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一尺布,猶可縫
永昌七年,京里傳出消息,多年無子的太子妃有了身孕。
永昌八年正月,太子妃誕下一子,取名為涵,太子子息單薄,自宮人生下季漣后,竟隔了九年才有了第二個兒子。
這幾年裏師太在孫府教授玦兒,日子倒也過的快活,太子妃誕下皇孫涵後半年,蕙玉生下了一個兒子,這一胎生的又是兇險無比,幾乎要了蕙玉的性命,孩子生下后就暈了過去,睡了兩天才醒轉過來,孫璞被嚇得不輕。蕙玉才一醒,孫璞就摟着她說:“有這兩個孩子也就夠了,以後咱們就別要孩子了吧?上一胎你就難產,這一次差點連命都沒了,可千萬別有下一次了。”
蕙玉臉色白的跟紙一樣,被孫璞這樣緊緊的摟着,一時透不過起來,咳了兩聲,緩了緩才接話:“嗯,養玦兒一個已是不易了,現在又添一個弟弟,以後還不知道要多費心,就是你想再要個孩子啊,我也不願意養了。”
一提起玦兒,孫璞頓覺頭痛不已:“也不知師太是怎麼教的,出去了人人都說咱們杭州孫家出了個女秀才,什麼知書達禮啊,溫婉柔順啊,怎麼一在家就要鬧個雞飛狗跳。我上次去蘇州,玉山兄見了我就拉着我說我好福氣,養了個四歲就名動浙江的女兒,他哪裏知道我在家的苦啊!我真是有口難言,我說過獎過獎小女其實頑劣不堪,結果人人都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或者是不要謙虛過度否則就是矯情了,真是讓我無話可說啊!”
蕙玉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啦好啦,玦兒也沒有你說的這麼可怕啊,在家對着父母,自然調皮一些,幾次有客人來,也從未給你丟了臉面。”
孫璞還是不住的搖頭,每次玦兒鬧出了事,一定會在下人告狀前自己乖乖的報上來,然後瞪着無辜的大眼睛,可憐巴巴的望着他,他只好舉手投降,好在玦兒念書甚為刻苦,兩歲能背《三字經》,三歲能默《千,就連城東張家的夫人每次過來玩,也要抱着玦兒不肯放手,幾次硬說要把玦兒抱到宮裏去給自己做太子妃的女兒瞧瞧,孫璞生怕玦兒出去闖出什麼禍端,硬是用各種理由推搪了過去。
正在此時,簾外一個小腦袋澀生生的鑽進來:“爹,我能進來看看娘么?”
孫璞剛剛還在抱怨玦兒的種種不是,等一見了面,還是眉開眼笑的:“過來過來,你娘剛剛醒,你弟弟在奶娘那裏怎樣?沒有哭鬧吧?”
玦兒撇了撇嘴說:“在吃奶呢,我看了一下,小弟弟長得沒有我好看!”說著就跳到床上,鑽到蕙玉的被窩的裏面,撓着蕙玉的頭玩。
孫璞又問:“師太呢?這幾日府上都忙着你娘生產的事,可別耽誤了你的課業!”
玦兒從被子裏露出半個頭說:“師傅啊,和小環姐姐在廚房呢,說是這幾天你們都只顧着小弟弟,肯定沒有人照看我,所以去廚房給我做荷葉粥了。”
孫璞一看玦兒那滴溜溜的眼珠子,假意惱道:“做荷葉粥就做荷葉粥,什麼只顧着小弟弟沒有人照看你這種話,肯定是你自己編排出來的,你呀,這小弟弟才生出來兩天,你就忙着爭風吃醋了。”
玦兒見自己的鬼主意被爹識破,訕訕的笑了,也不以為意。
不一會兒,就見師太和小環進來,小環端着一個食盤,上面放着三碗粥,兩碗碧綠清亮,另一碗是紅棗薏米粥。小環把紅棗薏米粥端給蕙玉,蕙玉接過後,指着剩下的兩碗問:“這就是師太做的荷葉粥吧?”
