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90章
第八十六回逞雌威數語解郎圍顯絕技單身入虎穴
卻說林英見那八個大漢如狼似虎地闖進場,各揮兵刃,將那兩個人圍住,各施兵刃,大殺起來。林英起初不知道究竟是一回什麼事,所以不敢冒昧,後來見他們拚命相撲地認真殺了。
他只見那兩個被他們圍住的人,殺得汗流如雨,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能。
這時林英那一股無名之火,直衝三千丈,按捺不下,一個箭步衝進圈子,一腿將那個使鞭的大漢打倒,將鞭奪了過來,奮起神威,一陣鞭將那幾個大漢打得鼻塌嘴歪,一鬨而散。他正要回身,瞥見一道白光,直向他的太陽穴打來,他知道有人暗算,趕緊將頭一偏,那東西翻翻越越地落在地上,他定睛一看,原來是塊雪白的手帕。他倒很覺奇怪,一彎腰將那塊手帕拾了起來。
這時四面的人一齊攏了近來。七張八嘴的嘰咕道:“亞克亞克,立特阿羅。”
那兩個被困的人也湊近身子,抱拳念道:“薩哩哇羅。”林英一句不懂,料着他們一定誇讚和佩服罷了。
他被眾人纏得急了,忙向眾人只是搖手。那些人也不解破他的用意,向四散分開,林英走到胡明跟前笑道:“可恨那幾個牛子,竟敢以多欺人。”胡明笑道:“可不是么,不是你去動手,我也要去了。”林英笑道:“這些牛子真禁不起打,只消一頓鞭,就打得東逃西散了。”胡明笑道:“真的,要是我前去,定要將那幾個牛子的狗頭揪了下來。”林英笑着,將那一塊拾着的手帕拿出來,對胡明笑道:“我將那幾個牛子打敗了,卻不知從何處突然飛來一塊手帕,你道奇怪么?”胡明跌腳大笑道:“你還未看見么?”林英搖頭說道:“未曾看見。”胡明用手朝西南一指道:“看那樓上不是站着一個女子么?這手帕就是她摔下來的。”林英抬頭一看,只見西南角上有一座樓閣,高聳入雲,樓窗半啟,露出一個人來,生得柳眉杏眼,梨面櫻唇,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說不盡千般嫵媚,萬種風情,把林英看呆了,見那個女子手扶雕欄,斜凝秋水,卻也出神了。
他兩個四目相接,飽看了好久,全場的人,不期而然地朝着他們注視。
胡明輕輕地向林英笑道:“你覺得難為情么,全場的人,誰不朝着你望呢?”
他也未曾聽見。胡明用手在他的肩頭一拍,大聲笑道:“林兄弟,魂靈兒不要被人家攝去呀!”這一句,才將他飛出魂靈驚了入竅,低下頭,滿面緋紅,一言不發。
胡明又笑道:“這真奇了,到處有人看中你,為什麼沒一個人看中我老胡呢?”林英正要回答,猛可聽得東北角上喊聲大起,擁進一個人來,手執刀槍棍棒,直撲林英、胡明二人而來。胡明便對林英笑道:“你看這些牛子,還來討死呢!”林英道:“來得正好,正要使個厲害給他們瞧瞧呢。”一轉眼,那些人擁到面前,為首一人,手執一把鐵槳,身高九尺,虎頭環眼,喊聲如雷。
林英空着手搶了上去。那大漢大吼一聲,劈面就是一槳。
林英往旁邊一跳,讓過他一槳,他順手又是一槳,從下面翻起來。林英往後面一縮,又讓過他一槳。那大漢兩槳落空,怒吼如雷,舉起鐵槳迎頭打下。林英趕緊又往旁邊一躥,恰巧那大漢的鐵槳,正打中一塊大石頭,砰然一聲,那一塊石頭竟被他打得粉碎,林英暗自吃驚不校這時那些番人一齊擁上前來,刀棒齊施。林英趁着一個空子,奪了一把刀,和眾人惡鬥起來。
胡明急切沒有兵器,搶過來一腳踢倒兩個,就將這兩個從地上抓起來,當著兵器,飛也似地打進重圍。那些番人,被他打得五分四散,可是林英卻被那大漢逼得團團亂轉,急切跳出圈子。
那大漢越殺越勇,跟見林英要走下風了。胡明又被這些番兵纏着,不能過來幫助,正在這危急之時,瞥見一人,騎着白馬,腰掛雙刀,縴手執着馬鞭子,唰地打了一下子,那馬穿雲價地沖了進來,只聽她一聲吆喝,那個大漢回頭一看,連忙放下兵刃,往她馬前一跪,嘴裏不知說些什麼。那馬上的女子,用手一揮,從後面跑過來許多的女子,一式短衣打扎,每人手裏執着一張刀,一捆繩,走了出來將這大漢緊緊地縛個結實。
還有那些人一齊拋下兵刃,直挺挺地跪下,這時林英也不懂是怎麼一回事,再朝那馬上的女子定睛一看,這女子正是方才在樓上擲手帕的。林英倒怔住了,但見朱唇一動,那些黑衣女子,將那些跪下來的人,一個個完全縛了起來。那女子臨走時候,斜飄媚眼,向林英嫣然一笑,放着轡環,緩緩地走出人叢去了。
林英呆了半晌,正要和胡明回去,瞥見蘇比喘氣急急地跑來,向他們問道:“剛才這裏有人打架,你們動手不曾?”林英便道:“不錯,因為氣不過,才動手的。”蘇比頓足說道:“這卻怎麼得了?”
林英見他這樣的驚慌,忙問:“什麼緣故?”蘇比道:“還問什麼,你們準是死也!”林英大吃一驚問道:“難道這裏人家打不得抱不平么?”蘇比搖頭說道:“不是這樣說。你們初到此地,哪裏知道這裏的內幕。那兩個執刀棒的漢子,他們本來和我們國里江湖賣藝的一樣,但是他們這裏有一個規矩,就是賣藝的專門供給人家試驗的,不僅是他們自己耍幾路刀棒,就可以向人家開口索錢了,只要有本領的,誰都可以去比試的。
要是將賣藝的打敗了,馬上就趕賣藝的動身,不準在國里逗留;如果打不過賣藝的,那末不但給錢與賣藝的,還要按月供給他們的糧草呢。方才我在館驛里聽見他們說,拉阿場上有兩個野人,幫助賣藝的將四蒙利耶王子府里的八個家將打敗;我當時問他們一個情形,便知你們闖下大禍了。這卻怎麼了?“林英聽他這番話,方才明白,忙又問他道:”最後一個虎頭狷眼的大漢,他難道就是四蒙利耶么?
“蘇比道:”那個大漢也來和你們動手的么?“林英道:”我將那八個大漢子打敗之後,沒有一會,他就帶着許多人來和我動手了。“蘇比將屁股一拍,連珠價響地直說道:”怎了怎了?“林英見他這樣,料知事出非常,也覺得費了躊躇。胡明大笑道:”怕什麼!這幾個鳥男女,已經被那個女子捉去了。“蘇比聽了這話,不禁詫異地問道:”你這是什麼話?“林英搶着將以上的事情說了一遍,蘇比聽罷,說道:”慚愧,你們的運氣真好,可巧碰見她。但不知她何故幫着你們。倒是令人不解呢!癿panel(1);胡明哈哈大笑道:“還問什麼,林兄弟命帶桃花,到處有人憐愛,究竟是生得漂亮的好。”蘇比連聲問道:“什麼緣故?”胡明道:“他將那八個大將打敗之後,那個女子在樓上看見,突然擲下一塊手帕來。後來那大漢帶了許多人前來和我們為難,正殺得萬分危急之際,不想她就憑空的來了,你道不是看中我們林兄弟了么?”
蘇比聽了,便對林英笑道:“恭喜你,恭喜你!三天之內,包管你得到一個公主和你成就了百年的眷屬了。”
林英漲紅了臉,忙對蘇比說道:“道引不要盡來開心,你不要聽胡大哥撒謊,哪裏有這些事呢。”胡明笑道:“這不是冤枉么?”我從來不喜和人家說謊話,蘇道引你如不信,我立刻給你個見證。“他說罷,一伸手在林英的懷裏,摸出一樣東西來,向蘇比笑道:”這個玩意兒,是哪裏來的呢?“蘇比接了過來,正在展開細看。林英一縱身便伸手來搶。蘇比忙向懷裏一縮。胡明忙過來一把將他抱住,口中說道:”還做什麼趣呢,好好地讓人家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東西?“蘇比展開一看,只見里綉着一尊佛,兩個合合神,在下角上還留着一個名字,蘇比仔細一看,原來是瑪麗兩個字。他看罷,對林英笑道:”這可無疑是她了,恭喜你,喜星高照。“他說罷,便將手帳交與林英。林英接過來,不提防他嗤嗤嗤地一連撕了幾瓣。
胡明、蘇比忙用手來奪,卻已被他撕壞了。
蘇比忙道:“林將軍動怒,敢是我們看得不好么?”林英笑道:“這是什麼話?
在小弟的意思,不過因為女子的東西,斷不能存留我們男子身邊的,不獨損失我們的威嚴,而且對於她也覺有些不恭之處咧。”
蘇比忙道:“你可錯極了,她莫說是個堂堂國王的妹子,就是平常一個女子,人家看中你,憐愛你,你卻不能將人家一番好意拂掉了呢。”林英笑道:“蘇道引這話,真是奇怪了!
你怎麼知道她看中我的?“蘇比道:”人家有意將手帕擲給你,顯見就是撩撥你的。“林英道:”怎能這樣說法,人家在樓上或許是失手被風飄下來的,也未可知。“蘇比大笑道:”照你這樣看來,越是天緣湊合了,試想這場內無數的人,皆未落到他們的身上,恰巧就碰着了你,不是天緣么?“林英正色對他說道:“道引休要取笑罷!不要說我林英已經有了妻室,縱使沒有,我林英堂堂七尺之軀,難道就和這番邦的女子配合了么?請你不要講吧,我們也好回去了。”蘇比見他動怒,不便再說,便和他們回到館驛之內。
蘇比便將以上的事情告訴與蔡諳。蔡諳問道:“這女子果然是國王的令妹么?”
