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年後·中正機場
飛機緩慢地滑過跑道,我望着窗外不遠處的機場,看到記憶中熟悉的那幢建築物,竟有一種恍如置身夢境的錯覺……
飛機順利連接在登機閘門,我依着隊伍順序走出機門,終於踏上了久違土地。
在關口前填妥入境表后入關,我到提取行李處取回自己的行李。排隊等待通關空檔,我開始調整手錶、校正台灣時間。
在美國四年,我始終沒習慣時差。
這很奇怪、更無法解釋,我的中國同學說,我是得了慢性思鄉病。
也許是吧!反正這種怪現象,誰也無法去追究真正的原因。
推着笨重的行李,我從中正機場第二航站大門走出來。
「小姐?」
還沒停下來喘息,我已經聽到熟悉的聲音。是老黑,他來接機了。
我回頭,看到一個笑容滿面的老頭,以不確定的眼神狐疑地審視我……
「小姐?」他再問我一次,似乎不確定眼前這長發飄飄、纖細美麗的我,就是四年前他那像個野孩子般的小姐,江曉竹。
「老黑。」我叫喚他的名字,倩然一笑。
聽到我的呼喚,這年近半百習慣守口如瓶的老頭,終於鬆了一口氣。「小姐,妳長大了!」老黑笑呵呵朝我走來,異常地熱絡。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等着他走上前來替我提行李。
老黑老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的人,老的特別快,我看到老黑臉上的皺紋明顯地加深。
「小姐不再是小姑娘了!」
我對他微笑,很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六月的台灣,天氣異常炎熱。雖然在這裏住了十七年,但早已適應美洲大陸的氣候,回台灣前,我已經換上一襲粉紅色細肩帶碎花洋裝,原本凌亂的短髮,四年來已經長及腰際。
我知道,現在的我跟四年前只穿牛仔褲、隨便套一件T恤、腳上蹬雙球鞋、活像個毛頭野孩子的我一點都不像--
但四年的時間,很可以讓一個女人徹底改變,不是嗎?
我徹底的改變了嗎?我想,從老黑的眼神,我已經得到肯定的答案。
「小姐是個大女孩了!江先生如果看到妳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很驚訝!」老黑讚歎地道。
言下之意,哥哥沒有來接機。
「天氣真好,台灣一點都沒變。」我仰起頭望着蔚藍的天空,輕快地吁出一口氣。
哥哥沒來,這是意料中的事。
我完全不感到驚訝。如果時間會讓人成長,那麼傷痛就讓人蛻變。經過四年,我不再傻得期待什麼。
「小姐穿得這麼漂亮、別提行李,讓我來就可以了!」老黑道。
「這沒什麼,在美國都是自己來的,我來幫你吧!」我體貼地說,順手拿起一袋不輕的行李。
老黑不再堅持,只是睜大眼睛看我一眼。
老黑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以往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時期。我不擔心他的想法,反正慢慢的,他會改變。
「小姐,江先生一大早出去了。」見我沒反應,老黑接下說。「所以,江先生不能來接機。」
「嗯。」我輕聲響應,表示知道了。
老黑從後視鏡瞄了我一眼。他窺視主人的習慣仍然沒有改變。
「江先生……江先生沒說幾點會回來。」他又接着往下說,像是不習慣我的安靜。
他的答案,是四年前我常問他的問題。
而這些問題,在四年後的現在一樣沒有答案。
我望着窗外,驚嘆於台北碧藍的天空,從前我為什麼沒有發現,晴天的台北,莧然有這麼雪白柔軟的雲?這麼蔚藍澄凈的天?
「老黑,台北要上哪兒領養一隻貓?」
「啊?」
「小貓咪啊!在美國我有一隻男同學送的貓,回國前我送人了。我還想養一隻貓。」我露出笑容,天真地告訴老黑我的夢想。
「貓?」老黑猶豫了片刻,然後回答我:「寵物店大概有賣吧!可是……我沒記錯的話,江先生不喜歡貓。」
「會嗎?」我似問非問,沒期待老黑進一步回答。
老黑從後視鏡再看我一眼,默默地觀察我,而我的眼神已經再度移向窗外。
我知道我的哥哥,江浩南,他不喜歡貓。大男人通常不喜歡小動物,他們喜歡有侵略性的大型犬,而我的哥哥,就屬於這種男人。
很快的,我要回到那個久違的「家」了……
除了三年前那個平安夜,我們擦身而過,三年來,他再不曾來看過我一回。
他相信我會過得很好嗎?
