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盡吐相思
大笑聲中,海貝勒拉着郭璞進了“貝勒府”。
在那前院的庭院花圃旁,他倆看見了多情的美姑娘雲珠。
想必是海貝勒那進門的一陣震天豪笑驚動人,在他倆甫進前院的時候,雲珠已裊裊迎了過來。雲珠,她仍是那襲黑衣,只是她今夜薄施脂粉,然而,那過薄的脂粉卻沒能掩住她的憔悴與清瘦。這,看得多情的郭家六少略略一陣心酸。
一見面,海貝勒未語先笑:“雲姑娘,謝謝?,要不是?那一封信,我還趕不回來呢!”雲珠方自盈盈禮下,聞言一愕抬頭,她碰上的是郭璞飛快遞過來的一個眼色。
她冰雪聰明,玲瓏剔透,嫣然一笑,道:“海爺,只要您能趕回來就好!”
一語輕輕帶過,絲毫未着痕迹。
海貝勒又笑了,道:“芳駕蒞臨,是要見我還是要見我這位老弟?”
雲珠嬌靨上飛起一抹酡紅,道:“海爺,我都見。”
海貝勒哈哈大笑,道:“好一個都見!是奉旨而來,為他做說客的吧!”
雲珠一怔,旋即美目望向郭璞。
海貝勒道:“別看他,?就瞧我那麼糊塗?”
雲珠又紅了嬌靨,道:“雲珠不敢,既然您知道了,我就直陳吧……”
海貝勒濃眉一揚,道:“說吧,雲珠,他既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如今還有什麼旨意?”雲珠道:“皇上為他押解重犯有功,已頒下賞賜……”
海貝勒道:“殺人的是他,賞人的也是他,這倒好,還有呢?”
雲珠道:“皇上說,關於國師們的死傷,那是誤會,他不追究……”
海貝勒濃眉雙軒,道:“沒那麼便宜,他不追究!”
雲珠道:“海爺,您大度相容……”
海貝勒道:“姑娘,?是幫他說話?”
雲珠一搖頭道:“您知道,海爺,雲珠不會。”
海貝勒道:“那麼?怎……”
雲珠美目望向郭璞,道:“海爺,您該為他着想。”
海貝勒道:“這話怎麼說?”
雲珠道:“海爺,您明智,刑部有幾個腦袋敢惹皇上,又有幾個腦袋敢惹您?為難的是刑部,我敢說這官司就是打到‘宗人府’也解決不了,您以為然否?”海貝勒沒說話,但他旋即揚眉說道:“我知道,若不行我進宮見老佛爺去!”
雲珠道:“那您或能打贏這場官司,可是,海爺,太後會把皇上怎麼樣?頂多訓斥一頓了事,那對他又有什麼好處?”海貝勒默然了,但那臉上的神色卻極端的憤慨。
本來是,打官司誰能打贏皇上?
便即打贏了,誰又能拿皇上怎麼樣?
郭璞突然說道:“姑娘,如果今夜海爺不留下那些喇嘛們的火器,恐怕皇上不但要追究,而且他會下旨讓這場官司打到。”
雲珠揚了揚眉,微頷螓首,道:“是的!”
海貝勒訝然說道:“老弟,這話怎麼說?”
郭璞淡淡笑道:“一路上我沒有機會告訴海爺,為什麼我請海爺讓他們留下火器,如今我可以說了……”他頓了頓,接道:“海爺,我請問,我指喇嘛們攔劫人犯,我說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形下殺了他們幾個,誰相信?”海貝勒道:“現有人證呀!”
郭璞道:“誰?”
海貝勒道:“自然是海騰與海駿。”
郭璞搖了搖頭,道:“海爺!喇嘛們也不止一個。”
海貝勒揚眉說道:“他們是自己人,自然護着……”
郭璞截口說道:“對咱們來說,難道海騰跟海駿是外人?”
海貝勒一怔啞了口,但旋又說道:“這官司咱們雖難打贏,可也輸不了。”
郭璞道:“所以我請您讓他們留下火器。”
海貝勒眉鋒一皺,道:“老弟,我仍不明白。”
郭璞笑道:“您是難得糊塗,喇嘛們公然動用火器,企圖殺害您‘貝勒府’的總管,地點又是在執法刑部,事是被您親自碰上的,更有火器為物證,這場官司必能打得贏!”
海貝勒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老弟,你不怕沒飯吃了,真不行的時候,你可以去包攬訴訟,准包生意興隆,賤財滾滾而來!”郭璞淡淡笑道:“海爺,如今您該明白,皇上為什麼不願追究了吧!”
