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病叟卻診 義奴侍葯
那啞巴路四,每天到微明時候,便早早起來,先到把式場,收拾打掃。打掃完,再到太極陳靜室里,洒掃屋地。那時候,太極陳早就出門,到野外做吐納功夫了。
今天卻不然;啞巴見武場泥濘,不好打掃,就把兵刃擦拭了一回。放好了,取過掃帚簸箕,來到靜室。出乎意外的,老當家今天依然擁被偃卧,並沒有起床。這是啞巴自入陳宅,兩年沒見過的事。
啞巴以為太極陳是阻雨不出去的,遂輕着腳步,不敢驚動,悄悄的收拾几案,打掃屋地。不意太極陳雖滯戀衾褥,可是並未睡熟,將眼微睜,看見啞巴來了,就叫道:“喂!拿點水來。”
啞巴慌忙回頭,走過來,站在太極陳面前。太極陳重說一句道:“拿點水來,我口渴。”
啞巴就俯身一看,太極陳面色紅脹,頗異尋常,並且呼吸很粗。啞巴趕緊的點頭作勢,轉身出來,直到廚房,向做飯的長工討開水,又找到三弟子耿永豐,比着手勢,向靜室一指,做出病卧在床的姿勢來,把耿永豐一拉,又一指水壺,往嘴上一比。
耿永豐不甚明白,因向啞巴道:“你是說老當家的要水么?”
啞巴連連點頭,導引耿永豐,到了靜室。把開水斟酌得不很熱了,獻給太極陳。太極陳口渴非常,一口氣喝了三大碗開水。
三弟子耿永豐一到靜室,見師傅滯留床榻,便暗暗疑訝,忙上前問道:“師傅,今天起晚了。”
太極陳搖搖頭道:“我不大得勁。”
耿永豐俯身一摸太極陳的手腕,覺得觸手很熱,脈搏很急;又見倦眼難睜,兩顴燒紅,不覺十分駭異,忙柔聲問道:“師傅,你老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地病得這麼猛?”
太極陳這時頭面作燒,渾身作冷,蓋着棉被,還有些發抖,強自支持道:“沒有病,就是昨天快天亮的時候,忙着搶蓋糧食,教雨激着了。”
耿永豐道:“你老這病不輕,你老覺着怎樣?趕快請位醫生看看吧。”
太極陳笑道:“不要緊,只不過受了點寒氣。等我躺一會,燒過這一陣去,做一做功夫就好了。稍微受點涼,那還算病?”
太極陳素厭醫藥,他常說:“人當善自攝生。有病求醫,把自己一條性命,寄託給當大敷的三個手指頭上,這實是太懸虛的事。”但是三弟子關切恩師,遂不再與病人商量,竟自退出來,到了內宅,面見師母,把老師病情說了。便要親自套車,進城去請名醫庄慶來大夫。
陳老奶奶皺眉道:“你不曉得老當家的脾氣么?他那靜室就不教女眷進去,他的病是輕是重,我就不知道,要說請醫生,更麻煩了;不但他自己,就是我們有了病,他也不喜歡給請醫生抓藥。上回大兒媳婦有病,差點教老當家給耽誤了。我教人套車請大夫,他就攔着不教去。他說庸醫、名醫、時醫,究竟誰有手段?咱們就斷不了,治病簡直是撞彩,灌一些苦水保不定是治了病,還是要了命。後來媳婦娘家的人把醫生請來,老當家的才沒法了。你說他就是這種古怪脾氣,我那敢給他請醫生?他仗着那點功夫,就不許人說他老,更不許人說他病。他昨天教雨激着了,我叫兒媳婦看看他去,他都不讓進門。還是昨天晚上,教二孫子出去看了看,給他買了點水果。”
不過,三弟子耿永豐已看出師傅的病分明很重,這不能一任着病人的性子了。自恃是師傅的愛徒,便硬作主張,把車套好,親自出城,去請名醫庄慶來大夫。
陳老奶奶還是耽着心,恐怕陳清平發起脾氣來,就許給醫生一個下不來。於是耿永豐到午飯以後,親自把醫生陪來,果然太極陳勃然不悅,拒不受診。三弟子、四弟子、大孫兒、二孫兒,一齊聚在病榻之前,再三央告,說:“你老吃要不吃藥,還在其次;大夫老遠的請來了,就給他診一診,給詳一詳病象,咱們聽聽,也好明白。”
四弟子方子壽說話最婉轉,會哄師傅,就說道:“我知道老師體質很好,不會害病,這不過小小受一點寒氣。這不是大夫來了么?你老人家就把他請進來,咱們全別說出病原來,也別告訴他病狀,咱們聽他斷斷,看看這位極出名的大夫到底有兩下子沒有?師傅,你老人家看好不好?”