我輕輕咧開嘴,知道此刻後視鏡里的自己,笑容一定很燦爛。
站在熟悉的房間,除了每中年更新一次的傢具,家裏一景一物,沒有多大的變化。我的房間仍跟我離開時一樣,我的枕頭、我的被子、我的睡衣已經齊齊整整地鋪在我的床墊上。
我回首望向床邊的穿衣鏡,恍惚間我依稀有股錯覺,以為會在那曾經跟隨我七年的穿衣鏡里,見到一個滿身邋遢的野孩子……
但是站在鏡子裏回望我的,是一名美麗的柔媚女子。這女子擁有一雙雨霧迷濛的眼睛,她很美,她有一頭及腰長直發、她的身段軟柔纖細、她濕潤的眸子富含感情、她流轉的眼波教人迷醉……
我怔怔望進鏡子,一時間不能適應。然後我慢慢回想起四年來鏡里逐日改變的自己。我柔軟的髮絲,像電影明星一樣烏黑滑順地躺在我的臉側,伏貼着我白皙嬌媚的鵝蛋臉,鏡子裏的「她」,現在穿着一襲水藍色無袖洋裝,蒼白的臉孔和粉淡的唇色,無言地說明她是如何「柔弱」。
慢慢的,我對着鏡子裏的自己露出了微笑。
那純然女性化的模樣,讓我無限滿意。
現在的我很瘦,一百六十公分,體重卻只有四十二公斤。出國前體重直逼六十公斤,那副小肉妹的模樣,已不復存在。我纖細的像風吹就要倒的蘆葦,彷佛隨便是誰,只要一根指頭就能輕易點倒我。
「噹噹。」
鐘敲了十點。
下午我剛從機場回到家,笑着等在門口的李管家就告訴我,哥哥十點鐘前會回家。
但我猜想他不會準時在十點前回家,十點半鐘是最好的時機。我知道他是一個沒有時間觀念的男人,總認為所行的人等他是必然。即使我們已經四年未見,即使我剛搭了十多小時飛機返家,我等他,仍然是必然。
走出房門前,我在唇上輕輕點了唇蜜,那粉紅的、像水一樣的質感有種「一親芳澤」的暗示。
「李太太。」
我下樓走到客廳,然後呼喚管家。這個殷勤的婦人一聽到我的呼喚,立刻就從廚房裏走出來。
「小姐?」
「李太太,我想要一杯冰水。」
「熱了嗎?冷氣需不需要開大些?」
「嗯……但我還是需要一杯冰水,謝謝您。」我和氣、有禮貌地微笑着請求。
「馬上就來。」李太太笑了,似乎很高興自己能被小姐尊重。
冰水很快就送到我的手裏,我將它捧在掌心,同時感到冷氣被轉強了。脫下披在身上的小外套,我的手臂上迅速冒起一粒粒小疙瘩。
這幢房子接近山區,雖然是夏天,夜晚還是有點涼。
我用力緊握杯子,冰水很快就凍僵我的手掌,過冷的空調和單薄的衣着,讓我的身體開始微微打顫。
十點半鐘以前,我聽到老黑把車子駛進車庫的引擎聲。
他回來了。
我放下水杯,將杯子連同我的小外套藏在客廳角落,相信明天一早就會有傭人來收拾它。
然後我望向玻璃窗外。當然,我不是在觀賞夜景,而是藉著窗外的夜色,透過玻璃反照,看清自己臉上的表情。
那是一張溫柔、甜蜜、柔弱的女性臉孔。
我曾經練習過無數次,經過數年的努力和修正,才讓這樣楚楚動人的表情,在我臉上保持得如此自然。
「曉竹?」
我聽到他的聲音,那是疑惑、充滿試探的語調--而那也正是我預期中,他應該出現的反應。
我轉過身,終於看到四年來,那雙在夜晚時常夢見的眼睛。
他與印象中沒有多大改變,唯一的變化,只有臉上那抹慣常玩世不恭的笑容,變得內斂深慮。
「哥哥。」
我站在原地輕聲呼喚他,低柔的語調特意調和了溫柔和恭順。
「真的是妳--」
現在,他的疑慮轉成了驚訝,我看到他英俊的臉孔忽然有了笑容。
「過來,到我身邊讓我看清妳!」
不等我走過去,他卻主動走過來。
我沒有移動腳步,站在原地安靜地等候他。「我變了嗎?」我笑着、輕握住他的手柔柔地問。
「變了?」他咧開嘴,性感的唇吐出低嗄的音調。「變得太多了!現在是名副其實的小女人了!」
外表徹底改變,果然讓他注意到我。他的目光終於專註在我身上,細細看我,觀察我的變化。
