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在陌生的大院子裏晃蕩了約莫半個時辰,始終沒見到類似那孩子父親的人出現。

小男孩雖然臉上滿是疲憊之色,但仍硬撐著不說,拉着白允的手到處找爹爹。

最後還是白允看不過去,拉住那小孩說道:「我好累,不如歇一會好嗎?」

孩子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敵不過自己早已累得發軟的雙腳,點了頭。

兩人坐在一個小小的池子邊歇息,白允當然不會放過探聽情報的機會,東扯西拉的跟孩子聊起天來。

「夏允,你爹怎麼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的啊?真是不負責任……」

「才不是!」夏允嘟囔著小嘴巴,「爹爹要做工,賺銀兩。」

這麼懂事的孩子真少見,白允心裏又多添了一份欣賞。

「怎麼賺也有時間照顧你啊!瞧你那麼臟,起碼兩三天沒洗澡了……」

「爹爹要很晚很晚才回來的,早上很早很早又出去了。」

「那你吃飯怎麼辦?!」

夏允歪著腦袋,拍拍自己的肚子:「爹爹會把午飯和晚飯放在桌子。」

難怪這孩子皮包骨似的……白允心疼的摸了摸孩子瘦削的臉頰,暗自怒罵那個不懂當人爹的白痴。

「賺那麼多錢幹嘛啊……孩子都快變柴桿了……」

孩子聽到他的低喃,還道是他在問話,便回答道:「爹爹說,有銀兩就會出發了!」

「出發?!去哪裏?!」

夏允搖搖頭:「我不知道耶……半個月前爹爹帶我來到這裏,然後說走錯了路……」

「……」該不是那個做爹的傻瓜帶著孩子出遊花光了銀兩落魄於此吧?「那你們想去哪裏?」

夏允還是搖頭:「不知道。爹爹說是要找一個人。」

「帶着你去找人?!你爹是不是笨蛋啊?!帶著這麼小的孩子到處走,也不怕出事!!」

聽到白允數落他的爹爹,夏允那張小臉生氣起來:「不許你罵爹爹!!我已經三歲了!!」

「好好好!是我說錯話了,你不要生氣好嗎?」

氣鼓鼓的小臉蛋甚是可愛,若不是怕將他氣跑,白允真的好像捏他的臉頰哦!

正在此時,一個底氣不足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允允!!允允!你在哪裏啊?」

那聲音傳入白允的耳朵,頓時像有個巨大的錐子狠狠的敲了一下他的心臟般。即使事隔三年,這聲音,這曾令他晚晚夢徊的聲音,依舊無法忘記。

身邊的孩子一聽見呼喚,馬上興奮的跳起來,往那邊奔了過去。

「爹爹!爹爹!我在這裏!爹爹!!」

「咳咳……允允,你怎麼到處亂跑啊?咳咳……我不是叫你在家等我的嗎?」聲音因為咳嗽而虛弱。

白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倒不是因為跑來的那個人就是那個拋棄了他,另娶他人的負心漢而令他驚訝。人生何處不相逢,要遇見不是易事,但也非不可能。

令他難以置信的,站在他不遠處的人在他印象中那樣健康強壯,此時看到的竟然是枯瘦如柴,兩眼深陷,跟一個垂死之人毫無區別。

這個人搞什麼啊?!

那個人彎著腰,手裏提着一個笨重的木桶,裏面不知道裝了什麼但卻散發著難聞的味道,顯然重得讓他幾乎無法負擔。

曾經輕易提起小樹的男人,居然落魄至此……

顧不上曾被捨棄的憤怒,顧不上再度相遇的驚訝,更顧不上理解那人什麼時候有了一個小孩……

白允衝上前去,一把揪住他,喝道:「夏午!!你怎麼這般模樣?!」

憔悴的雙眼終於注意到眼前的故人,本來無神的雙眸突然閃出異樣的精光,他那長滿鬍渣的上唇勉強地蠕動著,艱難的吐出苦澀的聲音:「少……少東家……」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爹?!難道是他把你趕出來的?!可惡!我不是交待過大哥照顧你的嗎?那個食言而肥的混蛋!!」暴躁如雷的白允,忍不住怒罵起遠在臨安的爹和大哥,他明明在離開的時候就交待過不要責怪夏午,要好好照顧他的啊!!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看着抓狂的白允,夏午露出彷彿好多年沒有顯現過的笑容。

「不,他們待我很好。只是發生了一些事……」

****

那純樸,不因時間而蒙塵。

那善良,不因落魄而生瑕。

那簡單,不因世事而雜疵。

果然啊,這個人,多少年都不會變吧?

