那天很熱鬧，過節似的，一家子人在雪地里瘋。而且，在羅解放的帶頭之下，他們還在自家的門前空地上堆起了好大好大一個雪人，高兩米，寬三米，到了後來，那堆雪楞是一個多月都沒消完。當然，這是后話了。

傻兒子羅本竟然考了個雙百。

雙百呀！

這是個什麼概念？

對一個智力正常的兒童來說，那或許真的算不了什麼，只要教育得當，誰家的孩子都有拿雙百的可能。

可是羅本是誰？

他是個公認的在智力和行為上都有些殘障的孩子，是個被全村人歧視的傻子，是個其他家長都不願讓自家的小孩子和他一起玩的低能兒，有時候甚至還會犯病，會流着口水，直勾勾地瞪着眼睛看人。

而且他也沒上過什麼幼兒園，受過什麼學前班之類的學前教育，他甚至於還是一個超齡了的插班生，在臨近學期末時他才入的學，他的生活上還要依靠弟弟的照顧。

就這樣的一個廢物般的傻子，一個插班生，他竟然就考了個雙百。

這可真夠諷刺的，一個傻子考試考了雙百。

而且這還似乎只是一個開始。

在以後的幾年裏，羅本的表現就更加地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了，羅本整個小學讀完，不論什麼樣的大小考試，成績從來都是滿分。

羅解放家從此再沒買過牆紙，就只憑傻兒子羅本這幾年在學校里所得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獎狀，就夠糊滿他們家的牆頭了。

天才！

他是個天才！

羅大傻子是個天生會學習的材料，是個天才！

他從來不做作業，不預習功課，更不知死記硬背為何物。

不論什麼內容，只要老師講解過一次，他就能過目不忘，完全像在腦子裏放了一本書那樣，隨便你翻到那一頁，他都能立刻原原本本地將整頁的內容複述下來，就連一個標點符號都錯不了。

甚至於，只要他高興，老師當天講過的課，他都能用自己那尖細的嗓音，完完全全地重現出來，功能強大於錄音機，堪比過當今的智能復讀機，而且還沒有什麼信息容量的限制。

這麼說並非是有意誇張，這些事情都是有據可查的。

據說在羅本剛入學的那段時間，學校里那些調皮的男生總是故意支開他的弟弟羅誠后，然後就趁機想着法兒捉弄羅本，為得就是能夠親眼見識到羅本出醜時的樣子。

有一次，有個小子仗着自己有點小聰明，給羅家兄弟倆編排了首歌，在校園裏四處傳唱：

傻子哥！

傻子弟！

傻子總愛流鼻涕！流鼻涕！

傻子哥！

傻子弟！

傻子哥哥沒有了小DD，尿尿還要蹲着哩！

傻子哥！

傻子弟！

傻子哥哥總愛瞪着眼睛盯美女！盯美女！

傻子哥！

傻子弟！

傻子哥哥最愛流着口水嚇美女！嚇美女！

……

弟弟羅誠到底臉嫩，聽到十幾個調皮小子一起唱這首歌，立刻被男同學們羞得紅了臉，氣得他撇下了哥哥羅本，一個人不知跑到哪裏躲了起來。

那天說來也奇怪，十幾個小子費了老大勁炮製出這首傑作，本想着讓這小哥倆大大地出一回丑，卻沒想到當事人男一號，素有‘羅大傻子’美名的羅本羅大同學，竟然破天荒地沒有犯病丟醜，也沒有被氣得瞪眼睛流口水。

羅本很有風度地和那群小子理論：你們才是傻子，我和弟弟一點都不傻，傻的是你們。

小子們當然不服氣，於是就有人提議和羅本比試，比試一下就知道誰傻誰不傻了，於是就有人很熱心地建議背篇課文好了，能背全的當然不傻，背不了的當然是傻子。

而且，為了公平期間，也為了做到賞罰分明，他們提議，若是背不了課文的人，要心甘情願地帶上一頂用硬紙做的傻子帽，高高尖尖的一頂喇叭帽，上面要用紅藍鉛筆寫上四個大大的字：我是傻子。

提議的小子說：“羅本你完全可以不理會我們的，不過你得選一頂帽子帶上，只要你肯帶上在操場裏走上一圈，我保證，我們以後再也不會找你背課文，也不再取笑你們哥倆，不再唱那首歌。”

周圍的小子立刻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保證！騙你是小狗！”

羅本就說：“好！我和你們比。”

這群傢伙於是就開始背課文，提議的那小子先代表自已這方利索地背誦了一篇課文，然後得意洋洋地等羅本背。那個小子耍了次滑頭，他背的那篇課文是老師還沒講過的，他自認為沒人會像他那般喜歡背課文，於是就喜滋滋地等着看羅本出洋相。

