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蓮葉深處誰家女
門口立着一個男孩,約莫十來歲的樣子,着了一身玄青色的常服,掀了帘子走進來:“漣兒怎麼會忘了外祖母呢,這不一聽說就趕過來了么。”
這男孩正是太子的長子季漣,太子妃把玦兒抱到懷裏,朝着他道:“漣兒,往日裏你總說長安城裏這個千金不好看那個郡主不好看,要娘找個江南的女子給你,現下娘給你找來了,你看看合不合你的意?”
季漣笑嘻嘻的走過來,伸手去拉玦兒,玦兒往太子妃懷裏一縮,太子妃笑罵道:“小小年紀,就學的個登徒子的樣子,別嚇壞了我們玥兒”,季漣左右打量着玦兒,問道:“這就是母妃幾次和父王提起的杭州孫家的小才女?”
玦兒聽人誇自己小才女、女秀才等已不是第一次,並不以為意,只覺得這人的舉止,和自己平日裏見得那些人不同,倒和師太私下裏嬉皮笑臉的樣子頗為神似,剛才舉止雖輕浮了些,此時又生出幾分好感,問道:“你就是漣殿下么?”
季漣答道:“是啊,你怎麼知道的?你叫什麼?”
玦兒笑道:“張奶奶路上和我說的,說你比我大四歲多,我叫孫如玥。”
太子妃見二人不用介紹就自己熟絡起來,笑着朝母親使了個眼色,又問季漣:“你父王回來了沒有?要是回來了,也要請他過來看看我們這位小才女呢。”
季漣笑答:“剛和小芹去看過了,傅公公說父王在回來的路上,已聽說了外祖母過來的事,不如我先把這……如玥帶過去見了父王,讓外祖母和母妃在這裏先說會子話?”
太子妃想想覺着也不錯,便應承了。
季漣牽了玦兒出來,門外小芹又過來說太子已回了東宮,正在換衣裳,季漣點點頭,就帶着玦兒去太子的寢宮含光殿。又問了玦兒家住何處,父母都做些什麼,玦兒一一回答,季漣只覺得這小女孩雖聰明伶俐些,倒也和其他女孩沒什麼不同。
太子妃這邊待季漣一走,便開始埋怨起母親來:“娘啊,怎麼早不帶來晚不帶來,偏偏挑這個當口把這孩子帶過來!”
張夫人愕然:“前兩年你不是說要我尋訪幾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帶進宮來養着,備着給漣殿下將來選妃么?”
“那是前兩年,現下已不同前兩年了。漣兒這孩子本來就頗得父皇歡心,要是再加上這如玥這般乖巧伶俐的孩子順了父皇的心意,以後想要廢掉他,不是難上加難?”
張夫人頓時明了,女兒前些年一直未有所出,太子身邊只有一個宮人生了一個女兒,才一心把這漣兒抱過來視若己出,現下有了親生的,自然希望親生兒子將來繼承大統,想到這裏張夫人不禁後悔,細細一思索,復又勸道:
“我琢磨着這未必是件壞事,若是你才生下皇孫,就把那漣兒不管不顧,陛下和太子殿下豈不寒心?漣殿下要是出了什麼事,大家第一個想到的肯定就是你。況且……聽說陛下對五殿下恩寵絲毫不減,有着漣兒在,陛下一時半會兒也不好把太子殿下怎樣,這種時候,要是出了什麼查錯,那不是生怕陛下沒錯處尋嘛?況且你這孩子現在才半歲,這宮裏養育一個子嗣不容易,誰知道日後能不能討得陛下歡欣?現在凡事都有漣兒擋在前面,你只安心把涵兒教導好,讓那明槍暗箭都朝着他去。將來涵兒若是長進,再圖後事,要是不長進,你還是漣兒的嫡母!現今尋着這如玥來了,大家只會說娘娘對漣殿下有如親母,一個小女孩,不過長得乖巧又聰明些,又能翻起多大的跟頭?”
太子妃聽母親這麼一說,臉色稍緩:“還是母親想事情周到些,我這些年一直未有所出,先前有兩胎未養成便沒了,每日裏如履薄冰,不敢有半點差池,誰知道生下了一個兒子,還要這樣日防夜防下去,唉!”