冷靜下來的白允,才注意到剛才他很喜歡的小男孩居然就是夏午的孩子……

「你的孩子?」明明知道答案,卻要問,他是想要聽什麼樣的答案?

「嗯。」夏午點點頭,摸摸那個被大人之間莫名其妙的吵鬧迷惑的孩子。

「……」他的名字……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他不該痴想的……他不該希望這個遲鈍的人會對他有情……莫要問了,免得又再失望。可是,腦袋想的時候,嘴巴已經問了:「為什麼……叫夏允……」

夏午凝視著抱着自己褲腳的孩子,平淡的說道:「因為他出生的時候,我想去找你。」

「找我?……為什麼?……」那個孩子也說過,他爹在找一個人……

他可以渴望嗎?但這個人,卻總能讓他絕望……

他可以期待嗎?但這個人,卻總會讓他疲憊……

老實的搖搖頭,夏午習慣性的搔著腦袋,無法理解自己的回答:「我也不知道。」

唉,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嗎?三年了,他還是學不乖。

白允自嘲的苦笑着,從懷裏掏出儲存了三年不曾動用過的銀票塞到孩子手裏:「明兒我就要走了,好生保重。」

才轉過身,卻被一隻粗糙的手牢牢拉住,低沉的聲音蘊含了他不曾聽過的激動:「為什麼要走?!你……你不喜歡我娶妻所以要走是嗎?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很笨,不懂猜少東家的心思……咳咳……我可以不娶妻,可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咳咳!咳咳!咳咳……」

身後越來越劇烈的咳嗽聲讓他極為不忍,白允強忍着轉身的慾望,因為他知道,再度的妥協只會讓本來已經抽身的自己再度深陷。

「爹爹!爹爹!!」

夏允突然凄厲地尖叫起來,白允慌忙轉過頭,竟見夏午已咳嗽得全身無力跌跪在地上,捂住嘴巴的手指縫間流出了鮮紅的血液。可那倔強的無人能比的男人仍毫不放棄地拉着白允的手腕,從溢滿了血的喉嚨里拚命擠出聲音:「不……咳咳……不咳咳……要……咳咳!咳咳……走咳咳……」那雙迷濛的眼睛突然失卻了光彩,夏午全身虛脫地昏倒在地上。

但那隻手,卻依然沒有放開。

****

「公子,恕老夫無能為力。」

自第五位大夫拱手告辭,白允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面無人色來形容了。

天子腳下,名醫輩出,卻沒有一位能對躺在床上那人施以救治?!

他們所說的,卻又不謀而合。皆斷夏午「身中劇毒,日久年深,毒入肺腑,命懸端午。」

還以為他是普通的積勞成疾,但確實若非中了劇毒,以夏午一身好功夫又怎會淪落至此……

端午?!離端午僅剩半月無餘。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想問,卻又不能搖醒那個憔悴的人,他睡的那般香甜,彷彿很久很久不曾有過如此安適。

忽然注意到那個一直冷靜看這一切,不曾驚恐哭泣的夏允靜靜坐在床邊,凝視著夏午蒼白如紙的臉。看來他已經習慣了自己爹爹的發作,才多大的孩子,居然要經歷如此痛楚。

「夏允……」走到床邊,伸手撫慰那個應該已經嚇怕了的孩子。

「爹爹會不會不醒?」因為感覺到溫暖,小小的身體顫抖著,此時他才真正感覺到害怕。

該怎麼回答?白允自己都不知道夏午會否如此便一睡不起。離開的時候,紅色的喜衣讓他那般喜氣洋洋、健康強壯。料不到,再遇的時候,看到的紅色卻讓人膽戰心驚。

「放心吧。我會找最好的大夫來醫治他的……」

「嗯。」

彷彿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大樹,夏允像小狗般蜷縮到白允的懷中。

「小允,」呼喚著同樣的名字,白允心中有種奇怪的甜蜜感,「你爹何時開始生病的?」

「不記得了……」

也是,一個三歲的孩子,能記得什麼啊?……等等,三歲的孩子?!

之前兵荒馬亂的情況讓他的腦袋一陣混亂,此時靜下來了卻突然想到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掰手指算算,他離開家三年,頂多余了幾個月,這孩子也是三歲……

這孩子之前還說沒有娘親……到底是怎麼了?!

