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知道新聞里的學生是誰喔?那間會客室顯然就是國成嘛,還被報說是『某知名補習班中』,那些粗暴的記者們這回意外的小心翼翼呢。」小純在幫阿祥檢查完今日的英文閱讀測驗時,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阿祥望着小純清澈的眼,馬上就舉了白旗:「好,我承認,是我。」
「……何必這麼老實?」小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沒關係,因為是朋友。」阿祥接過改好的測驗卷,取下勾在皮帶環上的單字本,將沒看過的抄在上面。這東西相當方便,小小一本,不管是在公車上還是等人時都可以隨時拿出來背。
「……衝著你這句話,以後我變成企業的大老闆后,就聘你當我的秘書,還可以給你當股東喔。」小純笑得露出白牙。
「什麼企業?」
「綠仙子。」小純豎起食指,背景好像傳來小丁當拿出道具的效果音。
「……那是什麼?」
怕一下說「沒聽過」有點失禮。阿祥還特別仔細想了一下,但沒有印象就是沒有印象。
「去過建國花市沒?」小純問,
阿祥點頭。
「那應該看過一包一包上面有花或是水果的種子吧?」
阿祥又點頭。那些種子通常都排放在網架上給客人挑選。
「就是那個。我們家族的企業,我是第三代,不要小看種子業,綠仙子可是做到幾乎全台壟斷,有些花卉日本還得跟我們家進口。總有一天那些全部都是我的。」
「聽起來好厲害……」阿祥有點被嚇到。
「我是認真的,來當我的夥伴吧,錢不會虧待你的。」小純將手放在阿祥肩膀上。
「咦?怎麼突然這麼說?」
「因為我開始緊張了,再過幾個月就要考了吧?為了避免在我結束可玩樂的大學生活后就會被家裏塞個根本不喜歡的女人來當秘書,然後被逼迫着結婚,在那之前我要先拉攏你過來跟我站在同一陣線上。」
「啊?等、等等啦瑞純,你是發生了什麼事嗎?」平時的小純都是從容不迫的啊,初次見到對方急切的模樣。
「昨天爺爺來家裏了,當場就說要介紹朋友的女兒給我認識,還說什麼先當個朋友就好,最好有這麼簡單。對方是新景造園公司的大小姐啊。那種佈局未免太明顯了吧?我最討厭那種毫無脾氣任人擺佈的洋娃娃了。」
「……哇……」阿祥搔了下臉。好像聽到了什麼可怕的企業聯姻……小純說得這麼激動,也是第一次。
話又說回來,阿祥也是「第一次」聽到小純說起身家背景,結果居然是大少爺啊……
「跟我在一起吧,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喲。」小純握住阿祥的手。
「這、這個……」兩天前好像也有某人說過類似的喔?但阿祥很樂意相信「這個」跟「那個」情感含意有很大的不同。
「你還沒決定志願吧?那就跟我一起上台大園藝系,以育種為主修科目,畢業后立刻到我家公司,薪水從四萬開始如何?」
