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挑人的眼光與下注的直覺,都是最棒的。
那是一種不過度誇耀自己的能力,直接陳述事實的自信。外加一個泄漏什麼的吻。
態度上的轉變其實很劇烈,但那個人以為一切都不會被發覺。
——這是你在跟我告白的意思?
——別開玩笑了,再怎麼說也不會對你……
「啊啊,累死人了。」呂文和一進家門就癱在沙發上抱怨。
深夜十二點半。
阿祥原本正在餐桌上念國文講義,抬頭看了眼呂文和,發現對方也正望着自己,顯然希望自己出聲問問怎麼回事?
「不是去參加你二哥的訂婚式嗎?」阿祥順着呂文和的希望問了。
「對方家長一整個啰嗦,什麼坐車到飯店絕對不可以四個人一車,說四這個數字不好,原本八個人剛好就兩台嘛,結果又硬叫了一台計程車給我跟大姐坐。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爸跟女方的父親居然開始聊起以前的部隊生活,完全忘了是要來訂婚的,搞得其他人都很尷尬。總算等到時辰到、雙方交換戒指時,大姐因為太緊張,祝詞還念錯。我的天啊,只是訂個婚而已啊,一想到後面還有正式結婚的婚宴,以及要整理要發帖子的人有多少頭就很大。大姐當初真是太聰明了,跟姐夫去拉斯維加斯蜜月時順便就在當地教堂公證了,回來也堅持不補請,但小哥他沒膽如法炮製。」
「因為結婚不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家人的事吧?」阿祥道。
「是『兩個人』的事。明明都已經長那麼大了,還硬要干涉東干涉西,當事人也不見得真愛搞那套,訂婚好像只是怕對方跑掉,喜宴也只是請來一些難以應付的親戚、真正會來往的親友哪需要靠這種活動來聯繫呢?「呂文和鬆開領帶。
早上出門前,阿祥看見他刻意的不戴耳環,並將平時散落頰旁的頭髮用膠固定在兩旁,硬是營造出正經老實的印象。潔白筆挺的襯衫居然乖乖扣到領口,平時會採用花色鮮艷的領帶也換成無圖樣的寶藍色。
好像今天才知道,自己過往所面對的、那個會孩子氣的抗議無關緊要的小事、會嬉皮笑臉耍任性的傢伙,實際上是個成熟穩重的社會人士。
「反正一生大概也不過一次而已,忍耐一下就過去了。」阿祥把視線移回講義上。
「我以後結婚的時候,絕對絕對不要搞這種的,光看陣仗就很害怕。」呂文和用力道。
「是嗎。」阿祥像是感到無趣似的應着。
呂文和看阿祥對自己的話心不在焉,便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阿祥身邊一把從後面抱住他,「我肚子餓了,去蒸個蛋給我吃。」
自從知道阿祥會為了省錢而自己買材料做簡單的料理吃之後。呂文和就仗着房東的權威也要分一杯羹。不過阿祥倒是很快就接受了像這樣的頤指氣使,反正自己是寄人籬下,而且……對,讓自己覺得「有用多了」的人就是呂文和。
洗髮精的味道。
沐浴乳的味道。
阿祥察覺呂文和身上並沒有沾染訂婚宴上食物的氣味、也沒有經歷疲憊后的汗味,唯一殘留下來的只有清洗過的清爽與一種和周遭空氣融合的慵懶。
「……幾點結束?」
「十一點。」呂文和不自覺的身體一僵。
「上禮拜我記得你跟我抱怨什麼八點二十七分才是所謂的良辰吉時,還說了算命的都在騙人。祝詞之後,就算再怎麼聊天,飯局也會在九點半以前結束,開車回來大概十點多,現在快一點了,中間大約兩個半小時……也許更長,你消失到哪裏去了?」
「……遊樂場。」呂文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要那麼心虛。
「戰利品呢?」阿祥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呂文和在說謊。
「呃……我聽你的話送人了。」
「喔。」想也知道不可能。尤其是呂文和習慣拿新玩偶跟自己炫耀,哪會還沒帶回家之前就送出去,
阿祥雙手往後一摸,正碰到呂文和固定在頭側的僵硬髮絲。明明就在外頭洗過頭髮,還特別再把髮型弄回跟早上一樣,是為了想瞞過自己吧?
特別如此費心的理由,呂文和自己明白為什麼嗎?
