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就這樣,由老黑開車送我到機場,我一路沉默,感覺到一股沉重的憂傷,深深地揪緊我的心臟。好幾次我剋制跳下車子的衝動,心痛地瞪着我的雙手,茫然不知所措。

雖然離開這裏到美國讀書是我堅持的,然而此時此刻,坐在車上即將前往機場的我,卻沒有一絲真實的感覺。

「小姐,機場到了。」

到了機場,老黑輕聲催促我。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從他的眼底,我看到一抹憐憫的光芒,但我不需要這樣的眼光!

「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你不必送我。」我木着臉說。

「可是……」

「沒關係,我不是小孩子,我自己出過國,知道怎麼到櫃枱辦登機。」

老黑顯得猶豫不決,畢竟我是他老闆的妹妹。但是我沒給他時間,別開眼,我假裝不知道老黑對我的同情,抬頭挺胸地推着自己的行李走進機場。

當我要走出關口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我的去路,我抬起頭看到最想見到的「那個人」,這時候我真的以為是因為自己太想念他,而在做白日夢……

「來不及趕回家送妳,所以就直接到機場來了。」

江浩南就站在我的面前,用他一貫低沉的嗓音,沙啞地對着我說。

我獃獃的瞪着他,突然間,滿滿的心酸涌到了我的胸口、然後是喉頭……

「我還以為你……」我的聲音卡在喉嚨,忽然說不出話。

「以為什麼?以為我會丟下妳?」他咧開嘴,英俊的臉孔露出笑容。「傻瓜,畢竟妳是我的妹妹!」他笑着說,伸手揉亂我的發。

只是「妹妹」嗎?至少他趕來送我,已經讓我重拾勇氣,有了振作的力量。

「到國外念書,不比在家裏,一切要自動自發,要比從前更努力,否財是會畢不了業的。」他看起來一夜沒睡,神態疲倦,但是精神還不錯。

「我一定會努力的!」我咽下喉頭心酸的硬核,用力點頭。

「別忘了,妳說過,一定要拿到證書!如果拿不到畢業證書,就不準回來見我。」他笑着威脅我。

我再也說不出話了。我的眼睛離不開他的臉孔,努力記住他瞳孔的顏色、嘴角的笑痕、光潔寬闊的額頭、還有挺直有力的鼻樑……這一刻,我只想把他的模樣深深鏤刻在我的心版上。

「還有三十分鐘就要登機,妳該出關了。」他推着我,把我推向關口。

我像個機械人一樣四肢僵硬地走出關口,在機場的玻璃門前,從門上折射的倒影,我看到依舊像個野孩子、從頭到腳雜亂無章的自己……

然後我回頭,留戀地看他最後一眼。

他已經轉過身,一名臉上戴着墨鏡、美艷豐腴的女子正走到他身邊……

顯然,那名美女早已經候在機場一角,只等江浩南跟他的妹妹話別結束。

昨夜,他就是跟這個女人在一起的嗎?我慢慢後退着,直到再也忍不住眼眶的淚水,才終於轉過身,離開這個讓我傷心的台北。

再回來,我發誓,鏡子裏永遠都不會再出現那個野孩子的身影……

永遠!

美國·紐約州·CollegeofWilliamandMary

時間過的很快,看着一年四季的轉變,草木由綠轉黃然後逐漸枯萎,四季的顏色分明,有時我會訝異,時光流逝彷佛只需一眨眼的時間。

到美國已經一年六個月。五百多個日子,回憶起來只不過一彈指時間。

我所就讀的這所校園很美,十一月底深秋時節的校園有一股蕭素的美麗,大片綠葉已經轉黃等待凋零,課室和校舍里早已經開了暖氣,陣陣秋日寒風預告着即將進入冬藏時節,歲末之際令人興奮的節日也輪番來臨。這裏在進入冬季后,十二月十號前學校就會結束當季課程,到來年一月才會開學。

今年,是我在他鄉度過的第二個感恩節。

感恩節到來之前,我最要好的同學已經邀請我,到她位於市區的家裏與她的家人共享火雞大餐,但是我並沒有接受,因為放縱的飲食是不被我允許的,即使只有一餐,即使在這人人都應享受歡樂生活的節日。在異鄉生活雖然孤獨而且寂寞,但我心甘情願忍受着這一切的苦,只因為這些苦,更能砥礪我當初遠赴美國的決心。