不得不承認,阿祥聽到「月薪四萬起」這句有着不小的心動,但隨即恢復理智:「台大又不是說上就可以上的……」
「好吧,那中興或宜蘭。」
「我說瑞純……為什麼選我?」
「因為你是那種永遠知道自己的能力到哪裏,不高估也不低估,同時願意努力,而且……誠懇的人。還有你也對惡意很敏感,在我所無法顧及的部分,需要你來幫我察覺。」
阿祥無語的聽着。
「因為交際需要,我從國中起參加過不少有趣的場合,不知道為什麼,很多跟我一樣的企業第三代,怎麼看就是思想幼稚、毫無上進心、自大無理最多。我其實很怕……自己有天也會變成那樣,所以需要有不受各種影響的人來輔助我。」小純戳着阿祥的胸口,「你的這裏有一個部分是壞死的冰冷,剛好我也想要。因為有了這個不受動搖之處,讓你能看清楚我在幹嘛,或是你自己在幹嘛。」
小純在阿祥眼中依舊是個清澈的人,但那種清澈見底的乾淨,卻逐漸顯出其尖銳如冰針之處。
「所以,來吧。」小純笑眯眯的再度握上阿祥的手。
自己對他人也有用處。
給予阿祥這種自我認知的人,是呂文和。而現在被小純要求,這種稱得上是愉快的感覺更是從哪裏汩汩地滲出。
——足以能自豪的籌碼,
好像能抓到一點點的碎片了。
「嗯,我知道了,如果能幫上忙的話。」阿祥點頭。
「阿祥!我們去吃飯……」考卷室的門被一下子打開,才剛探進來的頭正看見裏面兩個小朋友雙手交握的畫面,「……你們在幹嘛?」
「逼阿祥簽賣身契。」小純樂不可支的道,
「簽賣身契。」阿祥沒放過呂文和一瞬間吃味的表情,翻了個白眼。
◇◇◇
托呂文和的「偷拍」影片之福,立委鄭元亨夫妻整天不是閃記者就是關在自己的豪宅,近期也沒時間來煩阿祥。片子是交由呂文和的伯父、也就是鄭元亨的政敵呂鴻堯所公開,呂文和算準鄭元亨事後再來追究到底是誰提供帶子也無妨,因為他只會把這件事歸咎為呂鴻堯為了贏得下次競選而設下的套。
看來呂鴻堯那邊也蓄勢待發很久了,在「囂張跋扈影片」之後、他也一連公佈了許多鄭元亨與黑道掛鈎、甚至收受工程回扣的資料,連「謊報交通費用」這種芝麻蒜皮的小事也拿出來大肆批判。
呂文和每天看着那些引爆點是由自己種下的新聞,嘴角總是很難忍住嘲諷的笑容,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據他所知,不管是抽工程回掃、關說、謊報開支之類的,伯父哪樣都少不了。在用高道德標準去審視一個人之前,自己有沒有做到這樣……
但對不少人來說,似乎不是這麼回事嘛……
不過,因為自己是投機分子,重點在於手段。如果沒人起鬨,那麼混亂的後果就不成立,商人的眼光雖然都專註於利益上,但也會比一般人更能判斷情勢,以及冷靜剝去激情的外皮,看清一鍋燒裏面真正有料的部分在哪裏。
難怪周輝彥會這麼討厭政治了,但對自己而言,那可是噁心卻有快感的東西。
就不知道阿祥感覺如何,畢竟是他的親姑姑……阿祥最近在自己看新聞時,雖然也跟着坐在一旁,但眼神總是不知道飄向哪裏。就連報紙也會將社會新聞的部分丟到一旁,只撿影劇跟副刊。
也許在他心中,還是儘可能的避免着直接面對這件事吧?