蘇比道:“怎麼不是呢?這國王有三個妹子:大妹子嫁與白脫司;二妹子嫁與馬咸司;惟有這三妹子到麗生性高傲,而武藝精通,刀馬嫻熟,有生以來,從未遇見過敵手,所以她目空一切,藐視天下英雄,今年已經十九歲了,還是待字深宮,國王幾次要替她擇婿,無奈她執意不從,國王不敢十分相強,只得由她自主。她雖然這樣倨傲,卻是一個性如烈火的女子,她向來和人家是不苟言笑的,我想既然將手帕擲與林將軍,我敢斷定是已經看中林將軍了。”
蔡諳笑道:“如果真的,這樣倒是千秋佳話了。”林英脫口說道:“中郎你也糊塗了,我難道真去和她配合不成?”蔡諳道:“這也不算什麼羞恥的事情。”林英道:“中郎這是什麼話呢?我休說已有前妻,即使沒有家室,又何能和番婆子不知禮義的東西結合呢?不要說千古佳話,只怕要遺臭萬年了。”
蔡諳說道:“林將軍請不要動怒,這不過是我們私下裏談論的意思,至於那個公主是否看中了你,還未知道呢!”他們正在說話之間,國王那邊果然着人來請蘇比和蔡諳。他二人連忙上朝。那國王對蘇比說:“道引,你知道么,現在我們三公主看中了那個姓林的漢將了。”蘇比連忙打了一個稽首答道:“微臣已經知道。”
白爾部達笑嘻嘻對蘇比道:“孤家今天請你來,非為別事,要想請你做個月老呢!”蘇比忙答道:“我主的命令,怎敢不依,無奈那個姓林的已經有了妻子。”
白爾部達大笑道:“你這是什麼話,一個人娶兩個妻子,難道多麼?”
蘇比正要回言,瞥見一個使臣,形色倉皇地跑了進來,大聲呼道:“比保國與兵來犯邊境了,請我主定奪。”白爾部達聽說,便命將四蒙利耶放下來,叫他趕緊帶兵去抵敵。
原來這四蒙利耶是眾皇子之中最驍勇的一個。他天不怕,地不怕,見了瑪麗便骨軟筋酥的沒了主意了。方才被瑪麗傳進殿來,說他在外邊闖禍,得罪了漢家的大將,所以將他縛來。
她又爽爽快快地將林英的本領告訴國王,言話之中,流露一種佩服的口吻。國王點頭會意,便令將四蒙利耶鎖了起來。這時四蒙利耶放了出來,聽說是要他帶兵出陣,心中大喜,忙到國王面前謝了恩,點齊十萬精兵,前去抵敵。
未到三天,早有探馬飛報道:“四蒙利耶陣亡,十萬兵死亡投降殆盡,比保的兵馬已經經闖進邊境了。”國王聞報大驚失色,無計可施。蘇比便上殿奏道:“微臣保舉一人,包管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國王忙問何人,蘇比道:“大師婆哈達摩法力無邊,何不請她前去迎敵呢?”國王大喜道:“我倒忘了。”連忙着人去將哈達摩請來,命她前去迎敵。哈達摩也不敢推辭,帶着她的兩個徒弟,並一眾沙彌前去破敵,未到半日,又有探馬來報道:“大師婆與沙彌,完全被比保國的兵殺了。”
國王聽得這句話,宛似憑空打了一個炸雷一樣,口呆目瞪,不知所措。
這時蔡諳等見這樣的急,恐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連忙與林、胡商議退避之計。林英慨然說道:“到這裏承人家賓禮相待,現在人家到了這危急之時,焉有坐視之理,何不去助他一陣呢?”胡明也是這樣說法。蔡諳忙對他們說道:“你們可聽見么?那大師婆那樣的法力廣大,尚且被他們殺了呢,你們為何要去冒險呢?”
林英冷笑道:“中郎你也未免忒糊塗了。
那大師婆不過是個騙人的妖婦罷了,她有什麼法力呢?“蔡諳見他們執意要去,也不好過於阻攔。
二人便對蘇比說明,蘇比自是贊同,忙去告訴與國王。國王當下又派兵十五萬,請林英帶兵五萬為第一隊,胡明領兵五萬為第二隊,瑪麗領兵五萬為第三隊,又命蘇比隨着林英去做參贊。當日林英等點齊兵馬,浩浩蕩蕩直向芥利子城殺來。
他們還未到芥利於城,猛見前面旌旗蔽天,矛戈耀日。那比保的頭隊,已到色生河口。林英忙下令紮營,埋鍋造飯。這時還未安排齊整,猛可里比保的營中,金鼓大震,一哨兵馬衝殺出來。為首一將,面如重棗,執鎦金大鎲,怪叫如雷。林英大怒,火速持槍上馬,帶隊出陣。林英一馬當先,也不打話,兩個人接上手,奮勇大殺起來,戰了一百餘合,可是那賊將來得十分厲害,力大無窮。林英到了一百合之後,力氣不加,槍法散亂,虛晃一槍,便想逃走,無奈那個賊將,將鎲舞得風雨不透,緊緊地逼住,不肯放鬆一着。
林英沒法,只得勉強打起精神,和他又戰了三十多合,可是只得招架,不能還手了。這時胡明的第二隊已到。聽說林英已經出陣,胡明提出雙錘,躍馬出陣。只見林英被那番將逼得汗流氣喘,漸漸地不支了。胡明舞動雙錘,拍馬飛到垓心,大聲喝道:“番狗休要逞能,看咱老子來取你的首級!”他雙錘齊下,那番將忙將雙鎲盪開雙錘,接上手,又與胡明大殺了五十餘合。林英趁着這個空子兒,兜馬跳出圈子,休息了片時,只見他兩個翻翻滾滾地殺到八十多回。胡明雖勇,可是那員番將兀自轉戰不衰。
林英飛身上馬,搖槍重行搶到垓心,雙戰那員番將。這時番兵陣內,突然又跳出一個番將來,也不騎馬,跑到林英的馬前,舉起鬼頭刀便來棘林英的馬腿。林英趕緊將馬一帶,那馬憑空一躍,將他這一刀讓過。林英便不敢怠慢,連忙丟下那個用鎲的番將,來應付這個步戰的番將。
一馬一步戰了四十餘合。那個番將馬前縱到馬後,躍躍如飛,捉摸不定。林英倒有些應付不了。大戰了多時,瑪麗的第三隊已經到了。蘇比忙令她出陣助戰。她倒提大砍刀,領了一隊黑衣番女兵,闖到垓心。此時胡明已殺得錘法散亂,支持不住了。瑪麗長嘯一聲,飛馬前來助戰。胡明騰下身子,便兜馬回陣。瑪麗那口刀舞得神出鬼沒,飛花滾雪價地將那番將殺得招架不祝未到三十合,那員番將丟去一個架子,回馬就走。
瑪麗隨後追去。那番將在馬上用手一招,登時萬弩齊發。
瑪麗一毫不怯,攪開箭雨,穿雲閃電價地追了進去。胡明在後面望見,忙道:“啊嘎!今番這個女子好道休矣!”話還未了,瞥見林英被那員番將將馬腿搠傷,那馬大吼一聲,壁立起來,將林英掀番在地,霎時被那員賊將生擒過去。胡明大驚,正要上馬去救,只見番兵陣里喊聲四起,紛紛大亂。
霎時瑪麗從陣內重新殺了出來,她的嘴裏咬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到了蘇比的面前,將那顆人頭往地上一擲。蘇比忙對她嘰咕了兩句。她連忙掉刀回馬,重新殺進陣去。這正是:碧血渾同三月雨,紅顏突入萬軍營。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過名山狹途逢勁敵宿古寺隔院聽奇聲
卻說瑪麗重新殺入陣去,但見她在番兵陣里,東衝西突,如入無人之境。馬到處,屍血橫飛,刀來時,肢骸重疊。將那些番兵殺得膽裂魂飛,只恨爹娘將腿生得短一節,沒命地四散奔逃。她在馬上,一面殺,一面留神向四下里觀察。
瞥見一個賊將,手執鬼頭刀,押着林英,吆吆喝喝地直向大營而去。她把馬一拍,趕了過來,大喝一聲。那番將措手不及,被她一刀砍死在地下。她趕散了番兵,正要來替林英解縛,猛聽得金鼓大震,一隊番兵從斜次里沖了出來。她恐將林英傷了,趕快飛身下馬,將林英就地抓起,也不及解捆帶上了馬。
這時一聲呼哨,萬箭如雨。她連忙將刀舉起來隔箭。說時遲那時快,粉臂上早已着了三箭。她咬一咬銀牙,飛馬來取那為首的番將。那番將嚇得回頭飛也似地逃走了。
她也不去追趕,回到自己的營中,將林英放下來,親手替他解去捆縛。林英這時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偷眼見她咬着牙關,將粉臂上的三枝箭拔了下來,那一股鮮血殷殷地淌個不止。
林英到這時,也顧不得什麼羞恥了,情不自禁地拔出寶劍來,將自己的袍襟割下一塊,走到她的身邊,替她重重地裹起。
這時胡明、蘇比見她沖入番陣,隨後揮動大兵,掩殺過來。
這一陣殺得番兵屍橫遍野,血流成渠,大吃敗仗。胡明等殺到分際,才收兵回營,見林英好好地回來,好不歡喜。她從后帳里出來,因為血淌得太多了,臉上雪白,星眼少神。蘇比等問了個究竟,才知道臂中三箭,大家不勝嘆服。
再說那比保的營中兩個首領,均被瑪麗一陣殺了,不禁人人膽戰,個個心寒,不由得四散逃竄。有兩個小酋長,料知也約束不住,無法可施,只得引兵來歸降。
蘇比便將他們發放了。
回來將失去的土地收了轉來,這才奏凱而還。
國王見他們得勝回國,喜不自禁,忙命人擺駕迎出波斯城外。蔡諳見胡、林二將安安穩穩地回來,真箇是舉手向天,深自慶慰。
蘇比便將戰事大概情形,告訴與白爾部達。白爾部達滿口誇讚。瑪麗便對國王嘰咕兩句。國王哈哈大笑道:“好好好!
就是這樣辦法。“他說罷,掉過頭來又朝蘇比說道:”道引,前天孤家托你的那件事,可曾替我轉達到么?“蘇比道:”前天因為軍事匆忙,未曾有空來提起這事,微臣極力撮合便了。“國王大喜,又賞了胡、林二將兩尊金佛,一串菩提子,三百斤白金。林、胡忙將佛收下,其餘一概不收,蘇比和他們回到館驛之內,便對蔡諳說道:“如今公主瑪麗非要嫁給林將軍不可,你看這事怎樣呢?”
蔡諳皺眉道:“這事委實太難,一來他已有了妻子,二來他的性子和霹靂一樣,別人不能多一句話,我卻不好再去開口了。”胡明笑道:“此番你們一說,就得成功的。”蔡諳不解他是什麼用意。蘇比聽得他這話,猛的省悟道:“不錯,不錯。
他此番不虧她將他從萬軍陣中救出來,恐怕早就送了性命咧!
我們就去說。“
他們便一齊走到林英的房裏。蘇比首先開口向林英說道:“林將軍,我此番卻認真來討媒做了。方才國王令我和將軍說起將瑪麗公主許於將軍,未知將軍究竟是允許與否呢?”林英此番因為她冒險將他救了出來,情意實在令人佩服。所愁的言語不通,縱然她貌美如仙,結合之後,鎮日價不能交通一語,有什麼樂趣呢?他躊躇不決的只是發愣。
蘇比見他默默的一聲不作,倒不像前番那樣的一百二十個不要了,便料到已經有八分認可了。蘇比連珠似地催道:“將軍你素來不是一個最爽直的么,今天為何竟自這樣吞吞吐吐的呢?答應與否,請快點回我們一聲,是是否否,我們也好就去復命了。”
催了半天,林英才說道:“公主的盛情,我林英也不是個不解事的,焉能不知呢?但是我生長東土,她偏生西域,言語不通,這是一個難題。再則我已早有妻室,公主此番定要和我配合,還算是嫡,還算是庶呢?”
