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舊事
即使是精心製作的骨骼標本,如果放在櫥里的時間太久,沒有通風除霉,也會生蟲。更何況我們的秘密是那麼匆匆忙忙地被壓進了各自的箱底,任其慢慢流出腐臭的污水。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大學的第一年快結束時,那個初夏鬱熱的下午所發生的一切。
那時離考試的日子已經不遠了。聽說另外幾所大學的學生在演講、遊行、靜坐示威,上北京串聯,聽美國之音。可是醫學院秉承了保守的傳統,靜如止水,一派考試前努力學習的氣氛。我和葛洛毅在同看一本借來的圖譜,複習解剖學。泰雅在床上搖着扇子打盹,為晚上去通宵教室養精蓄銳。馬南嘉突然提前從教室回來,興沖沖地告訴我們學生會終於說服了臨床醫學院的老師,準備組織隊伍加入其他學校的遊行。下午晚些時候要先在大禮堂開誓師大會,然後一起步行出發。聽到這個消息,為考試而鬱悶得要死的我們頓時興奮起來。馬南嘉說肖滄海被分派了佈置大禮堂的任務,但是因為更多的人在操場上集合演說,人手不夠,所以私下找他拉幾個人幫忙。我們寢室全體人員一致同意加入,為爭取自由民主平等出一份力。
我們到大禮堂的時候,馬南嘉的同班同學,校學生會宣傳部幹事肖滄海正伏在地上用紅漆寫斗大的字。旁邊有一個高高的漂亮女孩子,說話很咋呼,竄前跳后地幫忙把寫好的紙攤開晾乾。馬南嘉介紹說這是肖滄海的妹妹肖白安,在醫大附屬護校讀大專,但是已經通過了專升本考試,過了這個夏天就是我們的同屆同學了。在肖白安的指揮下,我們很快加入工作:我去打掃衛生,馬南嘉和泰雅接話筒線,葛洛毅幫肖白安把晾乾的字用大頭針別到紅色的橫幅上。泰雅耳朵上套着耳機,看上去一副很酷的樣子。
橫幅寫好后,時間已經不多了。肖滄海問:“怎麼把它掛上去呢?布反覆用了很多次,已經很脆了,吃不住份量,不能用繩子拉上去。”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他說話的聲音,和他戴着眼鏡、歪着頭思考的純真而執著的樣子。
肖白安說禮堂旁邊有一個備用的鋁製三角扶梯,可以打開支在舞台上,然後有個人捧着橫幅從梯子爬上去,直接把橫幅掛到台前的橫杆上。
肖滄海搖了搖扶梯說:“好象不太牢固,可能會摔下來。”
肖白安叫馬南嘉去檢查一下。馬南嘉幾步就登上扶梯的最高一級,看了一眼,又拉住台前的橫杆搖晃幾下,說那橫杆很結實。萬一梯子榻了,只要拉住橫杆就可以慢慢移到旁邊然後爬下來。但是他說還是去教室里拿幾張凳子來疊在一起比較放心。
他剛走,肖白安就催着肖滄海快點掛上橫幅,否則開會要來不及了。肖滄海開始爬扶梯的時候,我已經掃到很遠的地方了。當我提着掃帚和簸箕走到下一排的時候,聽到泰雅在揚聲器里說有一個喇叭不響,讓站在舞台前沿扶梯子的洛毅去開一下牆上的開關,看看是不是電源沒有開。洛毅鬆手離開,梯子輕輕搖晃了一下,肖白安站在一邊,眼睛盯着橫幅,指揮她哥哥把標語放到合適的位置。她應該看到那梯子不穩。但是她並沒有伸手去扶。
洛毅面對牆上一排開關繩發了一小會兒呆,然後問我應該是哪個。我告訴他我記得是左邊第二個。可能是狂熱的氣氛推動了人的頭腦。一向做事穩重小心的洛毅那天動作竟然特別快,在我猛然間想起來改口告訴他是第三個以前,已經拉下了開關繩。
他拉下的,是禮堂前排照射燈的燈繩。突然間高支光的照射燈齊放光明。剛從門外拖着凳子回來的馬南嘉大叫“小心”。只聽肖滄海“哦喲”了一聲,搖晃了一下。洛毅慌忙又拉了一下燈繩,把燈關掉。但是眼見着肖滄海身體下的梯子開始搖晃,很快就超過了他身體可以糾正的幅度,來回2下后,“哐啷”一聲倒地。肖白安尖叫起來。馬南嘉三步並作兩步奔向台前。我和洛毅大叫着,驚恐地看着肖滄海死死抓着的橫杆開始變彎,掉下鏽蝕的鐵屑,發出可怕的“嘎吱”聲。當馬南嘉和泰雅同時奔上舞台的時候,超負荷的橫杆終於徹底斷掉。肖滄海絕望的面孔如慢鏡頭一般從我們眼前掠過,後腦碰到舞台邊緣,奇怪地翻折了一個方向,倒向另一面,“砰”地一聲落到地上。他的脖子折成恐怖的角度,僵硬的身體再也沒有任何動作。
不用多看,也不用多少高深的醫學知識,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馬南嘉嘆道:“這下他可完蛋了!”
