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其實柴漢慈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安奉岩約會。
會這麼想,倒不是因為她對安奉岩沒有好感。憑心而論,除去家世和金錢的影響力之外,安奉岩在她所見過的男人里,算得上是一流的青年了。容貌斯文俊朗,一米八的身高更添加了陽剛之氣,待人處事又謙恭有禮,絲毫不見驕氣,親和力十足。據安奉岩所知,安奉岩進入分公司不到一個星期,就已經躍升為全公司未婚女性員工眼中的白馬王子。
只是安奉岩的氣質很乾凈,一望即知是個正人君子,潔身自愛,為人忠實,值得信賴,和女同事在談笑之間也是點到為止,從不見他仗着自己的優勢,在男女關係上恣意而為。
這一點,和她是截然不同的。柴漢慈心裏清楚,在眾人的眼裏,安奉岩是天上不染塵垢的白雲,而她卻像是地上的泥灰。
柴漢慈一直覺得人各有志,所以面對形象優良的安奉岩,倒談不上什麼自慚形穢,只覺得彼此本來就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不該有任何交集的兩個人,自然不曾想到過他們會有共度下班后時光的一天。
但,奇怪的是,現在這個狀況真的發生了,柴漢慈卻一點也不會感到彆扭或不自在。由於對安奉岩沒有任何目的或企圖,所以她不必維持亮麗外型,不用刻意展露嫵媚風情,更毋需在言談之間巧妙迎合安奉岩的喜好,這種輕鬆的感覺,就像和老朋友聚餐那樣,說實在的,真的很不錯。
但是安奉岩可就無法像她這麼輕鬆以對了。原本不抱期望的開口邀約,卻意外得到令人驚喜的答案,安奉岩在興奮之餘,總希望能帶給柴漢慈一次愉快的晚餐約會。眼看柴漢慈拒絕了自己提議的一間間高級用餐地點,甚至表示隨便吃吃就好,安奉岩幾乎要緊張起來了,只好半開玩笑地說:
“柴秘書,好歹我也是個經理特助啊,難道你是怕我請不起客嗎?”
柴漢慈微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同事們一起吃頓飯,開心自在就好,去那種還要講究進餐禮儀的上流飯店,未免有些不夠盡興吧?”
安奉岩做出一臉無辜貌。
“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請到美女共進晚餐的,怎麼能夠隨便打發就算了呢?這樣一點也顯現不出我的誠意啊。”
柴漢慈笑着存心逗他說:
“憑你的身價,只要你開口,我相信辦公室里多少位美女都不會拒絕你的邀約,要和美女一起吃頓飯,可一點也不難啊。”
安奉岩笑着回答:
“我大概只有在中等美女眼裏,才能撈得到這樣的地位吧。像你這樣的美女,竟然不願意挽着我出現在高級飯店裏,那我還有什麼身價可言呢?”
柴漢慈咯咯笑了起來。
“安特助言重啦!再這麼灌我迷湯下去,等會會害我吃不下飯的。”
安奉岩立即接著說:
“那更好啦,吃得少,付的鈔票就少,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我請不起客啦。”
安奉岩那臉一本正經的神態,讓柴漢慈笑得險些直不起腰來。其實,看到他這麼在乎自己的感覺,誠心誠意,極力希望能給自己一個美好的約會,柴漢慈心裏多少是有點感動的;之前想借他來排遣沒有約會的空檔的心態,也不自覺地開始有些轉變了,於是下了決定,雙手一拍,笑說:
“這樣吧,咱們就別在這個問題上爭執了。我提議到一間我曾去過的餐廳里用餐,那兒雖然不如高級飯店的名氣大,但是氣氛很棒,環境也很優雅,廚師的手藝更不會讓你失望,不知道安特助意下如何?”
