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始卻識郎時,兩心望如一,
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她悠悠一嘆,望着於河中捕魚的姜郎,這是她一心望能託付的郎君。
須知,二十二年來,她心無旁騖地守着兩家的承諾,自以為君心總會為依而開,怎知?
盼了二十二年,卻盼來個毀婚!
猶記離家時,爹爹曾再三叮吟,只給她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爹爹便會派人來將她接回去;到時若姜郎仍不改其毀婚之意,那麼她便將無條件接受爹爹為她另覓的良人,嫁作他婦。
當初會爽朗答應下來,是因不曾對姜郎動情,心裏唯一的念頭也只是想着,能藉機出來透透氣總是好的,可如今呢?
再嘆一口氣,她不明白到時她可否能洒脫一如初衷?
河中的姜伯蓋一回頭見她只着單衣閑坐於大樹旁,不覺蹙緊眉頭朝她邁步而來。
“天涼了,也不知道加衣服嗎?”
他拿起一件衣衫往她肩上一披。
“我不冷。”她就要脫下衣物,姜伯蓋的大掌卻覆蓋上她的柔荑,阻止她的動作。
“不冷也得穿着,等你發覺冷時,已經來不及了。”說著又往一旁開始生火,口裏仍叨念着:“不是大哥愛說你,自個的身子要自個兒珍惜,明知身子骨還弱得很,就不要逞強,萬一真是病了,在這荒郊野地里,那可真要求救無門。”
依姜伯蓋原先的估計,他們是不用露宿荒郊的,所以出門時並沒有多帶衣物,可讓她這一路又是賞景、又是歇息、又遭蛇吻的,一路耽擱下來,到現在,只怕就是三天也走不出這片林子,所以衣物當然不夠為他倆禦寒,更何況,她那件破碎的襤褸衣裳被他撕毀后,她身上就僅存這件單衣,於是乎他便脫下外袍讓她暫時稍稍禦寒,以及遮掩那婀娜多姿的曼妙身材。
想到這,他忍不住地咽了下口水,眼光又非常不君子地往她身上瞧去,唉!折磨啊!可嘆她竟一點覺醒也無。
席曼奴心中百味雜陳,心思轉了轉后問道:“如果我真於這荒郊野地里病倒,大哥可會棄我而去?”
姜伯蓋聞言停下手邊的工作,抬起頭來微慍地道:“奴兒,你這話可就污辱了大哥的為人,大哥會是那種薄情寡義之人嗎?”
“難道你不是嗎?”她小聲喃咕着。
“什麼?”他聽不清她口中呢喃些什麼,又問一次。
“我是說,我與大哥非親非故,你犯不着為我這麼費心。”
“胡說!”他斥道。
“在我們第一天見面時,大哥就已經將你視為自家人,你就如同我的妹子般,怎可說非親非故,難道你不是也喚我一聲大哥嗎?”說著,他揉揉她的頭,親昵地說:“別胡思亂想,先好好休息一下,養足精神后,再等會就有魚吃了。”說罷,又向火堆旁走去。
席曼奴盯着火光照亮的偉岸背影,悄悄地喃了句:“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魚來了!聞到了嗎?好香的。”
他串起一條魚送到她面前。
她接過手,楞楞地瞧着它,眼前這黑了一邊的東西是魚嗎?她狐疑地將它拿近鼻尖嗅了嗅,還真香!
肚子直覺地反應回了聲“咕嚕、咕嚕”,她紅了臉,希望這聲音不至於大到讓他聽見,悄悄地抬頭偷覷他一眼,見他無任何反應,她這才安心地回頭研究她的食物。
望着眼前其貌不揚的香東西,她左看右看就是不知該從何着手?但肚子實在是餓得受不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她眼一閉就給它大口咬下去。
咦!味道還不錯。
着實是餓昏了,她又用力咬一口,可還沒能將它咽下,喉嚨就傳來一陣刺痛,嚇得她臉色慘白,手抵着喉嚨口不能言,疼痛令她美眸不住泛着淚水,她死盯着火堆旁的身影,希望姜郎能快點來救她。
她不會沒給毒蛇咬死,卻給魚噎死吧?