收回手,阿祥扯出個隨便的笑容,「放開我吧,我去弄蛋。」
呂文和乖乖的放開他,知道阿祥連假裝相信這個理由都懶,在對方走向廚房時在背後喃念:「你不要問不就好了?我也有其他私事,」
「如果你不打算騙我的話,我就不會問了。」阿祥拉開冰箱回道。
蛋只剩下三顆,阿祥拿了一顆打進碗裏,加了開水用筷子打散。
「我沒有要騙你!」呂文和反射叫道。
連着碗一起將蛋放進電鍋,在外鍋倒入中杯水,壓下開關,阿祥轉身出廚房,看着呂文和笑道:「那就當成是這樣好了,而且我本來就沒有資格過問老闆的事。」
「不要那樣說話……」呂文和兀自生氣着,坐到剛才阿祥坐過的椅子上。
「那我就不要說話吧。」阿祥默默的觀察呂文和接下來還會說或做什麼。
「……你今天怎麼會這麼討厭呢?」呂文和在餐桌上撐着頭,一臉不知道該朝誰發泄不滿的表情。
阿祥動手開始收拾餐桌上的鉛筆盒與講義,「等電鍋跳起來之後,自己去拿,我這個討厭的人要消失了。」
呂文和突然一把抓住阿祥的手腕,對方雖然沒有反抗,但那種直直望着自己的眼神卻讓他覺得自己像做了壞事。
「我只是……」呂文和吞了口口水,「去女朋友家一下……」
阿祥低下頭,緩緩靠近呂文和的臉,只見對方的不安明顯擴大,卻也沒有抵抗的意思,直到鼻尖幾乎要碰在一起時,他卻道:「的確,這種事情是不需要跟我說的。」
那種表情是什麼意思?不靈巧到笨拙的態度,在自己接近的時候,完全表露無遺。
「不是說不會喜歡我嗎?」
「我以後……會早一點回來……」呂文和像無辜的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阿祥有沒有在生氣,或許是介於兩者之間,一種要自己說明一下要怎的意味,
「不是那種問題喔。」阿祥把臉抽開,順帶手輕輕一掙,脫離呂文和的掌握。
「那是什麼問題?」呂文和問。
「你自己不知道是什麼問題?」
「不知道。」呂文和的表情更無辜了。
「那很好。」阿祥笑着說,「晚安,老闆。」抱着收好的東西,阿祥往自己那個絨毛玩具的巢穴走去,最後啪嗒一聲帶上門,將還獃著的呂文和關在外面。
將筆盒與講義扔在房內桌上,阿祥把自己丟到棉被裏,想着自己剛才幹嘛瘋了說那種話。
呂文和的態度與裝傻還差了一段距離,與其說是假裝沒察覺,還不如說是發自內心的抗拒這件事。所以才會以「不可能的」這個理由搪塞過去。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人會冒出依戀的情緒,然後跑過來從後面抱着自己?直到最近、漸趨明顯的……
現在想這個問題已經無關緊要了,重點是自己該有什麼反應……不,這也不對,因為那傢伙根本不想接受這件事,照理來說不會有什麼後續發展。
只是……自己對呂文和……
阿祥翻了個身,把頭埋在棉被下。巨大泰迪熊早就被趕下床,可憐的歪在地板上。
為什麼對於那傢伙「不承認」的這個行為,會讓自己如此的不高興呢?
再度翻身,呂文和方才困惑與無意識中想逃避造成的慌亂表情,就像攝影集一樣,一張張的掠過阿祥的腦中。每一張都有微妙的不同
最後,則是涎着臉說「以後會早點回來」的畫面,好像這樣做,自己就會消氣一樣……
那傢伙到底在搞什麼啊!
正莫名火大時,聽見咚咚的敲門聲與人聲:「阿祥,你睡著了沒有?」
「……你吃完的碗就放水槽,明天我洗總行吧?」以為呂文和是來吩咐自己要洗碗的事情,阿祥不耐煩的往外喊。
「不是啦,碗我洗好了……」
「那是什麼事?」
「我可不可以進去再講?」
「……門沒鎖。」
呂文和開門進入房間,頭上的髮膠已經去掉,身上也換了寬鬆的睡衣。
阿祥還窩在被中,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那個啊……」呂文和坐到阿祥床邊,搔了下臉,最後說:「不要討厭我喔。」
「……啊?」
「被你一討厭,我就覺得這個世界好像要完蛋了。」呂文和慢慢挪動到阿祥身邊,看見對方打從初次見面起,就不曾迴避的目光。
討厭輸、倔強、讓人驚喜的突發奇想……全部,都想一直看到。自己居然能滿不在乎的跟一個年紀小的孩子耍任性,只要看到對方雖然抱怨着,但還是能容忍的模樣,就很開心。
「剛才我不是故意……要瞞着你……」呂文和拉了拉阿祥的被子,「我只是不想給你知道,那種……處處留情的做法……我知道這樣還滿差勁的,可是呢,我有反省了,我真的有反省……」
「你跟我講這個幹嘛?」阿祥打斷呂文和已經變成自言自語碎碎念的話,「我是知道你『理所當然』的會有很多交往的人,但我管得着嗎?」
「說、說得也是。」呂文和像是剛剛才驚覺這點似的。自己跟阿祥解釋這種東西於嘛?