還有夏午的娘……夏午斷不會丟下夏大娘一個人在臨安,帶著兒子離開的啊!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眼前這個孩子畢竟還只有幾歲,不可能記得一、二歲時候的事情,所以根本是無從問起。

暗自嘆了口氣,知道現在多想無益,只有等夏午醒來之後事情才能弄清楚。

「小允,肚子餓了嗎?」

儘管這個孩子是夏午跟別的女人生的,但看着那張沒啥肉卻恁是可愛的臉,他怎麼也恨不起來。

夏允猶豫了一陣,最後終於在肚子強烈的控訴聲中小小的點了點頭。

「你爹爹還要睡一會兒,我帶你去吃飯好嗎?」

明明是很想,但那孩子卻搖了頭。

稚氣的聲音帶著責任:「我要看着爹爹。」

被他爹給帶壞了……

看着這個比牛還倔的孩子,白允似乎看到了夏午小時候的樣子。

****

「好吃嗎?」白允將小塊的水牛肉夾到夏允的碗裏。

「嗯。」狼吞虎咽中的夏允哪顧得上回答他的問題,只隨便應了一聲。

大概是好多天沒有好好的吃飯,孩子還沒看清楚是什麼肉什麼菜就一口吃掉,嚼了幾下就吞下肚子。白飯是裝了一碗又一碗,白允還沒吃完手上那半碗,夏允已經吃了三大海碗了。

「慢慢吃,沒人跟你搶啦!」痛惜的看着他,這孩子到底受了多少的苦啊……

夏午雖然不是個好父親,但以他那性子,若不是情非得以,也絕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受苦的。事情似乎真的很複雜。

「咕嚕咕嚕」把桌上那種碟頭羹三兩口就喝了個一乾二淨,夏允終於滿足的舔了舔嘴唇,露出不遜於他父親的燦爛笑容。

不愧是夏午的孩子,真容易滿足……

因為夏允不肯離開父親睡着的房間,他只好吩咐小二將飯菜送進房間,幸而天字號上房有個小小的會客前廳,兩人就坐在茶几上開餐。若是以前以他白少東家的身份,斷是不會如此屈就,但幾年的遊歷,他看了很多,學了很多,懂了很多,就算是手抓的飯菜他也曾品嘗,現在也沒那麼講究。只是東家的刻薄脾性,還是改不了就是了。