五弟子談永年也陪笑說:“四師兄說的很對,老師練了這些年功夫,那會有病,這不過發點燒就是了。回頭你老別言語,聽聽這位大夫說什麼,說得對,你老就吃他的葯,不對就不吃。”
太極陳以為他們太虛嚇了,但見眾人□□相勸,這才點頭說:“我知道你們看見我幾十年沒喝苦水了,你們覺得不對勁。總得教我喝點,你們就放心了,天下就太平了。瞧病就瞧病,我不瞧病,你們也不饒我。”然後由弟子把庄慶來大夫,從客廳陪到靜室。
庄大夫素聞太極陳之名,盡心盡意的給診視了一回,看脈息,驗舌苔,然後退出來,到客廳落坐,向三弟子耿永豐道:“老先生這病可不輕呀!你們不要把這病看成尋常感冒。診得此症,陽明肝旺,暑瘟內蘊,猛受風邪內襲,傷寒之象已呈。法宜定平肝庄慶來道:“病勢很像。耿爺,費心拿紙筆,我先開方子看。依我想,老先生這病,諸位不要疏忽了,最好再請一位名醫評評。彼此都不是外人,我決不願耽誤了病人。”
但是,懷慶府的好醫生,就屬庄慶來了,更往何處請名醫去?耿永豐忙將紙筆墨硯取來,磨好了墨,庄大夫就提筆仔細斟酌方劑。
眾人再三向庄慶來說:“務必請庄大夫費心。”又諄諄懇請庄大夫下次務必覆診,千萬不要謝絕。
“因為庄大夫醫理高明,我們很佩服的,請別人更不放心了。”
庄慶來一面開着方,一面說道:“且看,等吃下這副葯,看情形。府上儘管放心,晚生一向口直,話雖這麼說,我一定儘力而為。這就是那話,我們要看醫緣了。”當下開好藥方,又囑咐了飲食禁忌,用過茶,戴上墨鏡,告別登車而去。
當醫生在這裏時,大家苦苦求方求葯,唯恐醫生下次不來。但等到大夫一走,大家都很着急的商量怎麼能教病人情願吃藥了。
耿永豐看着方子壽道:“四師弟,你的嘴最能哄老師,你怎麼想法子勸說勸說呢?”
陳宅上立刻打髮長工進城抓來葯,立刻用火炭把葯煎上。眾人一起來到靜室,宛轉勸請太極陳吃藥。
方子壽一向能言,說的話最投合老師的心思,獨有這一次,卻說砸了。太極陳病象已現,兩顴燒得通紅,雖蓋着棉被,身上還冷,但是神智還清,一見眾人,便問道:“庄大夫走了么?他說什麼?”
方子壽藹聲說道:“庄大夫說你老這病很重。他說得很有道理,他說你老這是傷寒病。”
太極陳微微一笑道:“他說我是傷寒?”
方子壽道:“是的。這庄大夫醫道實在高明,剛一診,就知道你老身體很壯實。他說得這種病,就怕病人身體壯實,越壯實,病越重。”遂將庄大夫的話學說了一遍,又把庄大夫敬重老師,用心診治的話,描述一番。以為師傅既知病重,必然樂於服藥;大夫誇他康強,敬他為人,必然教他聽着順心。而不意太極陳不耐煩起來,從鼻孔哼了一聲道:“胡說!就憑我會得傷寒?常言說:‘氣惱得傷寒。’我那裏來的氣呢?別聽他胡說了。我這不過是凍着點,重傷風罷了,酸懶兩天,自然會好。家裏還有紅靈丹,我聞上點,打幾個噴嚏就好了。”
等到啞巴把葯煎好,又斟一杯漱口水,小心在意的端了進來,太極陳就眉頭一皺說道:“快端出去,我不喝這苦水!”