下午,十二月十號,這學期最後一天,課程結束后我回到寢室,放下課本后,我坐在自己的小書桌前,就着桌上一塊白瓷鑲邊的小鏡子,慢慢梳理我的長發……

一年多的時間,頭髮長度已經長到肩后,我細心梳理它,不毛躁也不貪快,我從鏡子裏觀察自己的動作,吹毛求疵地,要求姿態必須含蓄優雅,像個「女人」。

此刻我的書桌上有一封已經打開,被閱讀過的信,那是一封來自英國的信。我的哥哥此刻人在英國,他的助理寫信詢問我,是否會留在學校等待到十二月二十四號?因為我的哥哥會直接從英國搭機,到美國見我,一起度過今年的平安夜以及聖誕節。

我的回信已經打好了,就存在計算機里,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e-mail地址,唯獨我的哥哥,我從未告訴他這麼方便的聯絡方式。因為我知道,他給我的每一封信都是透過助理打字寄出,既然如此,就不需太方便的聯絡方式,因為如果他真的想念我,一通電話就可以找到我。

就因為他的涼薄,這一年多時間,我試着讓他找不到我、試着讓他以為我有非常多的約會……

梳好頭髮后,我準備打開計算機,這時我品學兼優的中國室友Amy剛好回來。

「Charlotte,妳會回台灣嗎?還是要離開學校,跟朋友度假?」Amy問我。

「我不走,留在學校。」我回頭對她微笑。

「為什麼?」Amy瞪大眼睛。

「我有約會。」我這麼說,然後嫵媚地,朝她眨眼睛。

Amy彷佛了解什麼咯咯地笑。「本校藝術系所,沒有一個追得上CharlotteChan,什麼人有這麼大的本事,追得到本系系花?難道是中國同學會會長,那個又帥又有錢的二世祖?我知道他想追妳很久了!」

我對Amy笑一笑,彷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Amy的恭維雖然誠懇,但我知道,這還不夠。

最近一年來,我的外觀開始有極大改變。原來我的身材發育得慢,到美國後過多的牛奶和吉士讓我外形開始改變,彷佛小女孩一夕間成熟,半年來我的身高還長了五公分。至於外貌,我的鼻眼眉梢不再圓潤矇矓稚氣,長發拉長了我原本鵝蛋型的臉孔,加以我將肌膚保養得宜,不但白皙而且光澤水潤,從來不會因為秋日惡劣的天候而乾燥。同時我開始着重自己的儀態穿着,嚴格要求自己脫胎換骨,從本質上拋開過往野孩子的性格,真正的接受並邁向成為一名「女人」的事實。

然後,在今年迎新派對上我大膽地化了濃妝,從此一鳴驚人,我成了一隻中國同學會會長追逐的美麗蝴蝶。

然而我只是變得美麗,距離成為一名真正的女人,仍然有遙遠的距離。

「我明天就離開,房間就留給妳啰!」Amy俏皮地說。

回過頭后,我繼續梳理長發。只有我自己知道,孤獨地留在空蕩蕩的宿舍,是為了什麼。

第二天我到郵局,把信寄了出去。

信里只有簡單兩行答覆:

我會留在宿舍等待。

期待哥哥到美國接我,一起度過今年的聖誕節。

信件寄出后,我回到宿舍,看到Amy已經在打包,她的家人下午就會來接她。

我笑咪咪地,在學校停車場跟Amy和她的家人揮手道別。

回到宿舍后,我開始打包自己的行李,等行李收妥,臨走前我打好了一封信交到宿舍管理室,署名給我的哥哥收。信的內容很簡單,同樣只有兩行文字:

對不起,親愛的哥哥,因為同學盛情邀請,所以我將前往美西度假;

今年聖誕無法與你一起過節,原諒我,任性但是愛你的妹妹。

然後我搭車前往紐約市區,準備見一名事先約好的劇場女演員,用整整一個月時間,學習「卡門」這齣戲。這一個月,我必須習得女演員柔軟的女性化身段、勾魂攝魄的眼波、以及魅感人心的發聲技巧……

是的,我並不准備留在這裏,等待我的哥哥來接我,一起度過聖誕節。我為自己安排了很多課程,這些課程都是加速我成熟必要的催化劑。

問我為什麼這麼做嗎?

