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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錚,你可給石大人惹了個大麻煩了……”

茶農都走光了,寧子嘆了口氣,戳了戳青錚。

“啊?這件案子很普通啊!聽大伯說的情況,大概是錯手殺人而已嘛……”

寧子拍拍腦袋,無奈地嘆氣:“殺人抵命,況且現在死的是朝廷命官。事情就不會那麼簡單了,那個茶農就算在理,但也逃不掉犯上作亂這條罪狀……”

“可這……”

青錚也愣了,開始意識到自己或許又給石岩招來了巨大的麻煩。

“甭想那麼多了,石大人不是吩咐我們去州府大牢訊取供詞嗎?快走吧!”

“嗯……”

稍微振作一下精神,青錚拋開混亂的思緒,決定先去大牢探取供詞再說。

***

杭州大牢來了不下十數次,看守的獄卒早已認得青錚,也不需他出示令牌就放他二人通行。

“寧捕快,你來了啊!”

剛一踏進牢門,就看見一個臉容猥瑣的乾瘦男子涎着臉迎了上來。

寧子冷着臉,淡淡回答道:“趙牢頭,石大人吩咐我來向茶農訊供。”

“是、是,待屬下引路,這邊請……”牢頭前面引路,把二人帶到一處密閉監房門口,裏面傳出一股潮腥的惡臭,不時傳來老鼠唧唧叫聲,可想而知裏面的環境必是甚差。

青錚往裏面探眼,見那茶農看來並未受到嚴刑拷打,掛着一套重枷坐在牆角戒備地縮成一團。只是牢內陰暗潮濕,牆壁上似乎還有大片變黑的血跡,甚為駭人,不禁眉頭一皺,問那牢頭:“裏面怎麼回事?”

牢頭連忙回答道:“啊,這裏不久前關了個汪洋大盜,自知死罪難逃自殺死掉了,抬出去之後還來不及清理乾淨。”

“尚未清理?!那怎麼能關人啊?”

暗地裏被寧子扯了扯衣袖,轉頭看到一個噤聲的眼神,青錚便不好再問下去。那牢頭陪着笑,便打開牢門邊辯解道:“沒辦法,其它的牢房都已關滿了待審的犯人,所以只好暫時先關在這裏。”

“好了,你先退下吧。”

寧子待那牢頭走遠,才對那青錚說道:“阿錚,這牢裏面的事情還是不要多管的好。”

“怎麼說?”

“呵,這州牢黑着呢!你以為真的是人滿為患嗎?進來的犯人如果沒有銀兩打通關節,就只能像李棟那般關在條件極度惡劣的牢房。”

青錚愕然,雖然常聽說官衙黑暗,此番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卻又是一番震撼。

“居然如此惡劣,難道石大人不管嗎?!”

寧子搖搖頭:“你以為大人很閑每日都能到各州府的牢獄巡查一下他們有沒有作弊貪贓嗎?不過有石大人坐鎮,那些人已經算收斂了許多,這幾年各州府也沒發生拷問致死的冤案。只是那些小偷小摸的行為倒是難以禁制。我們這些當捕快的,也不好得罪牢頭,誰也難保有一天不得來求他們吧?”

“……”青錚聽着他一番說話,心中忽然生起難過。

“好了,不要這種表情嘛!快去問供啦,待會還要去茶場取證哪!”寧子用力一拍他的後背,將他整個人都拍進牢房裏。

青錚踉蹌了兩步差點跌倒,慌忙穩住身形免得在犯人面前丟了臉。

“官爺?”坐在牢裏面的犯人李棟用一種古怪又好笑的眼神看着這位跌跌撞撞進來的官老爺。

他本來已經有了盤算,怕是要被嚴刑逼供一番,不死也得脫層皮。所以早已做好了最壞打算,堅定了信念的瞬間突然看見一個完全沒有煞氣,絕對沒有惡狀的官差用一種不太有氣勢,近乎丟臉的姿勢衝進來,讓他凝聚多時的決心瞬間泄了氣……

難道說,這是官府最新的拷問方法嗎?……果然……好惡毒……

***

“大人,我們已經到過州府大牢取了犯人的供詞。”

寧子將供詞紀錄遞交在石岩桌上。

此時石岩正埋首一大堆如山高的公文中間,眉間的皺紋緊繃地訴說著公務之繁重。他沒有抬頭,伸手拿過紀錄,仔細地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然後問道:“可有目擊兇案的證人?”