其實會有這麼多的顧慮,目的都為了要讓柴漢慈滿足。既然她對那家餐廳的印象極佳,安奉岩也就沒有任何異議了,開開心心地攔了一輛福特廠牌的計程車,拉開車門,笑說:
“真是抱歉,我沒有豪華轎車可以接送美女,只好招一輛高級計程車來聊表心意了。”
柴漢慈笑着坐進車廂里。雖然比起其他追求者的闊氣排場,安奉岩無疑是顯得寒酸了,但是他自我解嘲的語氣里坦然得聽不出一絲自卑感。柴漢慈很欣賞他的自信。
歸功於兩人身為同事,工作內容又彼此相關,有共同認識的客戶的緣故,隨便想都有話題可聊,因此在前往餐廳的路上,柴漢慈和安奉岩兩人說說笑笑,氣氛已經很融洽了。在抵達那間有精緻紅磚外的歐式鄉村風味的小屋型餐廳,坐在落地窗旁一張鋪着乾淨優雅的碎花桌巾的木桌前,聞到空氣中飄來的淡淡的自然花香味,感覺就加倍休閑愜意了。
“我對這裏簡直是一見鍾情了。”安奉岩在游目四顧之後,不禁發自內心地讚歎出聲。“你常來這裏用餐嗎?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柴漢慈從窗外調回視線,恰巧看見安奉岩正在自在地伸展雙臂,放鬆緊繃的肩膀,一臉舒適滿足的神態,顯然是真的鐘意這個地方,不是特別為討好她才這麼說的。她不禁微笑了。
她不是個容易與人交心的人,但是安奉岩的真誠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鬆懈了她的心防,所以也就坦白回答說:
“這裏是和好友在逛街時無意中發現的。總覺得這裏的氣氛很好,很適合和朋友輕輕鬆鬆地談天說地,所以每當好友回國來度假時,我常會邀她在這裏聚餐,平時倒很少來這裏。”
安奉岩眼睛一亮!一個月來,他們交談的範圍,多半限於公務上,就算偶爾說笑,安奉岩也不曾聽柴漢慈說過她的家人和朋友,這時聽她願意提及私事,他的興緻就來了。
“生活在國外的朋友嗎?真好,我活了二十六年,還沒有到國外旅遊過哩,好像很跟不上時代呢。”聳聳肩,又問:“你的朋友在哪一國啊?你曾經去那裏找她玩過嗎?”
柴漢慈微笑。
“我朋友在美國讀書,出國四年了,我也只去看過她一次而已,多半都是她回國來度假時見面。”
“一個人去美國嗎?”見柴漢慈點頭,安奉岩扮個害怕驚恐的表情。“你好勇敢!我光是想到要在陌生的地方,看陌生的文字就嚇得半死……說不定還會看不懂!天啊!”
柴漢慈被他滑稽的表情逗得咯咯嬌笑不已;而看到柴漢慈笑靨如花,安奉岩也高興起來,乘機追問:
“那位朋友,應該是和你交情最深的朋友吧?”
柴漢慈止了笑,有些訝異地看着他。
“你怎麼知道?”
安奉岩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解釋:
“從你的語氣里就聽得出來啊!好像她回國來時,你才提得起勁到這裏吃飯似的,如果不是很要好的朋友,怎會讓你有這種感覺呢?”
柴漢慈聽了,不禁笑着嘆了一口氣。
“你也未免太聰明了吧,真是讓人嫉妒啊。”
安奉岩立刻回答:
“這不是聰明的關係,而是因為用了心。”
柴漢慈微微一怔。這兩句話乍聽之下,倒也頗有道理。安奉岩確實是真正用了心去關切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才能有這麼細微的體會。但是想深一層,若非喜歡她,安奉岩又怎麼會在這種小事上如此用心?