師太答道:“是啊,我看這天熱,就做了些消暑,其實以前年年都做的,不過前幾年你們兩個每次都出去避暑去了。”玦兒從被窩中鑽出來搶了一碗,小環又把剩下的一碗端給孫璞。
“師太不吃么?”孫璞問道。
“師太和小環姐姐肯定在廚房就吃過了”,玦兒含着一口粥,含含糊糊的說道。
師太抱過玦兒,滿臉的疼愛之情:“小心吃,別嗆着了。”
這時門外又有下人來報:“少爺,張家的夫人,聽說少奶奶產後身子不好,派人來問好了沒,又問幾時方便,她好過來探望小少爺。”
孫璞略一思忖,答道:“跟張夫人說,少奶奶已醒轉過來,只是氣色尚虛,張夫人要是方便,這兩三日盡可過來。”
待下人走了,孫璞朝着蕙玉笑道:“蕙玉啊,你這兩天昏睡着,張夫人已是第三次派人過來問了。”
蕙玉笑道:“張夫人是自個兒的女兒不在身邊,家裏媳婦也不合她的意,所以才常常過來看我,找我解解悶罷了,難道就這個,你也要拈酸?”
孫璞搖頭晃腦的說道:“唉,我女兒和娘子都這麼吃香,只有我這個做相公的,沒有人要嘍~”
到第二日下午,張夫人就過來了,拉着蕙玉講了好久產婦補生的道理,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蕙玉笑道:“我這又不是第一胎了,倒叫夫人費心了,我家相公都沒有夫人這麼著急呢。”
張夫人道:“他一個男人,哪裏懂得這些,幾時讓他生個孩子,就知道這苦處了。”想了一想,又說:“今年中秋,我又要進京去探望女兒了,太子殿下也是個好心腸的,別家的女兒入了宮,哪裏還能見得面。只可惜這住的遠,一年去得一回,還要來回奔波,唉……”
蕙玉忙安慰道:“別家的女兒怎趕得上太子妃呢,將來太子登了大寶,夫人就是皇上的岳母了,聽說太子殿下妃嬪也不多,和太子妃感情甚篤,太子妃這樣的福分,夫人還有什麼不如意的呢。如今又誕下了小皇孫,夫人這次去,可能見到孫兒了,還唉聲嘆氣的做什麼。”
張夫人道:“可憐我那女兒,入了宮這許多年,才生下一個兒子。前些年,不知被人嚼了多少舌頭說了多少閑話呢。”
蕙玉笑道:“現在可不是苦盡甘來了嘛。”
張夫人這才散了愁容:“前兩年我跟你提過的,想抱你們家如玥去宮裏給我女兒看看,你相公總是推三阻四,說是孩子還小,怕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驚了外人。現今這孩子也快五歲了,行為舉止沒有一樣不招人愛的,這回就讓我一併帶過去看看吧。”
孫璞在旁邊,面色尷尬,也不知道又該拿什麼來推辭,其實他心裏記着師太初次見面時的讖語,雖捨不得孩子這麼小就離開,卻也不是十分不願,只是每次師太都和他說時候未到,他也不知什麼時候算是到了時候,故只能在張夫人旁邊陪着笑說:“這個,夫人還是容我再想想吧,孩子還小,跟着夫人上京,只怕是個包袱。”
張夫人假意怒道:“你少拿這些借口來推搪我,你出世時我便是看着你娘生你下來的,肚子裏幾根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如玥已經五歲了,我去年上京時,便跟陛下親家提過,陛下聽了也是高興,說讓我什麼時候方便的帶過去給他看看,看哪位皇孫年紀相當的,還可結個娃娃親,你竟然這樣的搪塞我!”