那邊季漣帶了玦兒去含光殿,玦兒見太子殿下比自己父親略年長一些,長相甚是寬厚,不由得生出幾分親近之心。太子問了一些瑣碎家常,玦兒照例答了,太子自己有一個女兒,卻是資質平平,是一個宮人所生,平日裏唯唯諾諾,太子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這次見着這不滿五歲的小女孩,口齒倒是伶俐,之前聽岳母隱約提起幾次,太子妃似有養幾個女孩兒給漣兒將來選妃備用,父皇偶有幾次提及杭州孫家,似是頗為看重,對岳母張夫人的提議似有默認之意。幾番思量,太子便準備挑個日子把這小女孩帶進宮給父皇看看。
次日太子入宮提及此事,永昌帝沉吟半晌道:“那就八月十五家宴的時候,你把阿季和那女孩一起帶進宮吧,朕也有幾日沒見到阿季了。”太子應承下來,回去就和太子妃說了,又把玦兒叫過去一番教導。
八月十五那天,永昌帝在夕暉殿備下家宴,永昌帝有八個兒子,卻只有四個長大,另有七個公主,有五個已經嫁人,還有兩個尚在宮中,永昌帝便要兒子們各帶着正妻,女兒們帶着駙馬一併來夕暉殿,只有太子多帶着季漣和玦兒。
宴席設在夕暉殿裏望月亭中,此時黃昏將近,亭中各角掛着宮燈,望月亭建在映月池中,專為中秋賞月之用,每年只有這一天,這些個皇子公主們才能不拘禮節,跟尋常人家一樣,同父親吃個飯。
永昌帝在自己的凳旁設了兩個小凳,一邊坐着季漣,另一邊坐着玦兒,季漣的旁邊是太子和太子妃,再下是張夫人、幾個皇子和家眷;玦兒的旁邊坐着如今代攝六宮事的寧貴妃,再下是幾個公主和駙馬。
永昌帝聽玦兒說了名姓及父母等等家常,張夫人又把玦兒在杭州城聲名遠播的幾樣事迹,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永昌帝便刮著玦兒的鼻子說:“玥兒啊,你要是個男孩,將來怕不是要當宰相的!”又想及太子妃和張夫人曾提起的事,開着玩笑道:“玥兒,是這宮裏好還是你家裏好啊?以後就住在這宮裏好不好?”
玦兒微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又想起師太曾叮囑的事項,便換了一副驕傲的口吻道:“當然是家裏好,杭州城裏有麯院荷風,宮裏沒有!”眾人俱是一愣,沒想到她竟是這番回答,永昌帝得意洋洋道:“誰說宮裏便沒有麯院荷風?城西那曲江池,比你那兒的麯院荷風還要好看,朕明天就帶你過去看!”玦兒拍手笑道:“為什麼不現在就去?”
永昌帝呆了一下,心裏忽一陣悵然,叫了伺候的余公公過來:“去備車輦,朕今晚家宴后就要帶朕的皇孫和玥兒去游曲江池!”眾人大驚,可勸了半天,也拗不過這聖意,於是這一場家宴沒多久便散了,眾人各有心思,只有太子心中欣喜。
月輪皎潔,永昌帝只帶了季漣、玦兒和幾個侍衛隨行,後面寧貴妃心中憤懣,好不容易孝仁皇后薨了,從之前的協理六宮事變成現在代攝六宮,今天更是隨着出席家宴,真是無上的榮寵,誰知半路殺出個孫如玥要去曲江池賞荷。那曲江池自建好之後,陛下除了帶季漣去過幾次,從未帶着妃嬪前去賞玩,自己也曾撒嬌要陛下帶她過去,陛下卻顯得十分不耐煩,要她自己去,這次竟帶着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去,這脾氣也不知道往哪裏了。
五皇子櫟心中更是喪氣,原想着趁着家宴的機會好好表現一番,卻又被大哥的兒子佔了先,他尋思着要不是有這個侄子,陛下只怕早就立了自己為太子,着季漣遠去的眼神更像是帶了刺一般。
曲江池正是前幾年永昌帝在給孫家的信中提過要建的那個園林,花了兩年的功夫,召集各地的能工巧匠,建渠引水所築成。今年的中秋,天氣仍稍有些炎熱,池中的荷花尚未褪去,月色中見到亭台樓閣掩映於重重山影中,四周是一片寂靜,只有偶爾響起的陣陣蛙聲。
永昌帝攜季漣和玦兒還有兩個隨侍上了一艘小舫,那小舫順着隱秘的水流,穿梭於荷葉之中,玦兒趴在船沿,指着水下道:“原來這裏也養了魚”,言語中頗是興奮之情。永昌帝靠在艙口望住那圓圓的月亮,問玦兒:“聽說你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還是妹妹?”
玦兒答道:“是一個弟弟,唉,這一年多娘都悶在屋裏,沒有陪我出去玩,我只能自己跟着小環姐姐出去玩。”
永昌帝笑道:“有個弟弟以後陪你玩還不好么?沒有弟弟的時候,你爹和你娘都陪你玩些什麼?”
玦兒道:“也沒有什麼,就是有時念念書,有時出去游湖,西湖的風光可比這兒好多了,有時候晚上出去,還有畫舫上的姑娘唱曲呢,有時候是戲班子唱。”
永昌帝笑道:“江南是最興這些東西的,以前朕也常在秦淮河上聽曲呢,你聽了這麼多,可有會唱的?”
玦兒想了一下,道:“那些戲文都太難懂了,我都記不得,到現在只學會了曲。”
永昌帝道:“那玥兒你唱給朕聽聽吧。”
玦兒清了清嗓子,唱道: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玦兒頓了一下道:“後面詞太長,我不記得了。”
季漣撇嘴道:“左右就這麼幾句話,東南西北的,你還能忘?”