蘇比哈哈大笑道:“我當是什麼難解的事呢,原來是這兩樁啊!容易容易,請不要猶豫。她既然和你成了夫婦之後,食同桌,寢同床,不消兩個月,言語包管懂了。至於她是第二個嫁給你的,名目上當不能僭居嫡位,不過應付敷衍,完全在你的手段罷了。只要她們兩個能安安逸逸地隨你度日子,就得了,管她娘什麼嫡的庶的。”蔡諳也插口勸解他一回,他也就承認了。
蘇比忙去告訴國王,國王不勝欣喜,忙命人安排結婚的儀節,擇了一個吉日,便行結婚禮。屆時一番熱鬧,自不必說,可是這瑪麗自從和他結婚之後,百依百順的,而且她天生的聰明,不上半月,漢家的言語,不獨完全懂得,並且能朗朗地脫口說出來,沒一些番音。林英好不歡喜。
光陰似箭,轉眼又過了一個月。蔡諳日日盼望潛於大師,一直等了兩個多月,一些音耗也沒有,心中好不焦急。那一天,正在館驛中發愁,只見蘇比跑進來,對他笑道:“恭喜恭喜!
潛於大師已經到了。“
蔡諳聽了,喜出望外,忙和蘇比一同迎了出來。只見門外兩匹白馬,背上完全馱着真經。潛於大師見了蔡諳,打了一個問詢。蔡諳連忙答禮。蘇比又與他握手道苦。潛於大師父便對蘇比說道:“我此番卻不能隨諸位到上國去觀光了。”蘇比忙問:“怎的?”他道:“我的師父現在正著作《迦楞真經》,要我參劾,故沒有機會去了。”蘇比點頭稱是,便命人凈手齋戒,將真經搬了進來。潛於與蘇比、蔡諳等上殿參拜國王。白爾部達又向他頂禮問勞。
潛於大師便對國王說道:“貧僧師命在身,不敢久於逗留,有緣再會吧。”他說罷,打了一個稽首,飄然而去。蔡諳慌忙頂禮相送。
潛於走後,蔡諳便對蘇比說道:“我們出國已稽延有八月之久,萬不能再為耽擱了。難得潛於大師發慈悲,替不才等將真經取來,現在也好回去了。”蘇比忙道:“是極是極,我就替你翻譯。”他說著,便回過頭來對着國王,將他的一番話翻譯明白,國王稱是。蘇比忙去到館驛里替他點查真經,放開黃包袱一看,只見裏面放着《大乘經》五千部,《小乘經》八千部,《金剛經》三千部,《觀音經》五千部,《彌陀經》五千部,《嚴楞經》三千部,《寶藏真經》三千部,八佛像百楨,共打了八個黃包袱。
蘇比又將他們的馬匹行李收拾停當。林英便向瑪麗道:“公主還是隨某回漢,還是留在本國,一切均由公主自行裁奪,某不敢擅自作主。”瑪麗忙答道:“郎君哪裏話來,奴家不嫁給你便罷,既然嫁給了你,當然是你的人了,焉有留在本國的道理?”林英道:“公主既然情願隨小子一同回漢,那是再好沒有了。”他說罷,便對蔡諳說個明白。蔡諳聽說她隨林英歸漢,自是歡喜,忙用胡明等一齊上朝告別。
國王見他的妹子也跟隨他們歸漢,也不好阻攔,免不得又多一番叮囑。臨走的時候,不無生離死別,都有些傷感的。瑪麗卻一毫沒有惜別的樣子,歡歡喜喜地到各處去告辭。最後國王向她問道:“賢妹,此番歸漢,幾時才能回國來敘敘呢?”
瑪麗很爽地忙答道:“多在三年,少則二載,總要回來探望的。”國王領着眾大臣,一直將他們送出東門。蔡諳屢次請他轉駕,國王才轉道回宮。惟有蘇比又將他們送了一程。
蔡諳再三阻止,向他問道:“蘇兄仁義過天,小弟此番到這裏多蒙照拂,銘感難忘,不知何時才能酬報大德哩。但是久客異鄉,終非長策,未卜幾時倦遊而返呢?”
蘇比聽了他這番話,不禁觸動思鄉之感,眼眶一紅,流下淚來,默默的半晌,才答道:“回鄉這層,不過隨遇機緣罷了,豈能註定呢?而且千山萬水,實非易事。”
蔡諳聽他這番話,便知道他不願回去了,卻也不便再說,只得請他回去。蘇比才放馬怏怏地回去。
蔡諳等馬上加鞭,歸心似箭,在路行程已非一日。韶光逝水,不知不覺地又到一個多月了。那天蔡諳用鞭梢向前一指問道:“林將軍,那前邊黑暗暗的不是一座山頭么?”林英抬頭一望,忙道:“是的,我看這座山好像昆崙山的樣子。”蔡諳驚喜着說道:“照這樣說來,馬上就進了中原的境界了。”林英道:“如果的確是昆崙山山腳下,自然是中原的境界了。”
他們一面談着,一面策馬,飛也似地趕了過來。不多一時,已離昆崙山只有半里之遙了,只見道旁有許多人在那裏驅逐駱駝。林英笑道:“有八成是昆崙山了,我常聽人家說,昆崙山下產生野駝,專吃田間的五穀,那邊不是許多人在那裏趕逐駱駝么?”蔡諳抬頭一看,不禁大喜說道:“可不是么?不要講別的,你看那些人,誰不是穿着中原的衣服呢?”大家說著,已到山根腳下,只見那些牛皮的帳篷,搭得一個靠住一個。
胡明嚷道:“自從上路以來,晦他娘的一氣,一頓飽飯也沒有吃過。”林英笑道:“用不着埋怨了,瞎子磨刀,望見亮了,快要到家了,頂多再挨一個月餓罷了。”
他說著,下了馬,尋了一家酒店,大家吃了一個飽,安息一宵。
次日清晨,用了些點心,便又登程。這時正當五月里的時候,只見這昆崙山上樹木連雲,蟬聲雜噪,野花含笑,怪石點頭。蔡諳在馬上不禁心暢神怡,回頭說道:“究竟還是我們中原的景緻來得美麗,不似那國外的景緻,黑水白山,到處現出一種可怖的形象來。”林英道:“怎麼不是,我們在波斯國里足足住了兩個多月,絕不高興出去閑逛,因為見了異鄉的風景,反而觸起思鄉之念,不如不見為佳。”
他們在馬背上,談談說說,不覺已經進了山麓。蔡諳見兩邊的山崖峻險,忙對他們說道:“此地非常孤險,大家千萬要小心防備!”這句話還未說完,猛可里一陣鑼聲,從深林里擁出一隊強徒,一式的紅巾抹額,各執刀槍,攔住去路。把個蔡諳嚇得面如土色,險些兒撞下馬來。林英忙拔寶劍對蔡諳道:“中郎休要驚怕,諒這幾個小毛賊,何足為患?”
話聲未了,胡明早已拍馬懸錘,飛也似地衝到那一隊強徒的面前,揚聲問道:“你們這幾個牛子,在這裏攔住老子的去路,意欲何為?”那些強徒,一齊高聲大叫道:“怕死的趕緊丟下買路錢來!”胡明聽得這話,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好賊崽子,你們要向老子討買路錢么?我倒肯,就是有兩個夥計不肯。”那些強盜聽他這話,連忙問道:“你的夥計在什麼地方?
叫他出來,和我們較量較量。“胡林將大鎚一揮,向他們笑道:”你看,這就是我的夥計。你們如果不服氣,先送個榜樣與你們看看。“他說罷,盪起在錘,向右邊一塊磕頭石上就是一下子。這時猛聽得砰然一聲,那塊石頭被他擊得火星四射,登時粉碎。
那幾個強盜見了,只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抱着頭,沒命地逃去了。胡明也不來追趕,帶轉馬頭,徑向蔡諳這裏而來。
走到蔡諳的面前,笑道:“方才那幾個牛子只消一錘,就嚇得膽裂魂飛地逃了。
這樣的膿包,還要來做劫路的,豈不笑倒人么?”林英道:“你不要這樣說,還防他們有大批的羽黨呢?”
胡明笑道:“用不着你們過慮了,我說他們不敢再來尋死的了。”林英搖頭答道:“不見得,不見得。”
說著又走了一程,漸漸地到了山崖之上,一片平坡,一眼望去足有數十里之遙。
林英笑道:“到了這裏,可用不着再來顧慮了,憑他是千軍萬馬,也好突進去殺個暢快。”蔡諳定了一定神,對林英道:“還是小心一點為佳,不要碰見了在批強盜,人眾我寡,倒不能就說沒有顧慮呢。”
他剛剛將這句話說完了,猛聽得後面喊聲大起。蔡諳好像驚弓之鳥一樣的,無處可藏身體。林英回頭一看,只見一大隊紅頭巾的強盜,為首兩個騎着高頭大馬,頭抹紅巾,一個操槍,一個提着獨腳銅人,穿雲閃電般追了近來。林英忙向胡明說道:“你保着中郎先自前行,這裏有我和她呢。”瑪麗勒馬橫刀等候廝殺。胡明保住蔡諳先向東而去。
霎時那一大隊強盜,趕到面前。那個虯髯大眼的強盜一舉獨腳銅人,闖了過來,厲聲罵道:“不怕死的牛子,膽敢從我們山上經過,還敢口出浪言,可知道咱家的厲害么?識時務的,趕緊留下買路錢來,如有半字不肯,咱老子銅人一動,管教你立刻到閻王那裏去交賬!”
瑪麗把馬一夾,飛入垓心,也不打話,揮刀就砍,那強盜舉起銅人接祝他兩個一衝一撞,大戰了八十多回合。那個使槍的,長嘯一聲,搶到垓心,擺動長槍,正要助戰,林英見此情形,更不能耐,將馬一拍,那馬雙耳一豎直衝過來,接住那使槍的賊將。四個翻翻滾滾地大戰了一百餘合,不見勝負。
瑪麗殺得性起,將刀一橫,霍地平砍過來。那使銅人的大漢,趕緊將頭一低,讓過她一刀。說時遲,那時快,頭上的紅巾,已經被她削去了半截。那個賊將嚇得魂落膽飛,一轉馬頭,就想逃走。她哪裏肯舍,拍馬追上,長嘯一聲,刀光飛處,那賊將的首級骨碌骨碌地向草地上滾去。一眾的強盜,嚇得回頭就走。那個使槍的賊將,見那個使銅人的被她斬去,心中一慌,被林英一槍刺下馬來。
瑪麗還要去趕殺賊兵,林英忙喊道:“賢妻,窮寇莫追,由他們去罷。”瑪麗才收馬回來。二人並馬來趕胡、蔡二人,不多時已經趕上。只見蔡諳面無人色,在馬身上只是亂戰。
林英忙對他喊道:“中郎,請不要怕了,那兩個賊崽子,已經被我們結果了。”
蔡諳見他們好好地趕來,心中才將一塊石頭推去,滿臉堆下笑容來,問道:“那兩個凶神似的強盜,果然被你們殺了么?”林英笑道:“不將他們殺了,我們就能好好地來么?”