“有。當日前來繳茶的茶農共二十五人,其中有四人目睹案件經過。另有陪同榷茶使的文書一名,也曾目睹兇案。五人的供詞一致,與李棟的供詞也無出入。皆是由於茶價爭執,初起口角,繼而發生推搡,榷茶使被推倒在地頭部撞擊石塊而死。”

“嗯。”

青錚繼言道:“據仵作所驗,死者背部有跌傷瘀痕,頭部腦顱骨被尖銳硬物撞擊導致破裂,當場死亡。”

“那麼說,死因並無可疑之處?”石岩的眼睛沒有離開案卷,埋首問道。

“是的。”

“嗯。你們退下吧。”

直到最後他都始終未曾抬頭看過二人,被忽略的不快讓青錚覺得石岩似乎對這件殺人重案不甚重視。難道說是因為犯人是一個沒有勢力的尋常百姓,就只能被這般忽略嗎?!

“大人。”

青錚語氣一沉,旁邊的寧子馬上察覺到他的怒氣,慌忙拉了拉他的衣角,可惜他忘記了這頭鬥犬一旦毛起來恐怕誰都拉不住的事實……

用力甩開寧子的手,青錚邁前一步,大聲問道:“大人要如何處理此案?!”

“……”觸飽了墨的毛筆凝在紙上,石岩終於抬起頭,一雙銳利的眼睛毫無隱晦直視青錚,“妨礙公務,害殺朝廷命官,已是死罪。”

“可這是情有可原的啊!我們向茶場的茶農查證過,那榷茶使確實是私抬茶價,中飽私囊,李棟只不過是據理力爭,衝突之間失手殺人而已!即使其罪當誅,但其情可憫啊!”

石岩稍閉眼帘,用手指用力摁下眉間兀現的疲憊,不厭其煩的解釋道:“此案證據確鑿,勿容辯駁。即使榷茶使貪贓也只能另案處理。你不必再說。”

“可律法也是人訂!大人這樣不就是本末倒置?!我絕對不認同!!”

旁邊的寧子是替他抹了一把汗,居然敢在石大人面前吵鬧,這小子也為未免太大膽了吧?

“放肆!!”石岩將筆拍放案頭,不悅之色表於臉上。看來近日對青錚是太過嬌縱了,讓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對上司的尊重。這樣實是危險,此番無禮他還可以包容,但若今日頂撞的是辛漕司又或是其它州官,恐怕馬上就要被拖下去笞個皮開肉綻。

青錚也是一驚,方才發覺自己剛才的妄為已觸怒石岩。

只見石岩緩緩站起身,雖臉上並無怒意,但眼中充滿冷凝之色。青錚初次感受到為何那些州府高官如此畏怕石岩,這不怒而威的氣勢緊緊地壓迫着人的神經,連空氣都收到擠壓般沉澱了下來。

“記住,”無情的眼神令人心寒,那是屬於位高者不容駁斥的官威,“我不管你跟那些茶農有何淵源,但你必須清楚知道,這裏是提點刑獄府,一切以律為先,不允徇私之舉。”

青錚雖知理虧,但倔強之氣卻未有絲毫折損,他一挺腰桿,毫不怯懼地迎上銳利的視線:“青錚明白。”

石岩當然看出他眼中不服之色,心中雖有不願,卻還是下了重話:“還有,身在官門,必須謹言慎行。記住自己的身份,莫要太過放肆。明白否?”

“……”青錚狠一咬牙,把跑了一天未曾喝水的乾裂嘴唇啃出了血絲。可心裏的失望與痛楚卻未覺稍緩。

看他委屈卻又倔強的模樣,石岩也是暗自難過,但此時若不加以責喝恐怕以後他要闖更大的禍事。只得狠下心腸,冷硬的二度迫問:“回答我。明白否?”