太極陳執意不肯服藥!在跟前的幾個弟子束手無計,家眷們出來進去的着急。越着急越勸,而太極陳越不耐煩。太極陳的妻室陳老奶奶更不放心,帶著兒媳,前來視疾。太極陳的靜室一向不準女眷入內的例竟被打破。
太極陳惱了,竟把身邊的一隻水碗摔在地上,厲聲說:“你們要怎麼樣?我還沒死呢。你們老娘們擦眼抹淚的來做什麼?”
陳老奶奶不敢惹太極陳生氣,只得囑咐孫兒和徒弟們輪流侍護,勉強帶著兒媳出去。
這個老婆婆也是有脾氣的人,不由恨得拭淚罵道:“這個老橛把棍子,實在氣人,有病不吃藥,該死!死了也不多!”
可是夫妻情重,到底不放心,每於太極陳睡熟的時候,偷偷溜進來,摸一摸頭,按一按脈,汪着眼淚,向服侍人打聽病情。
太極陳的兒子沒在家,孫兒年紀小,女眷不準進病室,服侍他的,只有委之於門徒和長工們。太極陳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又把庄大夫請來。庄大夫聽說上次的要沒肯服用,便不甚高興,當下就辭不開方。好不容易的經耿永豐再三央告,方才處了一個方,告辭而去。
太極陳卧病在床,燒得很厲害,自然心虛怕驚,服侍的人動靜稍大,就驀然地把他驚醒。而且病人氣大,看着人個個都不順眼,幾個門徒都挨了罵。
耿永豐、方子壽到內宅,告訴陳老奶奶,說是:“師傅教啞巴侍候得很好,師母放心吧。”
陳老奶奶道:“哦,啞巴很有良心!”
耿永豐道:“可不是,師傅沒白救了他,他盡心盡意的侍候着。你老沒留神嗎?這幾夜把啞巴的眼都熬紅了。小張這東西總怕老師把傷寒病傳上他,教他服侍,他總躲躲閃閃的。這啞巴卻不怕,真算難得。”
陳老奶奶一聽,很是感動,把啞巴叫來,勉勵了幾句,又吩咐白天由大家照應病人,只晚上教啞巴值夜侍候。又告訴長工老黃,不要叫啞巴做別的事了。
太極陳這三間靜室,是兩間通的,只有一個暗間。太極陳性喜敞朗,便住在這兩間通連的,屋內靠南放着長榻。那暗間雖設床榻,他卻不在那裏睡。啞巴終夜侍候,只把一張圓椅放在屋隅,前面放一張方凳,半躺半坐的閉眼歇息。耳邊只一聽太極陳轉側有聲,立刻就過來看看。
太極陳這一場病,把啞巴熬得面無人色,可是依然不厭不倦,盡心服侍起來,比太極陳的子孫、門人,以至別的僕人要強得多。
太極陳有數十年的功夫,暗中調停氣功,以御病魔,滿想以自己的靜功毅力,可□去外邪。無奈尋常感冒好辦,這回確是傷寒症,最厲害的傳染病!又拒不服藥,病勢來得又兇猛,太極陳運氣功以斗病魔,兩相抵抗,支持了幾天,到底支持不住,氣一餒,終於病得起不了床了。
家人、門弟子哀求他服藥,太極陳昏睡中,依然搖頭。太極陳的孫兒捧着葯碗,三弟子耿永豐拿着一杯漱口水,啞巴端着痰盂,眾人環繞在病榻之側。陳老奶奶藏在人背後,暗暗抹淚,太極陳還是不肯喝葯。弟子們不敢再勸,一勸就罵。
陳老奶奶暗命兒媳上前哀告公公。太極陳對兒媳是很有禮的,當然不好罵,可是他迷迷糊糊的還是說:“別麻煩我,你們出去!我心上亂得慌。”
此時太極陳身上不斷發燒,兩耳有時發聾,面目已見枯瘦了,急得陳老奶奶說:“他還不吃藥!這可沒法了,我們只好灌他了!你們瞧,他都改了模樣了。偌大年紀,怎地還耍年輕脾氣!”