海貝勒點頭說道:“我明白了,只是正如雲姑娘所說,這場官司就是打贏了,恐怕對老弟你也沒有什麼好處。”郭璞道:“既如此,何不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海貝勒濃眉軒起,猛一點頭,道:“好吧,老弟,我聽你的……”
轉望雲珠,接道:“姑娘,還有事兒么?”
雲珠忙道:“謝謝您,海爺,沒有了!”
海貝勒一點頭,道:“那好,麻煩姑娘回宮時帶句話,我放手了,希望他今後別再找我這位老弟的麻煩,要不然便不會再有下次!”雲珠點頭說道:“您放心,海爺的話,我一定帶到。”
海貝勒笑了道:“公幹回來,我得趕個奏摺去,沒工夫陪姑娘了,你兩個許久不見,在這兒好好談談吧!”話落,一聲失陪,轉身大步而去。
這位貝勒爺,不愧是位識趣的人。
望着那隱透洒脫的魁偉背影,郭璞與雲珠互覷而笑,不覺地四隻手握在了一起,就在這一笑、這一握手,多日來的相思,盡在不言中雲消霧散。跟着,郭璞拉着雲珠進了那朱欄碧瓦小亭,這兒是他二人的訂情處,小別復聚,那甜蜜勝過一切。小亭中郎情妾意,輕輕地依偎着,雲珠的嬌靨上,洋溢着無限的滿足、安慰與溫馨!突然,郭璞開了口,話聲很輕,很柔,還帶着憐惜:“姑娘,?瘦了!”
雲珠微微一驚,嫣然媚笑道:“誰說的?”
郭璞道:“別瞞我,姑娘,?薄施脂粉就是怕我看出……”
雲珠美目猛地一紅,道:“那怪誰,非關病酒,不是悲秋,你知道為什麼?”
郭璞緊了緊握在柔荑上的那隻手,道:“姑娘,我也好受不了多少。”
雲珠幽幽說道:“你要好受,我的心就要碎了。”
郭璞笑了,笑得有點激動,忽地,他探懷取出了那封信,向雲珠面前一遞,開口說道:“姑娘,這封信不是?寫的?”
雲珠伸手接了過來,站直嬌軀,抽出信箋看了看,然後搖頭說道:“不是,六少,這不是我的筆跡。”郭璞點頭說道:“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雲珠美目微瞟,道:“會不會是梅姑娘?”
“不!”郭璞搖頭說道:“她的筆跡我見過,這也不是她的筆跡。”
雲珠眉鋒一皺,詫聲說道:“那怪了,這會是誰……”
郭璞脫口說道:“明天我問問五哥去……”
雲珠一怔,道:“六少,難道五哥,莫非……”
郭璞“哦”的一聲,道:“用不着瞞?,金玉樓!”
雲珠以手掩上檀口,道:“‘寶親王府’的金玉樓,他會是五少……”
郭璞點頭說道:“是的,姑娘!”
雲珠愕然半晌,旋即倏然而笑,道:“好厲害,南海郭家有兩位少爺進了內城。”郭璞道:“那也沒什麼,老人家不放心,命他來看看。”
雲珠道:“對六少來說,那不是更好了!”
郭璞點了點頭道:“多了個幫手,總是好的,只是,姑娘,我現在還不想讓人知道……”雲珠道:“這六少放心!”
郭璞道:“對?,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姑娘……”
他神色一轉凝重,道:“我懷疑海青已經看破了我的底細。”
雲珠一驚,急道:“六少,怎見得?”
郭璞遂把適才一路上,海貝勒那轉來令人心驚的話說了一遍。
靜靜聆畢,雲珠搖了螓首,道:“六少,我看不會,是你多疑。”
郭璞道:“姑娘,何以見得?”
雲珠道:“假如他已看破了你的底細,他早該對你下手了,又豈會由熱河趕回來為你解圍,又豈會幫着你跟皇上鬧?”郭璞淡淡說道:“那也許他對我只是動了疑,再不就是他跟我一樣地軟心腸不忍,?知道,他是個血性奇……”
雲珠截口說道:“可是,六少,他是個赤膽忠心的人,公私分明……”
郭璞道:“我倒真希望他仇視我,這樣我也可狠起心腸,可是他這個人我了解,是個頂天立地的奇英豪,大丈夫!”雲珠道:“六少,無論交情多麼深,那總是私。”
郭璞道:“他暗示過我,讓我別忘了他這個朋友,為公,他可以不惜一切地仗劍誅殺我,但內心是極端痛苦的,私底下,他把我當成過命的好朋友。”雲珠搖了搖頭,道:“我始終認為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由他這句話,你也應該聽得出,他對你只是懷疑而已!”郭璞淡淡地笑了笑,道:“但願如此,要不然我也只好學學家師了。”
“六少的恩師?”雲珠道:“哪一位前輩異人?”