青錚只覺呼吸一窒,心裏燃燒的熊熊烈焰瞬間如同被刺骨冰水澆透淋熄,默然抬頭,看着眼前這個彷彿是一個陌生人般的高官:“……屬下明白。”

石岩別開眼睛,不忍看到那雙透明眸子中的失望,便低下頭去繼續觀閱案頭捲軸:“下去吧。”

“屬下告退。”寧子慌忙拖着那個還沒恢復過來的青錚離開了房間。

二人的腳步聲消失了許久,案上的筆卻遲遲沒有被拿起。

被陰影籠罩着的孤獨人影,無聲地發出嘆息……

***

“放手!”

被寧子連拉帶揣地拖到外院,青錚猛地用力甩開了他。

“阿錚,你不要鬧了好不好……”寧子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小子有什麼好,讓石大人對他百般容忍。不過他那直言敢行卻又是官場上早已絕跡的率直,也許這就是讓他們這些沉浸官場看盡醜態的人所渴望的東西吧……

青錚知道他把自己當成小孩子,心中更是惱怒:“我不是胡鬧!!你也親耳聽了那些茶農所說,根本就是那個榷茶使藉借職權從中取利,道理在李棟那一邊!”

寧子也不是好脾氣的人,也不禁有了氣:“你也稍微為大人想一下吧!現下死的是朝廷命官,而且在眾目睽睽下犯事,根本就沒有圈轉的餘地。而且榷茶使是否真的貪贓枉法還有待查證,怎可單憑着幾個茶農的供詞下判斷?!即便確有貪贓事實,但亦必須在堂前審理而後下罪,是否死罪亦未曾可知。”

“可李棟並非刻意殺人啊!!”

“你又怎知他並非刻意殺人?”見他一命死撐,寧子口下更不留情,“茶農對榷茶使的橫蠻征斂已積怨日深,早有動機,不能避嫌。阿錚,我反而覺得你似乎帶入了私情,公私不分了。”

“什麼?!”青錚驚愕的指着自己,“我?!怎麼可能?!”

寧子冷笑道:“你敢說你沒有維護茶農之心?!一開始你就同情弱勢者,為他們抱不平。偏袒之心既生,便已失去公允。”

“我……”

言辭尖銳見骨,毫不留情的指出他的不是,令青錚如造棒喝,發熱的頭腦瞬間清醒了許多。

“……錯了嗎?……”

見他稍有反省,寧子也緩了語氣,畢竟他是初生之犢,未懂這官場世故。此時方明白到石大人將他匆匆召回的原因,這頭沒頭沒腦的蠻牛沒人稍微牽領搞不好哪天會撞到金鑾皇轎。

“阿錚,姑勿論李棟是否殺人,抵抗榷茶已有犯上作亂之嫌,大人也是兩難啊……若有所偏袒,以後就會有人以次作鑒,變本加厲,對茶價稍有不滿便會輕生事端,榷茶如何維持?若得罪茶農,又怕會如前朝‘甘露事件’那般發生茶農暴亂,更加是難以收拾。此案看似簡單,但牽連甚廣,可不是你說容情便可以從輕發落的。”

他說的真切,讓青錚徹底地明白到自己適才犯的錯有多麼嚴重,本來理直氣壯的神氣很快演變成後悔莫及的懊喪。

“確實是我錯了……”

“道歉找錯人了!”喜歡他那江湖人爽性的率直,寧子不再生氣,拍了拍青錚,“你剛才頂撞的又不是我。”

“嗚……慘了……我又魯莽壞事……之前再三向大人保證過的東西完全違背了!怎麼辦啊……”沮喪的情緒到了極點,青錚整個人泄氣地蹲在外院院廊,抱着腦袋呻吟起來。

“這我就幫不了你咯!”寧子沒義氣地聳了聳肩,無視青錚那雙眼睛投來的哀怨,“別那樣看着我,我是不會心軟的!當時我就已經死命拉住你了,可你居然沒良心地甩掉。可不怪我了哦!”

“寧子哥……幫個忙嘛……你不會真是這般無情無義吧……幫忙啦……”

看着那個蹲在腳邊像個討糖果的小孩般抓搖褲腿的傢伙,寧子毫不心軟地一腳踹開:“誰管你啊!自己闖禍自己收拾,累我被大人刮一頓的帳我還沒跟你算哪!!哼哼,聽說你跟大人有過約定,犯錯要抄寫《宋刑統》,這下好了,起碼有十多天可以清靜清靜了。”

“咦!!對哦!我怎麼沒想到呢!哈哈……”

腳下的人笑得跟傻瓜一樣,寧子用腳踩了幾下,見沒啥反應,決定放棄理會這個二度犯傻的傢伙。

這傢伙犯錯都犯上癮了,恐怕石大人也已經習慣了吧?