孫璞聽了這話,十分汗顏,心知再說下去,就要扣上抗旨不尊的帽子,只好找個借口出來,到偏院去找師太商量。
師太聽了原委,打了玦兒和小環出去玩后,關上門,急急的問道:“此事可還有轉寰餘地?”
孫璞答道:“我推搪了一兩年了,這次也不好再怎麼說了。張夫人把今上這尊菩薩都抬出來了,我還能怎麼說。不過師太當年不是說玦兒有國母的命數么?我聽張夫人這話,似乎正是一個契機?”
師太暗暗白了他一眼,心想這國母之說只是我當年隨意找的一個由頭,我又不是算命的,本想再慢慢養大幾年才好做打算,現在一個五歲的孩子要是進到宮裏那等險惡之地,被人吃了連骨頭都沒有了呢,可又不好明說,只好道:“有國母之命,不一定這位子就坐的安穩,從古到今,有幾個皇后是得寵的?有幾個皇后能安享晚年的?玦兒現在才五歲,你捨得她一個人孤伶伶的在那深宮之中?不過現在既然沒有法子推下去,我只好另作打算。你去回了那張夫人,說孩子從小沒離過父母,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回來,要在家裏和父母再多呆幾日,等她月底啟程的時候,咱們再把孩子送過去。”
孫璞聽到師太這樣說,便安下心來,拿這話去回了張夫人,張夫人甚是高興,和蕙玉又閑談了半日才回去。
師太在房裏思索良久,算了算日子,才把玦兒叫過來,使勁的叮囑着種種事項,並要玦兒一再的背給自己聽,這樣反覆幾日,等到確認玦兒都記得清楚了才放下心來。
師太又吩咐人來給玦兒量身,做了兩件鵝黃色的衫子,教導了半月,才把玦兒送到張府上,想想又不放心,每日派人去問問玦兒過的如何,是否習慣,回來的人說孫小姐在張府上很是懂事,張府的老老少少都頗為喜歡,師太這才放下心來。這樣到了七月末,張夫人便帶着玦兒和一眾僕役上京了。
玦兒到了張府,倒也一切安好,只是不能像在家那麼放肆,有些不習慣。又記得師太的教誨,師太說若不好好聽話,以後就見不到師太了,玦兒心念着師太那層出不窮的新鮮玩意,又惦着小環姐姐做的餛飩,便穩下心神,乖乖的跟着張夫人上京了。
張夫人自女兒入了宮為太子妃,便將蕙玉當自己女兒一樣,玦兒本來就乖巧伶俐,張夫人更是當作自己親孫女一樣的疼愛,體貼照料,生怕哪一樣不遂了她的心。
因着自己的太子妃女兒的緣故,張夫人都有館驛照料,年年走慣了的路,今年多個五歲的孩子,倒也沒出什麼查錯。八月初八便到了京城,稍事休息,第二天就帶着玦兒入了東宮,把僕役留在了張家在京城的別苑。
才入了東宮,太子妃就派人來傳話,說是已收拾好了一個偏殿讓張夫人和玦兒住下,等用過了午膳再過去拜見太子妃。玦兒抬頭見這兒的房子俱是玄青色,整個宮殿都甚是簡樸,從入宮門到這小偏殿,都沒有什麼奢華的佈置,卻別有一番肅穆情景,雖不及自家的雕樑畫棟,卻有定人心神的作用。
玦兒見自己到了京城一日多了,也沒有見到太子妃,便問張夫人:“張奶奶,太子妃娘娘不是您女兒么?怎麼這麼久了還不來看我們呢?”
張夫人眼神一黯,說:“傻孩子,太子妃是做了娘娘的人了,哪能說見就見呢?”心下也不禁黯然,在杭州不知道多少人羨慕自己,有一個做太子的姑爺,可又有誰知道這其中心酸呢?