側頭卻看見永昌帝臉上滿是驚疑,抓住了玦兒問:“這曲子誰教你唱的?你爹還是你娘?”
玦兒胳膊被他拽得生疼,掙扎道:“這是我有一次在西湖迷了路,一個釣魚的道士教我唱的。”
永昌帝不住的點頭,道:“不錯,不錯,是個道士,你在哪裏遇見那個道士的?他還跟你說了什麼?你爹娘認識那個道士么?”一時口不擇言,不知還要問些什麼。
玦兒回想了一下,答道:“就是六月的時候,我娘還在家裏養胎,爹也不陪我出去玩,我就和小環姐姐一起出去,誰知道西湖人多,我們就走散了,我找不到小環姐姐,就想尋着回家的路自己回去,走累了我就在一個小橋上歇了一會兒,看見那裏坐着一個道士伯伯在釣魚,那個道士伯伯見到我,就問我是不是杭州孫家的女兒。”
永昌帝似是嫌她說的太慢,忙又問道:“然後呢?他還說了些什麼?”
玦兒繼續道:“我說是,就問他是不是認識我爹娘,那個道士伯伯說不認識。然後又要我坐着聽他唱歌,要我好好的記住這小曲,可是他唱的太長了,我只記得這幾句了。”
永昌帝又問道:“那這個道士還說了什麼?”
玦兒想了一下,說道:“嗯,他還說以後每年六月,都會到杭州城來找我。”
永昌帝一聽此言,十分欣喜,又問:“還有什麼?他有沒有說怎麼找你,在哪裏找你?”
玦兒道:“沒有啊,他只說會來看看我,也沒說具體時候”,想了一下,又問道:“難道陛下……你就是那個人?”
永昌帝問道:“那個人?哪個人?”
玦兒答道:“那個道士伯伯說,將來要是有人問我他從哪裏來啊,在哪裏啊,到哪裏去啊,就要我告訴那個人一句話。”
“什麼話?”
“我,我不記得了。”
永昌帝簡直要背過氣去了,旁邊的季漣聽着這兩人說著自己完全聽不懂的話,一時也插不上話。永昌帝忙又要玦兒仔細回想,究竟那道士說了些什麼。玦兒想了老半天,說:“好像說什麼打賭什麼的,又說什麼賭約什麼的,陛下……我真的記不清楚了。要不明年六月的時候,我再問問那個道士伯伯?”
永昌帝見玦兒實在想不起來,也別無他法,旁邊季漣問道:“皇爺爺,你們在說什麼啊?如玥說的那個道士,是您常提起的飛光國師么?”
永昌帝點點頭,擠出一絲笑容:“道長當年助朕平亂,功成后不受封賞,突然離去,朕這些年一直都四處查探,卻總也找不到。想不到玥兒竟然和道長有緣,真是難得的福分。”想了半晌,他又牽過季漣的手,拉着他問道:“季兒,以後你長大了,朕就把玥兒許配給你,給你將來……做皇后好不好?”
季漣一愣,見爺爺滿臉的希冀,便笑道:“好啊,皇爺爺替季兒挑的,一定是好的。”
永昌帝又拉過玦兒,問:“玦兒,以後就在宮裏陪爺爺好不好?”玦兒道:“我可以在宮裏住一陣陪陛下,可是我也想回家陪爹娘啊。”
永昌帝想了一下,便道:“那好辦,你每年在宮裏住一陣,到五月我就送你回去,七月再派人接你回來,好不好?”
玦兒為難的想了一想又問道:“那新年呢?”
“今年在宮裏過,明年就回家裏過,後年再到宮裏過新年,可以了吧?”
玦兒細算了一陣,這樣可以在宮裏獃著,也有時間回去看爹娘和師傅,便應了下來。
這一年張夫人回杭州時,同行的多了一位公公,帶着幾車的賞賜到孫家,那聖旨上說孫家的小姐聰穎可人,賢淑大方,按公主例寄養宮中,孫家的少爺和少奶奶因着養育之功,所以聖上特賜下一干珍寶玉石還有補品等等,而玦兒就被留在了宮中。
孫璞接到這聖旨,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傷心,那公公又說因孫小姐年紀尚幼,所以陛下特准每年回來陪伴左右,孫少爺和少奶奶也可不時去京里探望孫小姐。
師太聽了孫璞的敘說,不見她高興也不見她傷心,孫璞想細問師太到底作何打算,師太只是搖頭,說這以後的事情,只能看各人緣法,自己也不清楚何去何從。
過了幾日,師太說要找個庵堂去繼續念念經,孫璞就找了一處僻靜的庵堂,名喚作“靜心庵”,布施了頗多香油錢和一些緇衣,就這樣師太住進了靜心庵的別院,小環也跟着去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