唉……

寧子抬頭看了看無垠的藍天,暗自祈禱千萬不要讓自己沾到這傻瓜的霉運才好。

***

夏蟬的叫囂聲略令人覺得刺耳,竹簾之外除了衙役步遞刻意放輕的來回腳步聲,便再無其它噪音。

屬於提刑府以前熟悉的寂靜,此刻卻讓石岩覺得陌生。

似乎是少了一點兒東西,少了……一抹跳躍的顏色。

……幾天了?

自從那日為榷茶使一案喝責於他之後,便不再在內院看到他的影子。

是因為他的語氣太重了嗎?

事實上,他亦不願以官位壓人,但卻希望那個天真的男人明白,凡事不能只憑一股意氣而行……

合上案頭的書卷,閉上了眼睛,縈繞不去的疲憊沒有舒緩的渠道,重疊着讓他倍感辛勞。

“大人?”

猶豫不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石岩連忙張開眼睛,看到門口站着的便是青錚。

果然如同某種蟲子那般強頑……

內心雖然有着幾分欣喜,但他臉上依舊是冷凝的寂靜。

“有何要事?”

“呃……沒、沒有什麼要緊事……”

看他在門口磨磨蹭蹭,要進不進,要走不走的模樣,石岩有些莫名的不耐:“站在門口乾什麼?進來再說。”

“哦!”見石岩肯首,青錚終於壯了壯膽,踏步入內,但一對上他的眼睛卻又逃避般躲開了視線。

已經不想看到以權壓人的他了嗎?……

石岩自嘲地想着,心中泛起酸澀。

“大人……”

青錚從身後拿出厚厚的一疊紙,鄭重地放到案上。

石岩不禁一愣,拿起來翻開一看,雪白的紙張上工整地抄寫了本朝律法細則等等,居然是整整的一卷《宋刑統》手抄本。

“這是什麼?”

“大人,請你原諒我可以嗎?”青錚不再扭捏,挺胸抬頭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我又犯了魯莽之過,還無禮地頂撞大人。對於案情也看得片面,衝動誤事。青錚知道錯了。”

“……”石岩愣住了,當初說罰他抄寫刑律重典只不過是言辭恫嚇而已,並非真要如此重罰他。這《宋刑統》全籍連目錄合31卷,共分為213門,內有律12篇、502條,敕、令、格、式177條,起請32條,以及律疏。抄寫一遍已需時十數日。看站在面前的青錚,向來精神弈奕的雙眼此刻佈滿了血絲,黑暈籠罩在眼眶下,怕是已經連日不曾休息,熬夜抄寫。

這個傻瓜……

“大人?……”見石岩手裏拿着他不分晝夜趕出來的東西,卻沒有任何錶示,青錚心中不禁坦坦不安起來。難道哪裏抄錯了?……果然不應該一邊啃饅頭一邊抄的……都怪那個寧子啦,不幫他也就算了,居然半夜拿一大包饅頭過來騷擾人……

瞧瞧……現在倒好了,大人完全不肯原諒他,還笑了……咦!!!

青錚瞪大了酸澀的眼睛,還是不能確定那到底是不是因為睏倦而產生的錯覺。

因為在石岩的臉上,出現了一抹淡淡的、淺淺的笑意。

總是緊泯的嘴角微微揚起,眼角的線條更為柔和,眉間的皺褶消失無蹤……那,確確實實是一個笑容啊!!原來大人會笑啊……

青錚立在原地,看呆過去了。

完全沒有覺察到自己臉上顯露了笑容,更沒有覺察到這笑容有多厲害的殺傷力,石岩仔細地將那疊手抄書卷攏齊,用紙鎮壓好,然後問道:“累了吧?”

“……”已經被那抹曇花乍現般的笑容懾服,魂魄也不知飛哪裏去的青錚呆愣愣地回答道:“是。”

“抄了好幾天了吧?”

“是。”

“不要為這些事耽擱了公務,知道嗎?”

