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安卓忍不住揚起手，給了他一巴掌，她用力之猛，自己的掌心都痛了。
臉上熱辣的感覺使唐惟楞住了，他陰鷙的看着她。
她看着他，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着，「你不懂……」她低聲說道：「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或許什麼都不懂，但是我卻很清楚他這麼不負責任，全都是妳和歆歆兩個人寵出來的。」
「你這麼說不公平！」她難過的說，「他喜歡攝影，他有他的夢想，他的生活充滿這個世界自然的色彩，他不像你，從小到大沒吃過苦，生活中的色彩只有電腦上頭紅色、綠色的線條。」
唐惟楞住了，「別說得好像我很市儈的樣子。」
「但你本來就是。」她眼眶含着淚反擊，「你自以為是上帝一樣的評判安傑，難道全世界的人都只能跟着你的世俗觀念行事，一定要很有錢或有個像樣的職樣才是對的嗎？」
他覺得心中怒潮洶湧，幾乎喘不過氣來，「李安傑弄大歆歆的肚子，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妳不怪他，卻反過來責備我？！」他幾乎要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試圖將她拉回身前。
李安卓躲過了他的手，哽咽的說話像決堤的水壩一樣傾泄而出，「我怎麼敢責備你，因為我是那麼聽你的話！若不是因為你的一番話，我有必要離開家，到這裏每天累得像條狗，還要應付那些一個比一個大牌的模特兒和廠商嗎？
「因為我把你當上帝，我想要照着你的世俗觀念走，我想要變成你能認同的那種人！但是我不快樂，一點都不快樂！最後我只有一個念頭，如果我和安傑之中只能有一個人有夢，我會讓他自在的去尋夢！」
唐惟困惑的看着她，不能理解她在說什麼。
「一個村姑，」她的口氣嘲諷，模仿着當初他輕蔑的語氣，「一輩子只能在市場賣紅龜粿！」
「什麼？」他不可置信的盯着她。
「不要裝傻！」她對他吼道：「這些話都是你跟裴仕宸說的！他跟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怎麼可能會忘得一乾二淨！」
她的話像炸彈落在唐惟面前炸了開來，他震住了，極力的思索着，最後靈光一閃，想起了那年的暑假……
他完全沒有料到她竟然聽到了他的話，他以為她已經走遠了，如果她聽到了，這不就代表着——
「妹仔！妳誤會了，那是——」
「不要叫我妹仔！我不想聽你這麼叫我！你說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我沒有誤會。這些年來，如果我累了，想放棄、想回家，我就會想起你說的話，所以我不回家、不幫我阿嬤，因為我總有一天會變成你看得起的人。」
唐惟覺得喉頭一緊，想起這麼多年來，因為他的無心所對她造成的傷害，他幾乎要恨起自己了。
「不用說了。」她搖着頭，低聲控訴，「我們跟歆歆和安傑一樣，都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是他們彼此相愛、尊重，歆歆從來沒有看不起安傑，反而全心全力的支持他的夢想，所以我相信他們總有一天一定可以幸福的相守。但我們倆——」
她覺得痛苦在她心中撕扯。
「永遠就是天與地的距離，無論多努力，都不可能在一起！」
看到她臉上的眼淚，他的心如刀割。
「今天晚上，歆歆和安傑會回台灣。」李安卓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你若有任何問題就直接問他們吧！或許在你的觀念裏頭，夫妻就應該要天天見面、朝夕相處才像話，但時代變了，就算是天天見面、朝夕相處，只要沒有愛與尊重和信任，一樣會去搞外遇，把彼此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所以別以你的想法去評判別人的生活。
「安傑的作品揚名國際，就算賺不了跟你一樣多的錢，但這是他熱愛的工作，就算在你心中，日進斗金才能算是成就非凡，但是對歆歆來說，她只希望安傑從事他喜歡的工作！」
一口氣講完想說的話，李安卓轉身疾步離開。
唐惟想要喚住她，但發現自己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沮喪的爬着頭髮。他從來就沒有瞧不起她！但他不也錯了——當年他只是不想要讓裴仕宸接近單純的她，他只是想要保護她，卻沒料到無心的話竟狠狠的傷了她，還讓她離鄉背井多年，受盡委屈也不願回去接手家傳的手藝。
他知道她不快樂，但是他不知道原來他是造成她不快樂的始作俑者。
她痛苦，他也為她心痛！
「安卓，妳在哭嗎？」唐歆的聲音出現在門口。
「沒有。」她吸了吸鼻子，睜着眼睛說瞎話。
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她還以為唐歆早就睡了。
「不好意思。」她的聲音因為哭泣而沙啞，「吵醒妳了嗎？」
「沒有，我才剛把東西整理好。我可以進來嗎？」
「嗯。」李安卓坐起身，打開床頭的燈。
唐歆一臉不安的看着坐在床上的她。與李安傑回到台灣之後，她就直接去找哥哥要人，原本還以為自己要跟哥哥大吵一架才能順利帶走齊齊，沒料到他竟然沒有多說什麼，就把齊齊交給了他們。
她局促不安的道歉，「對不起！」
「別傻了，」李安卓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關妳什麼事？」
「要不是因為我趕着要去看安傑，也不會在匆忙之中把齊齊交到我哥手中，妳跟他也就不會扯在一起了。」
「我們之間又沒什麼。」她逃避的道。
唐歆幽幽的看着她。
看着她宛如洞悉一切的明眸，李安卓不解，「幹麼這麼看着我？」