不過剛才為何會有種強烈的心悸?好像不多說點什麼,阿祥就會從面前消失似的。
「……給你一句話好了,『想裝傻的話,請務必裝得像一點』。要不然我就要徹底的討厭你。」
「什麼?」
「我要睡了,請出去。晚安。」
媽的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東西啊!
◇◇◇
「啊哈!出來了出來了!」呂文和窩在沙發上,得意洋洋的指着電視機。
阿祥趴在地上翻閱每隔一兩周就會寄給呂文和的各種百貨公司目錄,光看這些東西出處就能得知呂文和到底在哪些地方刷過卡,而且肯定數量不少,不然不去寄目錄寄得如此頻繁。
他抬頭看看電視,又轉頭瞄了一艱老闆兼房東大人。目光飄到那張鮮黃色軟骨頭沙發上。自他進駐這裏開始,還真的沒看過呂文和使用那張沙發,那到底為了什麼而買呢?
電視機上不斷反覆播放自己的姑姑——林雲燕扔鈔票到桌上、以及出言不遜的惡劣態度。接着畫面又跳到一群記者包圍立委鄭元亨住處的嚇人狀況,主播在一旁以審判者自居,義憤填膺的口吻報道着林雲燕多麼瞧不起一般大眾,順帶提起現在到底有多少父母會將兒子女兒送到補習班。
「呂老師……你不是說沒買針孔嗎?連我也給騙了啊……」阿祥把頭低下去繼續看目錄。
「本來就沒有啊,我是光明正大的裝着監視攝影機,現在還在樓下會客室沒拆,你可以自己去確認。不過我那玩意裝很久了,你沒發現啊?」呂文和碰的橫倒在沙發上,懶懶地問。
「我又不常去會客室,誰像你客人這麼多。」阿祥回答。而且那個攝影機的位置真好,剛好拍到林雲燕的座位而已,自己完全沒有入鏡,就連聲音也變成奇怪的唐老鴨聲。至於呂文和雖然有拍到,但那張讓他自豪的俊臉上卻擋了一個黃色的笑臉標誌,不知為何看起來特別有諷刺性。
現在想起來,呂文和曾經交代過櫃枱三姐妹,要帶客人到會客室時一定要讓他坐在固定的位置……這傢伙的確能搶先考慮到別人還沒意識到的問題……
「當時我是有發現那張『攝影中請微笑』的塑膠牌,不過因為心情很差所以沒有多在意,那挺顯眼的。為什麼姑姑還敢這樣呢?你看畫面還有清楚的拍到。」阿祥抬頭看電視,剛好又切換到林雲燕正扔着鈔票的鏡頭,而在她左後方的牆上,清楚明顯的貼着那張牌子。
「喔,那個啊……」呂文和翻了個身。「因為她沒看到啊。」
「那也真粗心。」
「不是,我故意讓她不會看到,那個板子不是一般板子。」呂文和用力伸長腿后,沙髮根本不夠他放,凸出的腳掛在邊緣晃着。
「怎麼回事?」阿祥因為感興趣,所以從地上爬起來坐好。
「就跟前陣子便利商店推出買多少元就送的無口貓磁鐵一樣啊,從這個角度看是那樣,從那個角度看是這樣……懂了嗎?」呂文和愉快的道。
「……你是說從姑姑那個位置的角度看不到……」阿祥瞪大眼咋舌,那種轉了個角度就會變成不一樣的東西,貼紙或是小裝飾上都常見,沒想到居然被呂文和用在這種地方。
「當然,我攝影機的位置還微調好幾次,為的就是要拍到那塊板子,效果好的嚇人,真不枉我特別請人弄。」呂文和滿意的哇哈哈笑了幾聲。
「……好卑鄙。」阿祥低低地道。
呂文和未免也為自己的事情……
「啊?你這小子多少領點情吧?我這麼拚命沒給稱讚也就算了,還罵我啊。」
呂文和馬上從沙發上翻下,爬到阿祥身邊正準備多抱怨幾句,卻看見對方對自己露出那個可愛到讓他心臟狂跳的笑容,瞬間便將以下怨言吞回肚子裏自我消化。
「我很感謝啊。」阿祥說。
而且因為目前無以回報,所以不知道說什麼好。
「……一輩子待在我身邊吧。」呂文和一把抱住阿祥,手搓着對方的頭。為什麼會這麼可愛?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求婚?」
「不是。」呂文和想了一會兒后道:「來當我家的小孩,啊、弟弟也可以!」
「……你是認真的?」阿祥推開呂文和的腦袋,臉上寫着「我不要」。
「討厭、這種表情……」呂文和不高興被推開,扯扯阿祥的臉頰當報復,「當我家的人有什麼不好?供你吃住一輩子耶,而且還每天可以看到這麼帥的我……」
「就是這點討厭。」阿祥拿起攤在地上的目錄離開呂文和的擁抱幾步遠。
呂文和覺得討了個沒趣,有點失落的把吵鬧的電視關掉。原地發獃一分鐘后,又湊到阿祥身邊:「你在看什麼?」
阿祥覺得呂文和的行為很像被主人趕開后不久,又咬着鏈子跑過來高高興興希望對方帶它外出散步的狗。
「耳環。」阿祥盤腿支着臉回答。
如果不明確拒絕的話,這傢伙一定會在不知不覺中,繼續得寸進尺吧?不過自己真的認真想拒絕這個人嗎?或者只是討厭那種不明確、胡亂找着理由掩蓋情感的該死態度?