如果馬南嘉事先說出他看到橫杆上有一個地方好象鏽蝕得特別厲害並堅持等凳子拿來了再掛橫幅。
如果泰雅等肖滄海掛完橫幅以後才叫洛毅放開梯子去試開關。
如果我沒有說錯開關的位置。
如果洛毅象平時一樣問一句“是嗎?”或者稍微猶豫片刻再拉下開關。
那麼肖滄海會和我們一起讀書、做試驗、實習、畢業。很多年以後在校友會上拍着我們的肩膀說“喲!老同學!”,然而現在他已經是走向腐爛的遺骸。其間的反差讓我們每個人從內心深處不寒而慄。我們慢慢聚攏圍在他身邊,以沉默掩蓋着自己對死亡的恐懼。
突然泰雅說不好了,他從耳機里聽到廣播電台發佈北京戒嚴令的消息,坦克車隊已經開進市區追繳走西方資產階級自由化方向的反革命暴亂分子。幾乎在一霎那間,追求自由民主的熱血青年形象就消失在官方媒體中,代之以面目可憎毫無人性的暴亂分子的兇殘行徑。一下子來了個180度大轉彎。禮堂里暗着燈,外面操場上傳來呼喊口號的聲音。那些真正熱血的青年還不知道這樣急劇的變化。
我們幾個人同時看向馬南嘉。就在幾分鐘之間,他已經做出了後來被證實是正確的決定:立刻分頭離開禮堂,悄悄回到寢室繼續複習功課。任何人問起禮堂里的事都一概說不知道。由他自己和肖白安去保衛科報案,說他們到禮堂去找肖滄海,發現他意外跌倒,而且已經摔死了。早在這時他身上就已經隱隱透出外科醫生的幹練和果斷。儘管大家都很驚慌,馬南嘉仍然記得擦去扶梯上的手印。
泰雅問:“你說,真的沒事嗎?”
“沒事。放心吧。”馬南嘉答道。
洛毅上下牙直打架:“可是我還是很害怕……”
馬南嘉說:“聽我的。沒錯的。”
我問:“那麼,以後怎麼辦呢?”
“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裏,明白嗎?誰也不能說出去。否則大家一起完蛋。”
我們4個人悚然點頭。
馬南嘉接著說:“唉,不要愁眉苦臉的么。至少,91屆可以太太平平地畢業了。”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醫學院古老的傳說。
雖然考試最後如期進行,被當做意外死亡的肖滄海也按時火化,我們每個人都記住了馬南嘉的話,從此閉口不談這件事。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相信醫學院的傳說。日子一天天過去。當初參加操場演講的學生受了處分,寫了檢查,取消評定獎學金的資格,分配時也吃了虧。聽說已經畢業分到醫院和科研單位的那幾個人日子也不好過。有些人到現在還屬於“另冊”。而我們一起通過了思想政治考核評定,太平地學過了一門又一門科目,悠哉地看一屆又一屆新生很無聊地軍訓。沒有人追究那天下午禮堂里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似乎總有什麼東西,在我們心裏慢慢腐爛生蛆,變成骷髏,抓撓着、啃咬着心裏空落落的地方。
當久未謀面的我突然出現在老馬他們面前的時候,不知我根底的泰雅為了保護老馬和洛毅,拿出這個骷髏做盾牌。而當我們全部暴露於迫在眉睫的危險下的時候,泰雅為了保護我們,又盡量藏起這個骷髏。
我突然發現,即使和一個人一起生活很多年,也不能說完全了解他。每個人露在外面給人看到的部分,就象壁櫥的門。儘管每天都經過它的前面很多次,可是裏面是什麼東西,不走進去永遠不會知道。好比這扇門上貼滿了可愛的卡通人物,大大咧咧地釘上幾個釘子,掛着暖暖厚厚的毛衣和隨便穿穿的牛仔褲,以為裏面也會是鬆鬆垮垮的雜木條。打開櫥門才知道,撐起整個櫥的,是堅實的鋼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