玦兒見張夫人臉色不太好,收了聲不再說話,安安靜靜的剝了桌上的橘子給張夫人,張夫人突然感動了起來,抱着玦兒喃喃低語:“將來你要是入了宮,也不知有多少日子要慢慢熬,唉!”過了一陣,又收拾起心情,叮囑玦兒待會兒見到太子妃該行的禮節。
到了下午,一個小宮女敲了門進來,笑宴宴的說道:“夫人,娘娘請夫人過去,夫人請隨婢女過來。”
張夫人遂牽了玦兒的手,跟着那小宮女,穿過幾道宮廊,到了太子妃的寢殿琀章殿,玦兒一路目不斜視,到了寢殿,忍不住偷偷的抬眼瞧了那傳說中的太子妃。那太子妃鵝蛋臉,柳葉眉,頭上挽着一個八寶髻,只用一根桃木簪簡單定住,身上除了幾單簡要飾,也無更多飾物,身材有稍許豐盈,玦兒在家時,聽說這太子妃和自己娘親差不多的年紀,這下見了,卻覺得太子妃的面容,似乎比娘親要憔悴蒼老兩分,正看時,忽覺手一緊,原來張夫人正拉了自己,使了個顏色,正準備跪拜行禮,那太子妃忙起身扶助了張夫人,口裏埋怨道:“這裏又沒有外人,哪裏有母親給女兒下跪的道理,這不是折我的壽么!”
太子妃扶起了張夫人,一旁的玦兒卻已跪下行了一個禮,大方道:“民女孫如玥,拜見太子妃娘娘,娘娘千歲!”
太子妃早聽得母親說孫家的女兒舉止大方得體,這一見,方覺傳言不虛。忙拉着玦兒坐到榻上,細細的問她何時生辰,幾歲識字,家裏有些什麼人,父母是否安康,玦兒一條一條的答來,師太平時在家常叮囑她不要和外人講自己教她念書之事,玦兒對如何隱瞞這一節早已是倒背如流:
“如玥是永昌三年冬月十五生的,所以爹給取了這個名字,家裏除了父母,只有幾個丫鬟家丁,還有幾個帳房先生,平時里帳房先生教我識字,爹和娘也教我念書,有時也請附近幾個書院的先生來教教。娘今年才生了一個小弟弟,平日裏身子還好,就是生小弟弟時不順,這些日子在家裏調養。”
太子妃見玦兒這一條條答來絲毫不亂,笑着對張夫人說道:“當年我離家時,孫家哥哥好像才下了聘禮,還未成親呢。我還從來沒見過張家嫂子呢,見了這小孩,就知道她娘啊,肯定也是個美人。”
玦兒聽到太子妃誇自己娘親,十分高興,想起師太說女人都喜歡人誇她漂亮,便道:“娘娘也是美人啊”,接下來想找幾個詞,一時也記不起許多,就頓住了。太子妃正與母親說話,沒想到玦兒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眼角止不住的笑意,玦兒看着太子妃的臉上,竟有些細紋了,又知道這是不該說出來的,就住了嘴,不再說話了。
太子妃見玦兒不言語了,還道她畢竟年幼,初次離家,許是想父母了,便叫了旁邊的小宮女過來:“小芹,去奶娘那裏把小殿下抱過來,再去把漣殿下叫過來,嗯……再看看太子殿下從宮裏回了沒,什麼時候回了也一併請來。”那叫小芹的宮女應了聲,出門去了。
奶娘住的地方離太子妃的寢殿沒有多遠,不多時就過來了,張夫人抱着外孫,心裏說不出的高興:“你娘啊,盼你盼了八年了,可把你盼來了。”
太子妃笑容勉強:“盼來了又怎樣,唉!就這半年裏,又生下來一個,還有兩個還懷着呢。”
張夫人忙安慰女兒:“懷着又怎麼樣,到底是庶出,還能把你嫡出的比下去了不成?”正說著,太子妃輕咳了一聲,張夫人轉頭一看,“漣殿下來了,還記得我這個老太婆不?”