「因為我看得出妳在說謊，我哥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他一向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的，可我去接齊齊的時候，他卻像戰敗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你們吵架了嗎？是不是因為我跟安傑？」
「不是。」她覺得自己還沒有心理準備可以跟別人談到唐惟，「是我跟他的問題。」
「安卓，」唐歆拉住了她的手，「我要跟妳告解一件事。」
「告解？」她挑了下眉，「什麼事？」
唐歆不自在的絞着雙手，「去年底時，我因為手扭傷，所以在家裏休息了一個星期，妳記得嗎？」
李安卓點頭。
「那時我跟齊齊在家……」她頓了一下，又說：「他跑進妳房間，從妳書桌底下的抽屜里翻出了一堆東西，我收了好久才收好。」
「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為什麼要告解……」李安卓的話聲倏地隱去，慢半拍的想起了那個最隱密的角落裏放着一封從未送出去的情書，「妳……看到了，是嗎？」
「嗯，我看到了，在妳十七歲那年寫給我哥的情書。」她內疚的低下頭，「對不起，我知道我不對，只是我真的好奇——信封上頭寫着我哥的名字，所以……真的對不起！」
李安卓看着她啞口無言，最後無力的嘆了口氣，「算了！看到就看到了，反正那不過就是年輕時的一段單相思罷了。」做了個深呼吸，試圖平靜下來，「我們本來就不適合。」
看着她眼底的傷痛，唐歆更是愧疚，「對不起！」
「別再說對不起了，我頭都痛了。」強打起精神，她反過來安慰，「有很多事情是註定的。」
「可我還是覺得欠妳好多好多的對不起！安傑在非洲拍攝受了傷，雖然劉伯母去美國替她女兒安胎順便坐月子，所以沒辦法照顧齊齊，我才把齊齊交給我哥，可是其實我是有別的選擇的，但我還是把他交給了我哥！」
李安卓驚訝的看着她，「妳是在告訴我，妳是故意把齊齊交給他的？」
唐歆點點頭，「我以為妳跟我哥可以是很好的一對，我知道若讓我哥知道齊齊的存在，一定會引發軒然大波，但是為了妳——我想賭一賭！這些年來，妳盡全力的照顧我、安傑和齊齊，從未放任自己談感情，而我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出來，原來妳愛我哥。我只是想找個機會，或許你們會有希望。」
聽到她的話，李安卓嘆了口氣，揉着發痠的雙眼，不發一語。
「若讓安傑知道，他肯定會罵死我的！」
她伸出手，將快哭的唐歆給摟進懷裏，拍了拍她的背，無聲的給她安慰。
「歆歆，我不可能罵妳，畢竟真正該被指責的人是我才對！」
李安卓抬起頭，看到坐着輪椅的弟弟出現在她房門口。
這次他因為替知名的地理雜誌到非洲拍攝，卻從山上失足摔下，大腿粉碎性骨折不說，就連頭部也受了重創，經過緊急的搶救才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
唐歆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後，替他推輪椅進入李安卓的房裏。
「對不起！」李安傑看着姊姊致歉。
「你們真是夠了！」她搖着頭，「今天是要開道歉大會嗎？」
他苦笑嘆道：「就算是也是應該的，畢竟這些年都是靠妳照顧歆歆母子。不如我去找唐惟談談，或許——」
「不用了，」李安卓打斷了弟弟的話，「真的不用！我沒有那麼需要他，反正跟他在一起之前，我可以好好的生活，沒道理現在少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了。」她的眸光帶着堅定的看着他們兩人，「我會很好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這世界本來就沒有誰非誰不可，只不過她不知道要多久，她才能真的想起這個男人而不再心痛。
「或許妳可以放自己幾天假，」唐歆建議，「這些年為了我們，妳逼自己逼得太緊了，回鄉下去吧！去看看阿嬤，妳好久沒回去了，回去吧！」
李安卓沉默。
「是啊，姊。」李安傑說道：「我也想回去，可是我現在這樣子——」他無力的嘆了口氣，「妳跟阿嬤說，我下個月就回去。」
「可是你下個月還是不能走。」唐歆在一旁提醒。
李安傑無奈的看着她，「親愛的，妳有必要在這個時候潑我冷水嗎？」
「我只是提醒你，」她對他皺了皺鼻子，「我可不想你因為急着要快點復元，就做出超乎你能承受的復健工作。」
「我知道，」他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我有分寸。」
看着他們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李安卓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他們就算差異再大，也終於靠着努力，掌握了屬於他們的幸福。
不像她，走過一段很遙遠的路，花了十年的時間，但終究握不到幸福……
這些年來對於回家，李安卓總是很矛盾。
跟弟弟一家三口吃過午飯之後，她沒有開車，反而坐着高鐵南下，然後又轉了車，天都快黑了才回到久違的家門口。
這裏多年來一直都沒有變過，不起眼的一樓平房，傳統的「一條龍」建築，這是舅舅家的老房子，好心的舅舅在她父母過世后，就借給她們姊弟和阿嬤居住，一直到現在。
縱使這些年來，她和安傑有了工作，每個月總是會匯不少生活費回來，但是阿嬤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
大門口，停着那台早就該報廢的腳踏車，每天一大清早，阿嬤還是騎着它，帶着每天現做的紅龜粿到市場賣。
「妹仔？！是妳嗎？回來了啊！」劉采妹一看到孫女，立刻露出一個笑容，嘴裏銀色的假牙發著光亮，「站在外頭幹麼？快進來，應該餓了吧？阿嬤飯煮好了，快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