四人又攆了一程,看看天色已晚。林英道:“這可失算了,在這山上,到何處去尋息宿之處呢?”蔡諳道:“我們且走去看,如有人家更好,實在沒有,我們就行了一夜,也不妨事的。”林英點頭道好。
正是說話之時,猛聽鐘聲噹噹,鼓聲咚咚。胡明道:“好了,這不是鐘鼓的聲音么?一定有什麼寺院在此,我們且去尋尋看。”四人趁着這鐘聲,一路尋來,不多時,到了一座古廟的門口。蔡諳迎着月光,細細地一看,只見上面有三個大金宇,亮灼灼的,乃是“停雲寺”三個字。胡明便下馬上前敲門。不多時門開了,走出一個小喇嘛來,向他們一看,縮頭就要關門。
被胡明一把將他扯祝那小喇嘛嚇得撲通往下一跪,滿口哀告道:“大王爺爺,你們請到別處去發財罷!我們這裏是座窮廟,收入幾個錢,還不夠吃飯的呢。”胡明聽他這話,不禁嗤地笑道:“扯你娘的什麼淡,咱老子又不是劫路的大王,是來向你們這裏借宿的。”
那個小喇嘛聽說這話,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沒口地答應道:“有有有,請爹爹放手,讓我進去問一問我家師父。”胡明便將他放了。小喇嘛狗顛屁股地跑了進去。不多一刻,他又從裏面跳了出來,忙道:“不行,不行,我家師父說的,我們這裏是清靜的佛地,不能供往來過客住宿的。”蔡諳道:“小和尚煩你再進去與你家師父說,我們是漢帝駕下的大臣,從天竺國剛剛將真經求回來的,走到這裏,向他借宿一夜。”
那小喇嘛趕着又跑了進去,沒多時,從裏面對他們說道:“請你們進來罷,我們師父已經答應了。”蔡諳等稱謝不盡,隨着那個小和尚進了中殿。那小和尚用手向東邊的耳房一指道:“我家師父吩咐的,請你們就到耳房去安息罷。”蔡諳等進了耳房,只見裏面陳設着不少的床鋪。他四人各尋一個床鋪,安身睡下。林英睡的一張床,貼着北邊的牆,他正要入夢,猛聽得一陣陣奇怪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里。
這正是:隔牆原有耳,窗外豈無人。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漏泄春光淫髡授首望穿秋水淑女懷人
卻說林英剛要上床睡覺,突然有一縷尖而且銳的聲音,從隔壁傳來,細聽起來真箇是如怨如訴。他不禁暗暗地納罕道:“這可奇怪了!這裏是個清凈的佛地,哪裏來的這種悲傷的啼哭聲音呢?”他迴轉來一想,自己對自己說道:“這也許是小和尚讀經不用心,被大和尚打了,在暗地裏啼哭的,也未可知,管他娘的,咱且去尋好夢去。”他說罷,和衣倒下。可是那奇怪的聲音,總是在他耳鼓裏纏個不祝他三番兩次地要想去入夢,但是那一種疑惑的心理,只是不肯除掉,耳邊似乎有人對他說道:“你去看看,究竟是一回什麼事情?”他身不由己地重又坐了起來,便要下床看看究竟。猛地忽又轉過念頭:“自家只掃門前雪,休問他人瓦上霜。睡休睡休!”他又倒下,停了一會子,滿想安魂定魄地睡去。誰知任他怎樣想睡,總是睡不着。那一對眼睛,兀地不肯合起來,白灼灼地四下亂望,不多時將心血攪了上來,渾身煩躁,好不難過。
他無奈只得重新坐起來,側着耳朵,貼牆細細地聽了一會。
他可是狐疑滿腹,暗道:“這聲音斷不是哭聲,而且又不是嘆息聲音,簡直說不出是一種什麼聲音。”他到了此時,耳朵邊喊他的聲音,比較從前又厲害些,似乎有人在那裏催他道:“為什麼兀的遲疑着不肯去呢?”他被這狐疑的心理驅使得太厲害了,便下了床,輕手輕腳地從房裏走了出來。
只見外面的燭燈俱已熄盡了,黑黝黝的只聽見眾人鼻息的聲音。他躡足潛蹤地走出耳房門外。那天上的殘月,只有一線掛在屋角,幾十個星在旁邊擁聚着,放出絲絲的慘淡光芒。那天井裏一個大黑影子,足有一丈多高,似乎張開一副可怕的面孔,在那裏向他獰笑的樣子。他定一定心神,蹲下身子,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七級的寶塔式的鐵香爐。
他放開步慢慢地走到天井裏,四下里一打量,我奈月色迷糊,一切都不能辨別明白。他向這中間的大殿走來,進了大殿,只見神台前還有一枝半明半暗的殘燭在那裏點着。他藉著燭光,四下里一看,那兩旁的泥像,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綠眉花臉,牛頭馬面,赤發獠牙的,不一而足。他猛地一看,不禁倒退數步,自己對自己笑道:“你可太痴獃了!這都是些泥塑木雕的偶像,他們的體質都是死僵的,怕他怎的?”
想到這裏,膽子漸漸地也隨着壯了起來。他鼓足了勇氣,到各號的神像面前,仔細望了一個暢快。但是他們真是溫存着臉,一任他在那裏窺看,也不出聲。他在四周走了一轉,覺得陰風颯颯,鬼氣森森,耐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他便想回去,正從那東邊轉了出來,猛可里只聽得呀的一聲。他一愣,連忙朝着發出聲音的地方望去,瞥見那東北角上一個木偶像,移了離出原位三尺多遠。他不禁大吃一驚,暗道:“不好了,敢是這木像成了精了么?”再來仔細對着木像跳開的地方一望,只見現出一個門來。他不禁暗暗納罕道:“這真奇了!我倒要來看他一個究竟呢。”
正自疑念間,又聽得吱呀一聲,他定睛一瞧。那門裏走出一個女子,渾身縞素,手裏拖着一條一丈多長的白綃,從門裏面慢慢地走了出來。他趕緊往一個泥判官身後面一掩,屏着氣。
只見那個女子輕移蓮步,婷婷裊裊地走到神前,向一個大蒲團上往下一跪,深深地拜了四拜,坐在蒲團上。他迎着燭光望去,但見這女子生得十分嬌俏,真箇是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一雙杏眼睡得紅光灼灼的。那裙子下面一雙小足,瘦削得不滿三寸。她坐在蒲團上,微微地吁了一口氣,伸出右邊一隻玉手,到頭上整一整鬢。
這時林英暗道:“怪不得我在耳房裏聽見有人哭泣啊!原來還是她呢。我想這寺里,一定藏着不少歹人。今天碰着我,管教他皆作無頭之鬼了。”他想到這裏,便想立起來去問那個女子的究竟。轉身一想,暗道:“不對不對。我冒冒失失地出來去問她,她一定是很驚疑的,不肯告訴我,不如在這裏再耐一會子,且看她在這裏做些什麼。”
他正在那裏打算,瞥見神龕後面,又現出一個中年的婦人來,兩隻眼睛突出眼眶,舌頭也拖在唇外,披着一頭的黃髮,一瘸一跛地走到神前,往下一跪,只是磕頭不止。最可怪的,就是那蠟台上的半枝殘燭,自從這散發的婦人走出,忽然變了顏色。從前是白灼灼的光彩,現在卻改了一種碧綠的顏色了。
林英不禁大吃一驚,暗自說道:“不好了,這個婦人,莫非是鬼么?”他想到這裏,渾身的汗毛,一根一根的都直豎起來。那個散發的婦人在神前磕了一陣頭,便轉過來,又朝着那個坐在蒲團上的女子,不住地叩頭。那個女子似乎沒有看見的樣子,微睜杏眼,嘆了一口氣道:“天哪!不想我方綠睛竟在這陷人的坑裏,老鷹拴在腿上,飛也飛不起,爬也爬不走,娘啊!你老人家可知你的女兒在這裏受罪么?”
她說罷,淚如雨下,玉容憔悴,可愛可憐。
可是那個散發的婦人,仍在地下叩個不祝停了半天,她才立了起來,咬一咬銀牙,潑開櫻口,悄悄地哭着罵道:“惡和尚!奴家被你玷污了,你不要逞着淫威,我就是死了,也要變着厲鬼來追你的魂靈的。”她說罷,重複坐下痴獃呆地對着那慘綠的燈光,直是流淚。那散發的婦人,在地下頭越叩越緊,隱隱地聽見得得得的有了聲音。那女子便再也坐不住了,重新站了起來,理一理手中的白綃,將尖尖的小腳在地上一蹬,嚶嚶地哭道:“娘呀!女兒和你今天永別了。你的女兒死了,可憐你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死的呢?娘呀,你的女兒死了之後,你老人家不要常常牽腸掛肚的,只當少生一個女兒罷。”她說了一會子,恨恨地便走到神龕之前,將白綃往上面一拴,在下面做了一個扣子,這時那個散發的婦人,叩得竟像敲木魚的一樣,得得得的不祝林英看到此時,再也不能忍耐,忙向腰間來拔寶劍。誰知伸手在腰間一摸,奇怪極了,寶劍早已不知去向,他發急忙道:“不好不好,眼見這個女子也不能去救她了!我的寶劍也不見了,難道被鬼攝了去么?”他猛地想出一個主意來,便輕輕地伸手將這判官手裏捧着的泥元寶,約摸有碗來粗細,他取到手中,閃了出來,照定那個散發的婦人頭着力擲去。猛聽得殼禿一聲,那個婦人不知去向。
猛見那神前陡然現出無數磷火,綠陰陰地閃着,霎時漸漸地連了起來,共成一個極大的火球,一炸之後,就沒有一些影跡了。那神前的殘燭,依舊復了光明。林英這時更不怠慢,飛步便來救那個上吊的女子。他還未走到她的身邊,叭達一聲,那白綃忽然斷了。那女子落在地下。
林英好不奇異,走到她的跟前,低頭一看,那頭上的白綃扣子,早已不知去向。
但見她星眸緊閉,粉臉無光。林英到了這時,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了,蹲下身子,慢慢地將她從地上扶到自己的腿上,用手在她的櫻口上一摸,不禁說了一聲慚愧,幸喜還有些氣,連忙替她在柳腰上摩弄了幾摩。她才爽爽快快地蘇了一口出氣,微睜杏眼,朝林英一望,不禁詫異,連忙掙出他的懷中向他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來救我的性命呢?”林英道:“隨便什麼人,難道人家見死不救么?