「這家正在周年慶,用聯名卡刷的話,有八五折。」呂文和隨手指着頁面下一行小字,「想買的話,我卡可以借你。」
「我才不買,這個牌子最低價也要一萬多,買了就不用吃飯了。」阿祥抽動了下唇角,再度發覺自己與呂文和的消費形態是天與地的差別。
「那你買給我好了,等你有天變有錢之後,要買這個送我。」呂文和隨手指着一對翡翠綠的方形耳環,「才兩萬三,很便宜吧?」
「……你能不能用庶民的『便宜』來要求禮物?」阿祥推了推不自覺擰起的眉問。比如說巧克力或洋芋片之類的。
「所以我說等你有錢。」呂文和將下巴靠在阿祥肩頭上,「你也有穿耳洞不是嗎?還一排……怎麼很少看你戴?」
「周叔叔不喜歡看到那些,每次到他家前都要拆,有點麻煩,就不太戴了。」阿祥解釋。
「為了周輝彥?」呂文和突然感覺有哪裏不舒服起來。
「周叔叔討厭的,就盡量避免。因為他是我尊敬的人,所以沒關係。」
「那我呢?」呂文和問。
「某方面而言,還滿佩服你的吧。」阿祥謹慎挑着措辭。自己對呂文和的想法與對周輝彥那種純粹的尊敬及喜歡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絕對是種比任何東西都要複雜的集合體,如果打碎分離的話,不知道會有哪些成分跑出來。
「為什麼聽起來不像是好話?」呂文和垮下臉。
「好好,我尊敬你,我對你的尊敬無法用言語表達。」推開呂文和磨蹭自己肩膀的臉,阿祥給了一個「這樣你滿意了嗎?」的眼神。
「敷衍我……」呂文和垂着頭。
「那你到底想要我說什麼?」阿祥手一抓,抬起呂文和的臉,「要不要乾脆趁現在講一講,會比較輕鬆喔。」
『萬一這傢伙真的講了……怎麼辦?』至今阿祥仍然在心中轉着這個問題。
「……啊?」呂文和被阿祥直射而來的視線嚇了一跳,只能做出狀聲詞反應。
「你希望我對你說什麼?」阿祥沒為泛起的一點點同情心而放棄逼問。
「……幹嘛一下子這麼凶?」呂文和扯出笑容應付。為什麼阿祥突然變得有點可怕呢?
躥起一陣難以忍受的焦慮,阿祥放開呂文和的臉,從地上抄起那本郵購目錄,就指着剛才呂文和說想要的綠色耳環:「真的想要的話我就買給你,要更貴的也可以,但在那之前,把你的答案交出來。」
丟下目錄本,阿祥頭也不回地離開客廳回房間。雖然有想摔門的衝動,但還是忍耐下來了。
這又不是呂文和的錯。阿祥仍保有的一半理智如此說服自己。
「為什麼生氣了嘛……我不是說有錢了再買就好了嗎……該不會是反抗期吧?」
呂文和把被摔的頁角翹起的目錄本攤平壓好闔上。
感到拇指一陣細微的刺痛,仔細盯着手指一陣,才發現有道被紙張割開的縫,湊近舔了兩下,就這麼呆坐着自言自語:「……好像、有哪裏……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