「但是也瘦太多。」他接下說。
我沒說話,靜靜地抿着唇,望住他微笑。
「怎麼?妳的手好冷。」他皺起眉頭,反握緊我的手。
「會嗎?大概是等着你,沒注意到天晚了,該多加一件衣服。」我以盡量輕快的語調,心無城府地回答他。
「等很久了?」他挑起眉,注意到過冷的空調和我微微的顫抖,「傻丫頭。」
這句話里,有淡淡的憐惜。
雖然是淡淡的,但卻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我的心揪緊,卻沒有因此高興,因為這只是計劃剛開始--
「我才不傻,已經四年了,我好想你。」我柔聲道,專註地望着他。戲劇化的表情,就像電視劇里的女主角。
在美國四年,我從來沒有假日。
周末假日留在宿舍研究錄像帶,是我的重要功課。神奇的是,台灣的八點檔連續劇錄像帶,一直是我的好老師。放長假時,我跟隨舞台演員學習表演課程,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舞台劇,因為那豐富的臉部與肢體表情,微妙的控制技術與決心,是以前我所欠缺的。
「念了四年書,腦袋變傻了?」他嗤笑着說,迷人的眼睛是微瞇的。
我知道,他懷疑我。
過去的我不是這樣,但四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女孩成長、並且有巨大的改變,但是我看出他的懷疑並不真切,因為四年呵……四年!四年的時間畢竟太長,能洗濯腦袋裏根深柢固的記憶。而他對我的記憶,畢竟停留在我青澀的少年期,那年我才十多歲,四年時間足以讓女孩變成一個女人。
「書沒念傻,只是好想家、好想你……哥哥。」我很自然地輕輕靠在他胸前,像個小女人一樣,依偎在他的胸膛上,真真切切地以嬌軟柔媚的語調,對他訴說。
過去的我一直以為,用這種矯揉的動作和嗲聲嗲氣的音調對哥哥說話的女人,都十足的虛偽、甚至噁心!那是因為過去的我,從來不明白撒嬌的好處。
但現在我相信,只要多做幾次,假的也會變成真的。
江浩南是男人,男人勢不能抗拒女性的溫柔。我的舞台老師Tina年已五十,是個十足的女人,她告訴我溫柔就是女人的武器。當然,如果妳不懂得使用它,那麼男人就能反過來吃定妳。
對着我哥哥,我甚至擠出了眼淚。這對我而言不是難事,困難的是要對着他做出這些事。
他向來有一眼看穿我的本事。即使經過四年我努力訓練自己,面對他,我心底一直存着被他看透的恐懼,只能告訴自己,如果不能假戲真作,這四年光陰就完全白費了--
如他所說,我不倔強了,並且學會虛偽。
倔強只會把他推得更遠,如果想得到他的注目,我必須學會演戲、學會演一個他想要的「女人」。
是的,我暗戀我的哥哥,從十歲在育幼院第一眼看到他以後,就已經無法自拔……
這很荒謬嗎?不會的,因為從十歲開始我就在演戲,只是四年以前,我只會演一出蹩腳戲。
「想家,可以回台灣。」他低嗄地道。
「是你說的,忘了嗎?」我抬起臉,可憐兮兮地望進他難懂的眼睛。「你不許我回台灣,還威脅我,如果中途回國,就表示我的決心不足。」
「我說過那樣的話?」他低笑,瞇着眼睛看我。
他的迷惑沒有減輕,看我的眼神卻有了改變……
我感到一隻灼熱的大手貼到我的背心。「原來你比我還賴皮。」我輕輕說,悄悄把身體的重量傾注到他懷中。
「很晚了,去睡吧!」他忽然推開我。
「我才跟你說幾句話而已,你就要趕人嗎?」
「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說話。」他把我推得更遠。