很簡單,唯一的理由就是……

一開始,我就打算給自己四年的時間。

我知道,四年的分離也許不足以讓一個狠心的男人真正懂得想念,但至少,我能讓他挂念。

總之,直到畢業之前,我不會與他見面……

四年之後,我會給他一個意外。

我一直不願意承認,之所以寫信告訴他我會留在宿舍等待,只是出於一種自私的心態。

因為從前總是我在等待,而我的哥哥,他從來未嘗過失落的滋味,這一年多來午夜時分,我經常孤獨咀嚼過往,突然覺悟過去自己的傻氣,更忽然渴望看見他失望的表情……

像他這樣春風得意的男人會失望嗎?

我不知道如果他沒有見到我,是否真的會露出失望的表情,但我知道,這其實是我想見他的借口。

所謂想看到他失望的表情,其實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想法。其實我很想見他,卻不能讓他見到我,於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下午,我回到學校躲在宿舍大門旁邊一叢矮灌木后,等待他來到學校那一刻。

但是一直到下午六點鐘,我沒有見到任何人走向女舍。紐約的冬日約莫傍晚六點,夜幕就要降臨,管理室的燈已經亮起又要熄滅,舍監也要回家過年,與家人一起吃聖誕大餐。

今天是平安夜,看起來他又要食言了……難道他會讓我一個人孤獨地留守在空無一人的宿舍,度過新年?

我突然厭惡起自己的行為,因為我表面看起來瀟洒,實則我卻白費這美好的時刻,獃獃地蹲在灌木叢后一整個下午,只為了見他一面,看他所謂失望的表情。

然而,他是江浩南,怎麼可能會為了一名乳臭末乾的小女生而失望呢?

我終於從灌木叢後走出來,像個獃子,無精打采地走向管理室……

我突然出現,正準備離開的舍監驚訝地張大眼睛瞪着我!

我告訴舍監,我打算取走留在管理室的信,然而舍監卻告訴我,昨天有一名英俊的中國男人曾經到宿舍找過我,他自稱是我的哥哥,他已經取走了我留在管理室的信!

我獃獃地瞪着她,舍監看到我臉上錯愕的表情,便明白我錯過我的家人。她開始以同情的口吻安慰我,並且勉為其難地,邀請我上她家吃聖誕晚餐。

「ThankYou,Jenny!」我搖頭,然後失神地往回走……

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提早一天來見我。

舍監從管理室跑出來叫住我,然後交給我一張便條紙。我認出了,紙條上那龍飛鳳舞的簡短留言,正是我哥的字跡:到了宿舍沒見到妳。江浩南。

江浩南,我的哥哥……

原來他真的來接我了!是我的錯,讓我錯過了他。

搭公車回到市區途中,我的精神恍惚,因為過度的期待卻得到失望而屏息……

我是個傻瓜,結果到頭來,失望的還是我自己。

平安夜,我一個人狐獨地在出租公寓度過。寂寞啃蝕着我,我自以為是的堅強,到了這個時候才印證,有多麼不堪一擊!

我不知道他人在哪,也許正在飛機上、也許又飛到了另一個不知名的國度……

一整夜,我坐在地板上瞪着電話筒,儘管暖氣很暖和,我身上還裹着厚毛毯,卻全身發抖。到了半夜一點鐘,我的情感戰勝理智,終於伸手拿起話筒,撥了一通電話到他二十四小時開通的三頻手機。

「喂?」

電話幾乎立即接通,我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心跳漏了一拍。「江浩南……」我像以前那樣,叫他的名字。