郭璞道:“?該已知道了,在川鄂交界處殺死‘九指頭陀’、義感甘瘤子的那位功力奇高的黑衫客!”雲珠“哦”地一聲,脫口輕呼:“你是說關前輩?”
郭璞道:“是的,正是他老人家。”
雲珠道:“那就無怪乎你的武學那麼驚人了。”
郭璞淡然搖頭,道:“慚愧得很,我未能得他老人家十分之二三,他老人家在舉手投足間擊斃了一空頭陀,感動了甘瘤子,我就不能。”雲珠道:“六少,這應該跟年紀有關……”
郭璞搖頭說道:“姑娘,這跟年歲無關,他老人家當年比我如今大不了多少,卻能鬧得這虜都鬼哭神號,天翻地覆。”雲珠道:“六少,假如我能有你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郭璞淡然笑道:“那是?捧我……”
他一頓忽道:“對了,他老人家會給我一紙手諭,?看看!”
說著,探懷摸出了關山月給他的那張小紙條,遞了過去。
雲珠接過紙條,只一眼,立即紅了嬌靨皺了眉!
那紙條上,寫的是:“梅心可敬可佩,雲珠可愛可憐,令尊要一個兒媳婦,我則要一個徒媳婦,不得有違!萬事以大局為重,我當年之與海善,一如今日你之與海青,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莫辜負苦大師所託。”
雲珠抬起了美目,道:“六少,你打算怎麼辦?”
郭璞道:“郭家的人,絕不敢絲毫違抗師命,我還能怎麼辦?可是,姑娘,?該知道,不但是海青,就是他那身邊八護衛,也莫不捨命全交,對這樣的英豪,我怎忍心……”
雲珠截口說道:“關前輩怎麼說的?不是要你拿得起,放得下么?”
郭璞搖頭說道:“姑娘,這個我知道,可是我不忍……”
雲珠道:“六少,海貝勒是個公私分明的人,話他已說過了,要是讓他知道了你的底細,先下了手……”郭璞苦笑說道:“他要不知道還好,如果他真已經知道了,而不忍向我下手,我卻向他下了手,那我就成了……”雲珠道:“關前輩說,萬事以大局為重!”
郭璞道:“姑娘,不談這些好么?”
雲珠道:“六少,這樣拖着總不是辦法,再說,你要不想辦法支走他,你就沒辦法取回那頂‘九龍冠’!”郭璞一震急道:“怎麼,姑娘,?已經知道那頂‘九龍冠’藏在何處了?”
雲珠點了點頭,道:“今夜我把該帶來的都帶來了,你看看!”
說著,她貼身取出了一張摺疊甚小的白紙遞向郭璞!
郭璞接過攤了開來,那是一張大內禁宮機關裝置圖,在那層層密密的樓閣中,有一處畫了個“-”記號。
郭璞指着那個“-”記號道:“姑娘,‘九龍冠’就藏在此處?”
雲珠微頷螓首,道:“是的,六少!”
郭璞皺眉說道:“藏的可真隱密,姑娘,這是什麼地方?”
雲珠道:“‘藏寶樓’,最上一層。”
郭璞道:“看情形,這裏該是機關層層密佈。”
雲珠道:“是的,六少,不過,有了這張圖,那機關形同虛設。”
郭璞張口欲言,卻言又止,沒說話。
雲珠沒有留意,逕自又道:“雖然已不虞機關,可是你要不想辦法支走海青,你仍不能進宮取回這頂先皇帝遺物。”郭璞點頭說道:“是的,我知道,大內一旦有驚,他必然會率八護衛馳援,到那時我讓他為難,我自己也會感辣手……”雲珠道:“所以你得趕快想辦法支走海青。”
郭璞沉吟了一下,道:“姑娘,等我跟五哥、梅心商量過後再說吧!”
雲珠眨動了一下美目,道:“為什麼要跟梅姑娘商量?”
郭璞揚了揚眉,毅然說道:“我想對她作最後一次的勸說。”
雲珠微搖螓首,淡然而笑,道:“六少,我以為那是枉費唇舌。”
郭璞道:“可是我不能不再試試。”
雲珠美目凝注,道:“六少,你可知道你在幹什麼?”