但是我拉住他的手不放。「今天晚上我就有好多話想對你說。」我牢牢地追尋他的眼神,從那裏發現一抹異樣的光芒。
「放手,曉竹。」他笑着說。
我放手,卻抱住他的腰。那瞬間,我感覺到他身體有一秒鐘的僵固。「已經四年沒有見面了,為什麼後來你到紐約出差,都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一個人在紐約真的很孤單,朋友跟親人不一樣,這幾年來我真的真的很想念你……哥哥。」我柔聲對他傾訴。
他僵硬的身體在聽到「哥哥」這兩個字后,驀然放鬆。
「這四年你也一樣想我嗎?」我抬起頭,閃爍的眸子投向他,嫣然一笑。「還是你忙着跟不同的女人周旋,根本就把我忘得一乾二凈了?」
江浩南倏然瞇起眼,他研究我。「鬼靈精!妳在怪我還是在罵我?」他笑着,不着痕迹推開我。
這一回我沒有抗拒,幽幽地微笑,着迷地注目他……
四年了,他英俊的臉孔依舊迷人,只有男性化的臉部線條變得更加世故,然而這樣的改變對我而言卻更具魅力,如果不是極力控制,我已經被他神秘的眼神迷惑住……我幾乎忘了四年的時間,同樣也能讓一個男人改變至此。
他變了,不僅他看我的眼神有了微妙的轉變,從前那抹長年掛在他嘴角前意氣風發的笑容,也變得世故內斂。因為我外貌的改變,他的眼光不再如從前一般輕率地瞥視過我,毫不做停留,現在他的目光依舊瞥視而過,卻帶着一股……我能敏感地覺知到的,男人的謹慎。
他似乎有了警覺,因為他是我的哥哥。
放開我的手后,他喚來傭人把冷氣調小。「明天早上十點我才出門,我們可以一起吃早餐。」
「好。」我輕快回答,笑容是燦爛的。
在他開口前,我踮起腳尖抱住他的頸子,在他頰邊印上一吻:
「晚安。」
在他回過神前,我及時放開他,然後轉身上樓。
我沒有回頭,完全不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那一瞬間的接觸,已足夠溫暖這四年來,我荒蕪的心……
第二天一早,八點鐘我就下樓了。
「小姐,江先生要我告訴您,他有事不能陪您吃早餐了。」
我停在樓梯口,並沒有感到特別失望。這是意料中的事,他對我的承諾永遠不曾兌現。即使我們都已經改變,江浩南仍然是江浩南,他就是這樣的男人,如果我還沒有這點覺悟,根本不必回到台灣。
「哥哥有交代提早出門的理由嗎?他昨晚才告訴我,早上十點才會出門。」我輕柔地問李管家。
「江先生沒交代。不過,我聽老黑說,江先生要老黑送他到徐小姐家。」
「徐小姐?」
這是誰?誰能讓我的哥哥在早上八點前出門?
李管家掠過一抹失措的表情,但她隨即回復正常。
「那是徐若蘭小姐。」她解釋。
但我想知道的並不是「徐若蘭」這三個字。「她是公司的主管嗎?」我故做不經意地問。
我想知道的,是這位「徐小姐」跟哥哥的關係。
李管家微微張開嘴,似乎在猶豫該不該告訴我--
「這個家有我不知道的事嗎?」我笑着說,語氣很天真。
我相信我的模樣是無害的,因為李管家看起來鬆了一口氣。
「我想……江先生大概來不及告訴您吧!」
「到底是什麼事呀?」我微微側着頭,俏皮地問她:「是我不知道的秘密?」
李管家臉上有了笑容。「也不是秘密,反正過不久,全台灣的人都會知道--江先生即將訂婚了。」
笑容僵在我的臉上。「訂婚?他要訂婚了?怎麼沒人來告訴我,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我聽到自己平板、卻偽裝愉悅的難聽聲音。
「也許是想給您一個驚喜吧!」李管家說,沒有發現我的異常。
真的是一個好大的驚喜!我別開臉,笑容立刻從我的臉上消失。
知道這個消息,把我打倒了嗎?