姜伯蓋很快地回頭,一見,他立即慌張地跑來急問:“怎麼回事?”
席曼奴以一隻手指着掉在地上的罪魁禍首,又比了比她疼痛的喉嚨,眼角的淚水還是不斷地滾下。
姜伯蓋很快便明白她是給魚刺梗住,急急地往她後背用力一拍,將那隻梗住她喉頭的罪魁禍首給打出來,又遞給她一杯水讓她服下。
好不容易才順過氣來的席曼奴狠瞪着地上的殘骸,心裏打定主意今後再也不吃魚!
“你不會吃魚?”
姜伯蓋疑惑地盯着眼前這個臉上污穢的女娃兒看,他記起她對吃很挑的。
她紅了紅臉頰,沒答話。
那麼,他是猜中了,可沒道理啊!
之前,他以為她故意整他,所以在他面前刻意表現她的與眾不同,可現在看來,她是真的養尊處優慣了,所以食不得劣食,就連條魚她也不會吃。
這算什麼乞兒?
他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她似有所隱瞞,渾身上下充滿奇異色彩,這令他好奇地想知道她究竟隱瞞他什麼事。
不過不急,反正今後相處的時間多的是,他總會一一找到他所要的答案。
“我不吃!”
席曼奴盯着姜伯蓋遞給她以荷葉盛裝的“香東西”,以萬分驚恐的語氣低嚷着。
“放心吧!這魚我已經挑去骨、刺,你儘管安心食用就是。”姜伯蓋耐心地解釋着。
席曼奴皺皺眉,堅持道:“我不餓!”
打死她,她也不再吃那玩意。
但她的五臟廟可沒那麼好氣魄,極不合作地又“咕嚕咕嚕”地叫兩聲。她紅了紅臉別過頭去,避開姜伯蓋那促狹的笑,心裏真是嘔死了!
“你這性子可真倔。”
姜伯蓋無可奈何地起身,又往火堆旁走去。
席曼奴眼角餘光瞥了那“香東西”一眼后,咽了咽口水,索性閉上眼睡覺,睡着也就不覺得餓了,她想。
不一會,姜伯蓋又來到她身旁,喚她:“奴兒,別睡了,起來吃點東西。”
她翻個身,回道:“我不餓!”
見她那倔強的模樣,他寵愛地笑了笑,說“起來吧!這回給你的不是魚,是蝦。”
蝦?她睜開眼,確定她應該沒聽錯,這才轉身瞧着他遞給她的東西。
“吃吧!我連殼都剝好了,就怕你這回連殼也一併吃下去,又給噎着。”他取笑着。
席曼奴聳聳肩不以為意,她可不敢告訴他,她真是不知道蝦子需要剝殼的。
她取過蝦子就直接喂入口裏,看來真是餓壞了。
“嗯,味道好極了!”她讚美着。
姜伯蓋瞧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微微而笑。
身旁這個充滿謎題的女子,已在不知不覺中盤據他整個心頭,佔據他所有心思,究竟他是於何時遺落那顆不曾動搖的心,他仍想不明白。
況且時至今日他還不能算真正認識她,不知那張污穢的嬌容下是怎生的風華?還有她真正的身世背景,以及她這身文采究竟師出何門?
他是愈來愈好奇了,望着她端秀的舉止、極不協調的污容,心想,不知道她若換回女裝,將是怎生的風情?
席曼奴注意到他一徑地用怪異的眼神盯着她不語,一陣英名地顫悸打心底竄起,彷彿被他看穿了什麼似的……
不會吧!
就因為她不會吃魚,就讓他想起她是誰了嗎?
她小心翼翼地問着:
“我哪裏不對嗎?”
她彆扭地往後退一步,似乎這樣就安全許多。
她不安的模樣盡入他的眼底,他意有所指地問着:“奴兒,為兄以為友誼首重一個‘誠’字,你應該不反對吧?”