不想太極陳到底與常人不同,就到此時,他還聽得出來,嘶聲說道:“又是你搗亂,給我出去!”伸手把枕頭抓過來,要砸陳老奶奶。眾人趕忙勸阻。大家走出來,來到內宅,紛紛議論,人人着急。
陳老奶奶回頭對耿永豐道:“老三你看看,你師傅這病到底怎麼樣?我瞧着很不好。”說時又掉下淚來。
耿永豐皺眉道:“不吃藥,反正不易好。想什麼法子呢?”
方子壽道:“師母別著急,我想了一個法子,可以把這葯煎成大半碗,混在茶飯里,一點一點的給老人家喝。”
耿永豐搖搖頭道:“藥味很濃,那怎能嘗不出來?”
方子壽道:“咱們想法子呀。”
太極陳曾經自己點名要吃清瘟解毒湯,他說成藥穩當。於是大家要騙病人,把治傷寒的要假作清瘟解毒湯,教啞巴給太極陳端來。趁着太極陳迷糊的時候,給他服下去。但是太極陳只□了一口,就說:“這是什麼葯,味不對呀!”
啞巴比手畫腳,作了一個手勢,卻將清瘟解毒湯的藥單拿來,給太極陳看了。太極陳勉強喝下去,疑疑思思的躺下了。
太極陳的病勢毫不見輕,到後來竟神智一陣陣迷惘起來。眾人只得把葯滲在粥內或茶水內,教啞巴一點點的給太極陳喝。太極陳昏昏沈沈,舌苔很厚,只覺口苦,不能辨味,竟有三四天昏迷不醒。陳老奶奶越發著急道:“病得這麼重,你們灌他罷!”
耿永豐再把庄大夫懇請來了,偷診了脈息,對症下藥,陳家上下人人着慌,最後只用羹匙盛着葯,一口一口的灌。太極陳堅持不肯吃藥,到了這時,他也不能自主了。
這病直害了半個多月,太極陳才漸漸緩轉過來,知道要水喝了。啞巴忙把水碗端來,太極陳連喝數口,抬頭看見耿永豐、方子壽立在床前,陳老奶奶坐在腳后,眾人環視着自己。
太極陳明白過來,呻吟着說:“我覺得不要緊了,你們不要圍着我了。你們看到底不吃藥,也能好了不是?”
眾人聽了都不言語,但是太極陳卻覺出茶味不對來,問眾人道:“這是什麼茶?怎麼這個味?”
眾人相視示意。太極陳皺眉想了想道:“你們灌我了嗎……咳!這一場病,整整躺了四天。”
眾人不由笑了起來。陳老奶奶道:“老當家的,你才躺四天嗎?告訴你吧,你差點把人嚇死,到今天整躺了十八天了!”
太極陳的病,險關幸已渡過,精功氣力卻都差多了。邪熱一退,病人便清醒過來,跟着就是極度的疲倦,躺在床上歇息着。家人過來省視,太極陳也能耐着煩答對了。家人便把啞巴路四感恩侍候,十幾天通夜沒睡的話,對太極陳說了。
太極陳抬頭看了看啞巴,果然啞巴眼圈都熬青了,眼皮也睜不開似的,聽見大家議論疑,似有人搬挪什麼物件,簌簌的,沙沙的,還有腳步聲音。
太極陳道:“唔?”
這聲隨風一盪,忽然聽得見,忽然聽不見了。
太極陳坐在床上暗想:“是誰不放心我,要過來瞧看我來吧?這大概是老婆子?我只裝睡熟,她就放心回去了。”遂一倒身,躺在床上。
那知過了好一會,並沒有人進來。而且細聽足音,很輕很小,似躡足而行。那刷刷拉拉的聲音,又似有人搬動枯柴。
太極陳詫異起來:“□?”轉想病中體弱,也許是自己耳鳴,也未可知。但這聲音竟連接不斷,未免太古怪了。
聲音越來越近,後窗也響起來了。
太極陳暗想道:“這到底是怎地一回事?”
好在距床不遠,就是窗戶。太極陳提起一口氣,又坐起來,往床下一站,打算走過去看看。噫!那曉得病久了,這全身一落地,才走了一兩步,渾身虛飄飄的,兩腿居然哆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