「這題可以教我一下嗎?」
耳邊傳來的聲音,讓呂文和回過神。
看見阿祥卷着數學講義的一邊,另一手拿着自動筆,將兩樣東西都遞到自己面前。
「喔、好,哪裏?」呂文和拿過。
「第四題。」阿祥坐到沙發的扶手上。
感覺身旁有種微妙的壓迫感。呂文和打量着阿祥,總覺得對方好像比一開始見面時,又成長不少。
「我身上有什麼嗎?」阿祥問。
「你是不是長高了?」
「好像有吧?兩三公分的程度。」
「小孩子長真快……」
「我十九歲了喔。」
「……住在這裏還愉快嗎?」呂文和低頭看着講義,一心二用的隨手寫着算式。
「除去有人不斷的把玩偶往我房間塞、半夜打超級機械人大戰很吵之外,還滿愉快的喲。」阿祥坐在沙發扶手上,正好可以看見呂文和的頭頂,因為對方多少還有「教職員」的自我認知,所以頭髮也只意思意思的染成深紅褐色,一般在室內是不太招搖,但在陽光下就顯得很有形了。
「……最近嘴巴是不是越來越壞了啊?」呂文和往旁抬手扯了下阿祥的臉,「你親愛的周叔叔什麼都可以學,就是不要學他這點。」
「我本來就是這樣子說話的……」
「你要放棄社工系嗎?」呂文和將習題解開后,抬頭問阿祥。
阿祥奇怪的眨了下眼。這件事情他從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
「不想被人知道的話,最好連搜尋引擎裏面的資料都要刪掉,我不小心一點就知道你要查什麼了。」呂文和說。
阿祥沒有自己的電腦,想上網的話會跟呂文和借。
「沒關係,反正我只是看看,我希望能幫上誰一點忙……誰都無所謂,瑞純既然需要我,那這樣也不錯。」阿祥被小純「內定」那天,看呂文和總是坐立不安的想問到底怎麼回事,但又不知道怎麼對自己開口的模樣,他也只能半無奈的主動說了。
呂文和並沒有同意或反對,只是有點失落的模樣。再繼續追問,原來呂文和原本希望自己能念普通學科系,以後也能到國成當個講師什麼的。
「做人要有點夢想才好。」
「了解現實之後,還能很快樂的做下去,就是很好的夢想了。」阿祥說。
「說得真好。」呂文和微笑,「跟誰學的?」
「瑞純說的。」阿祥老實的回答。他是聽了之後覺得蠻有道理的,所以就記了起來。
「小純是小純,你是你,別盡跟他學同一套,因為他從小最多就只能做到限定範圍內的努力,而你要怎麼突破都行,小純就是看上你這一點。在明白能做到多少之前,絕對不要替自己設限。」
雖然有點聽不太懂,不過阿祥還是點了點頭。只有這種時候,呂文和才似成熟的大人……有點帥氣的樣子哪,
「來看這題吧。」呂文和戳了戳講義。
阿祥彎下頭,將腦袋湊了過去。
看見阿祥的頸項正呈無防備的擺放在自己眼前,呂文和失了會兒神,在終於清醒過來時,卻看見阿祥捂着頸后坐到地板上瞪着自己。
「……咦?」怎麼了嗎?
「不要擺那種無辜的臉!」阿祥生氣得咬着牙齒。稍微一個沒注意,居然……而且還是用舔的!
但最可惡的是那張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的表情。
好像現在才猛然想起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呂文和也有些驚慌,忙賠笑道歉:「對不起……想嚇你一跳而已。」
太久沒做了嗎?要不然怎麼會對阿祥……
「……只有這種話想說嗎?」阿祥慢慢的放下遮住脖子的手。
「對不起……」
「你真的只有這種話好說嗎?」阿祥緊緊擰起眉,差點就此中指。為什麼這個人會打從心底的排斥承認喜歡自己的事?那很糟糕嗎?
——再怎麼說我也是年輕有為的青年實業家,當然要選個性又好又漂亮的人啊。
愛上自己這件事糟糕到該被這個人的意識排除在外嗎!
「對不起、對不起嘛,以後不會再這樣了!」從阿祥身上明顯對自己傳出一股夾雜懊惱的怒意,根本沒想去深思的呂文和只覺得應該道歉。
「再給你一次機會,除了對不起之外,你還要說什麼?」阿祥從地板上爬起,走到呂文和面前,用依舊發怒的態度,忍耐着被對方在某部分完全抗拒的刺痛。
「……請原諒我?」呂文和怯怯的避過對方審查的目光。
「這樣啊?」
阿祥聞言的瞬間卻露出笑容。
但那卻完全沒有讓呂文和安下心,反倒越來越覺得可怕。
「那麼今天的晚餐我想吃牛排,你會請吧?」阿祥盡全力擺出「清純」的愉悅姿態。
「……喔、好。可、可是阿祥……那個……」
「你要是再不快點教,我就拿到樓下去問別人。」你就一輩子都這樣好了!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