「砰咚!!」

突然從裏面的房間傳來重物落地之聲。

兩人像被火燎到尾巴的動物般整個人蹦了起來,衝進內室。

本該老老實實躺在床鋪上休息的人不知怎的連人帶被跌落在地上,本來就沒啥血色的臉此刻更因為慌張而煞白。

「笨蛋!你在幹什麼啊?!」白允連忙上前將他扶起。

「少、少東家!咳咳……你沒有走?」那隻好不容易一隻只手指掰開才弄離白允的手又再緊緊的抓握住他,感覺到熟悉的溫度,夏午驚恐的臉色才見緩和。

一旁的夏允擔心的拉着他,怕他又再一睡不起:「爹爹,爹爹!」

夏午這才注意到自己孩子仍在身跟,顫巍巍的手伸了過去撫摸那小小的臉頰:「沒事的,咳咳……不用擔心……」

連孩子都騙不過……笨蛋一個……

白允小心地將夏午扛回床上,這才發現這具略缺溫暖的身體居然輕飄飄得怕是風一吹就飄走了。

很想問他,因為心中太多太多的疑問,但那蒼白的臉色,卻又不忍讓他傷神。

「少、少東家……」倒是夏午先行說話,「你……這幾年還好嗎?……」

「嗯。」總比你好。「大江南北都去過了。」

「哦……」

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

疲憊的孩子受不了這麼無聊的對話,趴在床邊睡著了。

白允將一件外衣披在夏允身上,關懷之情溢於言外。

夏午猶豫了好久,說道:「少東家……我想求你照顧這個孩子可以嗎?」

「……為什麼?」這是白允這輩子聽過的最最荒謬的請求了。

「我快死了吧?」夏午笑了笑,但很苦澀,「小允還是個不懂照顧自己的孩子……」

起碼比起你來要好很多!雖然很不情願,但白允還是問道:「夏大娘跟你……你娘子呢?」

「娘親她……她在我娶妻后一個月就過世了……余娘生下夏允之後突然不見了。」

他來找自己,他辛辛苦苦的來找自己,並非是懂了自己的情意,而是知道了即將死亡,孩子無人照顧,所以才想到他這個人。

白允生氣的甩開他一直拉着自己衣袖的手,粗聲粗氣的說道:「你就只有想到求我幫忙才來找我的嗎?」

夏午愕然了一下,然後老實的回答道:「也可以這麼說。」

「你!!」

「可……可……」夏午有點結巴,好久才吐了幾句讓白允心花怒放的話語:「可我……也想再見少東家一面……」

「只有這樣嗎?」臉色還是氣惱的,但其實白允那雙鳳眼已滿是笑意了。

夏午抬頭看了白允並沒有生氣,便小心翼翼的問道:「少東家,我還有一個請求……可以嗎?」

「說來聽聽……」該不是又有個女兒要他照顧吧?

「嗯,雖然少東家會覺得困擾……但我想……我可不可以……死在少東家身邊?……」

「不行!!!」白允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般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夏午的衣領,也顧不上會不會吵醒身邊睡得正甜的小人兒,大吼道:「我不會讓你死的!!絕對不會!!」吼完,不由分說就用力地吻上那蒼白粗糙、只會說笨話惹他生氣的嘴唇。

久違了三年的唇瓣,白允珍惜地輕噬一番,然後才伸出舌頭翹開無法緊閉的牙齒,捲住毫無反抗能力的小舌糾纏一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感覺身下的人快要斷氣了,白允這才想起夏午是個病人,慌忙放開了嘴巴。

狡詐地鳳眼掃了一團糟中的夏午,威脅到:「哼。以後再敢給我提個『死』字,我就會這樣懲罰你!」

青澀如同三年前的那天,白允奇怪著一個已然娶妻生子的男人居然生澀至此?!事情越來越奇怪了……

摟抱着受盡劇毒折磨的身體,他耐心的等待他回神。

過了一陣子,夏午的呼吸終於正常了,白允問道:「阿午我問你,你跟……跟你娘子有沒有洞房?」

「什麼是洞房?」

「……」太文縐縐了嗎?白允嘗試用比較粗俗一點的話解釋:「就是你用這裏插到你娘子下面的那裏。」

「哪裏啊?」

「……總之你有沒有將這個東西給你娘子看?!」

「這裏怎麼可以給女子看的?!這樣、這樣太不要臉了!!」

「……」凝視夏午那張紅得跟關公沒啥區別的臉,深知他個性不會撒謊,白允更加困惑了,「那你不是沒跟那女子……可夏允……等等,夏允現在三歲了,你怎麼可能那麼快有個孩子的?」

「啊?小允是個早產兒……」

「誰說的?」

「余娘。」

「……」白允眉頭深皺,「她懷胎多少月生的孩子?」

夏午歪著腦袋想了一陣,不太肯定地說:「四個月吧……」

四個月?!沒聽說過四個月就能生小孩的!!除非……

難怪當年多嘴的御前侍衛說那個女人特重,而且那條腰又比水桶還粗……原來不是腰粗,也不是身子重!而是那個女人早就並非完璧之身,甚至已經有了其他男人的骨肉,讓夏午糊裏糊塗的背了黑鍋!!

看來之後那女人的失蹤應該是跟別的男人私奔逃走了,竟然還把那孩子丟給了夏午。

那麼講來,說不定……

「夏午,你是什麼時候覺得自己中毒的?」

「中毒?中什麼毒?」夏午奇怪著。

「唉,那麼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病的呢?」

「啊,大概是余娘突然不見了的那一天。肚子突然好疼,好難受。於是我用把疼全都壓到丹田那兒去了,後來覺得每天都好像有東西在化掉我的力氣,大概在半年前就常常吐血了。」

那女人居然還謀殺親夫!!

八成是怕夏午一身武功會去追他們那對狗男女,所以下毒害他。誰料夏午功力深厚,硬撐了幾近三年的時間……遲鈍如他又怎會料到人心險惡至此,他大概一直以為自己是積勞成疾的小病,只想着照料好孩子,卻不料毒入肺腑。

可惡可惡可惡!!他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放手的人,居然被那個混蛋醜女人如此糟踏?!

沒關係沒關係,呵呵……他是生意人不是?武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呵呵……遠走高飛?除非那個女人不用吃飯,否則!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讓夏午好起來……

可他們僅剩半月時間,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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鈍奴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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