在那一剎那裏,柴漢慈竟感到有些莫名的心慌。
安奉岩是個很好的男人,但不是她要的對象,他的真心誠意,都只會加重她心頭的負擔而已,所以柴漢慈索性佯裝不懂,輕鬆自若地笑着說:
“啊,既聰明又細心,怪不得你年紀輕輕就能夠做到經理特助,這麼看來,你的將來必定是前途無量了。”拱手作出拜託狀,笑嘻嘻地:“安特助,以後要麻煩你多多提拔了。”
柴漢慈會這麼反應,安奉岩其實並不意外;但是,心裏仍是不可避免的感到有些失望,不過他很快便將情緒掩藏在笑容之下。他很懂得欲速則不達的道理,目前只要兩人能共享一頓愉快晚餐,就可以媲美阿姆斯壯跨上月球第一步的意義了。
“這是當然的,為公司發掘人才正是我的使命之一啊。”
“咦?我也算得上是個人才嗎?”柴漢慈俏皮地指指自己的鼻尖,詢問的表情既可愛又嬌美。
安奉岩微眯着眼、撫着下巴,偏着腦袋對柴漢慈的臉蛋故作左右端詳狀:
“唔,讓我看看……額頭飽滿表示智慧高;眼睛清亮而黑白分明,表示心術正真;鼻樑挺直表示事業運順遂;嘴唇豐滿表示重感情。”還搖頭晃腦地,做出滿足的神情。“照這樣看來,是個人才不會錯的。”
觀賞着安奉岩一路唱作俱佳表演至此,柴漢慈再也忍不住,完全顧不得形象,哈哈大笑地伏倒在桌上,險些直不起腰來。而因為她的歡暢笑意,安奉岩不自覺地,俊朗的臉上也露出了燦爛喜悅的笑容,餐桌上的氣氛因而再度開朗活潑起來,兩人旗鼓相當的機智風趣,打開了彼此的話匣子,天南地北的聊,不自覺愈談愈是起勁。
“拔活生生的雞的尾巴毛來做毽子?這種事你也做過?雞不會痛得狂性大發追着啄你嗎?”柴漢慈驚奇地睜大眼。在都市裏成長的她,無法想像七歲的小安奉岩滿山遍野地追着雞亂跑的景象。
“會啊!我手上還留着被雞啄傷的疤痕哩。”安奉岩挽起衣袖,向柴漢慈展示自己幼年頑皮的證據,笑嘻嘻地說:“當然它要付出代價啦。當天晚上,我媽就宰了它為我報仇了,它可是連明天的太陽都看不到。”
“真是禍從‘口’出啊。”柴漢慈故作正經地搖搖頭,似乎頗不以為然,但是晶燦的眼中卻孕着頑皮的笑意。“只是將你受傷的責任全部交由一隻畜生承擔,這不是太無情了點嗎?”
“這話不錯,我捫心自問,也覺得有點內疚。”安奉岩更是神色儼然。“所以那天晚上吃飯時,我就偷偷藏起一塊雞肉,將它葬於後院中,還為雞仔點了一炷香,也算得上是厚葬它了吧?”
“雖然為時已晚,不過也算得上難能可貴了。”
說著,兩人不禁相視大笑。
就在如此這般的輕鬆說笑氣氛當中,美味佳肴開始陸續上桌了。兩人決定短暫地中止談話,先享用美食為止。
柴漢慈先斯斯文文地將盤中長長的蘆筍切成幾段,正要好好品味,卻又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坐在對面的安奉岩,只見他神情愉快地試着用叉子去捲起盤中的意大利麵條,看起來完全像是個童心未泯的大男孩。
很難想像安奉岩會有這一面。平時的他,雖然臉上常掛着微笑,行為舉止謙遜而易於親近;但是柴漢慈總覺得,他的眼中隱約透着一種洞察世情的神色,外表和氣,卻是誰也看不出他心裏正轉着什麼的心思。
然而如此深沉難測的男人,現在卻笑得燦爛而沒有心機,毫不避諱提及自己的私事,和平日簡單判若兩人。同樣善於迴避提及私事,柴漢慈自忖即使是心情輕鬆的現在,也不能像他這麼坦然以對。
柴漢慈很早就知道安奉岩對自己有好感了,只是她一直不以為意。但愈是接近他,就愈發現他和其他追求者的不同。沒有鮮花、珠寶,他的示好,卻是以坦誠無偽的方式來表達。雖然她向來不提私事、即使愉快如現在也是語多保留,但也能感覺出他的真心關切。
雖然安奉岩的真心柔情並不足以瓦解她的理智,但柴漢慈依舊難以否認,對他,心中有那麼一絲絲的不同感受。
安奉岩偶然抬眼,就發現柴漢慈澄澈似水的雙眸,正靜靜的凝視着自己,神態若有所思。這是否表示她心中正在思考着與自己有關的事呢?安奉岩既關心又好奇,索性放下刀叉,以開玩笑的口吻問說:
“為什麼這樣看着我?難道是因為我的吃相太難看嗎?”
柴漢慈回過神來,鎮定自若地嫣然一笑。
“正好相反,就是因為太過優雅細膩了,才讓我看傻了眼。”
“哦?”