郭璞點頭說道:“我知道,我在為海青……”
“六少!”雲珠截口說道:“我不這麼想,我只以為你在害三個人,陷三個人終生於萬劫不復,使三個人痛苦一輩子。”郭璞身形倏顫,顫聲說道:“姑娘,?這麼想么?”
雲珠淡淡說道:“我以為六少自己不會不明白。”
郭璞道:“可是……”
“六少!”雲珠截口說道:“你也是把一顆抹了糖的黃蓮往海青嘴裏送,固然進口的時候,它是甜的,但當一陣咀嚼-盡甜去之後,那種苦將是無可言喻的。”
郭璞一顫,默然未語。
雲珠接着又道:“先甜蜜而後大痛苦,何如根本就讓他??痛苦,日子一久,那痛苦也就漸漸淡消了……”郭璞猛一搖頭,道:“不,我要試試能不能說得梅心回心轉意。”
“六少!”雲珠道:“情之一事,是絲毫無法勉強的。”
郭璞痛苦地道:“我知道,可是我……”
“六少!”雲珠道:“我不攔你試這最後一次,但倘若這最後一次仍說不動她呢?”郭璞身形再顫,默然不語。
“六少!”雲珠淡淡說道:“萬事以大局為重,莫因一時小不忍而辜負了苦大師的重託,違背了師命,更陷億萬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於……”郭璞突然嘶聲說道:“姑娘,不要說了!”
雲珠一驚住口,再看郭璞那怕人神色,美目中湧出萬般憐惜與心疼。
隨即,她又說道:“六少,雲珠已是你的人,她不能不為你着想……”
郭璞微微點頭,木然說道:“我知道,雲珠,謝謝?,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的。”雲珠微點螓苜,道:“那我就放心了,六少,天色不早,我該走了,我最後說一句,只希望六少你趕快接我出來,日子久了,我怕他……”郭璞陡挑雙眉,道:“胤禎他敢,除非他不要命了!”
雲珠道:“話不是這麼說,六少,萬一他……你遠在‘貝勒府’,又怎會知道?便事後知道殺了他,又怎能換取你的雲珠的……”倏地住口不言。郭璞雙目赤紅,點頭說道:“好,姑娘,待會兒我就去找海青,讓他想辦法接?出來。”
雲珠忽地熱淚奪眶,頭一低,道:“謝謝,六少!”轉身行出亭去。
郭璞忙站起跟了出去,道:“姑娘,我送送?。”
雲珠回身帶淚而笑,道:“六少,你真是送我么?”
郭璞臉一紅,赧然說道:“姑娘該知道,不然我沒有理由出去。”
雲珠道:“拿我作擋劍牌,這種事兒真讓人不舒服。”
郭璞大窘,紅着臉囁嚅說道:“姑娘,我以為?不會……”
雲珠道:“誰說的,我也是個女人,睡榻之旁……”
她忽地一笑改口說道:“六少,放心去你的吧,該說的我以前已說過了。”
帶起一陣香風,轉身行去。
郭璞呆了一呆,苦笑搖頭,連忙跟了上去。
在院子裏,迎面碰見了海騏,郭璞忙交待了一句:“海騏,待會兒海爺若問起,你就說我送雲姑娘去了。”海騏眨眨眼,含笑躬了身:“是,郭爺!”
他這一眨眼,一笑,紅了兩張臉。
當他直起腰時,那兩位已一陣風般急忙走了。
他望着那一對身形,搖了搖頭,喃喃說道:“雲姑娘害羞還有可說,怎麼郭爺也像個臉皮嫩的大姑娘似的!真是!”轉身往裏走去。其實,事沒輪在他身上,要輪在他身上他也一樣。
他剛走沒兩步,迎面一條魁偉身影擋在眼前。
海騏忙躬下身去:“您還沒安歇?”
海貝勒“嗯”了一聲,道:“郭爺哪兒去了?”
海騏道:“回爺,郭爺送雲姑娘去了。”
兩道寒芒閃自海貝勒雙目,他沉聲說道:“海騏給我備馬去!”
海騏訝然抬頭,入目那異樣神情一驚,道:“爺,這時候您……”
“少廢話!”海貝勒今夜的脾氣顯得急躁失常,他叱道:“我要到梅姑娘那兒去,給我備馬去!”海騏不敢多問,應了一聲,轉身而去。
但他剛走兩步,射自海貝勒雙目那兩道寒芒倏斂,只聽他輕喝說道:“海騏,回來!”海騏應聲轉回,海貝勒擺手,顯得那麼無力,道:“忙你的去吧,我不去了!”
言畢,逕自轉身行向後院。
望着那似乎步履不穩的魁偉背影,海騏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