結果當然是令他們大失所望，羅本竟然也流利地背下來了。

這些小子自覺臉上無光，就輪番上陣和羅本比起背課文來，他們都欺負羅本插班沒來幾天，有人就專門挑一些很久之前老師講過的課文上前比試。

結果呢？

一圈圈地比試下來，羅本竟然絲毫不差地背誦了所有人背過的課文，噎得這群小子一個個有口難言。到最後，有幾個心理素質不過關，加上自己又太過激動，竟然臨陣忘詞的小子傻了眼，不得以，在眾人的注目下，不甘不願地接過了眾人捧上的傻子帽給自己帶上，然後，在全校師生的注視之下，像被遊街那般帶着大高帽，圍着學校操場走了一圈。

從此後，人人知道羅大傻子記憶力超群，有過目不忘的超強本事。

經過這次波折，羅大傻子的名聲一炮而響，整個學校里，再也沒人敢說他是傻子了。

那以後人人都只以為羅大傻子不過是天生有“神力”，但未必就能將這神力正確運用，說到底，還是沒人肯自認不如一個生來痴傻的低能兒罷了，直到那學期期末考試，羅本憑着自己的天生神力，真的就考了兩個一百，這才更加震驚了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

那個時候，人們才意識到，這個表面看起來只是有份天生神力、痴痴傻傻的羅大傻子，看起來並非真傻。

這是個人才！是個天才！是個未來的棟樑之才！

既然大家突然都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並且也都立即自動地糾正了自己錯誤的認識。

那還要怎地？

沒得話說，班主任老師大筆一揮，才入學三個星期就放了寒假的羅本同學手裏就多出了一張大紅紙的獎狀：三好學生。

雖然說羅本評三好學生有些勉強了點，但是誰會過分的在意這些東西。

錦上添花的事情，幾乎每個人都樂意去做的，又何況這位羅本同學極有可能會成為一個有史以來，羅山村小學最為聰明的學生呢？

羅本同學是個天才！

羅本同學堪稱大智若愚的典型代表！

幾乎一夜之間，所有的人都改口了，所有的人都在說，他何止是個天才，他簡直是個神童，應該讓他走出羅山村這個小山窩窩裏，讓他早點去外面的世界，開開眼界，接受更多的教育機會，他將會成為中國下個世紀裏最偉大的科學家。

甚至有人立刻向羅解放建議，讓他送自己的傻兒子，去讀全中國最著名的高等學府，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

羅解放笑着，樂着，現在，再也沒有別家的孩子會因自己的兒子有些“傻”而不願意和他一起玩耍了，只是他拒絕了人們的好心提醒，依然堅持讓自己的傻兒子按部就班地上學讀書。

羅解放笑着對人們解釋：他不想干那揠苗助長的蠢事。

如此這般地過了幾年。

村裡人都開始變得用帶着崇敬而羨慕地眼光看待羅本了。

只是好事難長久，似乎老天爺總是故意在跟人們作對，就在所有的人都在以為羅山村將要有神童出世的不朽傳說降世時，卻不想這個傳說轉眼間就變成了真正的“傳說”。

事情的轉折要從羅本開始讀初中算起。

從那時候起，他的神童形象立刻就被擊得粉碎。羅本上初中了，接觸的知識面將更加的廣泛了，那麼他的那份天生神力是不是會更加的勇猛頑強呢？他會不會成為這個山溝里有史以來走出的第一位名牌大學生呢？可是就在所有的人都在翹首以盼，滿懷期待地等着羅本實現新的夢想時，突然間，彷彿一夜之間，那個傻子又跑回來了，羅本的成績竟然少有的全線飄紅起來。而且，初中三年，他的各科成績竟然淪落到少見有能得到及格的時候。

就這樣轉了一個大圈之後，事情似乎又重新回到起點。

人們都露出一幅恍然大悟地樣子：噢，江郞才盡了！原來的那個羅大傻子又回來了，他仍然是當年的那個羅大傻子呀！

世上的人幾乎都有着同樣的劣根性，人們多半都是喜歡做錦上添花的事情，卻沒人想過去了解到底為什麼羅大傻子又回來了，更沒有人會熱衷於去做那雪中送碳的事情，那樣太吃力，不討好，易砸窩。

少年羅本的心裏卻很清楚自己，他已經開始有自己的主見了。但是在外人的眼裏，過了這麼多年，他唯一能稱得上有所改變的，或許就是除了他不再那麼頻繁地犯病外，他不再會動不動就變成流着口水直勾勾着眼睛盯人看的樣子吧。

僅此而矣。

他的那段輝煌史早已被時間無情地揭了過去。

在人們的心中，羅本那些曾經的輝煌史，或許只是老天爺不經意間所開的一個小玩笑，一個僅供人們茶餘飯後消遣的談資罷了。當偉大而又無處不在的老天爺在察覺到自己錯將智慧的光茫投給了一個傻子后，現如今又將智慧之光重新收了起來。

在外人的眼裏，少年羅本的過去就是這麼簡單。

只是身為事件主角的羅本，他又是如何去想這些事情的呢？

這個就無從得知了。

少年羅本的內心深處，卻時常在苦惱，因為，他，正被一個夢境所困擾。

一個離奇地夢。

一個不斷重複，反覆在他的睡夢中出現的夢。

那裏，彷彿是他生活過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紛亂而無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