安奉岩聽了,倒沒有立即開口應答,只是挑了挑眉;但是他的眼神里,卻帶着饒富深意的笑意,似乎對於柴漢慈這樣隨意的回答覺得很有意思。
當然,柴漢慈也明白,如果安奉岩能夠這麼輕易就被打發掉,他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了。老實說,在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想要逃避對方的追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對方是安奉岩。光看他炯炯有神的眼,深深的凝視着自己,心裏就覺得有壓迫感。
姑且念在他是個很好的人,對自己又是這麼尊重,所以不等安奉岩開口,柴漢慈就先棄甲投降了,避重就輕地微笑“招供”說:
“好吧,別那樣看着我,我說。我只是在想,現在的你和工作時的你,感覺很不一樣。”
安奉岩一點也不驚訝。他非常了解自己,在柴漢慈足以融冰的盈盈笑臉前,他根本無法像工作時那樣戴着面具武裝自己。不過他想要聽她多說一些對自己的印象,於是笑着問道:
“這怎麼說?難道我上班時都是不苟言笑嗎?”
柴漢慈笑了起來,撐着腮邊的右手下意識地玩弄着自己纖細光滑的耳垂,晶亮的眼眸裏帶着笑意,那神情就像四年前,安奉岩頭一次在KTV里見到她的嫵媚模樣。
“如此你總是不苟言笑,怎麼能讓那麼多女孩愛慕呢?我只是覺得,現在的你,就像一般二十來歲的男孩子一樣,心裏沒有什麼負擔。很難想像你工作時的表現是那麼練達老成,倒像是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似的。”
聽完柴漢慈的形容,安奉岩不由自主地靜默了一會。但是最苦的日子已經熬過來了,現在回想起受到現實磨練的過去,安奉岩已經沒有情緒了,雖然心頭仍有種難言的、百味雜陳的感受。
柴漢慈很快就發現安奉岩的異樣神情,想必是剛才自己的言語中有部分觸動了他的心境。若是安奉岩不願談,她自然不會勉強,於是笑着說:
“開玩笑的,你可別認真啊——”
“不會,其實你的形容滿適合我的。”安奉岩笑着先是阻止了她的安慰,繼而看到她微感訝異地睜大了眼。安奉岩沒有多想,便直說了:
“我是家中老大,又是男生,我父親在我大三時過世后,要擔的責任當然就重些,所以對現實看得比較清楚,懂得保護自己,是理所當然的事嘛。”其實,除了親朋好友外,這還是頭一次,安奉岩主動對人提及父親過世的事,但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他相信柴漢慈能懂,也希望她能懂他。
聽到安奉岩如果坦然,柴漢慈不由得一愣,對他掩藏在鎮定笑容下的傷感神情,突然間,只覺得異常眼熟。
失去親人的歷程,在安奉岩說來似乎輕鬆容易,但是柴漢慈從十八歲起,就在人情世故里浮沉,縱使安奉岩輕描淡寫沒有多說,她也完全可以明白。“看清楚現實”和“懂得保護自己”的過程中,要經過多少難堪屈辱。這個過程,她也曾經歷過、痛苦過,縱使安奉岩試圖微笑着淡然以對,她還是能清楚感受。
柴漢慈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說說笑笑了那麼久,但是直到這一刻,柴漢慈才首次正視到,兩個早熟的心靈,竟有着相同的跳動頻率。望着安奉岩斯文中隱含堅毅的神情,柴漢慈在他身上,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相類似的心情,拉近了靈魂之間的距離;先前刻意築起的疏離屏障,現在正悄悄崩解中。柴漢慈雖然笑不出來,但是肅穆中隱含憐惜的溫柔的眼神,卻流露出她最深刻的真心意。她覺得自己應該要做點什麼來安慰安奉岩,讓他感覺不孤單,不要像十八歲時的她。
“那段日子一定很難熬。”她低語,伸出右手,輕按在安奉岩放在桌面上的左手背上。“我能夠體會。”
她的手和她的話語,都是那麼貼心的溫暖。安奉岩翻過手掌,輕握住一種被了解撫慰的幸福感。望着她關切鼓勵的神色,安奉岩心裏湧上一種說不出的寧靜溫暖情緒。
“謝謝你。”他坦然。“現在惡夢總算都過去了,不論是在經濟上或者心理上。能這樣,我已經覺得幸福了。”
“是嗎?”
柴漢慈沒有抽回手,彷彿這樣是給他的一種鼓勵。別開了眼,若有所思地沉默好一會,才輕輕嘆了一口氣,有感而發地低聲說:
“惡夢能結束,當然是很好,只是有時候心裏所受的傷,即使過了很久,也還是很難彌補起來的啊。有些醜惡的嘴臉,卻是怎麼也忘不掉。”抬起頭,略帶憂鬱的深棕眼眸凝視着他,輕聲問:“這些,你都忘掉了嗎?”