當然不。
經過四年,他收起玩心、不再遊戲人間是可以預期的。
我只是沒想到,這樣的消息是從李管家口中聽到的。他甚至不認為,有第一時間告訴我訂婚的必要。而昨夜,他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告訴我這個「驚喜」!
我當然沒哭、更沒有沮喪。
我一向了解他,他很冷漠,對我幾乎就是無情。
只是,我為什麼會迷戀他呀……
現在的我,最想做的事,居然是去見那名,即將成為他准未婚妻的女子。
如果他的喜好沒有改變,我已經可以預期那個女人的氣質和穿着打扮……
除非狀況脫出了常軌。
儘管我知道,這四年我需要學習的,只有「改變」兩個字,所謂改變指的是外貌與行為舉止的改變,然而我是他的妹妹,這一點畢竟跟其它女人不同。
決定到公司找他之前,我在家裏做了三明治--看似簡單的三明治,其實是最道地的紐約客口味。我的哥哥是個美食鑒賞家,他會看出其中的不同,因為即使是三明治也有地道口味,堪稱美食,況且他過去就在華頓念碩士,一定不會忘記這個學生時代的味道。
食物之於人類一直有股特別的鄉愁,除滿足人類的味蕾,還喚醒大腦里埋藏的美好記憶。我做出他懷念的美味,只為了看見他品嘗那一刻的表情……儘管他已經開始用看女人的眼光看着我,但江浩南會更清楚,他的「妹妹」跟其它女人的分別。
把三明治裝進保鮮盒裏,我提着它獨自搭出租車到「鼎盛集團」找我的哥哥。
「鼎盛集團」的辦公大樓,就矗立在信義計劃區里,那幾幢高的不象話的摩天大廈其中之一。
我知道,就算他一大早就去見「准未婚妻」,也不可能整天不進公司。
一個人有某些習慣,是不可能輕易改變的。更何況,事業向來是我哥哥的第一生命。
「小姐?請問您找哪位?」
大樓櫃枱的接待小姐打量我兩眼,語調雖然客氣,但是顯得敷衍。
「我找江先生。」我回答。
也許是我美麗的外表讓她懷疑,也許她擔心我是江浩南的女人之一,堂而皇之不知分寸地追到公司。所以她繼續打量我,完全沒有通報的動作。
等待許久,我放棄和她溝通的可能,拿出我的手機撥通老黑車上的行動電話。
我以溫柔的語調,禮貌地請問他哥哥是否已經進公司?老黑客氣地回答我:「小姐,我正在天母,等江先生上車。」
我明白他的意思,道了謝后,我輕輕掛斷電話。
選了一處隱僻、卻能看到大廈車庫門口、來往車輛的角落,我安靜地坐在角落的花台邊,開始漫無止境的等候。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太陽從我的頭頂上逐漸西移,下午兩、三點的時候,我看到老黑的車子,從車道另一頭慢慢開過來。
車內的視野,被車窗上黑金色的車窗紙擋住,我當然看不見車子裏的人,但是我知道他回公司了。
我直接撥哥哥的手機。「我有事,想到公司找你。」
「我在工作。」他直接拒絕我。
下我知道。」我輕快地說:「我不會耽誤你,只要三分鐘就好。」
他沉默一秒。「妳直接上來。」然後他說。
我露出微笑,然後收起手機。
這一次,櫃枱接待小姐看起來已經得到通知,她沉默地看着我走進電梯,不敢開口阻攔我。
在「鼎盛集團」寬敞豪華的電梯裏,我脫掉身上的白色襯衫,裏面是一襲露肩淡藍色洋裝。
從電梯裏的鏡子,我看到長發及肩的自己纖細飄逸,我再也不是個孩子。
電梯門打開,我看到我的哥哥就等在門外。
「我做了午餐給你。」我舉高手上的保鮮盒,笑容燦爛。
他挑起眉瞪着我。「就為了這個?」狐疑地問我。
然後他退了兩步,研究的目光帶着深思,還有一絲絲的……警惕?