她皺皺眉,極不情願地回道:“當然是!”
“那麼可否告訴為兄,在我倆相識之前你以何為生?”他看似無害的深眸中閃着奇異的光芒。
她怔了怔,略一思索,已有腹案。
“大哥,你這不是笑話我嗎?難道大哥忘記我是個乞兒?”
“是個‘與眾不同’的乞兒!”他更正。那雙深眸似要洞悉她的心思般緊鎖着她的一舉一動。
她強作鎮定地道:“是嗎?我倒不明白自己有哪兒與眾不同。”她一笑,笑得極牽強。
“試問,一個棄婦除了討乞外,她還能做些什麼?”
她直視着他,坦蕩的目光梭巡着他的表情,發現他除了訝異及憐憫外並無太大的反應,微微地吐口氣后再說:“幸而自小讀了些書,可以在街頭賣弄些文筆得以餬口,這也算是我的幸運吧!”
她沒說謊,至少有一部分是事實。
以她對姜伯蓋幾日來的觀察,說謊並不是最好的迴避方式,他有極細密的心思,很容易發現她的語病,所以她選擇以實蓋虛,來個語焉不詳,讓他摸不着頭緒。
姜伯蓋以極複雜的眼神盯着席曼奴,那句“棄婦”令他胸口湧進難以分析的情緒,一則以怒、一則以喜。
怒的是竟然有人棄她於不顧,讓她一個弱女子流落街頭以乞討度日,而喜……
喜的則是若非那個無情之人,他也沒有機會得以與她相逢。
他眼底翻湧着深切的情意,沉寂一會後,他開口:“他是誰?為兄幫你索回一個公道!”
回望他坦率、認真的表情,她鬆口氣。看來這次又過關了。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她輕吟李白的詩句,回頭笑說:“大哥,先人都能有此氣度,難道我不該效法嗎?罷了!由它隨風去吧!”
嘴裏說得瀟洒,可心裏呢?
望着面前這個牽動她心魂的男人,她搖頭苦笑,嘲諷着自己可真會自欺欺人哪!
姜伯蓋抬手搭在席曼奴的肩上,輕攬着她。
“也難得你能如此想得開,好吧!就任它隨風而去,咱們再也不提。”
他親密的舉止引來她一陣輕顫,她羞赧地忙低下頭去,迴避他灼熱的目光。
他的手移向她的背,慢慢地收緊力道,將她一寸一寸地往懷裏帶。
“不過,你放心,今後一切都有大哥幫你頂着,自是不會再讓你受一丁點兒委曲。”
她低着頭,盯視着他的胸前,莫名的燥熱霎時湧上她的雙頰,她忙不迭地想推開他。
但圈在她腰際的臂膀卻愈加箍緊。
“奴兒,為兄……”
她整個人就這麼被他圈入懷中,倚在他寬厚的男性胸膛前,嗅聞着那屬於他的麝香,一股甜蜜的滋味漾滿心間,然她那倔強的脾性卻硬是強出頭,於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緩緩地打斷他未完的語句。
“大哥的關切之情,奴兒記下了。可奴兒也沒能敢忘,大哥不愛與女人同行。”
她咬着唇強自鎮定,卻怎麼也剋制不住胸口狂亂猛烈的心跳,偷覷他一眼,不知他會如何回答?
她的話如一桶冷水般直接朝他潑下,潑在他那顆正在發燙的心上,讓他有如咬到自己舌根般痛。
算了!急不得。
他苦笑,放開她。倉卒地胡亂撥撥衣衫,他換口氣說:“奴兒便是奴兒,我的賢妹。你我有義兄妹之情誼,自然不比一般女子,你多慮了。”
好一個賢妹!這個楞二呆,怎知她可不希罕當他什麼賢妹啊!
她嗔怒地睨他一眼,氣他的不解風情。
胸口隱隱作痛,抬頭望見枝頭上一對畫眉鳥成雙成對地追逐嬉戲,她幽幽嘆了一聲。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的一個月就來到。
姜郎啊,姜郎!你當真如此無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