安奉岩不禁一愣。柴漢慈說的沒錯,縱使是現在,距離需要他人伸出援手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但是,偶爾他還是會夢見自尊被踐踏在地,卻仍是遭到拒絕的情景。那真是一個揮不去的夢魘。或許,這也正是他要不眠不休、力爭上遊的原因之一。
安奉岩早知道柴漢慈不會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人,而現在她深刻的詢問,更讓他肯定自己的猜測沒錯。沒有多想,他便衝動地用雙手緊緊將柴漢慈纖細的手包圍在掌中,彷彿這樣捧着,就能將自己身上的溫暖傳遞到她心裏去,撫平她臉上那抹罕見的脆弱神情。
“多想想那些人性的善良面,別老把醜惡的一面記在心裏。想想從小到大、相互陪伴的家人、想想真正知心的朋友,也許你就會覺得,實在不需要對世界這麼失望。”
柴漢慈聽了,只是似笑非笑地微揚嘴角,輕輕抽回自己的手,答非所問地說:
“你很幸運,身邊還有相愛的家人和真正的朋友相互支持。那股力量一定很強。”
“嗯。”安奉岩點頭。“我的確是幸運的,在那段黯淡的日子,不只是親朋好友,甚至是以前不相識的人,也曾對我伸出援手。”
柴漢慈微微揚眉,覺得他的說法有點奇怪。
“以前不相識的人?因為幫助你而相識的嗎?那真是一件很窩心的事。”
安奉岩微笑。“那個人,就是你啊。”
“什麼?”安奉岩不禁一愣,但是隨即會意,以為安奉岩是在開玩笑逗她開心,所以也笑吟吟地回答:“哦?那麼你還記不記得,我是怎麼幫助你的呀?”
但是這回安奉岩並沒有像平時那樣,機智風趣地說出好笑的答案,反而神情轉為正經認真。
“你忘記四年前,你曾經在KTV里,替一位挨揍的服務生解圍的事了嗎?”
在KTV里挨揍的服務生?
柴漢慈銀鈴般的笑聲像是突然被急凍住了,笑容頓時從她的面龐上褪去,黑白分明的眼眸只是驚疑不定地望着安奉岩。
“你是……?”
看樣子,她似乎對那場意外仍有點印象。安奉岩的笑容更深了些。想到自己仍留存在她的記憶里,安奉岩覺得很高興。
“沒錯,我就是那個服務生。”
聽到這個答案,柴漢慈不禁瞪大眼,雙唇微啟,卻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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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多年,那件事是怎麼發生的,當時她又和哪些人在一起,甚至是那位服務生的容貌,其實柴漢慈現在都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是服務生眼中那種受傷、羞辱、憤怒、強忍、壓抑的神色,卻仍然深刻地烙印在她心版上,沒有遺忘。那種受盡屈辱卻又顧慮重重,不能反抗的複雜眼神,深深撼動了她變得冷硬的心靈,喚起她以為自己早已失落的同情心,怎麼也不能裝得若無其事、冷眼旁觀,所以才技巧地出面回護了那個堅忍的大男孩最後一點自尊。
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和那個大男孩竟會有再見的一天。
知道安奉岩原來就是那個服務生后,柴漢慈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急切地在他臉上打轉。細細觀察,除了堅強的眼神依舊外,在他俊朗常帶笑意的臉龐上,已經找不到過去的陰影了。看來這些年他確實擺脫了生命中的陰霾,重拾回自尊與自信了。
安奉岩任由她清亮的目光在自己臉上流連,享受着重逢以來,她頭一次專註的注視。那令他十分開心,因為她的重視,也因為她想起了專屬於他們倆的往事。
“都想起來了?”
聽到安奉岩打破沉默,柴漢慈才不好意思地收回近乎放肆的視線,感覺有點尷尬,所以索性低着頭撥弄盤中的食物不去看他,才能含糊回應:
“好像有吧,記不太清楚了……”勉強笑了笑。“你確定沒有認錯人吧?”
“不會認錯的。這些年來你沒什麼改變。”安奉岩近乎着迷的視線,沿着她垂落在前額的幾縷髮絲,落到她光潔的前額、秀氣的眉毛,以及清澈的眼上。“我還記得那天你的打扮,你穿着黑色背心和暗紅色的短裙,戴了一對小小的鑽石耳環,還染淺了頭髮的顏色……”
“好啦,別再提啦,我相信就是了!”