恐怕天下也沒有這樣的人吧。你這女子究竟有什麼冤枉,不妨對我說明,我可設法救你。“那女子聽他這話,又朝他上下打量了一回,只見他滿臉英雄氣概,便知是個非常的人物,連忙深深地拜了下去。林英忙道:“你有什麼委屈的事,儘管說來,不用客氣罷。”那女子悄悄地說道:“客官!此地不是談話處所,恐怕被惡人聽見。”
林英忙道:“既如此,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去。”他說罷,便對那個女子招招手,自己先走出了大殿。她也隨後跟了出來。
不多時,到了東邊的耳房裏,林英在身邊取出火種,將蠟燭點起,順手將門緊緊地閉起,便對那女子說道:“你且坐下,有什麼冤情,慢慢地告訴我罷!”她羞羞答答地坐了下來,哽哽咽咽地問道:“你這個客官,尊姓大名?”林英見她問話,便答應道:“我姓林名英,乃是大漢皇帝駕下明顯大將軍是也。”她連忙改口說道:“將軍,今天蒙你將奴家救了活過來,承你問,我怎能不訴真情呢!奴家本是山北面合子崗的人氏,奴家姓方名喚綠睛。上月十二日,我的父親死了,我家到這裏來請僧超度。不想這裏的和尚,起下不良之心,半(-k小說-網)夜將奴家盜了出來,囚在他們的一個幽房裏。有個主持和尚,生得十分兇惡,三番兩次來到幽室里,要行非禮,奴家抵死不從,他想了一個方法來,吩咐另外兩個賊婆娘,有意用酒將奴家勸醉。可憐我吃醉了之後,就不曉得什麼了,那個天殺的惡和尚,就來硬行。”她說到這裏,嗚嗚咽咽地哭個不祝林英忙問道:“你豈不可逃了出去呢?”那女子道:“將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裏牆高門緊,奴家又是個弱小的女子,怎樣逃法?而且他們又一步一防。”林英問道:“他們用什麼東西將你盜出來?”她道:“還記得我家父親死了,將他們請來念經超誦。那時我在孝帳里守孝,到了三更之後,不知不覺地昏昏睡去。一夢醒來,卻不知怎樣就到這裏來了。”
林英又問道:“這裏共有多少和尚呢?”她道:“大大小小差不多有五十多個。”
林英便對她說道:“馬上我們去尋他們,卻不知道路,要煩你帶一帶路。”她點頭答應。
林英便走到胡明的房中,將燈點起,用手將他一推,口中喊道:“胡大哥,快快醒來!”只聽他酣沉沉,鼻息如雷,再也不會醒的,並且說起夢話道:“快點拿飯來!咱老子吃飽了好走路。”林英不禁好笑,忙又用手將他極力地一推。他冒冒失失地一骨碌坐了起來,一伸手將林英揪住,閉着眼睛罵道:“賊崽子,你可逃不了。”林英忙悄悄地喊道:“是我,我是林英。”他聽見他的聲音,才放下了手,揉開睡眼笑道:“原來是你,我還當是一個竊賊呢。”林英笑道:“你這樣的睡法,只怕連人被人家竊去,還不曉得呢。”他笑道:“林兄弟,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到我這裏做什麼的?”林英便將以上的事情,細細地對他說了。他翻身下了床,提起大鎚,往外就走。
林英忙扯住他問道:“你現在哪裏去?”他翻起白眼朝林英說道:“事不宜遲,就去動手。”林英跌腳道:“你又來亂動了,打草驚蛇頂不好。”他道:“依你怎麼樣子干呢?”林英道:“你不用心急,我自有道理。”胡明只得止住腳步。林英又去將瑪麗喊醒,教她保住蔡諳,不要聲張。瑪麗連連地答應。
林英便教那個女子前面帶路,一直走到大殿東北角上。那女子對林英說道:“將軍們,從這個角門進去,每一個房裏,都有一個關捩子設在門後面的牆上。你將那關捩子一按,馬上就會現出來了。”林英點頭會意,正要進去。胡明對他笑道:“你空着一雙手,就想去捉盜了么?”林英才曉得自己沒有帶兵器,忙對那女子說道:“這裏用不着你了,你可隨我去罷。”
他說罷,將她帶到耳房之內,自己到房間裏,取出弓彈寶劍,走到大殿裏面。
到了胡明的跟前說道:“胡大哥,你就在這裏守着,我進去,如果有人從裏面逃了出來,你切不要放他過去。”胡明點頭答應,擎着大鎚,目不轉腈地向門裏候着。林英進了角門,便到門後面的牆上,用火種一照,果然有一個關捩子嵌在上面。
他用手一按,瞥見帳子後面露出一個門來。
他屏着氣,走進門去,只見裏面一點聲息也沒有。他復用火種一耀,只見這房間裏一個人也沒有。他又走去尋着關捩子一按,有一面經櫥,忽然移了過去,也現出一個門來。只見裏面有燈光從門隙中露了出來。林英便知裏面一定是他們的藏春之所在了。他拔出寶劍來,輕輕地將門一撬,那門不用推,自然開了。林英伸頭一瞧,只見裏面擺着三張床,帳子一齊放下。
他走到床前,一手將帳子一揭,只見一個和尚摟着一個女子,正自睡着。他一劍兩個,不一刻,三張床上六道魂靈一齊到巫山十二峰去了。
林英正要去尋關捩子,猛聽得隔壁有呻吟的聲音。他回頭一看,那屏風後面又是一個暗門。他走到門口,側耳聽着裏面有人說道:“超凡,你還未足性么,由晚上一直弄到這會,人家怎生吃得住?”這時又有一個人聲音,喘吁吁地答道:“心肝,這個玩意兒,只有我們男子弄疲倦的,卻不曾聽見個女子回嘴不幹的。我這樣的用力,不是正合你的胃口么?”他說罷,便大動起來。那張木架床,只是咯吱咯吱去和那女人呻吟的聲音。
列位,林英在定更的時候,聽見是哪裏的聲音呢?卻原來就是這裏的聲浪。他這暗房卻緊貼林英睡的耳房,所以一切動靜,林英都能聽見的。
林英聽罷,一腿將門打開,一個箭步跳到床前,舉起寶劍,正待發作,瞥見一樣東西,從帳里飛了出來。林英曉得是暗器,趕緊將頭一偏。那東西到對面的牆上,撞個來回,原來是一塊飛蝗石。
林英一手將帳子一揭,冷不提防,那第二塊石子又從帳子裏發出來,躲讓不及,右手腕着了一下,幸虧他的刀握得緊,否則連刀都被震掉。他咬一咬牙齒,一劍劈去。那和尚將身往床裏邊一滾,一劍正着那個下面的女子。林英趕着又是一劍,照定那個和尚的肚皮刺去。那和尚何等的厲害,趁勢往床下一滾。林英正要再來尋他,不提防他從帳子西頭鑽了出來,在壁上取下一把截頭刀,霍的一聲,向林英面上劈下。林英將劍往上一迎,只聽得嗆唧一聲,早將他的刀削去了半截。那和尚不敢戀戰,回頭出門就走。林英隨後追來,一連過了三道暗門。
林英從後面吆吆喝喝地趕了出來。胡明聽得裏面喊殺聲音,心裏早已痒痒得要去動手了。無奈又恐有人從這門裏逃出,他只得耐着性子守候着。猛聽得有腳步聲音,從裏面奔了出來,胡明擎着大鎚,身子往旁邊一掩。霎時那和尚赤身露體地從裏面奔了出來。胡明手起一錘,正中那個禿頭。殼禿一聲,腦漿迸裂。那一個萬惡淫僧,早登極樂了。
林英聽見,連忙在里喊道:“胡大哥!不要將這禿頭放走,要緊!”胡明笑道:“用不着你關照了,這禿頭早送他到老娘家去了。”林英走出來一看,只見那和尚倒在地上,頭打得和稀爛西瓜一樣,忙喚胡明重複進去尋了一遍,另外也沒有暗室了。胡、林二人才回到耳房。這時蔡諳已經醒了,提心弔膽地等了半天,見他們來了,連忙問個究竟。他二人將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那方綠睛感謝不荊不多時,天色大亮。林英便將寺內所有的和尚,一齊趕了出去,點起一把火來,燒得煙焰障天。林英正想打算將方綠睛送回家去,不意她家裏的人已經尋來,聽說這樣的原因,千恩萬謝地將她帶了回去。林英等上馬就走。又走了三四天,那天到了寧白村口,早有人進去報於富平。富平喜不自勝,忙到後面,對她的女兒說道:“孩兒!用不着再在這裏愁眉淚眼的了,林將軍已由天竺國回來了。”她聽說這話,趕緊站起來問道:“果真嗎?”富平道:“誰騙你呢!”她連忙出來。富平也跟着出來。父女二人剛出大門,瞥見蔡諳等三人,另外又多一個美麗的女子,渾身上下式俱是番邦的打扮。這正是:洞房七日悲長別,妝閣今朝又畫眉。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金蓮瓣瓣佛座作陽台玉筍纖纖魚書與楚獄
卻說富淑兒和她的父親,出了大門,就見蔡諳等三人,另外還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她不禁疑惑道:“這莫非是天竺國隨來的法婆么,看她這樣的打扮,煞是奇怪,究竟是個什麼人呢?”不說她在那裏狐疑不決,再說林英一進了村口,遠遠地就望見淑兒在門口,倚在她的父親身邊,在那裏遙遙地盼望。
他不禁勾起了一層心事,暗道:“她的本領品貌,論起來還不在瑪麗之下,如果她要責問我重娶,我卻拿什麼話去應付她呢?她如果是個溫柔和藹的女子,還不會發生什麼笑話,萬一她是個嫉妒成性,免不得各生意見,爭寵奪夕,那就要糟糕了。”
他越想越愁,不禁臉上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面容來。
胡明對瑪麗說道:“妹妹!你可知道這裏就到林兄弟第一個夫人的府上了。”
瑪麗忙道:“果然到了么?”胡明點頭笑道:“到了到了。”瑪麗聽說,心裏也起了一種感想,暗道:“還不知他的前妻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物,丑的美的,都休去問。但是她的性格與我相合,固然是不出問題,萬一性格不合,小覷了我,卻怎生應付呢?到了那時,她一定笑我是個番女不知禮義,我倒沒有話好去和她抵抗呢。”
不說她暗自打算,這時已經到了門口。蔡諳等翻身下馬過來和富平見禮。胡明忙對瑪麗道:“妹妹,站在西邊的那個女子,就是林兄弟的夫人。”瑪麗輕移蓮步,走到淑兒的面前,操着漢邦的言語說道:“姐姐在上,小妹這裏施禮了。”她說罷,便折花枝地拜了下去。淑兒倒莫名其所以,急忙地也拜了下去。二人互相謙虛了一會子。胡明大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看她們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的親熱起來。林兄弟!你站在這裏發什麼愣,還不快一點來替她們介紹一介紹么?”
富平聽見他的話,倒有幾分明白,便向林英問道:“位小姐是誰?”林英見他一問,不禁滿面緋紅,半晌答不出一句話來。
胡明大笑道:“富老丈,還問什麼,這位是林兄弟的第個夫人。”蔡諳又和淑兒見過了禮。富平忙將他們請進大廳,一面令家人擺酒侍候。
淑兒聽見瑪麗是林英的第二個夫人,猛的心中灰了半截,暗道:“不想這個薄倖郎,竟做下這樣的負心事來,好好好!