「曉竹?妳在美西?」

「嗯……」我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

明明知道他現在可能正停留在我居住的都市,然而我留給他的字條卻告訴他我人在美西,我不得不撒謊,為了圓第一個謊而不得不撒第二個謊……

「玩得愉快嗎?」他問我。

「嗯……」我的聲音更虛弱。「你生氣嗎?我突然爽約--」

「沒關係,妳高興就好。」

他的聲音聽起來,的確像是完全不在乎的。

我落寞地道:「我打電話來,只是想跟你說一聲聖誕快樂。」

他沉默數秒,然後笑起來。「聖誕快樂。」他也祝福我。

忽然間,我的心感覺到溫暖,不知不覺地我也跟着笑起來。「你在哪裏?你還在紐約嗎?還是在飛機上?你什麼時候回台灣?你什麼時候來美國的?」我的口氣急切起來,忽然回復小女孩的開朗。

「我--喂,我講電話的時候不要開玩笑!」他突然笑着斥罵。

我呆住了,不明所以……

「有什麼事比人家還重要啊?」話筒傳來女人的嘻笑聲。

我忽然領悟……

他的身邊有女人!

聖誕夜他怎麼可能寂寞?他是江浩南,無論到哪裏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怎麼可能會一個人過節?

「妳實在很調皮!」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生氣。

女人曖昧的尖叫,接着傳來一陣咯咯嬌笑聲,然後話筒好像突然被摀起來,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喂?」我的話得不到響應。

「哥?」話筒可能早就被扔到旁邊……

「喂?江浩南……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電話已經被掛斷了。

回答我的,只有刺耳的「嘟嘟」聲。

我手上的話筒掉到地上,然後我開始痛恨自己。

為什麼?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卻還是學不乖!

我坐在地板上,忽然覺得整顆心都被掏空了,然而現在我寧願自己就像他曾經送給我的布娃娃一樣,沒有心、沒有感情。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到一滴淚水忽然往地板沉重地墜下,啪搭、啪搭的聲音敲打着我的心臟……

到這一刻我才發現,原來……

淚水是有重量的。

那是什麼重量?我問自己,那是靈魂的重量嗎?

還是愛情的重量?

現在的我,靈魂彷佛被抽干,全部融解在我的淚水裏,跟隨那沉重的水滴滲進地板,然後沉入深深的地底……

開學后沒多久,我接到一通意外的電話。

那是哥哥打來的電話。直到開學二十天之後,他終於想起來,曾經在平安夜掛過我的電話。

「曉竹?」

我聽見他的聲音,這是我曾經那麼那麼期待,卻一直遲遲不打來的電話,然而現在接到,也許因為太過於疼痛,我只感到胸口的麻木。

「曉竹?是妳嗎?」他問我。

「我在聽。」我聽見自己遊魂一樣的聲音。

「幹嘛半天不說話?在生氣?」他笑出聲。「氣我上次掛妳的電話?」

原來他還記得。「不是……我剛剛下課,覺得很累,就這樣而已……」

「那我長話短說。下個月三號我會到紐約,那天妳沒課吧?要不要見面?」他問。

我露出苦澀的笑容,明知道他在電話的彼端看不見。「你真的有空嗎?會不會到那個時候,你又突然告訴我根本就不能來?」我淡淡地說。

「喂,上次言而無信,自己跑到美西玩的人可是妳!」他反控我。

對了,我忘記了,撒謊的人是我。

他有錯嗎?當然沒有,他只是跟以前一樣,跟不同的女人在一起。

他唯一的錯,只是為了別的女人,掛我的電話而已。

「對啊,是我的錯……」我失笑,垂下臉看到自己的手指緊緊地抓住話筒。

「怎麼樣?要見面嗎?」他再問一次。

我瞪着自己泛白的手指。「那一天,社團有事,我已經跟朋友約好了。」我拒絕了他。

他沉默片刻,然後笑出來。「是嗎?那隻好下一次再約時間。」

「好,下次見。」我故做輕快地說,然後立刻掛斷電話。

我只怕,再多拖一秒鐘,就會後悔……

然而才剛掛上電話,我就已經後悔了。但是就算後悔、就算胸口再痛,我都不能後悔我的後悔……

但是心真的好痛好痛……

可是一旦心軟,一旦屈服,一旦失去自我……

如果一通電話就同意見面,我跟從前的自己,又有什麼兩樣?

「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妳才會後悔!」我抓住胸口的衣襟,喃喃警告自己。

然而當時我並不知道,因為那一刻的固執,後來整整四年的時間,我都沒機會跟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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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詭計<全新改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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