柴漢慈急忙打斷他的描述,覺得臉頰有點發熱。沒想到自己偶發的善心,竟會給安奉岩這麼深的印象,連細節都記得那麼清楚。她既覺得赧熱,又有些羞慚,只有刻意以輕鬆的語氣掩飾不自在。在男人與現實中來去多年,她幾乎要忘記自己還有良心了。“虧你還記得這種小事,我可是很少發善心的。”
安奉岩正色回應:
“這不是小事。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再忍下去,我簡直沒有做人的尊嚴了;如果想爭一口氣,家裏下半個月的生活費、必要支出就沒有着落了。你不但幫我解圍,還安慰我,讓我覺得自己還能擁有完整的尊嚴,這怎麼能說是小事?”
柴漢慈又是一愣!她真的不記得自己安慰過他了。
“安慰你?我嗎?”
安奉岩看她茫然的神情,微感失望地嘆口氣。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你後來還特地回到包廂里,給我紙巾擦血,還叮嚀我要留心,別讓別人看見啊。”
“是……是這樣啊。”柴漢慈難得結巴起來,不敢再問,只有別開臉打個哈哈:“舉手之勞不必掛懷。大概是我有先見之明,知道我們將來會做同事,所以先略施小惠,才能賺到今天這一頓美味晚餐吧。”
她不好意思的模樣真是美極了,不只臉蛋,連耳朵和頸子都變成了淡淡的粉紅色,看得安奉岩好想伸手過去輕撫她的臉頰,卻知道還不是時候,所以只能迷戀地看着。
“別誤會,我想請你吃飯,是因為和你在一起說說笑笑很開心,報不報恩,那倒在其次。”
“其次?”柴漢慈轉回臉來,高興地發現,自己終於逮到一個轉守為攻的機會。這些羞赧、手足無措的自然反應,對擅長自我控制的她而言,卻是最不被允許出現的,這讓她感覺自己彷彿沒有穿衣服般的羞窘以及不習慣,急忙戴上興師問罪的面具作為掩飾。
“如果我和你處得不好,你就想選擇性失憶了是不是?”嘟起嘴,撒嬌地說:“你這個人好沒良心,怪不得直到現在才要請我吃飯,原來心裏是盤算着這樣的念頭,枉費人家好心救你。”
安奉岩可以察覺出她的尷尬,也明白她挑語病的企圖,不想讓她難堪,於是也就順水推舟,笑着說:
“在這裏,你可是我的指導老師呢,我怎麼敢不尊敬你?而且也不可能啊。”嘴裏說著求饒的話,但是安奉岩臉上卻看不出一點低聲下氣的神情。“你待人這麼和氣親切,又樂於助人,除非有人心存嫉妒,否則怎麼會有人和你處不好?”
他的幽默附和,營造出一種遊戲般的氣氛,讓柴漢慈頓時覺得自在多了,不禁嫣然一笑:
“多謝你這麼形容我啦。其實你待人處事的本領比我好得多了,和你吃吃飯、聊聊天,老實說,也是一件樂事呢。”
“能得到你這一言之褒,我真是今生無憾了。”安奉岩笑了,接着別有用意地嘆氣:“只是不知道這些話是真是假,說不定你只是在說客套話罷了,以後想要再邀請你共進一餐都不可能。”
柴漢慈一聽就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但是她發現自己真的滿喜歡和安奉岩這麼輕鬆的聊天說話:這種舒服的感覺,讓她無法違背自己的心意拒他於千里之外,所以還是笑着說了:
“不會啦,如果沒其它事忙,同事們一起吃頓飯很愉快啊,我怎麼拒絕嘛。”
“聽你這麼說,我覺得好安慰哩!”安奉岩裝出興奮過度,以致於心跳急速,不得不以手撫胸的神情。事實上是因為得到她日後願意單獨相處的“許可證”,令他驚喜交加所致。
像是想要獲得一個形式上的保證,安奉岩舉起桌上的餐前酒杯,微笑對着柴漢慈輕晃一下:
“慶祝我們友誼的開展,乾杯吧?”
柴漢慈笑嘻嘻地看着安奉岩逗趣的表演,心裏想着:其實多一個這麼投緣而又值得信賴的朋友也不是件壞事,只要控制得宜,便不會和她的理想衝突,自己大可不必多慮。看安奉岩這麼做,於是也跟着舉起自己的酒杯來,抿嘴一笑,遂了安奉岩的意。
“但願我們的友誼能長長久久,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