現在暫且耐着一刻,等你到後面,再和你講話。“她想到這裏,不禁星眼向林英一瞅,一張粉臉上不由得現出一種含嗔帶怒的情形來。
林英見她這樣,暗道:“不好不好,果然中了我的話了,不要講別樣,一見面就這樣的鬧醋勁了,可見日後永無安寧之日了。”他想到這裏,不由得愁上眉梢,痴獃呆地望着杯中的酒,默默地一聲不作。
富平還未解透其中的情形,舉起杯子向林英說道:“今天老夫特備一桌酒,替你們洗塵,將軍何故這樣的怏怏不樂呢?
莫非老夫有什麼不到之處嗎?“林英忙立起來答道:”泰山哪裏話來,小婿因為沿途受了一點風寒,所以到現在身上還有些不大適意,承你老人家這樣厚待,小婿感激還沒有感激處,哪裏還敢見怪呢。“胡明插口笑道:“林兄弟的毛病我曉得,就是因為……”他說到這裏,蔡諳忙向胡明使了一個眼色。胡明便不開口,富平忙道:“既是賢婿身體不適,一路上鞍馬勞頓,先到後面歇一會去。”林英忙道:“用不着,用不着。”
淑兒也不言語。倒是瑪麗問長問短的十分親熱。淑兒懶懶的和她去敷衍。後來富平問起林英如何與瑪麗結婚的話來。蔡諳便一五一十地將林英如何陷入番營,瑪麗如何冒死救他出來的一番話,說了清楚。
富平這才明白。淑兒聽了蔡諳的這番話,便將那一片妒疑的念頭,登時打消,粉臉上現出笑容來,向瑪麗離席謝道:“拙夫身陷番營,多承姐姐大力救了出來,愚妹妹感謝不盡了。”
瑪麗趕緊答禮道:“姐姐哪裏話來,自家的姐妹,何須客氣呢!”她說罷,連忙一把將她扯了坐下來。
二人談到武藝一層,說刀論棒,十分投契,只恨相見太晚。
林英到了這時,才將那顆突突不寧的心放了下來。不多一會子,大家散了席。
林英便到後面去拜望岳母。
到了晚間,富平命人收拾幾間空房間來,讓蔡諳等去休憩。
又在淑兒的卧房對面,收拾出了一間空房來,請瑪麗安息。再說林英到了這時,當然是先到淑兒的房間裏去。一則是久別重逢,急於要敘一敘舊情,再則自己娶了瑪麗,本是一樁虧理的事情,趁此去籠絡籠絡她。他走到淑兒的房中一看,卻不知她到哪裏去了。
只見一個丫頭名叫小碧的,坐在梳妝枱旁邊,在那裏打盹。
林英便咳嗽一聲,那個丫頭驚醒了,揉着睡眼見他進來,忙站起來說道:“姑老爺請坐!”林英道:“你們家小姐到哪裏去了?”那個小丫頭忙道:“小姐在對過那位番小姐那裏談着呢。”林英聽了就迴轉身忙向對過的房裏而來。走到房門口,偷眼往裏一望,只見她兩個正在談得高興。林英一腳跨入她們的房間,才將她們的話頭打斷。
林英笑道:“你們談得倒好,將我都不理了。”她們見他進來,忙着一齊立起,叫他坐下來。淑兒笑道:“人家正在談得高興,誰讓你撞了進來?”林英對淑兒笑道:“現在天不早了,也好回去睡了。”淑兒笑道:“我睡與不睡,與你有什麼相干!要你在這裏嚕囌什麼呢。”林英笑道:“你不着急,我倒有些着急了。”她聽說這話,不禁滿面通紅,用星眼向他一瞅道:“啐!誰和你說混話?”林英笑道:“我倒是實在的話,良宵苦短,有話明天也好談的。”瑪麗也跟着勸道:“姐姐,天不早了,請回去安息罷。”她玉體橫陳的往瑪麗的床上一躺,笑道:“誰和你去胡纏呢,快點走罷,讓我與妹妹在一起睡一夜安穩覺罷。”林英又說了半天。她響也不響。林英沒法,突然想出一個主意來,忙向瑪麗丟了一個眼色。她便會意,託故出了房門,逕到淑兒的房中去睡覺了。
林英將房門一關,走到床前,便替她寬衣解帶,同入羅幃。
一度春風,沾盡人間艷福。俗語有一句話,說新婚不如久別,箇中滋味,又非筆墨所能形容於萬一的。到第二天,林英帶了淑兒、瑪麗一齊到後面去告別,免不得又是一番叮嚀難捨,說也不荊蔡諳等辭了富平,出了寧白村,竟往東方而來,一路無話。
一直到七月十三日,才抵長安的西門,早見受經台築得高入雲霄,彩畫得十分莊嚴富麗。蔡諳等還未到台前,早有十里亭亭長飛馬進城報告蔡諳回來的消息。
明帝聞得黃門官奏道:“蔡中郎現已將真經取了回來了,現在已經到了城外的受經台了。”明帝聞奏大喜,忙命侍臣大排鑾駕,帶了眾文武,一齊出城迎接。蔡諳遠遠地望見羽葆儀仗,曉得聖駕出城,慌得滾鞍下馬,伏在路旁。林英等也就跟着下馬,俯伏蔡諳的後面。
不一會,明帝的鑾駕到了。蔡諳等三呼萬歲。明帝連忙下輦,將蔡諳攙了起來,口中說道:“卿家們一路上車馬勞頓,無須拘禮了。”說著,便命林、胡等一律平身。蔡諳等舞蹈謝恩。這時內侍臣捧出金壺玉漿,明帝親手挨次敬了三杯。蔡諳等又謝龍恩。
一會子,各種儀式,俱已做過。那御駕前面的校尉,一隊一隊的向受經台上開發。早有內侍臣將白馬背上馱的真經搬了下來,恭恭敬敬地捧上台去。明帝領着眾臣上了台,當有司儀官喝着禮典。明帝昭告四方,擎着香對四方拜了四拜,緩步正位。蔡諳將真經一袱一袱地捧到案前。眾大臣從未見真經是個什麼樣子,所以大家一齊聚攏來觀看。
只見明帝慢慢地將黃袱放開,一一查點,與蔡諳所報之數,實相符合,便先將《大乘經》第一卷展開,與諸大臣一併觀看,只見裏面奇字滿紙,怪言充幅,一點也不能了解,不禁十分納悶。有幾個明達的大臣,見了這經滿紙荒唐,不禁互相暗笑。
蔡諳曉得眾人不懂,忙俯伏奏道:“我主容奏:佛經旨意玄深,一時不易懂得,請靜心研習,當不難徹悟也。”明帝聞奏稱是,便命守台官將真經藏好,擺駕回殿,加封蔡諳為大司空,胡明為寧遠侯,林英為白度侯,兩個夫人,也有極品的官誥,按下不表。
明帝自從得了真經之後,便下詔大赦天下,死囚俱釋放出獄,到處建築庵觀寺院,容納僧道之流。一面又命將取來的真經命人刻版重印,以期普及。不到三月,果然風聞全國,家家吃素,戶戶念經。
這時單表一人姓劉名英,這人本與明帝是介兄弟,乃是光武帝第十一個殿下。
他乃是許美人所生的。當明帝即位時,便封他為楚王,地土極小,而且又窮弱不堪。
明帝本來是個寬宏大量的主子,見他的範圍又小又窮,倒也可憐他,常常有些賞賜。
不想這個楚王劉英卻是一個豺狼,面子上倒還不敢出明帝的範圍,暗地裏卻反對得極其厲害。他在漁陽、上谷一帶,真是為所欲為,收吸民財,怨聲載道。家裏藏着無數的美妻嬌妾,常常有謀為不軌的念頭,無奈兵力又少,不敢公然起事。
他聽說明帝取來真經,他不禁生了歹心,一面着人到長安去請僧道,一面在漁陽城內建築一座極大的元雲寺,命一群百姓俱來燒香祈福,自己也鎮日價的在寺里混着。這元雲寺里的主持僧,名叫道慧,年紀差不多還沒有二十歲,生得滑頭滑腦的,極其刁鑽。他曉得劉英的心思,便造了許多無稽的瞎話,把個劉英弄得天花亂墜,言聽計從。將這道慧便像菩薩一般的看待,常常將這道慧帶到府中,請齋陪席的百樣殷勤。這道慧到他的府中,看見滿眼都是些美婢嬌妾,不禁食指大動。無奈侯門深似海,無從下手,倒是一件憾事。他每每藉著一個名目,常要到劉英的府中,指東畫西的一陣子。
有一天,他正在寺中發悶,瞥見楚王府中的一個家將跑進來,向他道:“大和尚,我家王爺請你,有一件要事相商。”
他聽說這話,如同得聖旨一樣的,連聲答應道:“是是是,就去就去。”說著走入禪房,換了件新鮮觸目的袈裟,隨着那個家將出得門來,逕到了楚王的府內。
到了會客廳上,往椅子上一坐,閃開那一對賊眼,四下一望,不見有一個人在這裏,心中好不疑惑。只聽那家將對他說道:“大和尚,煩你在這裏稍坐一會,等我進去通報王爺一聲。”他連聲稱是。那家將便進去。不一會,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丫頭來,塗脂抹粉的倒有幾分動人之處,走到道慧的面前,先拿眼將他上下一打量,然後笑道:“你這位師父,敢就是大和尚么?”道慧見她問話,不禁滿臉堆下笑容來答道:“承姐姐的下問,小僧便是。”
那丫頭掩着嘴向他嗤地一笑,說道:“我家王爺,現在曹貴人的房裏,請你去談心呢!”道慧聽了,諾諾連聲地答應着,站起身來,跟着那丫頭一同向後面轉了多少游廊,進了一個極富麗的房間裏面。
他進了門,就見劉英懷裏擁着一個千嬌百媚的妙人兒。他估量着這個人一定是曹貴人了。劉英見他走進來,連忙將她推開,迎上來笑道:“不知師父的駕到,有失遠迎,望乞恕罪!”