“是。”

恐怕現在石岩就算問他外面是不是在下青蛙,他也會回答“是”了。

但石岩似乎心情大好,沒有注意到青錚的失常,二人就是這般漫不經心地一問一答,竟然有着你儂我儂的味道……

“大人!大事不好了!!”

沖門而入的寧子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一下子驅趕了房內所有的氣氛。

“何事慌張?”不知為何心中極度不悅,石岩突然很有將寧子拖下去鞭笞的衝動。不行,他怎麼可以無緣無故地遷怒下屬……

寧子慌張的態度不若平常:“稟告大人,茶農李棟在州牢被殺!!”

幽深的杭州大牢內,一群臉色鐵青的捕快團團圍住在一間陰渾得牢房前,知州肥胖的身軀在牢門前煩躁地來迴轉悠着。

在大牢內發生命案,別說面子上過不去,更加是難以向提刑司交待。

數人腳步聲的腳步聲匆匆傳來,知州連忙迎了上去,向趕來的石岩等人打恭作揖。

石岩冷冷的看了一眼大開牢門的囚室,問道:“死因?”

知州抹了一臉的冷汗,應道:“回大人,經過仵作初步查驗,死者可能是自殺身亡。”

“嗯。”石岩走進狹小的牢房,見一名仵作正在小心整理檢驗后的屍體,另有一名檢驗官立於牆邊做筆錄。

地上李棟的屍體已打開了頸上重枷,脖子上有一道顯而易見的粗糙割痕,從裏面流出的大量鮮血染紅了他的衣服以及地面,看來便是死因所在。

“兇器為何?”石岩走近屍體,也不顧是否弄髒身上官服,半蹲下身湊近觀察。

仵作連忙舉起死者雙手:“大人請看,”只見李棟雙手抓握着一段連在手鐐上的鐵鏈,略為鋒利的一側佔有凝固的血漬,“犯人就是以此鏈鋸割破喉管,流血過多致死。”

牢門口探了半個身子進來的知州小心翼翼的推測道:“大人,你看會不會是這囚徒知道自己犯了殺人死罪,所以畏罪自殺?”

“有此可能。”

石岩仔細看了抓握着鐵鏈的手,不禁皺了眉頭:“仵作,檢驗時可曾動過他手中鏈鋸?”

“屬下不曾動過。只是為了方便驗傷稍微移開了雙手的位置。”

“嗯……”石岩再翻動了一下死者的手腕,鬆弛的手指握不住鏈身,嘩啦一聲滑落地上,“不是自殺。”

“咦?!”其它人發出驚疑的聲音,雖說也有懷疑為他殺,但表面的證據顯示卻又說明是自殺身亡。

“若要以鏈鋸割喉,雙手應該反握鏈身方能使力,但死者卻是前握拳頭,以此姿勢根本不可能自割咽喉。”

聽石岩這般說法,眾人不禁嘗試着正握雙拳模擬自殺割喉的動作,果然是不便用力。

“還有一點,”石岩站起身來,低頭看着地上染滿鮮血的鏈條,“死者手指無力,若確實為自殺身死,抓握工具的手應該非常緊攏,如此鬆弛稍微翻動就掉了鏈鋸,應是在死後才將兇器塞入手中,刻意製造自殺假想。”

知州不禁問道:“大人的意思,李棟是被殺死的?”

“不錯。”

“這位大人說得不錯!”

朗朗之聲突然從後面傳來。

眾人連忙轉頭看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站在他們身後,雖然神情略有嚴肅之感,可惜嘴裏叼着一串冰糖葫蘆完全破壞了那認真的態度。

他手上拖着一個獄卒打扮的男人,但臉部已經被揍得變了型,讓人一下子認不出到底是何人。

“四哥?!你怎麼出來了?!”

青錚一眼認出此人竟然是他那個應該被關禁在牢裏面的四哥,驚愕之餘也注意到他手裏拖着的人,“你拖着那個是誰啊?”

“誰?”乞兒像丟垃圾一般將那男人扔到他們腳下,從嘴巴里拉出那串沾滿了口水變得亮晶晶的冰糖葫蘆,響亮地回答道:“兇手。”

“兇手?!”青錚等人連忙上去擒住那人,仔細辨認過後,好難才終於認出此人居然就是前不久見過的牢頭。

“怎麼是你?!”知州似乎也認出了牢頭,驚愕地怪叫起來。

那牢頭興許是被打怕了,剛才在乞兒手裏哼也不敢哼一聲,現在見了自己人,慌忙大喊大叫起來:“大人救命啊!!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乞丐突然抓住我就打,揍得我渾身是傷,還冤枉我殺人!這傢伙是個瘋子!!大人千萬不要相信他啊!”