「當然啊!你不喜歡嗎?」我笑着問他:心無城府。「因為大總裁,不適合吃便當?」
他瞇起眼。「少開玩笑。」他撇開嘴,轉身走進辦公室。
我跟進去,他已經坐在沙發上,豪邁地翹起他的長腿。「曉竹,我得承認這四年來妳變很多。」他對我說。
我坐在他身邊,與我的哥哥相依相偎,微笑着注目他。
「現在的妳,不但會做午餐,還送到辦公室給我!」他笑着說。
但我聽得出,他的口氣沒有喜悅。我微笑着,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逕自將保鮮盒打開。「吃吃看,不要辜負我的心意。」我溫柔地說。
他的笑容漸漸消失,眸光有一絲深沉,但儘管如此,他依舊伸手拿起我費心為他做好的三明治午餐。
我笑着看他吃午餐,他沒有表情地咬了一口然後挑起眉看我,接着他撇開嘴,笑的別有深意。「曉竹,我不是君子,不得不懷疑妳是故意的!」
我的心跳忽然加速,我眨着無辜的大眼睛,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神情在看到我眨眼那刻,深沉起來。「這是紐約的味道。妳故意的,惹我的相思?」他說。
相思?我的心漏跳一拍。對我來說,他的聲音慵懶,有男人的味道。
「紐約的味道,應該是甜得膩口的Bronnie。」我笑得甜。「那是你喜歡的甜點。」
「我喜歡甜點?」他皺眉。「我怎麼不知道?」
我垂下眼,笑得神秘。「我猜的。」囫圇帶過。
他再咬一口三明治,研究我的眼神詭異。
他半晌不說話,我突然不安起來。「你喝咖啡嗎?我幫你煮一杯咖啡。」我知道他的豪華辦公室內有一間小廚房。
「我習慣Annie煮的咖啡。」Annie是他的秘書。
「哥,你真是個討厭鬼。」我笑着告訴他。「不管,看在午餐份上,你得喝我煮的咖啡。」
我走進廚房,十分鐘后給他一杯現煮咖啡。
他聞到香味,疑惑地瞪我,我笑盈盈地把咖啡端到他面前。「喝喝看,比起你慣常喝的口味,可遜色?」
他喝咖啡的時候,目光沒有離開我的眼睛。
「今天中午,妳來這裏跟我示威?」放下咖啡杯,他笑着問。
「什麼呀……」我淡聲說,眸光瞟過他,像個女人一樣。
「小女孩長大了?變成一個有品味的女人?」他瞇起眼,大剌剌看着我。
「你的意思是,我煮的咖啡好喝?」
他一昧笑。
「你不能夸人家一句嗎?」我膩聲求他,用妹妹的特權。
但這柔膩的聲音聽來大概很剌耳,他斂下眼,笑容也消失了。「好了,謝謝妳的午餐,我給妳的時間不止三分鐘,我必須工作了。」
他下逐客令。
我幽幽站起來,哀怨地走向門口,不跟他說再見。
「曉竹。」他忽然叫住我。
我沒有表情地回過頭。
「明天不準再做同樣的事。」他臭着臉。「我沒空。」補了一句。
真是翻臉像翻書一樣的男人。
我對着他甜甜地露齒一笑。「明天嗎?我很忙。」然後舉起手,甜蜜地說:「再見,哥哥。」
我心情愉快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離開哥哥的辦公室后,我攔了一部出租車,卻沒有立刻回家,而是要求它載我到附近的超市。
我想,我得吃一點東西。
如果能讓哥哥丟下公司,陪着這位「准未婚妻」浪費一個早上的光陰,那麼,他是認真的。
既然如此,我也該認認真真,演這場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