他連忙答道:“王爺哪裏話來,小僧伺候不周,還要請王爺原諒才是。”他嘴裏說,眼睛早和曹貴人打了一個招呼,但見她對着道慧斜飄秋水,嫣然一笑,這一笑,倒不打緊,可是將一個道慧身子酥了半截。
劉英只是謙讓着道:“豈敢豈敢,師父請坐下來,再談罷。”他便一屁股送到劉英對過的一張椅子上,往下一坐。劉英對他笑道:“孤家今天請師父,非為別事,因為各處的兵馬皆已調好,預備克日起兵,未知尊意如何?”道慧聽得,暗自歡喜機會到了,便隨口答道:“小僧今天清晨在佛前祈禱過了,老佛爺曾發下一個簽詞。”
楚王劉英忙道:“是什麼簽詞?”他道:“‘漢家天下,惟英為王;欲祈大福,須在閨房。’我想這四句的意思,無非說是王爺一定是九五之尊,不過還有一點過失,須要閨房中人,到寺里去祈禱七日七夜,再求發兵的日期,那就萬無一失了。”
劉英大喜說道:“是極是極,師父對於孤家,真是無一處不用心,事成之後,一定封你做個大國師,掌管天下的佛教,如何?”道慧忙假意謝恩。
劉英又問道:“閨房中孤家的夫人、貴人極多,哪一個最好呢?”他道:“最好是王爺心愛的一個,她去祈禱起來,能夠真心實意的。”
劉英聽得這話,便回頭向曹貴人笑道:“心肝,你可要吃點辛苦了。”她聽說這話,正中心懷,故意說道:“那可不能!羞人答答,誰情願去呢?”劉英正色說道:“這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別人我全不叫她去,獨要你去,足見還是我疼愛你的。好人!你現在吃點辛苦,將來正宮娘娘不是你,還有誰呢?”她不禁乜斜着眼睛笑道:“王爺不要將我折殺罷,我哪裏有這樣大的福氣呢!”劉英笑道:“你沒有福,孤家有福,就將你帶了福來了。”
她向道慧問道:“師父,我幾時去祈禱呢?”道慧笑道:“這個我卻不能作主,要隨王爺自便了。”劉英忙道:“事不宜遲,遲則生變,愈早愈妙,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罷。”道慧道:“既是這樣,我便回去命人安排了。”劉英點頭笑道:“那就煩師父的精神了。”
道慧又向劉英說道:“不過還有一件事,我要對王爺說明。”劉英忙道:“你說你說。”他道:“老佛爺既判明要女子祈禱,千萬不要遣那些五葷六雜的男人跟去,以致泄露天機要緊!”劉英忙道:“是極是極!就這樣的辦。”
道慧便告辭出來,到了元雲寺,像煞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一頭無着處,好容易耐着性子,等到天晚。到了亥牌的時候,她才帶着四個丫頭前來。道慧將她請進大殿,一面吩咐一切的人等,不準亂走,今天是王爺的貴人降香,只命他的四個小徒弟進來念佛。另外的和尚,因為佛事太忙,成日價地沒有睡過一回足覺,聽得這話,巴不得的各去尋他們的好夢了。
他將大殿前面的錦幔緊緊地拉起。念到三更時分,他便命四個小和尚,四個丫頭,一齊退出去,揚言娘娘求籤,閑人不能在此。他們退出去之後,道慧便對她笑道:“娘娘請去求籤罷!”曹貴人隨着他一徑走到大佛像後面的軟墊子上,一把將她往懷中一摟,就接了一個吻。她也不聲張。
道慧悄悄地說道:“娘娘,可憐小僧罷!”她嗤地一笑,也沒答話。他大膽將她一抱,往墊子上面一按,解了下衣,上面做了一個呂字,下面便狂浪起來。他兩個各遂心愿,如魚得水,一直弄到東方既白,才算雲收雨散。
道慧緊緊地將她抱住說道:“心肝,我為你費盡了心思,今天方才到手,但不知你究竟對我同情嗎?”她笑道:“不知怎樣,我自從看見你之後,就像魂靈不在身上的一樣,鎮日價的就將你橫在心裏,這也許是天緣巧合吧!”道慧下死勁在她的粉臉上吻了又吻說道:“你在這裏,一轉眼七天過去,下次恐怕沒有機會再來圖樂了。”她笑道:“那個糊塗蟲,懂得什麼,我要來就來了。”
二人一直到紅日已升,才從裏面出來,便將丫頭們喊了進來。道慧說道:“娘娘的簽已經求過了,現在身體睏倦,你們服侍娘娘到東邊的靜室里去安息罷”丫頭連忙答應,扶着她竟向東邊靜室里去休息了。暫按不表。
此番劉英謀為不軌,早被一個人看破情形。你道是誰,就是行城縣令燕廣。他知道劉英就要發兵,鎮日價長嗟短嘆,無計可施。他的夫人谷琦向他問道:“你這兩天為著什麼事,這樣的悶悶不樂?”他便將劉英謀反的情形,對她說了一遍。她不禁勃然大怒,便對燕廣道:“我去修書與你詣闕告變去。”
這正是:只為藩王謀不軌,卻教巾幗壓鬚眉。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借劍殺人宮中施毒計含沙射影枕上進讒言
卻說燕廣聽得他的夫人的話,滿心歡喜道:“賢妻能助我一臂之力,那就好極了!”谷琦忙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何況此等謀為不軌的逆臣呢?”她說罷,磨墨拂幾,鋪下雪浪箋,不一刻,洋洋洒洒立成千言。
她用外套封好,對燕廣說道:“我們既去告發他們。料想他和我們必不甘休的。
此地也難住了,不如妾身和你一同長安去罷!”燕廣大喜道:“是極是極!我也是這樣的想,事不宜遲,今晚就走。”谷琦道:“我們就是晚上動身,也不能明顯形跡的。”他兩個打定了主意,等到天晚,收拾細軟,騰雲價地直向長安而來,一路無話。
到了長安,即行詣闕告變,彈劾楚王劉英,說他與王平、顏忠等,造作圖書,謀為不軌等語。明帝得書,發交有司查復。
有司派員查明,當即復奏上去,略稱楚王劉英招集姦猾,捏造圖識,擅置諸侯王公二千石,大逆不道,應處死刑。明帝總算格外施恩,只將劉英的王爵奪去,徙居丹陽涇縣,又賜湯沐邑五百戶,遣大鴻臚持節護送,使樂人奴婢妓士鼓吹送行。
劉英仍得高車怒馬,帶領衛士,遷到丹陽涇縣。不過那個心愛的人兒,卻隨道慧逃得不知去向了。至於那一班同謀的王平、顏忠等,均先後入獄,且待慢表。
再說劉英到涇縣之後,那一種野心仍然一分沒有改去,還是聚眾造謠,妄想吞奪漢室的江山。不料事機不密,早有人去報與大司徒虞延。誰知虞延以為劉英系天潢宮戚,未敢遽爾上疏。隔了數日,仍是燕廣上奏。明帝大怒,便召遽延上朝,切實申斥。遽延惶恐無地,深怕明帝誅及九族,不如自盡了罷。
他回到府中,吞金自荊這事傳到劉英的耳朵里,驚懼萬分,暗想:“大司徒尚且這樣,我還想活么?”他也服毒而亡。明帝聞報,一面命將劉英按禮葬祭,一面抄查。錦衣尉奉命前往,隔了一月,回來交旨,獻上劉英親筆寫的一本冊子。明帝細細一看,不禁天顏震怒,忙交與軍馬司,命昭冊拘拿。原來那本冊子是劉英在時親自寫的,上面俱有名人巨卿的名字。但是他寫這本冊子,究竟是什麼用意呢,小子的鄙見,他不過欽慕眾人巨卿,想他們扶助,成其大事罷了。可是這班名人巨卿,是否認得劉英,與劉英究竟有往來沒有,我可說一句,連認得還不認得呢。
軍馬司得了聖旨,便按着冊子去挨次拘拿下獄。未到三天,竟拘禁有五千餘人。
三台嚴加詢問,可憐他們名人巨卿,無辜的陡然蒙此不白之冤,誰也不肯承認和劉英通同作弊的。淹留日久,審問得毫無頭緒,三台官也未免着了忙,慘毒的五刑,只好拿來施用了。這樣的一來,將那些無辜的貴卿,害得皮膚潰爛,大半致死。有些未曾死的,奄奄一息,終無異詞。
日又一日,仍然毫無頭緒,將京都內外的大小官員,弄得人人自危,如坐針氈上一樣,這事馬皇後知道了,便勸明帝從寬發落。明帝說道:“梓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須知這些俱是劉英的黨羽,若不趁此將他們剷除,將來為害定然不小呢!”
馬皇后對明帝又勸道:“妾幼閱經史,殊未見有五千餘人同時入獄的。縱有一二不肖之徒,與劉英謀為不軌,也是意中事,但是如有許名人貴卿,萬歲久知肝膽,難道他們一個個俱變了心么?依妾的愚見,請萬歲親幸洛陽,理直一趟,方可令無辜的得見天日,便是死了也就瞑目了。”
明帝聽馬娘娘這番話,不禁大動惻隱之心,便於次日親幸洛陽,開獄大審,理出未死者一千八百餘人。那時正當天旱,誰知連夜即遍降甘霖。明帝大為動容,便越發從寬發落,於是多半赦免復職。只有王平、顏忠二人,鐵案已定,而且為謀叛的渠魁,罪無可逭,命斬首示眾。明帝將獄事理查清楚,便轉駕回京。這一來,萬民的信仰登時又增加幾倍了。從此風調雨順,國泰民康。
略眨眨眼已到永平十八年的八月間了。有一日上朝以後,明帝忽然患病不起。
未到十天,竟在東宮前殿御駕告崩。群臣以馬娘娘沒有生育,只得將賈貴人所生的劉炟扶登正位,是為章帝。奉葬先帝於節陵,廟名顯宗,謚曰孝明皇帝,尊馬娘娘為太后,遷太尉趙熹為太傅,司空牟融為太尉,調蜀郡太守第五倫升補司空。到了建初二年,將泚陽公主所生二女選入宮中,冊封為貴人。
原來這泚陽公主乃東海王劉疆的女兒,嫁與安豐侯竇勛。
所以小子向後就要稱為大竇、小竇了。但是她們姐妹兩個,生得本來是傾國傾城,風鬟霧鬢,又兼那一雙攝魂的秋水,舉動可人。不要說章帝是個風流天子,見了愛得不可形容,即是隨便何人見了這種的天生尤物,都要說一句我見猶憐呢。
但是自從她們姐妹入宮以後,真箇是品冠群芳,百花無色,誰知她們雖然得寵專夕,可是秀而不實,卻未宜男,倒是宋貴人反得一子,取名為慶。章帝急欲立儲,遂將慶立為太子。這事大竇、小竇心中大不滿意,暗自商議道:“如今萬歲已經將那宋貴人的兒子立為太子,眼見這正宮的一把交椅,還不是那個賤人穩坐了去么?”
小竇說:“可不是么?如今急急要想出一條妙計來,籠絡萬歲的心,將這皇后的位置先奪了過來,以後再慢慢地施展手段,將這條孽根剷除,你道如何?”大竇點頭稱是。至此她們各展媚惑手腕來迷溺章帝。尤其是大竇極意逢迎,百般溫存,將一個章帝顛倒得神昏志迷,百依百順。
到了第二年的三月間,不幸馬太后也駕崩了。章帝越發放蕩無忌,鎮日與大小二竇胡纏瞎混,一些兒也不問政事。大竇見機會已到,便在章帝面前撒嬌撒痴的一回。章帝哪知就裏,便毅然冊立大竇為萬民之母了。小竇留在靜穆宮同樣的受寵,不過名目上稍欠一點罷。這時六宮專寵的竇娘娘大權到手,真是如虎添翼,為所欲為了。
有一天,趁章帝早朝的時候,便將小竇召進宮來,共同商議剷除宋貴人母子的方法。小竇首先說道:“現在你的大權已經到手,要怎麼,便怎麼,還愁什麼呢?”