“看你還蠻有精神的嘛!看來倒是我伺候得不太周到了,來來來,讓我再給你鬆鬆筋骨!”

看那乞兒掰着手指關節就要再給他一頓好打,牢頭頓時發出殺豬般的尖叫:“殺人啊!救命啊!大人!!救命啊!!別讓他過來!!救命!!”

“胡鬧。”

威嚴的聲音喝止住這場鬧劇,此時石岩步出牢房。

他仔細打量着這名奇怪的乞兒,見此人雖滿身邋遢,面容骯髒得連本來的相貌都難以辨認,但一雙靈眸清澈明亮,非似作惡之輩。官府與江湖接觸算是頗多,此人卻不若以前見過的江湖中人,甚有一種跳出框外的特殊。

“這位大人,”乞兒似乎也感覺到石岩身上凜然不容侵犯的氣勢,收了放肆之舉,“你算是說對了,牢裏那個傢伙確實是被殺死的,而兇手就是這個守大牢的傢伙!”

石岩略一皺眉,若他沒有記錯,青錚這位哥哥似乎在這牢內惹了不少麻煩,現在還算關押期間,所說供詞可信程度令人懷疑。但他還是耐了性子,問道:“你親眼所見?”

“並無。但我親眼看見他從此牢房走出來,身上沾滿血腥。我進去牢房看的時候裏面的人已經死了。”乞兒狠狠地瞪了那牢頭一眼,又繼續說道:“我尾隨此人離開了大牢,發現他換下血衣企圖銷毀罪證,便阻止了他並將其抓了回來。”說著,他從背上破袋中掏出一件沾滿鮮血的獄卒隸服,交由一旁的青錚。

罪證確鑿,石岩怒目冷凝,喝問那牢頭:“你有否殺死茶農李棟?!”

“冤、冤枉啊大人!!我、我沒有殺、殺人……那件血衣根本不是我的!!大人,您千萬不要聽這個瘋乞丐亂說一通啊……”

“抵賴?”乞兒冷哼一聲,又從他的八寶口袋裏撈出幾張銀票,“那這是什麼?呵呵……這可是從你換衣服的地方找到的噢!讓我教教你吧,數錢的時候最好是看看後面有沒有人哦!”

寧子上前接過銀票,轉而呈遞給石岩:“大人請看。”

石岩見手上銀票皆為面值千兩的重金,上面赫然染了幾個模糊的血色指印,想必是慌張之際未有在意而留下的。

“這是何物?”

牢頭見了銀票被搜出,稍是驚恐,隨即解釋道:“是、是我在、賭坊賭錢、贏、贏回來的!”

“還在狡辯。來人,將犯人帶下去嚴加看管。”石岩轉頭對那知州說道:“范大人,我不希望問案之時,你抬一具屍體過堂。”

“是、是,屬下明白……”范知州一番折騰下來,冷汗濕透了後背。

青錚見案情有了轉機,這才想起乞兒現在應該安分的被鎖在牢中,可不是如此輕鬆自在地到處溜達。“四哥,你怎麼會出來了啊?終於肯走了嗎?”

乞兒哈哈一笑,搖頭道:“這裏好吃好住的,我才不走哪!不過整日都關在牢裏悶死了,所以才出來溜達溜達。”他恍了恍手中的冰糖葫蘆,“跟外面的小販討了串冰糖葫蘆,正打算回牢房的時候就撞見那傢伙鬼鬼祟祟的跑出來,害我難得的好心情全沒了。”一番話,將州府大牢當成自己家要進就進,要出就出那般簡單,旁邊的知州跟獄卒臉色不禁發青。

青錚當然清楚他那四哥偷雞摸狗的開鎖本領何其了得,可偏偏他竟然當著提點刑獄司面前逃獄,居然還說得如此輕鬆……

用眼角小心翼翼地瞄了瞄石岩,發現他沒有大怒的跡象,似乎並無怪罪之意,這才稍微定下心來。

“范大人。”