竇娘娘搖手說道:“賢妹,這句話太沒有見地,須知萬歲既然冊立她的兒子為太子,可見與她的感情諒非淺鮮了。如今我忽然在他的面前說她的壞話,萬歲一定是不肯相信的,不獨不能剷除她,恐怕與自己也有些不利呢。”
小竇聽得這番話,沉吟了片晌,然後說道:“我想要剷除,就要剷除,千萬不能再緩了!萬一那賤人在萬歲的面前,進了我們的讒言,那就不對了。我們失了寵,你這皇后的位置恐怕也要發生變化了。”竇娘娘聽罷,蛾眉緊蹙,一籌莫展,停了一會,開口說道:“你的話,何曾不是?無奈那個賤人,無疵可尋,這倒是第一層不容易下手之處。”小竇笑道:“只要將良心昧起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呢?”
竇娘娘點頭道是。
小竇又道:“要想去尋她的短處,非要先派一個人,在她那裏刺探究竟,一得憑證,便好下手了。”竇娘娘答道:“現在的人心難測,除了你我姐妹,更有誰人是我們的心腹呢?若是派錯了人,走漏風聲,如何是好?”小竇聽了,也費躊躇,又停了半天,猛地跳起來,對竇娘娘笑道:“有了有了,我這條計包管百發百中,叫她死無葬身之地!”
竇娘娘忙問道:“是什麼妙計?”她不慌不忙地對她說道:“現在那賤人不是病了嗎?”竇娘娘點頭笑道:“是的。”
她道:“京里不是有許多太醫么?明天假傳一道旨意,將那吳化召來,教兩個小宮女將他引到她的宮中,一面教萬歲去探探她的病勢,那時碰了頭,豈不是要起疑惑么?只要萬歲起了疑心,這事便好着手辦了。”竇娘娘拍手道:“絕好,就是這樣的辦法。但是召太醫,還是在晚上的好,容易惹起萬歲疑心。”
小竇道:“當然是晚上。”
她兩個正自商議,忽然有個宮女來報道:“萬歲回來了!”
竇娘娘帶着小竇一齊出來迎接。章帝見她們一對姐妹雙雙出來接駕,不禁滿面春風,忙一彎腰伸出兩手,將她們姐妹兩個從地下攙了起來,笑道:“下次見孤,用不着這些俗禮了,一概可以從免。”
竇娘娘謝恩答道:“這雖是萬歲的天恩,但是宮闈之內,如果不按禮施行,何能壓服眾人呢?”章帝笑道:“娘娘這話,十分有理,但是孤家的意思,並不是要一律免禮的。”說著,她們忙將章帝扶進宮中,分位就坐。
章帝笑嘻嘻地向小竇說道:“愛卿!今天什麼風吹到這裏來的?你的姐姐常常要到你那邊去,怎奈宮內的閑事太多,所以總未能得一些空子。孤家前天已經對你說過了。這幾天孤家身體不大好,所以也沒有到你那裏,心中很是抱歉,正要過去向你告罪,不想你竟來了。孤王順便對你說明,省得你又要誤會。”小竇聽得這番話,雙頰緋紅,斜乜着星眼向章帝一瞟,展開宮袖,掩口笑道:“萬歲爺不用這樣的客氣罷,我們這些人,哪裏能當得你去告罪,不要折殺賤妾了。我今天聽說萬歲的龍體欠安,特地前來拜望的。”章帝聽了,便情不自禁地將她摟到懷中,捧着粉頰,吻了幾吻,笑道:“想不到愛妃竟有這樣的好心,無怪孤王將你當著心肝兒看待了。”
她微微地笑道:“萬歲爺,請尊重一些!被宮女們看見,像個什麼樣子呢。”
章帝笑道:“夫婦恩愛,人之大倫,誰敢來說孤家的不是呢?”這時,竇娘娘早將宮袖一展,一班宮女早就退出去了。
她對章帝笑道:“萬歲,你用不着去聽她花言巧語的了,你知道她今天來做什麼呢?”章帝笑道:“還問怎的?她方才不是說過了嗎?她今天來拜望孤家的。”
她笑道:“不是不是,她見萬歲這幾天沒有到她那裏,她今天是來尋萬歲責問的,請萬歲就去罷,不然她的性子慪起,大興問罪之師,那樣一來,連我還不得過身呢!”
小竇倒在章帝懷中,仰起粉脖對章帝笑道:“萬歲聽見么?還虧她是一位皇皇的國母呢!這兩句話就像她說的么?你不問,我卻要和她交涉了。”章帝笑道:“好在你們是姐妹,她拿你開心取笑,也不要緊,你拿她開心取笑,也沒有關係,自古道,清官難斷家裏事。我雖然是個九五之尊,但是你們的事情,我卻不敢幹預的。”
小竇笑道:“我曉得了,用不着萬歲爺再說了,這無非是萬歲爺怕她。”說到這裏,掩着嘴,眼看着大竇,只是吃吃地笑個不止。
竇娘娘笑着問道:“怕什麼?快些說出來!”她笑道:“用不着說了,萬歲爺是個明白人,說出來反覺不大好聽,不如不說罷。”竇后一疊疊地催道:“他明白,我不明白,務要你說出來!如果不說,光向萬歲爺說,我可將我的威風擺出來了。”
章帝笑道:“那可使不得,孤王替她說了罷,千怕萬怕,大不過怕老婆罷了。”大家戲謔了一陣子,小竇便告辭走了。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小竇便命兩個心腹的內監,去請吳化。
不一會,果然請到宮中。小竇便命兩個小宮女,將他送到宋貴人的宮中。宋貴人的病已經好了,正坐在窗前觀看經史,瞥見外面一個宮女進來報道:“吳太醫來了。”宋貴人只當是萬歲的旨意,教他來的呢,忙命宮女請他進來。宋貴人便向他說道:“太醫,今天來有什麼事的?”吳化被她這一問,倒弄得不知其所以,訕訕地答道:“萬歲的旨意,着微臣來替娘娘診視的。”宋貴人不覺詫異地說道:“我不過前天偶然感着一點風寒,原沒有什麼要緊,昨天就好了,現在用不着診視了。”
吳化聽了答道:“這是萬歲的旨意,教微臣來的,但是娘娘貴恙之後,也要加些調理才是。”宋貴人接著說道:“好好的一個人,又何苦去尋藥石來吃,做什麼呢?”
不表他們在這裏談話,再說小竇將吳化送去之後,又着人去到竇娘娘那裏報信,她得着這個消息,趕緊對章帝說道:“萬歲,前天臣妾聽說宋妹妹的身體欠安,現在不知好一些么?”
章帝忙問道:“她難道生病了么?”竇娘娘答道:“正是呀,我請萬歲還是去望望她,究竟是什麼病?也該去請一個太醫來診視診視才好呢。”章帝忙道:“是極是極,還是娘娘想得到,我倒將她忘記了。前天有一個宮女曾對我說起,不料孤家竟未留心,今天難得你提起,我便望望她罷。”他說罷,便起身徑向淑德宮而來。
他一個人走進去,瞥見宋貴人的對面坐着一個男子,不禁一怔。忙走進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吳化,不禁頓起疑雲。
宋貴人見他進來,慌忙站起接駕,吳化隨後俯伏地下,奏道:“微臣奉旨前來,娘娘的玉體,已經大安了,不須再用藥石了,請旨定奪!”
章帝聽了這話,不禁十分詫異,暗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幾時有旨意傳他呢!”
章帝想到這裏,猛地省悟了,暗道:“這個賤人,竟做出這樣的事來,好好好!”
他想到這裏,也不答話,忙喚道:“武士何在?”話猶未了,早擁進許多武士。
章帝忙命將吳化拿下。
一群武士,如虎撲羊羔般地就地將吳化抓起來。慌得吳化滿口呼冤向章帝呼道:“萬歲爺!臣有何罪,請示明白,微臣就是死也瞑目了。”章帝忙命掌嘴。不由分說,他的兩頰上劈劈拍拍地早打了幾下。
章帝又命將宋貴人囚入冷宮,聽候發落。眾內監不敢怠慢,登時將宋貴人禁入冷宮,可憐一位極賢德的宋貴人,到了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為著怎麼一回事,將她囚入冷宮呢,但是一點也不怨恨章帝昏暴,自嘆自己命苦罷了。
目下暫且將她擱起,再說吳化囚入天牢,約在明日午時三刻,就要處以極刑了,這個消息傳到眾大臣的耳朵里,沒有一個不大為駭異,均眾口異詞,莫衷一是。
到了第二天的早朝,眾大臣挨次上本保奏。章帝一概不準。
這時卻惱動了大司空第五倫越班出來,俯伏金階奏道:“臣聞盜賊處以極刑,當亦有證據,今天太醫吳化身犯何罪,陛下未曾宣佈,便欲施以極刑,豈不令天下之士有異議么?微臣冒死上瀆天顏,無論如何,總請萬歲將吳化的罪狀,先行露布,然後殺之未晚。”
章帝忙道:“這事孤家自有道理,請卿家不要多問。”第五倫又俯伏奏道:“這並非是微臣多事,不過先帝曾有遺言:賞罰務明,功罪必布。現在萬歲這樣的做法,豈不令朝中人人自危,而且失萬民的崇仰么?”
章帝也沒話可說,停了半天,才開口說道:“他未得孤家的旨意,擅自進宮,這罪還可赦么?”第五倫奏道:“吳化乃是先帝的遺臣,一舉一動,未曾稍失禮儀,難道他未曾奉旨,竟敢擅自闖入內宮了么?我想這事,定有冤情,還請陛下詳察究竟,然後再治罪不遲。”
章帝聽得,便覺這話也很有理,便將賜死的旨意收回。不想竇娘娘在簾后聽第五倫這番辯論,竟將吳化的死罪赦掉,她不禁暗暗地懷恨道:“頗耐這個匹夫,他竟來和我作對了。好好!管教你認得我的手段便了。”
不說她暗自發恨,再說章帝龍袖一拂,捲簾退朝,和竇娘娘一同向坤儀宮而來。
半路上有人報道:“宋貴人服毒身亡。”
章帝聽說這話,一點也不悲感,氣沖沖說道:“她死了便死了,要你們這班狗頭來大驚小怪的做什麼呢?”那些內侍臣嚇得俯伏地上,頭也不敢抬,等聖駕走過去,才從地上爬起來,抱頭鼠竄地走了。可是竇娘娘聽說宋貴人已死,真箇是化子拾黃金,說不出來的歡喜。
到了晚上,章帝自然是在她的宮裏,晚膳已畢,章帝因為多吃了幾杯酒,又因為病後,那個老調兒許多時未弄了,便來不及地和她同入羅帳,一場鏖戰。等到雲收雨散之後。她便偎着粉臉,對章帝勸啟朱唇,說了一番話來。這正是:蕩婦陰謀信可畏,遇姬長舌實非虛。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