“是。”范知州又開始害怕起來,看來他今年是流年不利啊,什麼禍事都輪到他頭上來了……

“大牢的鎖是時候換新加固了。”

“呃……是,屬下馬上吩咐人去辦。”

聽到這話,讓青錚跟乞兒面面相覷。不過能迅速破案,還是很值得高興的。

而且剛剛還參與了案件的偵破,雖然並為切實的幫上大人的忙,但能看到石岩明察秋毫的一幕,興奮的心情短時間還未能平復。

這時石岩朗聲吩咐道:“雖然兇徒經已伏法,但背後操縱之人還待細查。李棟之事暫時不宜宣揚,免得造成茶農激憤發生暴亂。”

正在開心的青錚聞言,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

“大、大人……”他顫顫巍巍地舉手。

石岩看向他,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又怎麼了……”

“那個……”青錚心虛地不敢對上銳利的眼睛,“我見事態嚴重……離開提刑府的時候,就託人去知會章老伯……”他怕石岩不明白,好心的加以註釋,“就、就是上次帶頭來的那個老茶農啦……”

“我當然知道!!”他都已經可以聽見外面逐漸響起的喧嘩吵鬧聲音了。

難得石岩大聲怒吼,嚇得青錚反射性地縮了縮腦袋。

好吧,他承認自己又犯錯了還不成嘛……古人不是說,人誰無過的嗎?……

只不過他的過錯犯得比較頻繁而已……

***

“我說,你還真不是普通的會惹麻煩啊……”

喧囂之聲不時從院外傳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排開騷動成一堆的茶農,冒着蛋淋菜雨的危險保得石岩安全歸府的捕快,沒有一個不用怨憤的眼神瞪那個罪魁禍首的傢伙。

當然其中包括被砸了兩個臭雞蛋,正蹲在井邊洗腦袋的寧子。

青錚反省地站在一旁,殷勤地遞送皂莢:“我不是故意的……”

“當然,若是故意你還惹不來這麼大的麻煩。”寧子勺了井水,嘩啦澆在頭上,“我跟隨大人那麼長的時候,還真沒試過被百姓圍攻,也算是不錯的經歷吧!”

“哦……”青錚想了一下,問道:“那麼大人會不會也像你這麼想呢?”

木勺子毫不留情地凌空襲去,青錚慌忙縮下腦袋才險險避開這個巨大的暗器。

將濕漉漉的頭髮撈到腦後,寧子挺直了身子瞪了還不知死活的傢伙:“白痴啊你!我看這次你抄多少遍律法都沒用了,你就準備……”他用手在脖子上做了個切割的動作,還繪聲繪色的“咔嚓”一聲,“打好包袱吧!哈哈……”

“不會吧?……”

看着那個笑得跟狐狸一般的同僚,青錚將信將疑地害怕起來。

“會!怎麼不會?”寧子轉着腦袋率性地甩掉頭髮上的水,“大人吩咐了,讓你暫時不要插手此案。”

“啊?!”青錚的臉色大變,“大人……大人覺得我會壞事嗎?”

“不只覺得啊!是已經親身體會到了。”

“嗚……”毫不留情的毒嘴是寧子老大的特徵,沒有抵抗能力的青錚被挫得體無完膚,頹廢地蹲在井邊。

不過寧子還算是良心未完全泯掉,他拍拍青錚蜷縮的背脊,安慰道:“你跟涉及此案的人關係密切,大人也是擔心你會被私情沖昏頭腦,所以才不讓你插手的。”

“真的嗎?”

可憐兮兮的眼睛閃爍着可疑的光芒,寧子不禁猜想若他說“不是”的話這傢伙會不會當場哭出來啊?!

當然,他不至於那麼壞心眼啦……

“也許。”

果然,沮喪的腦袋又要耷拉到胸口了。

一個捕快跑了過來:“寧子你怎麼還在磨蹭啊?不是讓你送乾淨的衣服過去給大人嗎?”

“啊?我滿頭都是臭雞蛋啊!你讓我怎麼送啊?”

“我還不是一身青菜渣啊!”

“那個……”青錚又顫顫巍巍地舉手。

“什麼事?!”兩人齊刷刷地扭頭瞪過去。

十分乾淨整齊,完全沒有被一丁點菜末雞蛋殼沾到邊地青錚毛遂自薦道:“我去送吧……”

“臭小子。”寧子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不禁哀嘆這個倒霉傢伙的厄運恐怕是流到他們這些無辜者的身上了,不然為什麼惹事的人一點都沾不到腥,而他們卻一身臟……

***

“大人,我送乾淨衣服過來了。”

青錚很有規矩的敲了門。

裏面傳來石岩的聲音:“進來。”

“是,大人。”青錚推門入內,看見石岩已脫去了外袍,僅着一件裏衣坐在桌邊翻閱手中文卷。

“放下吧。”

石岩沒有注意到來人是誰,更沒有打算讓人伺候更衣,便吩咐送衣之人退下。

青錚看到床上擺着那件脫下來的官服,上面除了下擺之處染了死者的血污之外,衣袖也有粘上污漬。他當然記得這污漬來源,本來被眾衙役保護得嚴絲合縫的石岩,居然為了替他擋下一個襲向腦袋的爛茄子,令這套莊嚴的官袍染污……

腦袋中,忽然響起乞兒曾說對他說過的話。

‘……如果是我的話,才不會把一個衝動魯莽經常惹禍外加頂撞自己的人叫到身邊……除非……那個人極為特別……’

說不定,自己對大人來說,真的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否則他惹了那麼多的禍事,大人都沒有趕他走,也沒見過他對那個下屬如此寬容過……

回憶起自己每一次的闖禍,然後就是石岩每一次的包容,心情便不自覺地飛揚起來。

石岩感覺到那人似乎並無退下,繼續捧着那衣服在他身旁站立。

府內不懂他話里意思的人,大概也只有那麼一個了。抬起頭,不意外地看到熟悉的面孔。

“大人,讓我伺候你更衣吧!”

看他快樂的樣子,好似替人更衣這麼下等的工作是人人爭搶美差一般。

“我並非殘疾之人,這等小事不需勞他手。”

躲開石岩伸過來要接衣服的手,青錚堅持地搖頭:“還是讓我來吧!難道大人嫌我伺候不周?放心啦!之前在昌化縣我也曾伺候大人嘛!”他無法在辦案上替石岩分憂,難道服侍他的生活也不行嗎?

“不要胡鬧了。”石岩長手一伸撈住他手上的衣服,可青錚死活不肯放手,兩人拉扯之下衣服下擺不小心拖動了桌上的墨硯,把尚未乾涸的墨液全潑到石岩那件雪白的裏衣上去了。

“哇!!”青錚慘叫一聲,驚慌的鬆了手。

被害者還沒叫,壞事的人反而叫得那麼凄慘……

石岩倒也沉得住氣,低頭看了看身上那件已經不能再穿的衣服,便乾脆地解開鈕扣脫了下來。

裸露出的一身堅實肌體,沒有養尊處優的官員絕對擁有的雪白顏色,反是呈現如同熟透麥子般的光滑褐色。想必是年幼之時在農間忙碌,毒辣的太陽留下來的熾熱吻痕。

身體紋路並無條理分明的肌塊,更無高官誇耀的油脂贅肉,有點乾巴巴的感覺,肋骨的地方甚至有點凸顯。胸膛上兩個略粉紅的小點在褐色的胸膛上並不明顯,隨着呼吸的起伏微微浮動。

青錚忽然覺得喉嚨有點乾澀,本能的咽了口唾沫。

他很想移開視線,畢竟這般無禮地死盯着大人的身體實在是過分,但那雙眼珠子卻怎麼也不肯聽它的吩咐,死活不肯滾開了去。

“阿錚?”

回過神來的時候,站在面前的石岩已是衣冠楚楚,剛才那一幕彷彿海市蜃樓般不復存在。

可現在的青錚完全聽不到聲音,只看到眼前很靠近的地方那張蠕動着的嘴唇,若隱若現的貝齒跟更加難見的舌頭。

越是看不到,他卻越是想接觸。

看不到身體,就想剝掉覆蓋在上面的衣服。

看不到貝齒,就想撩開遮掩在表面的嘴唇。

看不到舌頭,就想撬開阻擋在前面的牙齒。

他、他、他……他在想什麼啊?!

他到底想對眼前這個尊貴的人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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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君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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